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十天,周应全没有听到毛菊的任何响动。毛菊卧室的门关着,他无法猜测这十天来她是不是在里面。两人分居后,这是他第一次这么长时间没有听到她的响动,他有点担心她,于是,拧了一下她卧室门上的把手,门开了。他看到房间里并没有人,看了一下里面的陈设,发现与平时也没有两样,并没有什么迹象显示出异常来。
毛菊用瑜伽垫打了一个地铺,地铺上放着两本摄影杂志,还放着一条紫色的披巾。通常门开着的时候,他看到她坐在地铺上看书,背倚着床尾,有时则在瑜伽垫上打坐。因为她的卧室里带着卫生间,所以通常她在的时候,也很少出来在他们两人的公共区域活动。周应全知道毛菊是尽量避着他,为了配合她,他也就尽量避着她。说实在的,分居了却还住在一个屋檐下,两人并不像当初想象的那么自在,彼此都感到非常尴尬。
周应全倚在毛菊的门上,仔细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这间屋曾是女儿的卧室,一體的书桌和写字台,打到顶的整体衣柜,靠窗的小圆桌,和那两只坐上去极其舒服的靠背小沙发,都是他们一家三口去家具店看好买回来的。他还能清晰地记起那时是暑假,女儿为能够参与自己房间的布置而满脸的兴奋,那一年女儿十二岁还是十三岁了,一直在强调她喜欢的房间是什么样的。而他和毛菊尽量满足女儿的要求,好让她高兴,于是就买了那只圆木的小几和那两只沙发,可以两个人坐在窗旁喝一壶茶。
圆几在墙角,两只沙发摆放在两边,上面铺了一块粉色的桌布,摆了一枝铂金的假花,是玫瑰,底座是水晶材质,心形的样式,看上去精致美观。曾经想着,有工夫了,坐在这只小几旁喝茶或者喝一杯小酒,但现在看来,自从它被搬回他们家,他们谁都不曾提议到这儿坐坐,通常他们就在客厅的茶几旁喝喝茶。
自从分居协议上明确这间屋属于毛菊后,周应全就再没有进来过。这是毛菊的私人地盘,不管毛菊在不在,他进来都是不合适的。周应全倚着门框,好一会儿之后,发现屋子里的光线很暗,夜降临了。
他打开了灯,看到室内温度计上显示的温度是十九度,十九度对于他来说正好,但节气已是大雪。毛菊怕冷,屋子里放了一只电暖器。好在他们家在那年重新装修的时候铺了地暖,室内温度其实还好,不过随着年龄的增加,毛菊越来越怕冷了,后来他就买了一只电暖器放在这间卧室里。
去哪了?这是周应全心中的疑问。他通常回来得晚,听不到她的动静,以为她是睡了,但连续这么多天都没有听到她去厨房弄吃的、去饮水机接水、去客厅里开电视机。今天他回来得早,是想找她商量一件事,不成想她压根儿就不在家。
周应全的习惯一直是这样,早晨早早出门,回家在晚上十点以后,他倒不是很忙,但他喜欢在单位待着,星期天也不例外。周应全自己不觉得这是毛病,但这事放在毛菊眼里就是毛病。生活作息不规律,熬夜,主要是不管多晚回来,毛菊都得给他准备晚饭,有时候准备好了,他在外面应酬过了,这饭就得剩着。为此毛菊颇有微词,有时火了会冲着他嚷嚷,她嚷嚷的时候他不做反应,任凭她嚷嚷。
他发现她的脾气越来越不好,易怒、神经质、冲动、唠叨,他则用沉默与她对抗。作为女人,她在冲动的时候喜欢动手,周应全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点。导致他们分居的事,他后来想了一下,是因为那次两人打架,他失手推了她一把,她的头磕在了鱼缸上,缝了三针。
事情是这样的,那时是暑假,女儿放假也在家。中午的时候,毛菊说家里没菜了,让他去买菜,顺便买一块咖喱。走的时候他冲毛菊说了一句,咖喱他不会买的。毛菊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买咖喱,他不喜欢吃,也不知道超市的货架上哪儿有咖喱,所以就告诉他说,找不到了问问服务员,又没有什么难的,多说两句话的事。他有点生气,还是表示他不会买,毛菊说鸡块都准备好了,急用。他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他经常这样,看上去一脸不高兴,用嘀咕表达他的不满。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萝卜和黄瓜,还有其他菜,毛菊热切地问他,咖喱呢?他说没买。女儿那时在卧室里,毛菊还叫了女儿一声,说,看看你爸,到底没有买。毛菊说这话的时候掩饰着她的不快,女儿说,要不我去买吧。那阵子女儿正准备一个应聘考试,手头有点忙。毛菊没答应,随后还不到五秒钟,毛菊就暴怒了。她指着周应全问他为什么不买咖喱,周应全起初还很犟,说他不想买,毛菊说为什么,这是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问题,你都去了超市了,而我一直在忙乎,你不买谁买?你什么意思?
