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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启者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4523
李晁

  亲爱的渡边博子小姐,

  因为我很害羞,

  所以没有把这封信寄出去。

  ——藤井树

  缘起

  我想我是愚钝的观众,距第一次看《情书》过去了快二十年,重温后才觉出酒井美纪的好来。此前,中山美穗因这部电影常年占据我心中女神的第一位(有时松隆子与她并列)。《情书》当然是中山美穗的顶点,不仅样貌,而是一种整体知觉。一人分饰两角的能力,为电影添了鲜活绮丽的华彩。有谁会混淆渡边博子和藤井树么?这一次,我却注意到了酒井美纪,天然、懵懂乃至少女的坚韧,都点点滴滴地被表现。出演《情书》时,酒井美纪十六岁,樱花初绽般的好年纪,难怪那头秀发干净亮丽,头皮的颜色也泛着青涩之光。

  电影落幕,天渐渐黑下来,我一个人在房间,楼下的樱花开了,满树的白花,兀然挺立,率先挣脱周遭的萧条光景,这一瞬与电影契合。直到钢琴曲戛然而止,我才搜寻关于酒井美纪的一切,却意外发现,今天是她四十三岁的生日。

  十六——四十三,可谓人生大变,让人升起青春不可留的感叹。只是电影有它的法门,它因影像而留下了属于演员个体的青春,也通过演员自身发展了属于人物的光辉。那么,到底是演员通过表演刻画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物,还是人物借由演员的特性而顽强留下了属于演员个体的印记?很难说清了。

  《情书》的第一个镜头便很美,渡边博子一头蓬松短发,躺在雪野里,闭眼朝天,旋即醒来,起立,一袭黑衣衬得这雪景苍凉,刚才进入的是梦么?那之后的故事便是梦的复现?沿山体层叠的民居被镜头摇出来,灰暗背景中鳞次地抵达海岸,博子下山,故事开场,或者,只是梦开始了。

  敬启者

  《情书》由书信开端和终结,写得极有意味,第一封是:

  “敬启者:藤井树。你好吗?我很好。——渡边博子”

  这带着爱意与天真乃至顽皮的信被寄出,博子没想过回音这回事,这仅是一件看似无用却能带来莫名抚慰的下意识行为。恋人藤井树木讷寡言的性格使博子对他的从前一无所知,因而这封信犹如一道希望,亦如一颗探路石,开启了博子全然空白的想象。博子也真的没有想到这封信会激起涟漪,不仅她本人,更是关乎另一位呼之欲出的角色。

  回信来了:

  “敬启者:渡边博子小姐。我也很好,但是有些感冒。——藤井树”

  一问一答,极简略,有效信息很少,几乎如同恶作剧。可这一答,正式开启了故事,那扇被男性树有意关闭的大门被博子和女性树共同打开了。

  惊惶与不可思议,在博子的想念里成为执念,她只能想象这是恋人树来自天国的回音,又好像并不完全,所以第二封信发出了:

  “敬启者:藤井树,感冒好了吗?请按时吃药,赶快恢复健康。——渡边博子”

  与信一同抵达的还有几付感冒药。

  这不仅是博子的心细,更可看出行为上的惯性,借此可想,平日的藤井树就是这样被博子呵护关照的。而现任男友秋叶茂的出现是一个必然,不然博子的“救赎”无从談起,那句被人念念不忘的台词,也不会出现:

  “你好吗?”

