镇子把脚踩进河里,顺着河的曲线行走,河面便像随身的镜子,映照出它摇曳的身姿。我有些自豪,一句话自脑海里流淌出来:我的镇子我的河。可我即刻感到奇怪,二十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明确表达对镇子与河流的亲密,之前的年月里,似乎都在有意无意地与之保持某种疏离。
我是初一下学期转学到镇上的,其时,父母在此做生意一年光景。村里和镇上少数词汇的差异,如“车”,镇上说“车”,我们说“ta”,“ao”韵字,他们开口小,我们开口大,再有,我们叫女孩子“妹仔”,他们听来是骂人……总有人拿来取笑。我本算不上外向,因此更形单影只了。寒暑假和弟弟呆在拥挤的铺面里,从不外出玩耍。没想过要出门,就算好不容易有了兩毛钱,望着对面街道上的冰棒柜心痒难耐,也没勇气迈出脚步,仿佛空气中布满利器,只等我现身便会四射而至。实在无聊,便总拉弟弟下象棋。我棋艺差,爱悔棋,弟弟不让,我们就吵架。吵凶了父亲会骂吵死,想死前面有车后面有河等等。有一次,我就想死给他看,拂了棋子,掀了凳子,冲出去,钻进房东家(自己铺面里没有阳台),翻越了阳台上的护栏。可我才瞥一眼深绿平静的河面就后悔不已,目不可测的未知令我胆战,却又不好意思自己跨回来,只得稳住发抖的双手,期盼母亲快点来抓住它们。被拖回屋后,母亲量布的米尺飒飒生风,笞得我满地打滚,青色紫色鞭痕浮在腿上,好些日没有离去。这顿毒打让我明白,轻生是一件多么不可为的事情。而河道深绿平静的水面,包括类似的深绿与平静,在往后很长时间里,都让我不寒而栗望而却步,似乎那平静之下的暗流正向我滚涌、侵夺。
诚然,这并不构成我讨厌河道的理由。二十年前,有人将自己的妻子推入它的静水流深中;几年前,它又吞噬了一个六岁女孩的生命;一九九六年,它没能控住洪水,使之入侵了镇子;二○一六年,它再次失职,洪流淹没街道,涌入商铺,我们在恐慌中逃离,痛心于或大或小的损失……即便如此,我也不曾厌憎它。为何会这样?难道是因为我对它没有热爱?
旧时光里,中年人对生活的怨叹,夫妻们的对骂与对打,踢踢踏踏的麻将声(麻将是怨叹与骂架生涯中唯一的消遣,而这很可能成为另一场怨叹与骂架的缘起),构成了楼道间的“兵荒马乱”。这个镇子上的人,大多和我父母一样,携家带口,从周边山村搬来。他们是原乡中的先行者,被称为“泼辣的人”“能干的人”。筹钱举债,租下一个门面干个体,是人生中重大的抉择,是决定命运的一次打拼,如同出征的将士,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他们贪早摸黑,将货物陈列得整齐美观;每天同顾客磨破嘴皮子也不倦怠;处处细省,宁可天不亮起来为孩子炒油盐饭,舍不得给五毛钱买油饼;一年又一年,撬东补西地养着借利钱买的房子。只为安身立命,他们就已喘不过气,爱自己的精力尚且没有,怎知热爱河流?生活中的废弃物,那么顺手,那么省事,那么无所顾虑,那么干脆爽快地,倾倒于河道之中,似乎自古以来天经地义。
河道无语。在无数或安静流淌或咆哮奔腾的水系里,它平凡到一个名字也没有。有关记载这样说,它发源于幕阜山西余脉。仅此。人逐水而居,生息繁衍。镇子的源头呢?回溯至何时可称“自古”?有传说云,两个拜把兄弟酒后夸口:你借天上一轮月,我开地下万顷田。随后在此建立家园,取名月田。这是不可考证的历史。月田《余氏族谱》记载,明成化年间,本地出了个八府巡按,名余坤,字淑载,以乡名为号,余月田。这是可以考证的历史。然而,这些都是就月田全域而论,非指临河集镇。解放前,这里不过是一个沙洲,住户零落。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周边移民在沙洲上逐步辟出一竖两横三条街道,镇子才傍河而生。
