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戴上手套,最后整理了一次头发,除了头发很短之外,她看上去像那么回事,是一个标准的新娘。化妆师曾建议她戴上假发,可她根本沒有理会,还顶着原来的短头发,穿上婚纱后,婚纱上蓬起来的皱褶让她高大的身形显得越发高大了。
李安希在安迪照镜子的时候也在镜里瞧自己,他没什么特别的,个头和她一般高,是偏瘦的、羸弱的体型。他戴一副黑边眼镜,平时蓬乱的头发今天梳得齐整,前额的头发斜斜地顺过去了,因为用吹风机吹过,蓬松又顺滑。他今天穿了灰蓝色的西服,打了枣红色的领带,裤脚没有垂到鞋面上,而是吊起来一截,让人想到迈克尔·杰克逊的吊脚裤。
“这样还可以吗?”安迪问。她在镜子里瞪着自己用发胶固定过的头发,声音里没一丝兴奋,就好像刚插好了一束花问他插得怎样。她的表情也真够严肃的,可这确实是他们的婚礼啊。
这时候李安希的母亲进来了,她穿了一件暗红旗袍,旗袍的前胸镶满了珠子,腋下塞了条白手绢,倒好像随时准备着掏出来擦去从额头沁出的汗珠或者桌面上的灰尘。噢,今天天气可真够热的,而且还很干燥,灰尘可多得很呢。
“好了没有?好了没有?”她对他们说道,“已经有人来了。快点快点啊。”她连着说了好几遍“快点”,说得他们心里慌慌的,就赶紧往外走。窗外有几只鸽子惊吓似的飞了起来,落在外面平台的栏杆上,头一伸一缩,咕咕叫个不停。
李安希已经向外走了,安迪没走几步就跑了回去,又对着镜子擦掉嘴边的面包渣。这是午饭的残留物,从一大清早起,他们就忙到了现在,中途只是胡乱吃了点面包就赶去做头发、拿结婚礼服,后来又忙着去拍婚纱照。
“好了好了,快去迎接客人吧,好多人都来了。”他母亲一惊一乍的。他们都赶紧跑了出去,一起站在酒店门口仰起脸对着请来的客人们微笑。
这当然不是一场盛大的婚礼,他们只是请家里人以及几个朋友和同事吃了顿便饭。这是李安希第三次结婚,安迪是第一次。她二十四,他四十二;她看起来太年轻了,而他,庄重老成。不过这没什么不好的。
嫁给李安希之前,安迪在她父亲的面包店里工作,李安希第一次遇到她是在那家面包店里。她在收银台后面的时候居多,她父亲负责在烘焙房里烘焙糕点,烘焙房和营业处只隔了一层玻璃,李安希可以透过玻璃看到她的父亲。她父亲留着一撮小胡子,戴着眼镜,总是低着头,像只老鼠似的忙忙碌碌。除了她父亲外,店里还雇了三个人,都戴着白色高耸的帽子,系着深棕色质感坚硬的围裙。
一开始,李安希还以为会很顺利,他已经告诉她了,街对面那个眼镜店就是他的,除了这个眼镜店,他另外还有两家店,目前打算再开一家,这样他就有四家连锁店。但第一次约她出来的时候她还是拒绝了,她说面包店太忙,走不开。也许她只是不想来,李安希想,但这没有关系的,他又不缺女人,以他的身家,但凡实际些的,都会把他看作可以结婚的对象。他再没有去那家面包店,也很少到面包店对面的眼镜店去,他一直在筹备着另外的店。
他一直在忙碌,已经把安迪忘了,直到有一天,他刚从店里出来就在面包店门口遇到了她。相比之前她瘦了,看起来像是长高了两公分,他不得不正视这个现实——她几乎和他一般高。她问他最近怎么不再到面包店里了。他说太忙了。“你要是太忙,可以打电话,我们送过去。”她笑着。
他确实打了她的电话,不过不是买面包或蛋糕,而是请她看电影。这回她没有拒绝。他就利用这个机会,谈到他的前两次婚姻和前两任妻子。他觉得,如果要正儿八经谈恋爱,她就应该知道这些。他喜欢坦白而没有欺瞒的关系。
“她总是嫌我工作时间太长。”他说的是第一个妻子。
当时他还是律师,经常要到外地出差,是父亲生病了以后他才从事务所出来接管眼镜店的。他和她的婚姻只持续了半年。他的第二任妻子也总因为娘家人和他吵架,嫌他不够关心他们,对他们照顾不够。眼下,他已经因为离婚失去了两套房子和一些股票,不得不搬到母亲那儿。当然,他觉得这主要也是因为父亲去世了,他有义务照顾她才和她住到一起。
他把这些情况一股脑告诉了安迪,包括他对未来的构想和打算——等开到十家店,他就要退休了,那时候他应该还不太老,还不到六十岁,他要到世界各地旅行;他会住到一个大房子里,他会养两只狗和五只猫,还会在院子里养上一窝鸡,鸡会在房顶上咯咯叫。