  “我很好。”

  是不是很熟悉?博子冲藤井树罹难的远山发出的呐喊,其实是她第一封信的内容,无法知晓这是不是巧合,只是这里的情感力度与信里的截然不同。前者是小心试探,后者是博子的深情呼唤。

  与茂的交谈带出了博子的可笑行为,博子的一厢情愿,让茂立即感到紧张,他看出了博子对好友树的依赖,这依赖容易击垮他好不容易赢来的博子,所以茂要强调:“他已经自由了,呐,你也可以自由了。”电影看到这里,自然替这哥们捏把汗。可危机的根源已经解除,因为树死了。只是人的复杂偏偏体现在这种地方,茂看出博子的精神依赖,她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要去面对一段全新的感情,茂也几乎是带着“乘人之危”靠拢博子的,哪怕他最初就喜欢对方。这种时刻,最是危机四伏、摇摇欲坠。

  这时,博子寄出了自己的第三封信:

  “敬启者:藤井树。今天在回家的路上,看见樱花正含苞待放,这边不久就会呈现春天的景象。——渡边博子”

  笔友交到这里,博子仍沉浸在单边主义的幻觉里,困惑的当然是女性树,她与同事春美谈到了对方,可谁也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这个博子是何方神圣,竟然莫名其妙地寄来这些古怪的信,也难怪树由最初的好奇、敷衍到已经不耐烦,想要结束这无头无尾的通信。

  “敬启者:渡边博子小姐。你到底是谁呢?拜托你告诉我真实的身份。——藤井树”

  这信不算唐突,算是正当要求,人与人交流总要知晓基本情况,而“你是谁”又是基本之基本。

  这封信最后落在了茂的手里,茂先发制人,以博子的身份发去了反问:

  “若你真的是藤井树的话,请拿证据给我看看。”

  这倒有些无理了,一改此前博子来信的温柔与小心,男性霸蛮口吻一览无余,女性树只要多琢磨一下,就能看出此信的蹊跷。树的愤懑我们当然理解,只是因为同事春美的支招(春美和我们一样是看戏者,总想看下去),在她的怂恿下,树还是寄出了驾照复印件,这暴露了性别这一关键信息(此前树的信是由打字机打出来的,无法从笔迹上识别),随复印件寄去的还有一封可算作绝交的信:

  “这就是证据,别再写信给我了。再见。——藤井树”

  这封信已没有当初的客套,连称谓也没有。

  通信就这样短暂中止,因博子和茂将要前往树所在的小樽。

  再一封信,便长了,它打破了两人的冰点,开启了后续通信的高潮。信是博子在树家门前写下的。这一设置颇有意味,这封具有转折意义的信偏是在收信地址的门前写就并由写信者亲自投递。

  “敬启者:藤井树小姐。为了见你一面,因此来到小樽。现在这封信就是在你家门前所写的。我所认识的藤井树并不是你,到了这里以后我才终于明白,我所认识的藤井树是位男性,而且以前是我的恋人。他在两年前——”

  最后一句将要透露的信息又被博子划掉了,博子接着写:

  “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只不过有时会想起他。我想,他可能在某个地方努力地奋斗着。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写那封信。我从未期望过信能寄到,就这样打扰了您,真是抱歉。为了和跟他同名的你见面而来到这里,但却没有勇气见你。想一想,我们也只是在信上认识而已。因此,我还是用信再次向你说抱歉。”

  这封信被茂质疑了,茂指出:“你没有写他已经死了的事。”可以看出茂的耿耿于怀,在博子是觉得不大妥当,这是博子的回答,但实际上,我们当然能理解博子的深情,她仍不愿面对恋人死去的事实,哪怕只是说出来,也会觉得残酷。从另一角度,从与女性树的通信来说,若此时告知恋人树的死亡,那么开头的信就变得不可解释。

  我们的两位主人公还因此擦肩而过,却无缘会面,惊人的信息由同一位出租车司机道出:“这位客人跟剛才那位很像啊。”只是这信息被博子忽视了,此刻的她应该还沉浸在莫名失落里,既是失落也是满足,因为车窗外便是恋人曾生活过的地方。

  也是在这里,电影才告别开篇的试探,一头扎入已渐渐蒙灰的回忆中,女性树又开始回信了:

  “敬启者:渡边博子小姐。因为我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所以才寄了那封很残忍的信给你。请你原谅我。为了弥补我的过失,另外再提供一个情报给你。在我国中时,有位男同学跟我同名同姓。你所找的藤井树,大概是指他吧。——藤井树”