周应全不说话,而且显得理直气壮,这更让毛菊恼火。她随手取过一根鸡毛掸子,打在周应全的背上、手臂上,她不满、愤怒,周应全起初只招架着,后来受不了了,就用力推搡了毛菊一把,然后毛菊就撞在了鱼缸上。
毛菊跌倒后又赶紧站了起来,还是不依不饶,她表示如果周应全今天不把咖喱买回来,她就跟他没完。女儿一直护着毛菊,冲周应全嚷嚷。周应全看到形势不好,只好出门去了。
在周应全买好咖喱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女儿与毛菊正出门。女儿说毛菊的头上流血了,她们要去医院看看。周应全没想到会这样,说那他去开车,让她们等等。女儿说已联系好车,也联系上医院了,周应全也就没有再露面。
碍于女儿,这事似乎也就这样过去了。
因为头上绑扎着绷带,毛菊出不了门。周应全听到有人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说她不小心崴了脚,出不了门;他还听见她嘱咐女儿,让女儿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说了怕别人笑话;后来去毛菊父母家,毛菊姐提起这件事,毛菊还为他打掩护。从毛菊的态度里,他看出毛菊没有太多责怪他的意思。
周应全从始至终没好意思问毛菊伤口的事,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的手抬起来,想去摸一下毛菊头上打绷带的地方,但他手还没有触碰到绷带就缩回去了。毛菊也没有因为这件事与他纠缠,但那次之后,两人有好多天没有说话。
他没有太多不安。
他从没有主动出击,一直处于自我防卫,很多年,他们婚姻的状况就是这样:毛菊挑衅,发起争端,他则疲于应对,经常扮演着不战自败的角色。他的许多个伤口暗藏在他心里,加起来比毛菊的这个伤口要大无数倍。这个女人,他忍受她,迁就她,顺着她,无非是他心里认可她。之所以每次她还要动手,他觉得这都是他惯出来的毛病。换一个人,说不定她不敢这样嚣张。
毛菊也有这样的想法:如果能,换一个女人试试,看是不是一天要和你打八十架,你简直是一个奇葩,没有谁能忍受得了你。
但这个如果只停留在这个层面。言归于好的时候,毛菊说她只能认命。她曾经热切地同周应全讨论这件事,要周应全谈谈他的想法,因为周应全在暴跳如雷的时候曾说他娶了毛菊是瞎了眼了。尽管平常沉默寡言,但在被激怒的时候他还是会说几句狠话。
周应全这一点上还比较聪明,毛菊和他讨论的时候,他说吵架的时候都是急红眼了,说话不过脑子,即使再找,他笃定还会找毛菊,他说他生来就是受毛菊欺负的,要不毛菊这样的性子欺负谁去?