他把这些统统告诉她,他很兴奋,热切地期待着她同样热切的回应,在这之前,他还没对其他人说过,他几乎是在暗示,他允许她加入到他的生活中来,成为他未来计划的一部分了。
但她什么也没说,像不在意一样。
他们看完电影出来,路过了一些服装店,她隔着玻璃看橱窗里的服装。不,是他以为她在看,后来发现不是,她看的是放在塑料模特们脚边的瓷娃娃:一对新人,男的女的都是栗色的头发,男的深一些,女的浅一些,男的穿着燕尾服,手上拿着礼帽,女的穿白色的婚纱,手腕上系着蓝色的丝带,他们一起站在一只木质的基座上。还有一个黄头发坐在草地上看书的小女孩,穿着蓝色的裙子和浅绿色的裤子。
“你看这个,”她指那些瓷娃娃给他看。她盯着橱窗的目光,看起来天真无邪、心无城府。她的脸沐浴在从那些橱窗照出来的灯光里。他被她迷住了,下决心娶她。
“她可不像你说的那么好啊。”李安希的母亲背着他,悄悄去了那家面包店,回来以后对他说。“她看起来随时像在梦游,而且她还太年轻了,她根本不知道怎么照顾你。我会托人给你介绍的,你不用太着急。”
他们站在厨房的操作台前面,李安希正帮母亲把冷水里涮过的豆角用漏勺捞出来。
“你听到我说的了吗?”见李安希不应她又说。
她已经六十多岁了,但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至少年轻十岁。她几乎没怎么工作过,自嫁他父亲以后,就一直做家庭主妇。李安希觉得她这一生恐怕从未在十点之前起过床,即便如此,吃过午饭后她还有午睡的习惯。李安希记得在他上小学的时候,有时到了下午四点,放学回家,还会看到她才从床上起来。她穿着睡衣,双眼惺忪地走进厨房开始做晚饭,嘴里不经意地问李安希想吃什么,但不管李安希说过想吃什么,最后都会以一顿简单的饭菜草草打发。这让李安希感到挫败,她看起来真的丝毫也不关心他呢。
“我没有着急,我只是想和她结婚。”他说。既然那时候她不关心他,成年之后的所谓关心也不能叫关心而只能叫干涉了吧。
他母亲在煎着带鱼段,听到他这么说就停了下来,拿眼睛瞅着她。她的眼睛黑黑的,像乌梅,闪出的光执着坚定又坦率。
“我劝你还是再想想吧。”看了他足有一分钟,她才把目光收回,讪讪地说道。大概是知道自己的话对李安希不起作用吧,语气听起来是没有那么坚定了。
她喜欢干涉别人,这是她的习惯,对李安希的父亲也曾经如此,只是他父亲从没有真正听从过她,但她仍在较小的范围内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她在他们的卧室里用猩红的百叶窗和粉红色的纱帘(尽管他父亲非常反对),墙纸是暗红和黄色相间的,床上铺满大红色床单和紫红色被套。正因如此,李安希一直不喜欢红色,特别是猩红。他喜欢淡蓝、浅绿、灰白这些颜色,看起来清新、工整而又禁欲。
“你把酱油递一下给我吧。”她说。
他照她的吩咐把酱油从柜子里拿出来递到她手上。
“再给我一下面粉,要是鱼不裹上面粉,炸出来会太干的,咬不动。”
李安希又把面粉从抽屉里拿出来递给她。口袋外面的面粉颗粒在空中飞舞。
“哦,不用去管它,待会儿我用拖布拖一下就好了。”见李安希要用扫帚去扫落在地上的面粉,她就说。“我希望你还是多想想吧,她真不适合你,太不成熟了,还是一个小姑娘。她不会安心跟你过日子的,过不了几年又离婚,到时候又要分割你财产。”
李安希知道,通常说来,母亲所说的“希望”“建议”“觉得”“供参考”,藏在后面的话都是“听我的”“相信我”“必须如此”。
“她很可爱。”李安希说。“很萌。”因为想到安迪,不觉嘴角起了笑意。
“她什么也不会干,她怎么照顾你啊?我看她连一顿像样的饭都做不了……”
“没关系。”李安希仍旧笑着。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在意母亲的看法了呢?大概是从他第一次开了一家店开始,他已经用他的行动证明了他的能力,他完全可以自己做很多事,不必考虑母亲的意见。
“在我看来她还傻里傻气的,怎么能成为一个好妻子?”