  险将中断的通信就这样被拯救,可以想象博子收到信后的澎湃心理。而在离开小樽的时刻,电影又安排了一次奇妙的遇合。博子见到了骑车过去的藤井树,虽只是一道余光的捕捉,但博子强烈的潜意识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以至于她脱口喊了一句:“藤井小姐。”

  树回头。

  博子看见了她。

  这一刻的博子想必能明白些什么,她的震惊被电影镜头揭示,虽然电影的整体氛围含而不露,却因这微小的震动被我们感知。而另一头莫名其妙的树却始终未能发现人群汹涌中直视她的那道目光,只是因为镜头的切换,我们产生错觉,以为两人有过那么一刻的直视,她们互相发现了彼此。

  我感兴趣的是,在树今后的回忆里,这一幕会不会浮现心头?她还会想起街头的这一声吗?这一声呼喊不可能来自熟人,因为没有下文,人群里始终没有走出那个人来。

  变化的只是博子,从这一刻后,渡边博子的信就变得尤为复杂,看上去好似她仍在追寻关于恋人树的一切,实则却是她对女性树的探究,虽然这探究里带着不那么容易察觉的面貌,甚至假托为了了解恋人。这种设定往后我们还会熟悉。电影即将进入的两位树的少年时代,那些借书卡上的名字,不正是藤井树写给另一位藤井树的么?

  所以看此后的通信,博子的心态可以说是复杂的、双向的,因此不难推测,她心底总要问自己,难道我真的只是另一个人的替代?

  这猜想随即被证实,回到神户的博子又去了恋人树的家里,又一次翻开了她曾偷偷抄写地址的那本毕业纪念册,她找到少女时代的树,并暗自对比,可仍不够确定,与树母亲安代的交谈,透露了博子的脆弱,“这个照片和我很像吗?像我吗?”“如果像的话,我就不能原谅,如果这个就是他选择我的原因……他曾经告诉过我,对我是一见钟情,我也是深深地相信着,不过,一见钟情也是有它的原因的,我一直在被他欺骗。”博子的忧虑终于爆发。我们看安代如何表现?这个足智多谋又性情明朗的母亲,和儿子树完全是两种人。何以如此?只好推测在树的成长中,来自母亲的影响微乎其微,这几乎是另一个故事了。安代说:“博子,你是在嫉妒那个国中女生吗?”回答半遮半掩,用一种调侃方式,既不否认也不肯定,但这一回答恰又暴露了安代没能说出的部分。博子明白,自己是真的有些嫉妒了,乃至不可原谅。可一切只是如此简单?她真的只是恋人树曾经暗恋对象的替代品?电影兜着没有说。从理性角度,我们当然认为这是可笑的,人与人的情感是靠交流相处而慢慢建立的,博子应该有信心,藤井树爱的是她,也只可能是她。可电影需要模糊性,从结果来看,这一情节的埋伏,让博子后来的释然有了前提。

  即使处在如此矛盾复杂甚至挫败的情绪里,博子的信还是发出了:

  “敬启者:藤井树小姐。你好吗?你所说的藤井树和我所说的藤井树好像是同一个人。其实,你的住址,我也是从他的毕业纪念册中找到的。事情全部都是出于我的轻率以及会错意,真的是对不起。话说回来,这样又要拜托您实在是有点厚脸皮,但是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再帮我个忙?要是你还记得与他有关的事情,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渡边博子”

  博子的心昭然若揭,既然从安代那里得不到什么信息,从另一位树那里或许能得到,也许她可以凭借对方的回忆与叙述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回信来了:

  “敬启者:渡边博子小姐。我对他的事确实都记得很清楚,但是我对他的记忆,都是出自同名同姓的牵扯。这样说的话,我想你就可以想象得到,那都不是一些好的回忆,那就从开学的第一天开始了……”

  这封信让电影切入了过去,酒井美纪饰演的少女藤井树出场了。在女性树开始回忆不算太过遥远的中学时代时,作为现实的连接,渡边博子发出了新的信件:

  “敬启者:藤井树小姐。你觉得他如何呢?能遇见同名同姓的女生,你不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吗?——渡边博子”

  这封信也一再揭示博子的急切心态,信的核心是指向女性藤井树的,博子没有急于探究恋人树的状况,而是直接询问女性树对他的看法,其中“你不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吗”几乎是一种暗示,这句话试图深入女性树的内心,挖掘她对此的感受。所以,这是一封看似平易,实则有些“叵测”的信。

  女性树当然对此一无所知,她似乎没有多想,接着写起来:

  “敬启者:渡边博子小姐。这不可能。可能你怀有罗曼蒂克的幻想,但是现实则残酷得多。因为我们的姓名,我们的关系就如同《圣经》里的亚当和夏娃。三年的生活没有片刻安宁,尤其是二年级班级选举干部的事件,那情形现在都历历在目……”

  女性树的直白,是回忆中最浓重的一笔,她尚未意识到博子来信的意图,所以照直写出了自己的感受,那些回忆与不断的困扰有关。

  读到这封信的博子不知是否该感到欣慰,还是升起一种更深层次的叹息。回信如下:

  “亲爱的藤井树小姐,深深地感谢你的来信。在你记忆中的藤井树当然是我所不知道的另一面,不过就是他,我所知道的他仅是小部分而已。看过你的信之后,让我有这种感觉。请你再告诉我其他的事,请让我分享你的记忆。——渡边博子”

  这封信的称谓值得注意,它从一般敬语“敬启者”变为了“亲爱的”,这小小的转变、这一亲切得多的称谓,是两人关系的逐渐递进,也是博子进一步索求的开始。

  读到这封信的树当然头大,我们也头大,树还当着爱慕她的讨厌的邮递员说了句俏皮话:“我看把我的脑袋都送给她应该会比较快。”对于树来说,这当然是麻烦的开始,這要求实在没有边际,可树不会想到自己的坚持(借由博子的孜孜以求),会揭开一个谜底。所以下一封信和一张考卷有关,树找了出来并邮给了博子,附信如下:

  “敬启者:渡边博子小姐,我找到这张考卷,所以就寄给你。背面的画是他画的。——藤井树”

  画的是一个正在弯腰脱裤子的女人,或者说是一个穿着比基尼泳装的女人。对于青春期的一切,我想我们并不意外,捡寻记忆,自己也画过类似的画,所以看来尤为亲切。

  博子回信如下:

  “亲爱的藤井树小姐。我会好好珍惜你寄给我的他的考卷。谢谢你。顺便问一下,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不晓得你是否知道谁是他的初恋情人?——渡边博子”

  博子终于问出了这个她关心的问题,虽然这并不排除女性树与恋人树的可能,譬如暗恋。这之外,博子还想知道自己的树是否有公开的恋人,毕竟少年时代的恋情更为单纯,虽然它也几乎和所有恋情一样,不一定来自于双方的投契。恋爱的神秘里,好像总有被动妥协的一方,这妥协也许是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对未知情感的尝试,只是因为懵懂的年纪,这一切是可以理解的,也是随后欲望驳杂、一切从现实出发的成人世界所无法重返的。

  树的回信如下:

  “亲爱的渡边博子小姐,我并没有详细的资料,关于他的个人隐私……”

  女性树也开始用“亲爱的”称呼博子了,“敬启者”的称谓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一去不返。这是这封信的微小转折,我们当然不会忘记树提到的那个有些神经质的少女大井早奈。作为一个失败的丘比特,女性树只发觉男性树是个讨人厌、不容易接近的家伙,却没有想到,对方的一切举动,正是为着自己。拒绝大井早奈和纸袋事件,从局外人角度,就是一种提示,男生惯用这种反向伎俩显示自己真正的爱意。可惜的是,直到此刻,女性树还蒙在鼓里,甚至抛出了好奇的一问:

  “亲爱的渡边博子小姐,我有一个问题,你是喜欢他哪一方面呢?——藤井树”