弄清楚状况没有?毛菊冲周应全嚷嚷,每一次还不是你把我激怒了我才动的手。
被激怒的时候很多,也不是毛菊太容易被激怒。周应全一度疯狂地迷上了打游戏,经常在电脑旁一坐就是一个通宵。他们之间是有分工的,毛菊做饭,周应全接送孩子。闹铃响过,周应全听不到,毛菊几次叫他,他都迷迷糊糊起不来,害孩子老迟到。为此毛菊规定了他的作息,他也在毛菊规定的时间睡了,但半夜毛菊醒来的时候发现他还在书房里上电脑,两眼熬得通红还死不认账,说起来上卫生间,刚坐下。楼上楼下的邻居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半夜吵架,有一次毛菊还把电脑摔了。
性子太火暴了,你吵归吵,闹一闹也就罢了,摔东西干什么?那一台电脑周应全没少花钱,自然非常心疼,周应全不理解毛菊怎么会那么暴躁。毛菊那时对周应全的状态非常不满,因为她从来没有发现周应全热爱什么,等有一天终于发现的时候,觉得他这是玩物丧志,生怕他走到不可救药的那一步。周应全与毛菊不同的一点,就是周应全不急躁,电脑是他那段时间最离不开的东西,被毛菊摔了也就摔了,假如遇到别的男人,这还能罢休?周应全能。尽管对毛菊充满怨气,但他并没有发作,他的天性让他动不了手。
时隔一年,周應全又买回来一台电脑,他的爱好没有改掉,不过比以前克制了一些。克制不了的时候,两人会再次交战。一次闹到了他父母那里,父母责备他,他说他只不过是打游戏,只是男人一个小小的爱好,又没有出去黄赌毒,他不明白为什么毛菊不能容忍他。毛菊的说法是,一看到他坐在电脑旁,她就会无来由地绝望,不明白大好的年华做什么不好,却用在这上面。毛菊想让周应全保证什么,但周应全一直不开口,后来他父母做主,让毛菊看周应全以后的表现。
从那时起,毛菊易怒的性子就暴露了。她摁门铃,周应全老半天不来开门,她会发火;灯泡坏了好多天,周应全不换,她会发火;她发火,周应全不解释不吭声,她还会发火。
相比毛菊,周应全是一个慢性子的人。毛菊曾经观察过,家里的门铃响,而周应全就坐在沙发上,他总要等那么一会,他不会迅速、及时地去开门,他不好奇,而且也不好客,仿佛那门铃与他无关。
周应全渐渐发现,如果毛菊找茬,只要他息事宁人,不开口、不动手,他们就会相安无事一段时间,哪怕有时候毛菊推搡他,他忍忍也就过去了。家里的秩序因此会维持在一个正常的状态,她按部就班,检查孩子作业,操持家务,吵过之后依然心无芥蒂地依偎在他跟前,他也就冰释前嫌。那时候他非常满足。
周应全在很年轻的时候就非常安于现状,对于金钱、名利、事业和个人发展没有任何想法。这方面他与毛菊有些不同。毛菊想让他有好的发展,提议他应该这样应该那样,没少在他耳边叨叨,后来看他事业上没有起色,就提议让他找找赚钱的门路,但周应全不为所动。毛菊对生活是有热望的,周应全这边却是冷的。周应全热衷的除了打游戏,再没有什么了,周应全为什么人到中年玩心这么大,毛菊无从得知。
在门框上倚着看了一会,周应全第一次有了一种冲动,他想去那只小几旁坐一坐。在这样一个黄昏,家里的冷清让周应全有了一种无着无落的感觉,所有的时光重叠着出现在他的回忆里,而记忆则像一座没有任何色彩的山谷。
周应全自己都不明白,他生活在俗世里却非常不喜欢俗世。过年的时候,家庭群里发红包,毛菊告诉他让他抢红包,他说他不抢。毛菊说,怎么这样,发了红包就是让人热火朝天地去抢的。于是顺手夺过了他的手机,要去抢红包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退群了,这让毛菊有点意外。毛菊问他为什么退群,他说他退了很多群。毛菊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呢,你这是对谁有意见吧。他不好解释为什么,但他的行为让毛菊感到非常不快。
周应全知道,他的许多行为方式都让毛菊感到不快,他不规律的作息、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不及时的反应、不在正常轨道里的思维和冷漠的性情。后来他发现毛菊在渐渐变化,毛菊也开始无视他了。他不是一直无视她的感受吗?她不过问他为什么回家那么晚,不过问他还用不用留饭,以前她还打电话,后来电话也不打了,只微信留言,再后来微信留言也不用了。确实,毛菊给他打电话,他对毛菊表现出了那么多次的不耐烦。
