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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四季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3124
赵丰

  一

  天上星月,地上花朵,是大自然最能愉悦人的眼目和心灵的物象。星月太过遥远,人的精神难以抵达,花朵就不同,只要贴近泥土,它总是绽放出美丽,抚慰你的情感。写到这儿,扭头一看,窗外父亲养的海棠开花了,红艳的花朵间镶嵌着金黄的花蕊,花朵紧贴枝干,虽是缺少一点茎叶的过渡,但却是那种开门见山的喜悦。

  铁杆海棠,父亲发出的是这个音,许多年我一直误以为就是“铁杆”,从未在深处琢磨。直至去年,我应《老人春秋》杂志之约,写了一篇父亲养花的小文,我把草稿给父亲看,他指着文中的“铁”字说:“错了,是贴心的那个贴。”我这才悟出父亲养的那盆海棠,花朵是紧贴在枝干上的,学名其实是叫“贴梗海棠”。弄清楚一种植物名字的含义,有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贴梗海棠之名,源于明代《群芳谱》所载:“海棠有四品,皆木本,西府海棠、垂丝海棠、木瓜海棠和贴梗海棠。”贴梗海棠在中国有非常长的栽培历史,据考证《尔雅》中的"楙"即是此物。它是早春开花的,花色依品种不同而有差异,桃红、朱红、粉红、肉红、橙红、月白、复合色,朵朵花瓣光洁剔透,宛若大观园里风采极致的妹妹们。

  花儿依着节气时令而至,从不误时。对季节的感知,植物远比人类敏锐。

  其实,最早开花的是迎春花。它的名字很直接,所有开花的植物,好像只有它无需想象。春天刚刚睁开蒙眬的睡眼,沿河的柳枝未见一丝绿意,我漫步涝河畔,看见了几丛迎春花,淡黄的花朵散淡地分布在细长的枝条上,花香萦萦绕绕,若有若无,引我靠近。近前瞧花朵,有的含羞待放,有的淡定绽开,一副副优雅的微笑。很喜欢宋人韩琦题为《迎春花》一诗的前两句:“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折嫩黄。”琢磨诗意,在凛冽的寒风中,一簇簇形如小喇叭的花朵,疏密有序地点缀在碧绿的枝条上,攀附在栏杆上,主人冒着严寒折下黄色的花朵。人、情、景,皆在其中。

  迎春花的妙处在于不大开大放,盛气凌人,而是“润物细无声”,像极了贾府里的迎春姑娘,温柔沉默,内涵少女之羞涩,吻合我的审美意识。

  佛曰:一花一世界。此句极适合蒲公英。春分一过,光阴寸长,泥土上头悄然开放,一直绽放到秋收之前。它开黄色的花,花朵蕴含丰富的花蜜,开花时节,蜜蜂会蜂拥而至。我们这儿的乡下人称蒲公英为黄黄苗,惊蛰过后,山野间绿意尚浅,黄黄苗就崭露头角,破土、发芽、开花,释放淡淡的清香。如布谷鸟一般,蒲公英见证农事,因之又叫“布谷英”。令我惊异的是,它花开正午,早晨和傍晚不开。花朵灿烂明亮,是快乐而暖心的颜色。有风吹来,便四散飘逸,适合童心的舒展。它的头上戴着冠毛结成的绒球,色彩有白、紫、黄三种,有风吹来,便四散飘逸,在天地间孕育新的生命。对爱美的女性而言,蒲公英是福音。它的花朵煎成药汁,可去除女人脸上的雀斑,生了孩子的女人用它的花和叶一起熬制喝了催乳。一旦确定了它的健美作用和药用身份,就有人把它的花语想象为“永不止息的爱”。

  童年时的竹篱笆外,飘散着蒲公英的气息,约伙伴一同去采蒲公英,嬉笑着把它的花朵插进女孩儿的头发里,等待她长大当作新娘娶回家。老人们说,哪个女孩儿头上的花多,将来一定会嫁个好男人。女孩儿哭了,我们摸不透她们的心,以为是生气了,慌忙躲开她们,伸出双手去迎接风里洁白的飞絮。后来才恍然大悟,她们的泪水不是伤心,而是幸福。幸福时也会落泪?我们那会儿压根就不知道。