  糊涂如树。

  在现实的这一头,博子与茂的关系公开化了,她也接受了茂的邀请,“去跟那个家伙打个招呼。”不得不说,茂是个情感方面的高手,这具有仪式感的行为,正可以作为博子与藤井树的最后告别。而现实的那一头,女性树漫长的感冒仍在持续,这症状几乎贯穿了两人通信的始终,两者的不同身体状态,不仅在于区分两人的不同身份与心境,似乎也在告诉我们另外的什么。

  树继续带病写信:

  “一回想的话,会回想起很多,我同样记得这个,他在上学的路上被卡车撞到了……”

  回忆渐深,然而琐碎,从藤井树受伤的这一信息里,能剥离出什么来?是女性树镜头下男性树参加田径赛摔倒的姿势?这些照片真的是无意中被拍摄下来的吗?

  一个包裹被送到了,里面是一部拍立得相机。

  “亲爱的藤井树小姐,请你去拍下他田径赛跑时的运动场。——渡边博子”

  树应邀前往,不断变换姿势拍摄昔日的田径场,细雪落下来,此刻的树多少告别了感冒的不适,身体轻盈,如果细看,会在她的动作中发现一幕与电影开头博子仰脸看天的相同姿势。这一幕虽短,却惊人地动人。

  进入学校,在图书室,树发现寻找藤井树成为新一代女生们的游戏,那已被发现的八十七张写有藤井树的卡片,预示着什么。而昔日的滨口老师最后道出了男性藤井树的死讯,在两年前。这个重大信息可是那位“亲爱的博子小姐”所没有透露的,这一刻,树似乎明白了什么,关于这所有的通信。

  另一边的博子和茂终于赶到了藤井树罹难的山前。

  这一边是女性树的回忆,借由藤井树死去的信息,牵扯出父亲的死亡,树发现雪野里的一只蜻蜓,被冻僵了。树告别滨口老师,骑车猛烈咳嗽,回家便写下看似莫名其妙,实则具有暗示性的句子:

  “亲爱的渡边博子小姐,我父亲就是因为感冒不治引发肺炎死掉的。”

  写完这段,树晕倒在家,发烧到41.8度,同样的选择落在家人身上,一切仿佛重演,这分钟是树与父亲连接最紧密的时刻。

  博子小姐呢,在秋叶茂的鼓励下朝雪野里走去,面对沉默的大山,终于喊出了电影里的动人台词:

  “你好吗?”

  “我很好。”

  镜头切换了。

  躺在病床上的藤井树喃喃地喊出:

  “亲爱的藤井树。”

  “你好吗?”

  “我很好。”

  镜头轮番切换。

  这一幕的安排是电影浓重的一笔,树是在模糊的意识中感到自己与藤井树的贴近?抑或,这是迟来的问候?不论如何,树喊出的这句话,与博子的都那么不同,情绪与语调形成对比,树的呼喊是小心翼翼地,这微弱的声音被博子的高声呐喊遮蔽了。这是两者处境的不同,却同样来得真诚。到这里,我们倒真有点羡慕藤井树这家伙了。

  等树闯过这一关,信又接着写:

  “亲爱的渡边博子小姐,我的父亲死于感冒不治。那是国中三年级的元旦,刚好是新年,家里却在举行葬礼。妈妈因为过度伤心而倒下了,因此,虽然新学期开始了,但我还是不能去学校。于是有一天……”

  我们知道是藤井树来还书了,就在树的家里,我们还知道这一定是一本重要的书,否则不会由藤井树突然跑来交给树。两人最后的相见或许该多说一点,树双手抱着书,虽处在父亲的丧期,却仍露出甜蜜的笑意,这预示树情感的细微变化,她似乎开始接受这个令人讨厌的男生了,可她不会想到,这是两人的最后照面。藤井树骑车走掉,低头的瞬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然后在新学期开始一个星期后的那一天……”

