壅上
壅,指用石头与黏土夯实的堤,来自古老的吴语。郑坊在春秋时期,隶属吴国,我所说的方言,归属吴方言。我们称河堤为壅。
饶北河两岸有长约八华里的壅,始建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以石灰石砌两边墙体,墙与墙之间塞沙石,填黄土和泥沙。壅宽约四米,高约三米,像一列停在废弃车站的火车。火车从来不鸣笛,但会冒浓浓的蒸汽——暮秋初冬的雾气,笼罩了河的两岸,白茫茫迷蒙蒙一片——湿气雾化,是常见的自然现象。秋日越晴朗,雾气越弥漫,把树林都遮住了。树林如一团影子,被雾影印出来。雾来自河面,也来自树林。
树长在壅的临河侧墙,种类并不多,最多的树是枫杨,三月发叶,两场雨水,几日太阳照射,叶遮得树冠密不透风。每一棵大枫杨,冠盖达三分地,树高达十五米之上。白额高脚蛛在枝丫间织网,雨滴挂在网上,滢滢亮亮,几日不蒸发,也不滴落。树上有各种鸟,红尾蓝鹊、红嘴噪鹛、长卷尾、斑鸠、大山雀、树莺、鹛鵐、低地黄背鸦、乌鸫等,日日可见。枫杨四月开花,花串如长串珠,花瓣成荚状。孩童把花摘下来,夹在眼皮上,如吊铃,抖着花串走路。河边有沙土的地方,枫杨疯狂地长,三五年便长得七八米高。在无人去的沙草地,枫杨在十年之内,便形成密密的林子。树挤着树,竞长,枝条长,枝干细。几乎是树冠抱着树冠,飓风和洪水对它们也无可奈何——树干有钢竹一样的弹性,树冠和树冠形成了巨大的体积,可以抵抗任何的飓风和洪水。而独生的枫杨,却粗壮,高耸参天。枫林驾校练车场侧边,有五棵枫杨,长了十五年,已有十五米高、一人环抱粗。高枝上,有粗枯枝搭建的鸟巢,看起来像笸箩。
枫杨是一种砍不死的树,怎么砍,它也不死,哪怕只留下树根或一枝,留待春天,也发出十几枝新的枝条出来。于是,有了这样的枫杨,砍了几十次,又长几十次,树根粗如水桶,枝干却纤细如竹。枫杨唯一的死法是剥皮:根部切一圈树皮,整张撕扯下来,树叶慢慢凋落,木质发白发黑,要不了一年,整棵树死,树根的水分被抽干,彻底死去,再也不发芽。可没有剥树皮的人,谁会这么残忍呢?谁会让一棵无辜的树,以一年半载的时间,把死的过程展示给人看呢?
与枫杨争绿的,是香樟。香樟冠盖之处无野草,叶太密,不透阳光,地衣植物和藤萝却很丰富。冬月,香樟结满黑籽,浆汁紫黑色,沾染在衣服上,洗不了色。乌鸫和斑鸠喜食,它们的群落庞大,上百只甚至上千只来到壅上,边吃边呼朋唤友,嘁嘁嗟嗟地啼叫。香樟长了十余米高,便婆娑了,也无人再砍——木质香,具有某种神性。谁砍香樟树,会遭人口伐。忍冬、石络和薜荔,是河边最常见的藤本植物,有高大树木的地方,必有它们。但鲜见它们攀缘在同一棵树上。尤其是薜荔,叶肥藤壮,根系(藤节上的细须)发达,一直攀缘到树冠上,从枝头往下坠,翻出绿盖。薜荔果在六月挂满了藤,油桃的形状,青绿色,严冬之后,才慢慢干瘪,转为黑色。这种浆果,有充足的白色浆液,椰汁一样,但有微毒。浆液粘粘,和稀稀的胶水相似。有识货的人,以薜荔果泡在酒里,过两年,酒色橙黄,醇香敦厚——这是一味补阳药。
石络有漫长的花期,始于三月,终于五月,花白色细密,在树干上缀着。石络藤叶繁茂,叶革质,乌梢蛇善潜伏在丛叶里,捕食树上的鸟。石络攀缘的树,都是老树——树皮开裂的缝隙较大,表皮木质有了腐殖物,可以供给它充足的养分。有一种很小的雀鸟喜欢在石络里吃昆虫。