周应全想抽一支烟,拿打火机的时候又放下了。以前毛菊不许他在家里和车上抽烟,他口头上答应了,但并没有做到过。毛菊起初还制止他,制止无效后也就算了。周应全知道,毛菊的许多热望就是这样慢慢被消磨掉的。
楼道里有声音,他吓了一跳,以为是毛菊回来了。他站起身屏息听了一下,是上楼的声音,他赶紧关灯逃离了现场。楼道里很快又归于寂静,周应全坐在沙发上,觉得自己很搞笑,今天本来是许多天里普通的一天,他只不过是早回来了几个小时,一切却变得这么不对劲。
他们三人的家庭群里好久都没人说话,他点开找了半天,发现群已经解散了,这让他吃了一惊。群是毛菊建的,也是毛菊解散的。她解散群他都不知道。这个发现让周应全按捺不住了。
他拨通了女儿的电话,女儿考去南方一家银行系统工作了。女儿接起电话,问他有什么事,他有些讪讪的,说没什么,打电话随便问问。女儿问出什么事了,他说没有,没什么事,周应全说刚才想看看咱们的群,突然发现解散了。你才发现吗?女儿问他。周应全说才发现。女儿说怪不得我妈要解散呢,解散这么久了你都不知道吗?女儿说,爸你整天都忙什么呢,经常也不说一句话。
这句话一下子贯穿了过去的许多岁月,周应全怔怔地想了想,他只觉得他脱离日常生活太久了,他无法接通他与整个外部世界的联系,甚至他无法接通他与毛菊、与女儿的联系。
也没有忙什么,周应全说。
他有点茫然。他经常觉得自己处在审判席上,只要有人问他你怎么这样呢你为什么这样的时候。毛菊在发怒的时候经常会说,你出去看看,天下的男人多了,别人都像你这个样子吗?你不知道如何做人,你看看周围的那些人,你不能学吗?别人是什么样的,周应全不关心也不好奇,他甚至认为他们无非是会装罢了,他们比他好不到哪儿去。问题是毛菊不满,非常不满,她说周应全这个人不适合结婚,头脑里没有一点家庭观念。毛菊的指责让周应全觉得不快,也让他有点认不清自己,毛菊喜欢说“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而他见不了自己,见不了天地,也见不了众生。
有一段时间他曾与前女友保持着热络的联系,周应全一直搞不清楚两人是如何分手的。前女友那时正单着,已经离婚三次了,没有孩子。她直白地说他们两人没有成还是正确的,成了也走不了多远,因为他是一个不易让别人看到真心的人——不过,你有一点别人没有的东西,你有一种不变的品质:你不变通,不新奇,不思考,问题是你老婆能受得了你吗?生活本来是千变万化的!这口气多么像毛菊啊,周应全第一次发现他喜欢的女人在本质上都不喜欢他。前女友还说,你这样的性格和她在一起这么久,能度过那危险的七年就是一个奇迹。
没有想象的那么牢固,周应全说,事实上岌岌可危。他说岌岌可危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岌岌可危。毛菊是一个典型的唯物主义者,劝说要离婚的人时经常说婚姻也是一场修行。从这些点点滴滴里推断,毛菊不会像前女友这样,毛菊不会轻易拿自己的脚去试别人的鞋子。
也不容易呢,前女友说。有许多婚姻是丧偶式婚姻,虽然生活在一起,却不参与彼此的生活,各过各的。我看得出来,你通常不喜歡参与你爱人的生活,我猜她也不了解你多少。前女友学过心理学,能一语道破周应全的真实状况,说实在的,事实也不完全是这样,毛菊以前喜欢同周应全讲一切,毛菊也喜欢发问。但毛菊渐渐变得沉默了,他们会连着十多天不说一句话,毛菊这样,他稍微感到有些不安。
我怀疑你是不是有自闭症,有一次毛菊说,如果这样,咱们去看看医生。那一次他被毛菊惹火了,他说我好好的,看什么医生!毛菊说你叫唤什么叫唤,我看你都不是一个正常人,不与人交流,不与人联络,整个人都不正常。确实是,几乎没有人来家里找他,他也不去找任何人,年轻时听他说到的朋友,渐渐任何音讯都没有了。主要是,他与毛菊都无话可谈了,毛菊明白他,他是对周围一切事物都视而不见。
他以前是一个小干事,多年后,他成了一个老干事。那二十年的光阴在毛菊眼里是虚度了,他没有因此而变得世故圆润,面貌上是老了,但行为举止没有,他不积极参与任何人的生活,甚至不积极参与自己的生活。