  蒲公英,抚慰着我心中的柔情。头发上戴着我采摘的蒲公英花朵的女孩叫小潮,瘦瘦的脸蛋,洋溢着微笑的单眼皮,耳朵旁有颗黑痣,头上梳着马尾巴,跑起来左晃右晃。她的头发上戴过不知多少朵我采摘的蒲公英,那些花陪伴她到了十四岁,就再也不许我给发髻上插花了,也许内心渴望,但表面上还是要拒绝,以示成熟与羞涩。二十岁那年,她出嫁了,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小伙,至今不知幸福不幸福。

  如花开花谢,天命难违。

  忘记了在哪儿看到一幅画,背景为早春的田野上,一个小女孩鼓着腮帮吹着一朵蒲公英花。很在意这幅画表达出的意境:乡野之美。大美之景,从来都是由大自然生发出来的。人间最美的景色不是霓虹灯,不是建筑材料做出来的雕塑,而是植物的写意作品。

  退休后,我有了一个小院,第一个念头就是在院子的泥土里围一个竹篱笆,在泥土里撒下蒲公英的种子。朋友来访,皱眉看着开花的蒲公英说,哦,怎么不种月季、牡丹、芍药?我笑而不语。

  春花总是宜人,这是因为身心经过一个漫长冬天的萎缩,需要绽放的物象来调节,汉语里的“心花怒放”,将心灵與花开衔接在一起。我以为,这个词用在春天最合适。

  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依旧笑春风,此二句是极致的桃花诗。清明看桃花,该是绝妙的选择。一大早,文友刘君就约我去赏桃花,“古人拜倒在石榴裙下,咱们拜倒在桃花丛中,做个桃花君子,如何?”电话那头,刘君爽朗地笑着。不一会,他开车到了我家楼下,带我去了环山路,路两旁是连片的果树,直峪口村旁有片桃园,四五亩地大。桃花在开放瞬间会喷出逼人的花香,车窗开着,隔着老远就闻到浓郁的香气。近前下车,映入眼帘的是满眼的粉红,似云霞落人间。园内园外,赏者云集,举着相机、手机拍照。我与刘君步入桃林,靠近桃树,凝视桃花嫣然的花瓣,抚摸那鲜嫩的容颜,忽的有了一个念头:桃花倘若有心灵,会不会与我们相互倾诉清明的思念呢?

  与刘君又去了烧柴峪。一条沟槐香袭人,一棵棵久违的槐树站在山坡上,似曾相识,平静如初。槐花,是我童年的标签,标记着我曾经的欢乐,弥漫着灵魂里的芬芳。视野里,满树的槐花依然开得洁白如雪,复制童年的情景,见证岁月的轮回,摘了半车槐花回来,吃了顿可口的槐花麦饭,温习了幼年的记忆。

  高处不仅有槐花,还有春末的木瓜花,都是需要仰望的。在我居住的小城,一位年长的朋友家院子种了一棵木瓜树,知道我惜花,在木瓜开花的谷雨节气里,他便邀我去赏花。饱满的花瓣挂满枝头,猩红的热烈,粉白的妩媚,花朵烂漫绚丽,层层递延,深浅错落。现在很少见到木瓜树的影子了,记忆里储满小时老家院里木瓜花的细节,上树摘下花苞喂兔子,揉碎花朵用花汁抹花脸,这是男孩子干的,女孩儿则把花苞插进头发,或者用针线把花苞穿成一串挂在脖子。儿时哪里懂得惜花,成年后的仰望,带有一种忏悔的味道。