老树不但有寄生藤,也有寄生树,即一树两种。在上油榨(地名)的壅上,有一棵两人环抱粗的樟树,在两米高的树腰上,有一个腐烂了的树瘿(一根粗丫被砍的刀口处),长了一棵冬青。冬青有五公分粗——冬青籽以树瘿为土,发芽生根。两种不同的树,有了共生。老树上长了山蕨,山蕨的根部裹满了苔藓。一棵树,最终活成了有容量的树,容纳自己,也尽可能地容纳他物。
这片枫杨与樟树混杂的高大树林,也是我观鸟的去处之一。树林因为南边临河,北边临田野,相较于山地树林,这里的鸟更为丰富。平常时日,壅上并无人来往,和一片野地差不多。树林里,鸟音如瀑。我唯一一次见过寿带鸟,也是在这里。戊戌年夏天,一天上午,我从对岸的杉木林闲走回来,来到壅上树林,被一阵低调的婉转的鸟鸣深深吸引。“呱呱嘘唊唊嘘嘘,呱呱嘘唊唊嘘嘘”,每一个音节都非常清晰、清脆。与其说是鸟鸣,倒不如说是鸟在以中低音歌唱。我从没听过这种声调的鸟鸣。我循着鸟声,来到高大的樟树下,抬头仰望,一下子就搜寻到它的身影了:头、颈和羽冠深蓝色,带有深漆的辉光,其余羽毛纯白色具黑色羽干纹,中央两根尾羽约二十厘米長,微微斜垂,在树叶缝隙间,非常显眼,如两条银色丝绸绶带。“一只雄寿带。”我暗自惊喜,双手合十,合掌在胸前,祷告似的,喃喃自语:“天呐,我竟然看见了林中美神。”
无论是在武夷山北麓原始山区,还是在武陵山广袤山区,走了那么多深山、野谷,走了那么多年,我都没有能见识寿带的福气。于我而言,它就是林中的阿芙洛狄忒,拥有天生的美丽绝伦、美妙无穷的歌喉。美神的出现,是刹那间的,如彩虹。寿带在树林鸣叫了四五分钟,往河对岸飞走了,长长的尾羽轻轻抖着,低低地掠过柳树林,不见影踪。它高飞远去,我原路返回。
又连续八天,去树林,一天两趟,想再看到寿带,寿带却再也没有出现。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奇遇:只发生一次,永不再现,美的意蕴在心中永驻。大多数的人,一生都不会有这样的奇遇,因为几乎不深入原野。不亲临原野,就不会有奇遇。为了这样的奇遇,我甘愿在野外迎风沐雨,即使十年。
今年(庚子年)农历二月初,我去壅上溜达,看见七八个人在林子里砍一棵老枫杨树,轮流砍,斧头“当当当”吃进树身,肉质一样的木屑片飞溅在地上。枫杨树四周的矮灌木和藤萝,也被砍了一大块。我很愤怒。有三个人,我认识。我近似咆哮地质问正挥斧的砍树人:“树犯了什么死罪,需要你们兴师动众砍它?”砍树人停了斧子,说:“明年抬板桥灯,做龙骨要大树。我们找了几个山头,都找不到这么大的树,我们向村里报告了。再说了,狗皮树(枫杨树皮如火煻了的狗皮,故村人称之狗皮树)又不值钱。”我打电话给村里主事的人核实,主事人说,村里还是八十年前抬过板桥灯,也是大喜事,只同意砍一棵,下不为例。我看着他们砍,斧头落下去,树震动一下。我心里很难受,像斧子落在我身上。
在没有树的壅墙,便长满了芦苇。芦苇越茂盛,亦越荒凉。同一个事物的悖论,在它的生命期里出现了高度的统一。芦苇在春日疯长,夏日蓬绿,秋日枯萎,冬日肃黄。前半生越茂盛,后半生越凄凉,如同一个帝国。时间有多仁慈,就有多残忍。时间不会永远善待某一种生命,也不会永远虐待某一种生命。所以,我们不要怠慢病痛的人,不要忽视记忆衰退、行动迟缓的老人,不要嘲笑身体有缺陷的人。时间施在别人身上的酷刑,终有一天也同样会施在我们身上,甚至更甚。