我在外地上学的七年,去多回少,与镇子、河更加疏远。那几年的记忆里竟找不到它们零星痕迹,似乎遁形在别处,只把一个叫“家”的屋子留在原地,让我投宿。这种忽视不难理解,年轻的心都在外面,热血腾腾,不染风霜,没来得及生出恋旧怀乡的惆怅。父辈心里,孩子们也都是要走出去的,毋须言语或任何形式的确定。事实上,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契合了那份想当然,或如珍珠,或似璞石,纷落在镇子以外的宇宙中。我却留下了,一个意外,多数中的个别,必然中的偶然。毕业那年正月,身体不适,查出肺结核,医嘱在家休养,便请长假归来。父母就此改变让我外出发展的想法,觉得留在身边更能安心。
病初愈,在中心学校当校长的堂叔关照我去一个村小代课。一边积累教学经验,一边准备考编,堂叔的建议挺好。我既接受,便生出种种教育梦想,并希冀亲近久别的乡村。岂料,理想与现实有如硬币的两面,那么紧密依连,却不可抵挡地背向而驰。
除我之外十位老师,有一对三十出头的年轻夫妇,其余都是四十以超的壮年男女。不管是食堂就餐,还是其他聚集,不是谈论上身,就是谈论下体。她揭发谁和姨妹子有一腿,他宣称谁每晚溜进校长室。每一个物件经他们唇舌流转后,都暗合身体器官,如食堂里的馒头、黄瓜,锅炉房的吹火棍、猫眼,办公室的粉笔、墨水瓶,甚至还编成顺口溜、口头禅,那么随意地自然地,溜出来、滚出来、跳出来,伴随着爽朗活泼和劲头十足的“哈哈”声,下流到无以复加。
我,我无地自容。
我住校,一个人的二楼清净也寂寞。本性有安静的一面,似乎更容易融入这种清寂,慢慢地除了讲课不再说话,嘴唇习惯在不必要时紧合,周末回家,与父母也懒得交流,叫完“爸、妈”再无他话。嘴唇的懒,还殃及吃饭,吞了第一口不愿嚼第二口,举筷放筷间完成进食仪式,当作对一日三餐的交代。母亲目睹我的变化,以为是远的缘故,学期结束,央求堂叔就近给我找学校。我教得不好,期末统考,四年级英语全镇排名垫底,成为工作生涯中第一个败笔。
紧随的八月,我考编失利。初涉教坛连续败北,我几乎失去在镇子里行走的勇气,终日幽闭在房间里,读书写字,累了便踱步阳台,搜求一丝鲜亮的呼吸。河就这样曝于眼底:一摊浓稠酽绿的浅水,长长的木方斜立中央,像一柄剑正中它的心脏;沙发和床垫的遗骨搁浅在河滩;一座残砖瓦砾堆起的小山傲然相向,晾晒着它的八面威风;一团团被边沿浅水洇释成蛋花一样的黄色粪物,对应着住户卫生间的方位……我扭头回房。这样肮脏、狼狈的河道,只能令我厌恶,就像我厌恶自己。一条河流的理想,难道不是奔赴远方?不管清洁如洗,还是泥沙滚滚,只要脚步不停,奋力向前,就值得景仰。可河道,它走着走着,走成了垃圾的归处,走着走着,走到了断流。向下的目光屡次作出不忍直视的判断之后,我觉出了我的命运与这条河类同。
人们一如既往,没有谁去思考一条河流的未来,倾倒着,吵着,怨叹着,把时间轴轮一圈一圈摇转着,直至有一天,河水在伏天的阳光下蒸腾出逼人的恶臭。日叠一日,在母亲的抱怨声中,我忽然懂了,臭,是河水所能做出的唯一的抗争。
我从文学作品中的“逃离”与“背叛”,看到了生命中的某种曙光。十多年前那个春末的早晨,撇下几十个孩子出走,给平平无奇的镇子引爆了一颗炮弹,流言随硝烟游走,父母裹挟其中。堂叔气败如兽,三天后找到接替老师才平息怒火。我承认,我自私,且残忍。自离开起,愧疚无时不影随左右,使得时间如拉纤,磨锉着我的肉身。一条河流尚且能在生死关头倾尽最后力气呼唤重生,我怎能甘于被命运击溃和碾踏?逃离,奔向远方,寻找新生,这是河流给我的启示。
多年以后,最初到达这个镇子的那批人,或赴他乡带孙,或归园田养老。半辈子打拼落幕,接力棒交给和他们当年一样泼辣的青壮年。
又一个意外,我,接过了父母那一棒!