  花的海洋,用在油菜花身上再恰当不过了。油菜花是最贴近平民身份的,花可观赏,花谢后结籽可榨油食用。清明到了,秦岭之南汉中盆地百万亩黄灿灿油菜花的景致,俨然风平浪静背景下花的海洋,春风,金黄了一片海,蔓延无际,非常适宜人像的背景。它的金黄,丝毫没有令人觉得刺眼,眩晕,而是赏心悦目。它的审美价值在于连片之美,无堆砌之累,追求的是宏大的气势。这令我想起汉代的上林乐府,“撞万石之钟,击雷霆之鼓”,其宏大的音响与气势,将人的审美情感引向外部的广阔世界,在人与外部世界的交流中,形成了审美气势。汉中油菜花,亦是此种境界,构成了独特的春之曲。如果适逢假日,私家车几乎挤爆了西汉高速。穿越秦岭赏油菜花,已成为“蜀地”晚春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油菜花属于大美,而荠菜花属于小美。“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这是辛弃疾的诗句,予以荠菜花独特的地位。在乡下,荠菜绝对占据着野菜老大的地位,一是数量多,二是营养价值高。而祖母,尤喜荠菜花。她的整个春天,身心都系于荠菜身上。开春暖阳里,拿着小铲,挎着篮子在麦地里挑荠菜是她春天里的幸福。晚春,荠菜开花了,细碎的白花星星点点挂在枝头,被起身的麦苗遮掩。开了花的荠菜没有人挑了,唯有祖母,小心翼翼地在麦苗间探下脚,把荠菜连根拔下,回去晒干熬汤让全家人喝,说是养眼健胃,后来看到《本草纲目》中的几个字:“明目,益胃”,这才服了祖母。

  在我们这儿,春天开花的植物太多了,不下数百。春之赏花,心自怒放。

  二

  农人盼立夏,他们渴望了一个冬春的小麦开始抽穗扬花,灌浆。小麦的花朵,盛开之时也不过像细碎的晨露,宛如刚刚落下的霜花,寄托着农人的梦想。北方平坦的大地上,一望无际的麦花仿佛精神图腾的图案,与农人朴实的生命息息相关。

  夏日里,有一种品相特别的花,那就是荷花。小时,荷塘就在我家的老屋前,被一些弯腰的柳树围着。我喜欢睡懒觉,母亲喊着我的小名,说荷花出来了,你还睡什么觉?听见荷花两个字,我一骨碌起身,连鞋子也顾不上穿奔到荷塘边,伸长目光探望,只是荷尖,不见荷花,便抱怨起母亲来。母亲是从不说谎的人,怎么会骗我?谁知第二天一起来,荷花便静静地伏在了水面上。母亲说我没哄你吧,昨天就开花了,你没看见就是了。多年以后,我才悟出,这片荷塘,陪着母亲二十年了。母亲是能感觉到它的生长过程的。换句话说,荷花是绽放在她的心里的。中年的夏日里,如果拥有足够的闲暇,我会骑车去终南山下的金峰寺,不仅是因为寺内适宜心境的气氛,还在于寺门外池塘里灿烂的荷花,我正在那儿读书、思考,忽然,想起了隋朝诗人杜公瞻写荷的句子:“名莲自可念,况复两心同。”读过不少文人墨客写荷的诗句,唯有这两句烙印在了脑海里。因为作者不仅在写荷,还在照应着赏荷人的心境。有境界的古诗人,总是把美好的情愫寄予在花枝上。

  放下书本,蹲在水边,思绪随着水荡漾,恍惚中自己也幻化为一片荷叶,一朵荷花。自然界的一切事物,融入人的心灵时,才有了情趣,才形成了所谓的景致。因此,我陶醉在荷塘边,荷花的灵气,渗透进我夏天里的身体和思想。

  童年,我生活的背景是秦岭牛头山下的庞光镇。我们家租住着仝家的房子。仝家的院子很深,分前后院,后院里长着两棵栀子树。在芒种的雨水里,白白的栀子花淡黄隐约,雍容华贵。我们这儿有个习俗,就是芒种时节娘家人给出嫁的女儿送粽子,或者出嫁的女儿给娘家父母送粽子,叫“看忙罢”。之所以记得栀子的开花是在这个时候,是因为仝家出嫁的几个女儿提著粽子来看父母。仝家人客气,分几个粽子出来送给我们家。在栀子花下吃着甜甜的粽子再也爽快不过了。吃完粽子,摘一枝花插在花瓶里,闻着那花香入眠。成人后,读到李清照那首关于栀子的诗,对那句“玉堂凝露暗香怀”颇为赞赏。镇子的许多人家,院子种着一种叫鸡蛋花的植物。不是鸡蛋,只是花。花瓣的颜色是这样的:五分之三是白色,从外叶面渐渐过渡到花心,花心是淡淡的轻柔的黄色。外面的白色像蛋清,里面又像蛋黄。这就是花名的缘故了。每到夏天,小镇就会飘满鸡蛋花香。依稀记得,西街的拐角处,一棵鸡蛋花树的枝叶从别人家的院子里伸出来,缀满花的树冠在风中轻颤着。每每从下面经过,香气就在头顶飘散。夏天的阳光越盛,花的香味就越浓。风吹,娇羞的花就朵朵落下,花瓣具有质感,弯腰捡一朵,手摸着,有点绒布的感觉。