十几年前,有人从山中挖雷竹下来,移栽在壅下的杂草滩。杂草一般是酸模、扫把草、竹节草。雷竹繁殖快,三五年成林,林下杂草全死。竹林多鸟,野猫便聚集在这一带,吃鸟也吃蛇。野猫体形比家猫略大一些,眼珠乌黑带黄圈,走路没有声音。春季白菜萝卜开花时,我常听到野猫,“喵——呀——喵——呀——”叫得有些恐怖。它在黑夜叫。在发情期,似乎可以从它充满野性、具有强烈占有欲的叫声里,想象它发光的眼珠子。我看过野猫捕食蛇。
壅上有一棵乌桕树,约二十公分粗。树枝太繁密,影响了壅上种菜。种菜人砍乌桕树,在树兜上一米的部位,砍了一半,便不再砍了,让树被风自然吹倒。我去河边观黑水鸡时,看见了赤裸的刀斧口,落在地上的刀木屑,一片片,还是白白的。乌桕树被砍的一半,会因为缺水而干死,树没了生长力,任大风吹断它。乌桕树多美啊,在秋天,黄叶飘荡,每一片黄叶都是一口秋天的钟。钟声悠然响起,告诉我们,秋天垂临。第二天,我提了一个水桶,拿了一把柴刀,扛了一把铁锹,去壅上。我把田泥装在桶里,加水和浆,泥浆和得黏糊糊。我把泥浆糊在刀斧口上,用布将树包裹起来,再绕塑料皮包扎。在树根下,我锤下四根木桩,用铁丝扎死。再大的风吹来,乌桕树也不会断了。泥浆可以保持水分,供刀斧口的木质吸收。这是我施救乌桕的土方法,不知道是否有效。在我提着木桶离开时,我抬头看见一只野猫,从荠菜地里蹿出,一个小跳,扑到一条蛇身上,爪子摁住了蛇身,咬紧蛇七寸,叼起来,跑到不远处的一棵樟树上。我被突如其来的野猫捕蛇吓得惊魂不定,原本大汗淋漓,一下子,又浑身爆汗。
壅上种菜,也是这几年的事。没有被树遮挡的地方,被人垦了出来,挑来猪粪鸭粪牛粪,用土盖上,铺厚厚的芦苇或芭茅,雨季过后,粪肥和茅草腐烂,种菜人种白菜萝卜。养肥了地之后,种芝麻、大蒜、生姜、荠菜、莴苣。为数不少的人,菜种下去了,外出打工,家门上了锁,到了腊月回来。菜成了天生的野菜,无人收。二〇一九年十一月,我每天早晚各去壅上溜达一次,从河埠头上去,到白山底(地名),单程约走四千步。其中有一节壅,约有五十米长,种了辣椒和芝麻。辣椒枯死了,枝干还是挺直,挂着很多干瘪的辣椒。芝麻也无人收,倒在地上。掰开芝麻壳,白白的芝麻粒像一群贪睡的婴孩。沙地干燥得发白。环颈雉每天在这里吃食。第一次去,我不知道有环颈雉,我捏一根一米长的圆竹棍,唱着没有韵调的歌,走进芝麻地,一只环颈雉突然在离我不足三米的地方飞起来,滚圆的身子,翘着长尾巴,一坠一起,一坠一起,掠过河面,飞到对岸的芦苇里。环颈雉吃食的范围并不大,且专注于食物丰富的地方。环颈雉一窝一窝生活,在河边芦苇地,我看到过五只环颈雉,结群吃食。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环颈雉多在林地、田边的茅草地生活,哪知道河边会有这么环颈雉。
还有人在壅上种玉米,玉米也无人收。我打听了一下,得知玉米是一个鳏夫种的。玉米还没熟,鳏夫死了。这个勤劳的鳏夫,我认识。他怎么不等收了玉米再死呢?我惋惜了好几天。死不等人,只会催人。那么好的玉米,棒槌一样大,颗粒饱满。物尽所用。田鼠在壅上打洞,啃玉米秆,啃玉米苞。大群的鹛雀来到了这里。它们吃得兴奋,叫得快活。鹰雀站在高高的樟树上,随时扑向玉米地。