休学错过学校面试培训和推荐书,不光荣的代课经历更羞于启齿,应聘屡次碰壁。终有聘成的,依然不足心仪。谋来谋去,三年换了四个工作,终是意气轰轰烈烈,前路渺渺茫茫。耐心耗尽的时候,我没能像我的同学们那样选择坚持,继而成为城市的新生代,而是听从父母召喚,回镇,成家。这不又是“逃离”么?逃到远方,又逃回原地;镇子从曾经的囚禁之地,到后来变为收容之所,世事人生,笑啼皆非。……像一个难民,不停地从一种状态迁移到另一种状态。美国作家阿奇科·布希如是说。我只能借此当作对自己的又一次辩护。
孩子出生后,父母极力帮衬,我和先生得以在镇上买下一套住房,一个门面。同年八月,我们的小书店开业,我开始绝大部分复制父母的人生。如果开店是被迫谋生,开书店却是我在行业选择时为梦想留出的一个呼吸的小孔,以逐粗粗俗世中一点高雅。父母原希望我和他们一样,做服装,有经验可传承,但他们默认了我的选择。我感到我们终于达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和解。
再次扑进镇子,生活依旧“兵荒马乱”。对面孩子的哭声抢驻了百米以内的耳朵;隔壁老板又在骂他生肺病的老婆“又不死”;箱包店的夫妻终日吵着要离婚;我的儿,总爱撒娇纠缠,将我得之不易的写作灵感驱逐得烟消云散。这些已不使我惧怕,厌倦。我知道,那孩子的妈妈小学毕业,靠着自学,每天辅导作业到夜深;隔壁老板在女人命悬一线时,花一百多万给她换了肺;箱包店的男人突因网购鸟铳被提审、判刑,那妻子仍兢兢业业守着他们的店;我的儿,当他吵着要我陪他睡,我更多地感到幸福和甜蜜。世事并不是简单的非黑即白,非此即彼,我逐渐懂得探索黑暗纹理里的光。
日子像风,倏忽十年。十年间,书店不断成长,从小到大,从单一到多元,养家之外,小有盈余。四年前,我为梦想留出的小孔透见光明,店内辟出近六十平米免费读书吧。书吧悬于河上,窗户将河景装满一匣子。闲时一杯茶,于窗前看河;取一本书,贴着河风品文。若每一位爱书之人都能体会这宁静的片刻,便是我作为个体户赖行业之便所体现的最大价值。某次族亲宴席上,与堂叔相遇。堂叔说,那时我就是觉得,你会做得更好,不过现在,你还是做到了最好。我说,叔,其实我一直都只有羞愧。随后,我敬堂叔满满一杯。
镇子风貌稍稍变化,高楼多了几幢,商超多了几所,最显眼处,每户门脸前都绽放着一口垃圾桶。我时常领着孩子在镇子里及周边穿行,一些早晨,一些傍晚,从里向外,由外及里。指引他看天看云,看竹海,看招牌,听溪听鸟,听松涛,听叫卖。闻花闻草,闻野粪的香,闻菜场的臭。水杉林筛落的日影,他的小足丈量过;茶树花掩藏的蜜糖,他托在掌心,用草茎作管吸食过;东头山坳里的古井,他为之作过稚气短联;西边鱼池里大片野荷,总被他折断一两支,作娱玩。家也在河上,紧邻大桥,我们习惯绕镇一圈,经桥回家。驻足桥中,东望,天青色,楼砖红,碧水盈漾。护堤新筑,玉白色砖石棱沟分明。堤边娓娓移来一列红色火焰,那是初兴的旗袍秀,青色油纸伞下,老的少的女子,胖的瘦的婀娜。西望,绛云横锁,满目浮金,竹筏在不远处旖旎,一串丝网缓缓沉入水中。孩子问,妈妈,这条河有名字吗?你借天上一轮月,我开地下万顷田。拈来“月”字,我答,它叫月河。孩子说,那这个桥叫月桥。对啦!我揽他入怀。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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