  我居住的小城公园里,芒种里开花的草木有茉莉、木槿、石榴、睡莲、萱草、凌霄。茉莉花开得袅娜,呈现出纯粹的白;散乱草茎上的萱草花,黄色的花朵如爱情的炽热一般;凌霄的花香很直,冲冲的,像是看不到泉眼的水流,一波一波的。

  人工培植的花是好看,但总让我感觉有雕琢的痕迹,我喜欢田野自然生长的小草花。就像那种花形似狗尾巴的狗尾草,褐黄色的圆锥花序紧密呈圆柱形,弯着腰,在微风中轻盈地摇摆。在田野路边,在泥土的边缘,甚至城里水泥地的一处空隙,随处可见它的身影。瘦弱、无力,没有风也会矫情地摇晃几下身子。它的长相极简,几片叶子,一根细颈,支撑着毛茸茸的头。随手拔下它,花穗的小绒毛又软又长,在我的指间跳跃。雨后,涝河岸边呼啦啦蓬勃起一大片狗尾草,像极了谷田。我们这儿许多年不种谷子了,回忆里满是温馨的情感。有时,也会蹲下身子贴近它,用温柔抚摸它绵软的头,并为之叹息。我踽踽独行的人生,有这狗尾草陪伴,也就满足。

  每去南方,看到含羞草就情不自禁,在我的意识里它是羞涩的少女,十六岁正合适,也可更小一点,十三四岁。从来没有一种草木的叶子像它一样不容手指的触摸。让我上心的事物无非一个标准,别具一格。含羞草喜暖,北方很难种植或做盆景,但我不死心,去年夏天在网上购了一盆精心侍奉,欣赏它的昼开夜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仿佛触摸初恋的情人,它即刻闭合垂头的情态令我已经老态的心灵变得柔软起来,这就够了。一种草木,可以打动人心,显然比人类中的许多人伟大得多。盛夏里,它果然开花了,远视为粉红的小花球,近看是根根针状的花絮,仿佛我与它爱情的结晶。

  那盆含羞草的叶子和花朵陪伴我度过了去年的夏秋,国庆节之前花虽然落了,但叶子还在,依然慰藉着我的心灵与情感,没有料到的是它没有熬过北方的寒冬,尽管我把它从院子移到了阳台,三九日还是成了一盆枯草。宛若情人的离去,我伤心了许多日子。

  夏至的日子里,田野菜地里的茄子、黄瓜、丝瓜、南瓜、苦瓜、西红柿都在开花,在绿叶叠动的竹架里,晃晃悠悠打秋千。葵花正旺,籽盘已现。白色的蝴蝶绕着花盘翩跹,蜜蜂飞左飞右。棉花朵儿在叶下疙疙瘩瘩的,不细看真的分辨不出。香附子杂在高粱红白的根须间,细长的茎干举着紫色穗状的花,承接着从高粱叶缝间露下来的光芒。

  涝河旁的荷塘里,荷花鼓起圆圆的裙裾,娴静地绽开,清风徐徐,微波潋滟,粉红的荷花宛若美丽的水乡少女,或贴着水面与水草相连,随波漾动,给小暑的季节带来异样的风情:或羞羞答答,遮遮掩掩,掩映在宽大如笠的荷叶下面;或热情奔放,亭亭玉立于充满诗情画意的荷林间,引来蜻蜓停歇,蝴蝶蹁跹。