没垦的壅铺满了地锦或酢浆草。雷雨季,地耳从沙里张开,一朵粘一朵。地耳生长,须有细沙,湿气足够,伏地草类植物开始发芽。迎春的第一餐野食,便是地耳酸汤。春雷之后,妇人提个小篮子,去壅上拾地耳,漂洗多次,与细碎油豆腐,加少量肉丝,打酸汤。这是每一个枫林人吃不厌的。吃了地耳汤,开始春耕、下种。
枫林以太平山谷口有大枫树林而得名,八十年前,枫树被砍得一棵不剩。我想,在壅上种上三华里长的枫树,该多好,待深秋之后,枫叶飘红,与白雾相衬,成了名副其实的枫丹白露。
以前我不太喜欢去壅上溜达,蜘蛛网太多,飞虫太多,芦苇茂盛,走一趟下来,满身脏污,若是雨天,鞋帮上沾了黄泥浆。去了几次,我便不再这样想了。站在壅上,可以把饶北河及河两岸尽收眼底,远眺高耸的灵山。更让我心动的是,我可以很细致地了解盆地的生态系统。如果有了茂密的楓树林,会更好。枫树高大且色彩鲜艳。对于在外生活的枫林人来说,无疑是一帧不褪色的身影。
宽鳍鱲之伤
绵雨之日,我坐在二楼看美国作家蕾切尔·卡森的《寂静的春天》,雨哗哗哗,溅在窗台上,水珠在窗玻璃形成一个仿若星空的图案。我看不下去书,文字如河面的水浪,在汹涌。我出现了长久的幻觉:河水拍溅,一群群宽鳍鱲在砾石铺就的水滩,迎着湍急的水浪,激烈地斗水。鱼群跃过砾石,跃过窄窄的水流,跳出白花花的水面……它们是那么快乐、顽皮,如雨中翻飞的燕子。我再也坐不住了,穿上雨鞋和雨披,去了河滩。暴雨如注,河浪翻滚,密集的雨线遮蔽了河面。没有看到鱼群,也没有看到小鸊鷉,我怅然若失,看着河水卷起棘柳,褐河乌迎浪而飞。
宽鳍鱲是饶北河鳞花纹最美的鱼,也是最鲜美的鱼。去郑坊集市买鱼,十之八九的人,往鱼篓溜一眼,抖一抖篾丝鱼篓,颇觉失望地说:“怎么没有红光头呢?”卖鱼的人抱着一杆秤,说:“这个时间来,哪还有红光头卖,一天也就抓那么一斤多,饭馆的人早收走了,连带白鱼一起收。”
有一次,我也不看鱼篓,故意问卖鱼人:“篓里还有宽鳍鱲和红鲌吗?”卖鱼人蒙蒙地看着我,不知道我说什么。他问我:“宽鳍鱲是什么东西?是竹器吗?”我说,是鱼,饶北河里的鱼。卖鱼人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我打了几十年的鱼,从来没听说过这两种鱼。我装假地哦一声,说,那饶北河最好吃的鲜鱼是什么?卖鱼人说,以前是花鳗,花鳗绝了,红光头当然是最好吃的鱼了。我说,红光头有多少,我买多少。卖鱼人说,哪还留得着红光头。我说,那来一斤白条吧,白条应该有吧。卖鱼人从鱼篓抄上白条,放在杆秤里,说,其实也不用称,十条也就差不多有一斤,多给你一条,足够斤两。
红光头比白鱼贵三块钱一斤,白鱼比白条贵三块钱一斤,白条比皖鱼贵三块钱一斤,皖鱼比鲤鱼贵三块钱一斤,鲤鱼比白鲢贵三块一斤。白鲢和菠菜等价。
在郑坊、华坛山,问三岁小孩,也知道红光头是什么。问一百个人,也无人知道宽鳍鱲是什么。去年八月,我的同学姜永红请我在华坛山一家餐馆吃饭,约了几个老同学一起,吃河鲜。红烧红光头端上桌,我问他们,红光头的学名叫什么?没一个人知道。