他知道自己这样不为所动是一种病吗?他不知道。他积极不起来,行动不起来,如果说他大脑中的程序有问题,那么这是与生俱来的。毛菊以为随着岁月他会渐渐改变,他暗暗嘲笑过她多次,她在这一点上错了。
有悖常理,但没有太出格,近距离接触的人会感到他怪,像毛菊,像女儿,还有他的父母。看到他这样,他们也渐渐失去了耐性,不再要求他成为丈夫、父亲、儿子。把他当作一个不相干的人并没有多少坏处,在不相干人的眼里,他是一个不好接近的人,他的眼睛是冷的,他什么时候都表现出不想与你呼应的架势。
我妈跟我商量过一件事,女儿说,说你们想分居,你是不是为这件事想跟我商量?到底女儿察觉出了他的异常,等不及他摊牌。他没有任何生活的经验,即使面对这种状况,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启齿。
嗯,你妈与我谈了,周应全说,你妈一贯拿主意,她拿定的主意谁也不好改。
那你是不是也同意她的想法?我觉得你们也没有到这种地步,你和她好好谈谈,我不觉得你们的婚姻已到尽头。
我觉得也是这样,周应全说。他没好意思说他们已经分居好几个月了,既然毛菊与女儿商量过,周应全觉得这是毛菊传递出来的一个不好的信号,她对女儿提到的“分居”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分居”呢?
爸,你自己决定吧,你觉得不想分居,你就得有所改变,如果你不想改变,那么分居也行。你们好好商量,我尊重你们的意见。
周应全说,好的。从女儿的口气里,他能听出女儿对他隐忍的不满。有一次毛菊和他吵架的时候,女儿也在,女儿说,你一点也没有一个丈夫的样子,你倒像是我妈多出来的一个儿子,事事得我妈为你操心。你为什么不像别的男人一样呢?
他最了解的别的男人是他的父亲,那个做什么败什么的人,搞运输,运输赔钱;开砖厂,砖厂赔钱;搞工程,工程赔钱;种树苗,树苗赔钱……东挪西借,负债累累,只能靠卖家里的老地皮度日。他就是在那种挫败的环境中长大的,做什么什么不顺。父亲倒是不闲着,东奔西跑,走州过县——“走州过县”这话是外婆说的。到头来,累积下来的不是失败的经验,而是一肚子的负能量:每到过年的时候,要账的排了队在家里等着。在这种环境中长大,他便下决心不做父亲那样的人。
他因此便成了一个很稳妥的人,他喜欢按部就班的生活,他不让他的大脑里滋生任何不可靠的念头。处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是一个耐得住性子的人,不冲动、不灵敏、不迅速。年轻的时候可以说少年老成,人到中年只能说暮气沉沉了。毛菊很用心地把他这个人分析了一番。他像个谜一样,是因为她无法洞悉他的内心。
周应全觉得有点累,毛菊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佛曰人有八苦,有一种苦是“求不得”。他知道毛菊求什么,毛菊幻想他能变成一个全新的人,能言善辩、善解人意、知冷知热。最终毛菊的理想幻灭了,她看到了他的本质:他是一棵终止了生长的树,这棵树上没有她要采摘的果子。
西北风在窗外呼啸着,院子里有各种各样的响动,有什么东西被风刮倒了。这自然界的声音,周应全感到亲切,他喜欢听风声雨声,喜欢听打雷声、山河咆哮声,他内心也有一块柔软的地方,但他把它同这个世界远远隔绝开了。
他决定给毛菊打一个电话,快要拨出去的时候,他又撤退了。他顿了顿,想让自己理清思绪,分析清楚现在的状况;还有一点是他感到了自己的虚弱,没有多少胜算。他想起了女儿的话,“你得有所改变”,这是问题的关键,女儿说的没有错,得有所改变。
周应全又设想了一种可能,如果毛菊真要分居,搬出去住,那是一种什么状况?那他们之间就算真正走到头了?接下来为了彻底解决这种困扰,或许她会提出离婚。他突然有些恼恨她。
周应全在空屋子里走来走去,各种可能都设想了一遍,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奈何不了。给毛菊打电话的念头打消了,对毛菊生出的那种担忧释怀了,这是一个正在陌生的女人。他提醒自己,她都已经要与自己划清界限了,他知道他无力对自己做更好的改变,他只能静观事变。他甚至想,只要毛菊想好了,她的一切决定他都同意。