  头顶长着白绒毛,俨然一副老相,长在山坡。这便是白头翁了。《神农本草经》里说:“白头翁生高山山谷及田野。四月采。”秦岭牛头山的那面坡,宛然白头翁的家族。初夏时节,一个夜晚,就布满了白色的花束,夹杂在众多荒草的中间,鹤立鸡群般张扬起洁白的花束,招来了铺天盖地的蜂蝶。坡上、坡下人家的少女,结伴来赏花,捉蝶。这是我少年视野里的情景。那时哪儿知道珍惜它的花朵,随意揪下银丝状的一朵花,插在心爱的女孩的头上。

  小暑日,田野里大片的向日葵开花了,它的花盘若太阳,灿烂的黄花永远随着太阳旋转。在中国,它的俗名虽多,但都与太阳有关:日头转、朝阳转、望天转、朝阳花、向阳花、转日葵、转日莲。它的“祖籍”在欧洲,后由俄国传入中国。明人姚旅的《露书》载:“万历丙午年(1606年)忽有向日葵自外域传至。其树直耸无枝,一如蜀锦开花,一树一朵或傍有一两小朵,其大如盘,朝暮向日,结子在花面,一如蜂窝。”在希腊神话里,每一种植物都有爱与忧伤的传说,向日葵是典型的一个。海洋女神克吕提厄是太阳神赫利俄斯的情人,但后来赫利俄斯又爱上了波斯公主,断绝了与她的恋情。痴情的克吕提厄数日不吃不喝,凝望太阳神赫利俄斯驾驶太阳车东升西落,日渐憔悴,最终化为一株向阳花。向日葵伴随着我的生命进程,一旦知晓了她是一个痴情女的身份,我凝视它的目光,也就变得含情脉脉。

  我这样想,田野里的小麦,小镇的鸡蛋花,仝家宅院的栀子花,涝河岸的狗尾花,金峰寺四门外的荷花,牛头山的白头翁,田野里的向日葵,都在夏天绽放出生命的魅力。过夏,敞开生命的美丽,对它们来说是惬意的生命存在啊!

  生如夏花。印度诗人泰戈尔启开了我将生命与物象合二为一的思维。打开他的《飞鸟集》,目光停留在这句诗上:“使生如夏花之绚烂。”生命若如夏日之花,定然激情绽放。

  三

  在古人的笔下,秋天的意象是冷色调,枯藤,黄叶,昏鸦,孤寂,凄凉,似乎与花儿无关,但并非如此,在我的视野里,秋花依然。老子《道德经》第二十五章有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第二句“地法天”说的是大地依据于上天而寒暑交替,化育万物。

  很少有树木在秋天开花,桂花例外。白露后的几场雨,浇湿了一个季节的狂热,我家院子的两棵桂花树都开花了,金黄色,呈五七瓣展开,内有米粒大小的花蕊,一夜间散发着沁人的芳香。妻子大呼小叫让我出屋闻那花香,可惜的是五十岁那年我的鼻子就失去了嗅觉,唯有用心感知桂花香。对我而言,它不是扑鼻清香,而是沁人心脾。幽香这个词,用在桂花身上,再恰当不过了。

  我注意到,秋天开花的树还有紫薇。我家的对门是老金家,门前种着一棵紫薇,夏日就开花了,花期长达三个多月,一直延续到白露前后,其俗名百日红,是依了它的花期得名的。花朵淡红,六瓣,花瓣皱缩,瓣边有很多不规则的缺刻,分不清它是几瓣,只是碎叨叨的一球,当中还射出许多花须、花蕊。一个枝子上有很多朵花。花期漫长,花朵开放也就不是那么齐整,有的开得鲜艳,有的刚刚绽开,而有的则是小花苞,如此,一棵树就像一个子孙满堂的大家庭。关于它的繁,汪曾祺写得极为传神:“它开起花来,真是‘繁得不得了。真是乱。乱红成阵。乱成一团。简直像一群幼儿园的孩子放开了又高又脆的小嗓子一起乱嚷嚷……大黑蜂分量很重,落在一朵花上,抱住了花须,这一穗花就叫它压得沉了下来。它起翅飞去,花穗才挣回原处,还得哆嗦两下。”