红光头就是宽鳍鱲,白鱼就是红鲌。红光头、白鱼,可谓人尽皆知,而宽鳍鱲、红鲌,无人知晓。在外久了的郑坊人,最想吃的菜,可能就是红烧宽鳍鱲了。
宽鳍鱲属鲤科、鱲属。鱲属有四个种:尖鳍鱲(又称成都鳍鱲)、粗首鱲、平颌鱲(又称宽鳍鱲)、台湾鱲。宽鳍鱲孵卵时,体侧两边细鳞转红,珠星闪闪,游在水中,艳若三月桃花,因此又称桃花鱼。在饶北河一带,被称作红光头,也是因为它在孵卵期间,满身闪着耀眼的红光。宽鳍鱲体色鲜艳,背部黑灰色,腹部银白,体侧有垂直的黑中透出浅青色的条纹,条纹之间有粉红色斑点,腹鳍淡红色,胸鳍间杂着黑色斑点,背鳍和尾鳍灰色,体长、侧扁、腹圆、背厚,头短、吻钝、唇厚、眼小。它生活在湍急的河流,尤其喜欢在山溪安度一生。
捕鱼人将长条形地笼放在临近岸边的深水,坐等鱼虾钻进网笼。深水静流,宽鳍鱲几乎不去没有水浪的地方。钻进网笼的,大多是鲫鱼、泥鳅、白条、鲶鱼、乌鲤。深水下,淤泥多,鲶鱼、乌鲤喜欢这样的地方。
在我二十岁之前,饶北河较深,最浅(河面最宽)的河段在夏季也有没膝深。在鱼孵卵的季节,从信江洄游上来的皖鱼、鲤鱼和鲫鱼,像乌鸦群飞过来一样,乌黑黑拥挤在水草茂密的地方。坐在河埠头,把脚伸进水里,白虾、白条围着脚,吃皮屑。钓鱼也很简单,一根麻线穿扎在拧弯了的大头针,在针头穿饭粒或小虫,垂直落在水下,筷子深。白条射过来,吞食饵食,拖着麻线走。手腕往上一抖,把麻线提上来,放进小木桶。河里,什么鱼都很多。宽鳍鱲更多,在湍急的浅滩,远远地,我们就能听到它们尾巴击打水浪的声音:啪啪啪,啪啪啪。我们用长长的桂竹竿拍打水,宽鳍鱲蹦跳起来,几十条鱼同时跳。我们把鱼驱赶到河岸的浅水处,它惊慌失措,扇起细细的水花。这是我们很喜欢玩的戲鱼。
暴雨来临,排田水的水沟变成了小溪,急切的水流狂泻,冲入饶北河。宽鳍鱲和马口鱼,以最快的速度,斗水上来。我家门前有一条水沟,水流量很大,漫出沟面,在路面横流。再大的暴雨,孩童也不怕,光着脚,提一个篮子,到路上捡鱼。鱼两指宽,小筷子长,蹦跳得很激烈,孩童追着鱼抓,一脚踩翻,跌倒在地,篮子也翻了,鱼游回到水沟里。
有一种十分简单的捕宽鳍鱲的方法,非常管用。在水流湍急的河道,固定一块长方形的竹匾,竹匾三个边,压实稻草或树枝,敞开一个边对着泄水口,宽鳍鱲在退水的时候,被推进了竹匾里。竹匾有篾缝,不储水,活水又源源不断地流进来,宽鳍鱲游不动身子,蹦跳不了,便一直留在竹匾里。这个方法,有一个很形象的名称,叫架场,就是把鱼场架空,鱼落不下水。这是我在大山区看到的。大山区有一条约十米宽的河,河水终年奔腾不息,河鱼非常多,以宽鳍鱲、马口鱼、鲫鱼、白条为多。一个人用捞饭的筲箕套在狭窄的河道处,另一个人从河道往下跑,鱼忽溜溜跑进筲箕,把筲箕抬起来,鱼蹦跳。同学嫌筲箕太小,还得花费两个人,不如架场。他劈毛竹,竹片两指宽,用藤条扎得结结实实,制作好了。在水湍急的地方,河石堆出一个倒喇叭形出水口,竹匾搁在出水口的石头上,和水面保持着不高的距离,四角压一块圆石,三边围上稻草,压上沙石,场架好了。第二天早上我们去收鱼,收满满一竹篮子。
架场捕溪鱼,在饶北河,我没有见过。