从来没有像这一夜一样,周应全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了认真的思考,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心无旁骛地只想自己。他顿悟了毛菊说的那句话,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这个动不动就被激怒的女人,生性热火朝天,却一头栽进他云淡风轻的世界。婚姻原本是一次盲目的冒险,她不像他的前女友,一次冒险不成,就再冒险一次。
周应全能想到毛菊的诸多好,但如果她能接受他这样的状态,那就更好了。到现在她都还心存幻想,希望他有所改变,这说明毛菊还没有活明白。毛菊接受不了他喜欢虚度光阴这件事,一个长久沉湎于游戏的人注定是一个没有追求的人,这是毛菊的结论,一个百分之百正确的结论。他就是一个空泛的不实际的人。
窗外的风异常猛烈,摇动着外面的树,能听到穿过树枝的呼号的声音。如果毛菊在多好,如果能回到以前多好,即使她咆哮着冲他发火,那说明他们的生活还在正常的轨道上。
他没有改变,倒是她改变了,她与他一样,成了一个沉默的人,他的沉默寡言是上帝赐予的性情,她的沉默是后天的生成。他没想到,她所说的他带给她的冷暴力原来杀伤力这么强。
他还是拨出了毛菊的号码,手机通着,没有人接,他无法想象她正在干什么。于是又拨了两次,依然通着,依然没有人接。他想给她留个言,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他觉得他们之间应该有一次深入的谈话,他得弄清楚她的想法,不过,他突然间又觉得他是明白她的,俗世的生活,普通的生活,正常人的生活。毛菊说,我不是要跟着你大富大贵,我只是希望像普通人那样,家长里短、热热闹闹地生活。问题是,他一直没有那种热望参与进来,也一直不愿意让别人参与进他的生活,一直,然后就是尽头。
交换,你知道吗?毛菊说,我什么也没有与你交换到,我十次把心捧出来,交换不到你的一次,你知道这是什么感受吗?以前她经常这样控诉他,你怎么像一个稻草人一样,你没有心吗?那时他们年轻,高兴的时候他会说几句哄她开心的话,传递给她他的那颗心。
有车进来,他从灯光下看到了夜幕,雪花在灯光中飞舞,是大片的雪花。如果生活就这样继续,这一切是好的;如果这是一个尽头,这是让人烦心的。突然间他又想到了一件事,如果毛菊对他绝望了,执意要分居,搬去另外的地方,下一次,她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呢?
突然手机提示音响,他收到了毛菊发来的短信。毛菊说,要是没有异议,你就直接在上面签字。就这么直愣愣的一句话。她对他竟然到了不接电话只留言的地步。
这是什么意思呢?
周应全问,签什么字?
离婚协议书,在茶几上。
哦,周应全说,我没看到。
十天,一份这么重要的文件摆在面前,周应全竟然没有看到。周应全不是视而不见,而是没有看到。
周应全终于把目光锁定在了茶几上,茶盘里有四只陶瓷的茶杯,茶壶放在茶盘外。那只糖盒也在茶几上,但没有看到任何纸质的东西。周应全起身去卧室看了看,那鬼东西在卧室的小几上,一看就明白是它,因为除了这个东西,小几上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又恨上了毛菊。她就喜欢闹,前不久刚闹完分居,现在又闹离婚,已经快知天命的人了,像小年轻一样折腾。
看到那张纸在,他没有朝它走过去,而是返身又走向了沙发。协议什么呢?他对此毫不关心,因为他看都懒得看它。他对生活中要出现的新状况有一种本能的排斥,随便你说什么,他不好奇。
他竟然十多天都没有看到它。它已经存在了,他就不能无视它的存在。他坐下来,点燃一根烟,思绪随着缭绕的烟雾在胸中升腾。找谁谈谈呢?当一个人面对这种事的时候该如何应对?问题是,都这般年龄了,似乎又有些不妥。周应全的念头只动了那么一下,就消失了。
为什么呢?他回复毛菊。
讨论这个就没有什么意思了,没有异议的话,你就签字,有异议的话,我们再商讨。毛菊说。
你在哪?周应全无意识就问了这么一句。自从提前退休后,她经常随了一帮子搞摄影的到处跑。