  打开席慕容的《一棵开花的树》,才明白那些怒放的紫薇,原本是一个等待爱人眷顾的女子。

  老金在西安带孙子已近十年,那棵紫薇,仿佛是为我开花的。写作间隙,推窗凝视,遂成习惯。

  打开古老的《诗经》,每一页都是绿草萋萋,那么多的植物在发黄的书页中,犹如翡翠玛瑙一样,散发着清辉,这其中便有卷耳。《周南·卷耳》全诗十六句,开头四句为思念征夫的妇女的语气:“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翻译成白话文意思是,采呀采呀采卷耳,半天不满一小筐。我啊想念心上人,菜筐弃在大路旁。

  卷耳喜欢高地,生长于秦岭的山坡上,其叶片线状披针形或长圆状披针形,开着小白色的花朵,十分不起眼,大人视而不见。孩子们的视野就细致很多,上山放牛放羊,口渴时摘下卷耳的花朵,含在嘴里咀嚼,有种淡淡的清香。

  如果给花朵冠以人性化的叙述,牵牛花无疑是亲民的。它对生长环境的要求非常宽松,有泥土就可以生长。它的花冠形似漏斗,极像中国民间乐器的喇叭,所以人们又称喇叭花。它的俗名为勤娘子,秋天里,公鸡刚啼过头遍,绕篱萦架的牵牛花枝头,就开放出一串串粉、白、蓝喇叭似的花来。清风吹来,花瓣卷成小喇叭状,晃来晃去;雨水袭来,花瓣一缩,羞涩垂头。《礼记》曰:“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说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在这儿,一朵喇叭花,替代了“人”这个主语,风雨化身为句中的“物”,感于风雨,喇叭形变,此为随缘。

  牵牛花的名字约有二三十种,我喜欢的还有黑丑、牵牛郎、打碗子花,纤细的茎,托着薄薄的花朵在庭院、田地里绽放。每每走近它,我都会俯下身子,嗅著它的一缕清香。如果有一棵挺立起来的植物,譬如玉米、豆角、向日葵、向高处攀援的月季花,它会缠绕着它们的枝干喷放出清香。万物皆有灵。植物和植物的缠绕,或许也有着前世今生无可言说的因缘。牵牛花柔弱的枝和花经不起风雨的侵袭,一碰就会碎掉。若是调皮的男孩子,玩够了拇指与食指对着一捏,它无声而碎。如果是女孩儿,她会插进头发里,会当作耳坠挂在耳朵上。要是留着小辫子的女孩儿,会央求母亲或者其他的孩子帮她扎在辫子上。

  处暑日,荷花摇身一变成为莲蓬。荷也称莲,不过无人叫荷蓬。狂热的天气里,需要静心的时刻,我走向荷塘,盘腿坐下,虔诚地面向莲蓬,找回昔日荷花的影子。

  秋日的花,一定要提到桂花。它清可绝尘,浓能远溢,堪称一绝。在这个季节里,桂花是它生命中最为灿烂的时刻。夜静月圆之际,丛桂怒放,把酒赏桂,陈香扑鼻,令人神清气爽。

  草木在深秋并不寂寞,田野依然有花,喇叭花、凌霄花、鸡冠花、菊花……鸡冠花那醉人的红,为伤感的秋带来热烈的气氛。家乡的原野上,一朵雏菊,几枝秋英,明媚而深沉,低吟处暑之歌。高粱的花序落了大半,狗尾草的穗子开始枯黄,阳光在狗尾草的穗上滑动着最后的依恋。令我心仪的芦苇,这个时节花白了头,如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脱去轻飘,归于凝重,静谧中有一种庄严和安详。起风了,灰白的芦花开始到处飘荡,翩翩若雪。握住一片芦花时,自然,我想到了法国哲人帕斯卡尔。钟情芦苇花,是因了他帕斯卡尔的那句“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苇草”。自然界数以千计的花朵,帕斯卡尔偏偏要以脆弱的芦苇比喻人,这就令我对芦苇另眼相看。

  涝河边的芦花将哀怨洒向天空,为凋落的时光祷告。“白露沾碧草,芙蓉落清池。”这是晚唐诗人曹邺的诗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是《诗经》的句子。芦苇、秋水、伊人交汇成一种旷达静谧的意境。摇荡的芦苇铺排开萧条、落寞的景象,依依的秋水折射出淡淡的哀伤。刘勰《文心雕龙》中有言:“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所表达的意思是,人有喜、怒、哀、惧、爱、恶、欲七种性情,受外界刺激会有不同的反应,从而流淌于文章的字里行间,这是很自然的事。刘勰是南北朝时期的文学理论家,《文心雕龙》探索和论述了语言文学的审美本质及其创造、鉴赏的美学规律,是一部“体大思精”“深得文理”的写作理论巨著,其美学理论影响着身后的文人们。