  藤井树转学了,还书的一幕自然隐含了结局,我们看树去还书,手里的书摩挲一下,险要发现什么,可最终只是望了图书室一眼。图书室的存在是属于两人的天赐空间,因而我们看后来女性树在图书馆工作,就不禁揣摩,难道这只是巧合?电影的这些微妙安排,实在留下了太多的隐秘线索。

  树最后写道:

  “我对他的回忆就到这里为止,还有,我能写给你的事情,这大概是最后了。”

  树也不愿回忆了。

  可回信还是来了,厚厚的一沓。我们发现博子不再纠结,此前的通信被一一寄回,这是个重要信号,博子放下了,她也似乎明白了我们以为她会明白的一切(真的吗?),这封信是终结的信号:

  “亲爱的藤井树小姐,你所写的这些信是属于你的回忆,所以信应该是属于你的。到目前为止,真的是非常感谢。附注:借书卡上的名字,真的是他的名字吗?我有种直觉,他在卡片上所写的名字应该是你的名字。”

  到此,我们终于确认,博子是真的察觉了,通过树的回忆,过去逐渐显露,加之女性的直觉起了关键作用,让博子终于直面了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想象博子是在怎样一种心绪下写完这封信的。而糊涂的还真是树小姐本人,或者可以这么说,不是树糊涂,而是不敢相信,又无法确认。

  树在老宅的庭院里寻找那棵爷爷在她出生时植下的叫作“树”的树,这一幕意外切入,虽然我们难以确定它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我们或许能从树寻找“树”的这一行为中发现与《情书》蕴含的主题不谋而合的地方,关于寻找,关于所寻之物一直在身边……

  之后,树写下了这封没有被寄出的信:

  “我那不可思议的笔友,渡边博子小姐,你好吗?我还是跟以前一样,怎么说跟以前一样呢?反正就是如此。今天发生了一件很棒的事情,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因此慌忙提笔或者说敲下这些字。这件事情是意想不到的。”

  图书室的少女们出现了,她们的游戏有重大发现,关于树还回去的最后那本书,借书卡的背面是故事最后的谜底。

  所以——

  “亲爱的渡边博子小姐,因为我很害羞,所以没有把这封信寄出去。”

  感知与追慕

  《情书》的故事惊人地简单,却又难在这样的简单,因要讲出美感,这美感是故事的层次与情感表达的综合。有意思的是,即使我们把《情书》拆开来看,它的抒情性也是自然的,从属于整体,每个段落里的流动性没有突兀的内容,那为了增强某种观感和情绪而溢出氛围之外的东西,譬如演员的出格表演,那不受控制的欢乐与悲伤,更别提情节的生硬、画面的凌乱、音乐的失调等等因素。《情书》的均衡控制力在每一个镜头里得到彰显,它积极调动了我们的五官。这一部与青春有关、与朦胧爱意有关的电影,只要稍稍用力,就会造成灾难般的后果,破坏迷雾般层层剥开的感受,而这一感受恰是多变与懵懂的少年时代的底调,它是含蓄而氤氲的。

  以《情书》这样唯美的风格,抒情性是它的整体调子,但借由自然的表达,达到了真正清新的境界。现在我们的观念好像是反抒情的,以为这类风格的作品流于滥觞,可从文艺作品的本质出发,抒情正是根本。抒是表现过程,是叙述;情就是情感。抒情可以视作表现情感,如此简单(当然,如何表现,是另一个问题)。显然我们的反对,是针对情感的泛滥,是不克制而又矫揉造作的表达,这样的作品即使完全复刻现实,也会变得虚情假意。

  电影是“真”的象征。塔可夫斯基讲的。

  我们也可以把电影当作一个幻梦,哪怕它极大地还原了我们的真实生活与处境,它都让我们预先放下自己所处的一切,包括个人及环境的诸种影响。观众需要轻装上阵,这是观影心态,由此我们才能一次次接受那些与我们生活差异巨大的故事,乃至一再确认那被我们视为不可能的事物。反过来,电影也应该让我们接受它的一切都是自然的,电影借由自然地表现,让观众自然地接受。