我不想和你谈这个,毛菊说,咱们直奔主题,直奔重点。
哦,周应全说,我还没看,那我找来看看。
周应全再次走回小几旁,坐下来,拿起小几上的这两页东西仔细看了起来。毛菊为他张罗了二十几年,没想到现在张罗起了这件事。他看到他们各自成为甲方乙方,可笑的是,毛菊在上面写着,夫妻双方因感情破裂协议离婚;经两人协商,对共同财产达成了一致意见,房子归乙方,存款归甲方……如此云云。“存款”,周应全不明白毛菊指的这个存款是什么意思,周应全工资卡里的钱一直自己保管着;“感情破裂”,这不是强加给他的说辞吗?周应全有些恼火。
看了,周应全说,没有异议。
他心中恨恨的,这个不消停的女人让他感到有些怅惘。她总会在他耳边说,该干啥了该干啥了,他烦了她那么多次,大概她也累了,最后做一次解脫。
没有异议你就直接签字,周一我们去办手续,八点半我们在政务大厅见。毛菊说。她把一切都想好了。
周应全要签字的时候发现家里找不到笔,于是他在手机屏幕上敲下几个字回过去:没有笔,明天买了再签。
甲方那一栏她已经签好了。他想到了他们婚后的许多事,她总是比他更早做好准备,好多次都是他随着她,她做决定,她做安排,他听从她。
好。毛菊说。
周一他们在政务大厅的婚姻登记处见了面,很顺利就办好了离婚手续,依然是毛菊在那儿张罗,离婚证与结婚证一样,也是大红的,只不过内容和形式完全不同。出来的时候他问毛菊,你有什么打算呢?
没有什么打算,想试着把自己的脚从自己的鞋子里拿出来,给它解脱,也给鞋子解脱。
哦。听到这句话,周应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毛菊转身向前走去,我走了。这句话非常平静,没有任何忧伤和难过,一点也不像是来离婚的。
这让周应全感觉异常错乱,这不是他想象中的场景。他定了定神,突然看到了手中拿的证件,看到了那三个不同的字,现在那第一个字像一把刀子一样,闪着冷冷的光。
周应全想说些什么,却非常迟滞地站在那里。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天气的寒冷,也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环境,他眼中只有毛菊和离婚这件事。现在毛菊拿着那一纸证件正远离他的视线,他看着毛菊的身影,看着那件深紫色的羽绒服,看到了许多回忆和岁月。
周应全出神地看着毛菊长吁了一口气,顺着毛菊的方向,他看到了等在不远处的付晓红。付晓红是毛菊的母亲,毛菊来离婚,竟然带着她七十多岁的母亲。周应全突然意识到毛菊这次的行为不是一己的冲动,而是得到了家长的许可。周应全想到,以往多次付晓红语重心长地劝导他,特别是那次他的双手一片青色,毛菊说是因为长时间打游戏患了鼠标手的病,付晓红表现出对他状态的担心。付晓红是那种传统的家长,毛菊能和他过这么多年与付晓红的立场不无关系。
看到付晓红的时候,付晓红也看到了他,但想到付晓红是站在毛菊的立场上出现在这里,周应全想上去寒暄几句的念头打消了,他的愧疚像一只正在充气的气球不断地鼓起来。想当初,付晓红对他非常满意,觉得毛菊跟了他能过上好日子——他的性子绵软,毛菊性子急躁,他会忍着、让着毛菊,他到底也忍了让了。问题是,到了这般地步,都没有人出来为他们的离婚做任何调解。
看到付晓红,有一个镜头定格在周应全的大脑里,他看到了多年前他们的婚礼上,毛菊的父母把毛菊交到他手里的那一刻。
从那一刻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可是他看到毛菊和付晓红,还是觉得像不久前认识的一样。他以为时间还很长,一生里有的是时间与她们相守,却没有想到,刚刚集合起来,却突然宣布解散了。难道毛菊的绝望真的那么不可消解吗?
他有点不理解,他从来没有触摸到这个东西,如果他能触摸到,他一定要把它捏个粉碎;他要把它从毛菊的生活里清除出去,如果他能觸摸到它。问题是,他从来没能察觉到它的边际。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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