  成熟的芦苇茎秆可以扎扫帚,做芦花靴,它的花絮可填枕头。在农人那儿,它的物质属性得到充分展示。

  四

  生命之初,我所见到的冬花,是在秦岭的山坡上。村子就在坡下,大人一不留神,我们就蹦跶上了坡,那是我童年和少年的乐园。

  冬天的序幕拉开,雪花纷纷扬扬,山坡上的溪水边、乱石间,那些随风俯仰、舒展自如的野菊花让我迷醉。相比人种植的菊花,我尤喜它骨子里天生的野性。秦岭的山坡,冬天总是有积雪,但从积雪下会齐刷刷冒出来一枝圆柱形植物,茎秆长毛,黄色花瓣,花柱丝状,宛若龙的牙齿。它叫龙牙草,《中药大辞典》叫它仙鹤草。大人们冬日里很少上山,孩子们贪玩,会在山坡上滚雪球,打雪仗。疯闹着,有时就会被掩藏在积雪里的石头磕伤,这不用怕,龙牙草是止血的草药,连叶带花揪下,用手掌搓出汁来涂于伤口,血立马止住。龙牙草止血,这是我们当地人老少皆知的。玩够了,我们也学大人的样子,采集它晒干拿到中药铺子换钱。

  仙鹤草开的是黄花,一枝香的花是淡紫色,伞房状花序,顶端有柔毛。乡下的女孩性子野,也会偷偷跟着男孩子上坡。她们采下一枝香的花,保留着花秆,回家后插在水瓶里养。大人们务实,只在院子里种菜,很少养花草。孔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说的是物质与精神的辩证法,换个说法也是一样的,吃饱了,穿暖了,才有可能顾及到精神的需求。那个时代日子紧巴,即使是女孩儿,也是一年到头都穿着粗布的黑衣,可她们天性爱美,即使冻得瑟瑟发抖,也要找到精神的慰藉。于是,她们就想着法子让屋里院里有花的色彩和清香。一枝香毛茸茸淡紫色的花朵,很招女孩儿喜爱。一枝香花性子野,喜水耐阴,比野草还要好养。如果精心,能养到开春。一个冬天的情感,被一枝香的花朵养育。成人后我才知道,一枝香只是它的俗名,学名藿香蓟,很少有人能叫出这个名字。城里人用来点缀草坪,切花插瓶或制作花篮。它的草药特性也少有人知,可治感冒发热、疗疮湿疹、外伤出血、烧烫伤等,《版纳傣药》用它根治急性肠胃炎,《德宏药录》言它治膀胱结石。

  坡上还有野生的腊梅,也是在落雪的季节里打开花朵。既然与冬天为伴,又名冬梅。李商隐称腊梅为寒梅,有“知访寒梅过野塘”的诗句,《姚氏残语》中又称它为寒客,北宋诗人林逋在雪花飞舞的梅树下浅吟“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均为腊梅的诗情画意。

  终于在小城郊外一位文友家院子里见到了腊梅。那是去年,大雪的节气里落了一场几年难得一见的雪,文友电话里邀我说:来我这儿赏雪喝茶咋样?我家院子的腊梅开得正好呢,有无闲情啊?在这样的天气里出行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能步行。好在,为了看怒放的腊梅花,我只好委屈自己的身子。迎着肆虐的雪片,一步三扭地在雪地里行走,我简直就成了雪人。文友披着雪片在门口迎我,指着院子墙角正在寂寞开放的腊梅花说:咋样?值得此行么?