一九九二年,华坛山镇在河上游建了一个萤石选矿厂,从萤石原矿中提炼粗矿。选矿厂排出的废水,直接灌入饶北河。废水含有硫化物,灭绝了鱼虾,螺蛳也死绝。人也不敢下河,河水浸泡了人的皮肤,皮肤会溃烂。有一次,一个外地拉货司机,看见饶北河的水清幽幽,把车子停下来,下河游泳。他说,他很少看到这么清澈的河水。游泳上来,他全身长出了红斑,瘙痒无比。他不知道河水里有硫化物。河成了一条死亡之河。华坛山镇下游的几个村有人不断上访,上访了五六年,也无人解决。
一九九六年,处于饶北河源头的望仙乡开发灵山北山的花岗岩,磨浮的废水不经任何处理,直接排入河中,大量的粉尘沉在河床。河水带着粉尘,一路污染,流入百里之外的信江。河水变成了米汤一样的白色。河水灌溉农田,农田板结,粮食减产。在白山底,临近河滩的一畈田,被迫改种蔬菜、高粱。
新世纪初,上饶市以地方立法的形式,保护灵山自然环境,关停了所有污染厂矿。惨痛的十年,饶北河遭受灭顶之灾。金钱让少数人灭绝人性,丧失良知。饶北河为什么会有惨痛的十年,仅仅是金钱的原因吗?也不尽是。我在读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时,就在想,为什么我们身边总有那么一小撮的人,对大自然丧尽天良呢?
我们的祖辈、父辈,我们自己,以及孩子,一代代的人,(除了法律因素外)很少得到过良好的自然哲学启蒙,缺乏自然主义精神,以至于我们没有自然的伦理观,对自然缺乏深深的敬畏。二十年前,是这样的通行法则:牺牲自然,获得肉身的暂时饱和。
环境学家在考察饶北河污染之后,说,恢复清洁的河流,至少需要二十年,甚至五十年。这意味着,一代人看不到清洁的河流。
宽鳍鱲没有洄游的习性,所以,生活在信江其他支流的宽鳍鱲不会来到饶北河,即使有,数量也少得可怜。饶北河里,不洄游的鱼,都面临物种灭绝的危险。
有一种鱼,生活在砾石与沙子的缝隙中,鱼的体形和长度、颜色跟壁虎差不多,前段近圆筒形,向后渐侧扁,头大平扁,颊部突出。在方言中,我们叫它鸡屎夹鱼——因体色如鸡屎而得名。这种鱼,与河鳗、大鲵、水獭、青螺等动物一样,对水质要求非常苛刻。十年之内,这五个物种在饶北河彻底灭绝。我找了资料,查鸡屎夹鱼是什么鱼,无功而返,直到二〇一八年,在《中国南方淡水鱼类原色图鉴》查出鸡屎夹鱼的学名:中华沙塘鳢。中华沙塘鳢灭绝的主要原因是无处孵卵:它把卵孵在河蚌内,而河蚌被硫化物毒灭了。
宽鳍鱲对生存环境的要求十分严苛,除了需要清洁的水源之外,它还需要三个条件:有湍急的河流、河底有沙层、河床有鹅卵石和砾石。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饶北河河道的沙子已被取尽了,河滩都挖完了。宽鳍鱲虽没有灭绝,但数量急剧减少。
想吃一盘红烧宽鳍鱲,多么难啊。河里少鱼,方圆二十华里之内,无大型水库,所以,郑坊无鱼可吃。上餐桌的鱼,大多来自浙江衢州,或鄱阳湖。以前,家里来客人,叫孩子拿个筲箕,去一趟河里,要不了一个小时,捉上两大盘宽鳍鱲、马口鱼。去捉鱼,和去菜地摘辣椒一样方便。
乡人去捉鱼,并不捉多,一般捉一斤、两斤,够一家人吃两餐就可以,第二天要吃了,再去捉。孩子捉鱼捉多了,大人还会教导几句:“鱼是一道吃食,也是一种生灵,生灵有命,吃不完就浪费了。浪费了的鱼也就枉死了。”鱼是不能浪费的,没有烧的鱼晒了鱼干,或者泡在熟油里。乡人懂得朴素的自然哲学:鱼供人所食也需延绵繁衍生息。