  卢卡奇的观点:“电影忠实于自然的表达,并不依附于我们的现实世界。”我试着理解这后半句,电影是感性的,它也来自现实世界,但涉及到创作,它的某种奇异与变形,正是它的升华部分,也是吸引观众的部分。对我来说,《情书》唤醒的正是对一个不可及世界或者说青春之谜与朦胧情感的追慕。是的,追慕,我想再确认这一点。这追慕里有种反现实的味道,即它展现了现实的奇异与轻盈(剔除了现实的沉重与冗余),但这奇异与轻盈里恰又包含它的可能性,它提供了能被理解的情愫,它是种边界并非那么清晰的存在,并借助初开的情感与人物的演绎,在整体的日常氛围中,凸显了可信。

  这正是塔可夫斯基说的“第二现实”。电影既可反映现实之重,那砭人肌骨的寒意与恐惧,又可让现实失去负重,翩然起飞。《情书》表现的正是情感的隐忍,是对青涩、朦胧情愫的提纯,虽然它以缓慢的拼接方式、以出离的姿态(成年男性藤井树的不在场)而道出,却不失其真挚。

  《情书》的剧情是层层揭秘的过程,始终被情感统摄,在这里,可能性与不可能性完成自洽、统一。从人物角度,渡边博子与藤井树也是不可能性与可能性的集中表现,两个人如同一个人,放在现实里,就是不可能(双胞胎亦非百分百相似),但它恰通过电影蒙太奇让人知觉这是可能的,且正因为这可能而更加动人。我们分明看到的是两个人物,这是人物借由演员的裂变带来的魅力。

  试想,若导演选择不同的演员来扮演渡边博子和女性藤井树,哪怕她们彼此相像,那会如何?它还会达到我们所见的这种效果么?答案明了,即使我们不能百分百肯定电影会失色,也一定会偏向于减弱,因为令人震撼的关键消失了。

  这里的震撼就是电影之灵。以我的浅见,就是当一部电影结束时,观众是否能迅速抓住它的灵魂。我说的灵魂可不是指“中心思想”这一类的生硬归纳,我觉得它应该有诸种形式,而不仅仅在于精神范畴。譬如氛围,譬如人物的一张脸,都能成为可见的形态。在《情书》的结尾,那封最終没有发出去的信正是其中一种,女性藤井树的心态一览无遗(稍稍带着骄傲的,这是树在通信中最昂扬的一次)。如果我们细察电影的最后一幕,藤井树发现借书卡背面的画像,再抱着书的样子,与此前少年时代两人的最后一面多少有些相似。同一本书,相同的姿态,中间却隔了时间与死亡。电影为何如此结束?是两者的彼此呼应么?即前者预示了这最后一幕?我愿意如此相信。

  人物的细微变化和电影的瞬间结束给我们留下了无穷的回味空间,一种深沉的忧伤被导演及时地叫停了。我反复观看这一幕,试图在演员的表演中发现一些痕迹,可遗憾的是,镜头实在太过短促,它留给人的是一个独自延伸出去的想象空间,即通过表演的未完成而达到的效果(这一未完成也部分地交予了音乐,这是不需语言与表演的方式)。试想,若此段中山美穗做足了表演,表现出了一种浓重的哀伤,乃至煽情地哭泣,那又是怎样的光景?

  谢天谢地,这一切没有发生。

  梅洛·庞蒂说:“电影特别适合让心灵与身体、心灵与世界的统一性以及双方的互相表达呈现出来。”这是关于电影评论的话,却可以视作观众的体验过程。哲学家还强调:“电影不是被思考的,它是被感知的。”

  《情书》里被我们感知的有两个部分,第一是现实空间,第二来自于书信,书信提供了电影的第二个空间——过去的空间,正是两者的交错、叠加,甚至书信的脱颖而出造就了电影的层次与独特美感,它牵动了我们的情感。作为画外音般存在的书信,实则是一个最为不动声色的通道,它让我们联系现在又抵达过去,我们就这样在叙事空间反复出入,从而与电影同步完成了对电影的感知。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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