  嫩黄色的容颜执着枝梢,雪片仿佛懂得怜香惜玉,不想将它淹没,纷纷躲它而去。文友邀我进屋喝普洱茶,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幅隶书,是王安石的词:“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百花凋零,这是北方之冬的描写,南方此刻依然有许多盛开的花,譬如山茶花。在四季如春的彩云之南开会,在小寒的季节看见了绽放的山茶。读金庸的《天龙八部》,知道大理有一种茶花,叫做十八学士,是天下的极品,一株上共开十八朵,朵朵颜色不同,红的便是全红,紫的便是全紫,绝无半分混杂。而且十八朵花形状各异,各具情态,开时齐开,谢时齐谢。杨朔在《茶花赋》中曾用“春深似海”来形容茶花之浓烈壮观,想来山茶也有一番风姿绰约、神韵天然的朴实之美。

  寒冬,水仙花叶花俱在,仪态超俗。我工作室的案头就有玲珑如玉的一盆。一勺清水,几粒石子,就能让它发芽开花。它白黄兼具的色彩,可以缓解我眼睛的疲累。花也是有情感的,写作间隙瞧它一眼,它便回报我以喜悦的眼神。冷霜冻枝,这是对水仙的赞美,听起来冷若冰霜,可是在我的情感照应下,它却柔情似水。这根茎像蒜头一样的花儿,有一大串极其好听的名字:凌波仙子、玉玲珑、金银台、姚女花……在希腊神话中,水仙花的故事是脍炙人口的。故事梗概是:美少年纳喀索斯有一天在水中发现了自己的影子,然而却不知那就是他本人,爱慕不已、难以自拔,终于有一天他赴水求欢溺水死亡,死后化为水仙花,后来心理学家便把自爱成疾的这种病症,称为水仙花症。故此,水仙花西欧被称为恋影花。宋代诗人黄庭坚一生酷爱水仙花,写了多首赞美水仙花的诗,其《王充道送水仙五十枝》里这几句尤为传神:“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而后一句“含香体素欲倾城”,为古今水仙花最好的赞誉。他的另一首《次韵中玉水仙花》只四句:“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暗香已压酴醾倒,只比寒梅无好枝。”

  应着大寒时令,妻子养在阳台上那盆兰花开了。兰,叶子修长舒展,花朵色泽淡雅,刚柔相济,端庄素雅,清新飘逸,虽是四季开放,但我独喜冬兰,灰色的背景下,黄绿的花朵吻合我的审美念想。孔子在谈论“君子之道”时,常用兰花作比喻。《周易·系辞上传》载有孔子的一段话:“子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孔子家语》也记载着孔子的话:“与善人居,如入芷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自从孔子从精神层面确立了兰花的“君子”地位后,兰花就受到历代文人墨客的追捧。他们以兰花为载体,用文字和画面把自己的理想、志趣、个性等表现得淋漓尽致。李白心仪于它:“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虽照阳春晖,复悲高秋月。飞霜早淅沥,绿艳恐休歇。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苏辙也激情为其诗云:“春风欲擅秋风巧,催吐幽兰继落梅。”历代丹青妙手如齐白石者,总是甘心为之泼墨挥毫,以之明志养心。郑板桥的那首《题半盆兰蕊图》:“盆画半藏,兰画半含。不求发泄,不畏凋残。”画面上的半盆兰花,巧合了兰花不事张扬的个性。虽无缘见识那幅画,但臆想里,那半盆兰蕊,画面背景应当是冬天。

  除夕,室外飘起了雪花。这是不是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呢?我不知道。我的心思只在家室阳台的一盆兰花身上,黄绿的花朵飘散出沁人心脾的清新芬芳,与窗外的漫天飞雪共同渲染着天地间的春情……

  远近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忙碌了一年,是该放纵了。而我却悄不动心,相伴着一年最后一個节气里的兰花。

  过了大寒,便迎来新一年的节气轮回。有兰花这样的草木为冬天收尾,该是大自然的荣幸。

  《庄子·天地》开篇曰:“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含义为:天地虽然很大,但它们的变化是均衡的;万物虽然繁杂,不过它们各得其所。花开四季,这是天地所赐。在自在秩序的制约下,什么花开什么季节,各得其所,此为宇宙之道。

  作为人类,只有顺应着这宇宙之道,悦乎目,陶其情,暖乎心。

  草木以及花朵,是天地赐予人类的恩泽。

  与花儿共生天下,是人类的福分。

  与每朵花的遇见,都是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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