宽鳍鱲肉质鲜美,鱼刺少,口感细嫩。上厨的人,哪个都可以烧一盘好鱼出来。
在我成家之后,我买鱼,只找一个灵溪妇人买。她老公以在信江河捕鱼为生。她骑一辆电瓶车,载两个大水箱,骑十余里的公路来到八角塘菜市场。我要买鱼时,早早在她摊点等。我帮她一起搬水箱。我把宽鳍鱲、马口鱼挑出来,装在一个单独的脸盆里。信江河里,这两种鱼也不多,她每次带来,也只有两三斤。我便全部买走。她没有门店,常被城管驱赶,她在五三菜场、胜利菜场、东都菜场、八角塘菜場游击式卖鱼。去买鱼之前,我给她打电话,问她在哪个菜场。但她很少接到电话。打十次,她也接不上一次,我不再打电话,一个一个菜场找过去。
非常谦虚地说,我烧宽鳍鱲绝对美味。鲜鱼剖腹洗净,少量细盐抹鱼身,沥水半小时,锅烧红,适量茶油入锅,盐在热油中抹锅底面,姜粒入锅,鱼入锅摊平,火改中火,煎两分钟,适量绍兴老酒浇鱼面,鱼再翻身煎,放大蒜粒,放辣椒干,煎两分钟,添加老抽少量,放青椒丝,改大火,添适量水,鱼煸出两面深黄,汤汁浓稠了,上锅即食。
宽鳍鱲属于体形较小的鱼,一般所谓的大鱼,也只有一两多重。我没见过三两重的宽鳍鱲。它主要以藻类、浮游昆虫及虫卵、小鱼为食物,群体生活,也和马口鱼一起结群。
镇里有钓鱼爱好者,经常在丰收坝钓鱼,钓上的鱼,大多是皖鱼、鲫鱼、鲶鱼、白条、翘白等。他们钓鱼,我也去看过几次。我有一个同学,在小学教书,算是超级钓鱼爱好者,每天放了学,就去河里钓鱼。我问他:“你钓上过红光头吗?”
“钓得到红光头,我还钓鲫鱼干什么。”他翘着嘴巴说。
我问过很多的钓鱼人,他们都没钓到过。我同学说得干脆:“红光头太聪明,从来不上钩。”我说:“你不研究红光头的习性,当然钓不上它了,河里哪有笨的鱼呢?”
十几年前,我也是超级钓鱼爱好者,休息日、节假日大多在溪流水库边度过。我也是钓宽鳍鱲的高手。我自制鱼饵。钓宽鳍鱲有很多细节上的秘诀——秘诀我不说了。
我回到枫林,紧要事便是给村里捕鱼人打电话,问:“明天有红光头,给我留着。”大多时候是没有,即使有,也只有几条,和白条凑合一盘。洪水暴发一次,饶北河被淘洗得更干净一次。历经十五年的恢复,河里的鱼又渐渐多了起来。而毒鱼事件,仍然时常发生。投毒一次,河道十里内,鱼全死。戊戌年中秋节,又有人在河道毒鱼,捞鱼最多的人,捞了五百多斤。这次毒鱼,引起了民众公愤,有人报警和报告农渔业部门,可没一个单位来查。当地执法人员给村民在电话中回复:毒鱼这样的小案,没什么可查,村干部处理一下就可以。
有些人,对生命已完全麻木。对灭绝群体性生命的行为无动于衷的人,和灭绝群体性生命的人,属于同一类,有肉身无人格。他们听不到动物对人的诅咒,如同苍天听不到人诅咒天灾。任何以非人道的方式对待动物的人,都是心灵扭曲的人,人格分裂,暗藏极度残忍冷酷的阴面,即使他表现出温和善良的面目,也是一种伪善。
鱼有水,而不能活,是鱼的悲哀,也是人的悲哀。
饶北河那么宽,那么长,容不下鱼活。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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