他觉得没有必要对母亲解释,就忍住了差不多要冲口而出的话头。他闻到一股焦糊味。“带鱼糊了啊。”他说,觉得正是结束谈话的时机。
其实李安希还有一个更正当的理由可以说服他母亲的,那就是安迪怀孕了。这当然是够快的,但那是没办法的事,安迪没有经验,不知道采取措施。这既成的事实让谁也不能反对,就连安迪那对他颇有微词的母亲也不能了。她母亲一直嫌弃李安希年纪太大,又结过两次婚,好在她的父亲没有反对。安迪自己当然也不反对,得知怀孕的时候,她说她喜欢孩子,但其实她自己也还像个孩子,不过她有点跃跃欲试,高兴地告诉他,她想要生下这个孩子。
结婚后,他们在李安希的母亲那里住了两个月,就搬到了新买的装修好的房子里。李安希出于礼貌,请母亲和他们一起去住。“我这一辈子都在照顾你和你爸爸,现在还要照顾你儿子吗?我是欠你们李家的还是怎么的?”母亲说。李安希知道她实际上想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只是嘴上不肯承认,还非得摆出让人求她的样子,于是顺着她往下说:“不过你一个人倒是更清闲些。”母亲很快瞪了他一眼,随即酸酸地说,“那当然,我很识趣的,就让你们过你们的二人世界吧。”
不过,其实,她并没有允许新婚夫妇过他们的二人世界,自他们搬出去之后,她很快适应了婆婆的角色,常常过来指导没有经验的儿媳。这时的她已经看在安迪很快会为李安希生孩子的面上,原谅了安迪的不谙世事和不懂生活。
“生养孩子,这可是一个繁琐的过程,简直是一个大工程。”她夸张地说。每到这时候,李安希就知道母亲要开始说他小时候的事了,说他得过腮腺炎、黄疸,说他一直是一个很乖的孩子,很少在半夜哭闹,即使是饿了哭起来,把奶头塞过去马上就好了。“他从来没有不吃我的奶的时候。”她会很骄傲地炫耀。李安希都会感到窘迫,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急于把话题岔开,再怎么他已经不是“妈妈的乖宝宝”了。
李安希和母亲都已经开始希望这次会是个男孩,这样就能继承家业和姓氏了,他们盘算着等孩子长大后把眼镜店传给他。當然他们也已经商量好了他幼儿园、小学、中学和大学要上的学校。
“你们怎么知道是男孩?”有一次安迪问。她说他不喜欢李安希在洗完澡,和她并排躺在床上把手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时喊着:“儿子哎,儿子,你一定要乖乖长大,好好在妈妈肚子里长大。”她说有时候她怀疑这个人还到底还是不是她以前认识的那个李安希,以前他不一直是理性、沉默、含蓄、不溢于言表的么?可现在的这个他却是这样的浅浮。
但李安希沉浸在快要当父亲的快乐里,他感到幸福。一想到他的精子在过去的某一时刻,成功地钻进了她的卵子,新生命就此诞生,孩子的身子、手、脚,还有鼻子和耳朵正慢慢形成,他的内心就激动不已。
自从他们结婚以后,安迪就没有再到面包店干活了,因为李安希总憧憬这样的画面:每天下班回家妻子和儿子都在家里等着他,桌上有热气腾腾的饭菜,儿子在地上跑来跑去,一旦他坐下,儿子就会爬到他的膝头,要他讲故事给他听。他认为事情就应该这样,丈夫负责养家,妻子负责照顾家庭;丈夫对妻子拥有绝对的支配权,同时也决定她未来命运的走向。这不正是每个男人乃至整个社会都认可和称颂并梦寐以求的平实而体面的幸福吗?
不过这并不代表李安希要把安迪当囚犯一样关在家里。不。他鼓励她去学插花、茶道。这些东西都是女人可以学的。他用他的行动表明他的宽容、仁慈、体贴入微、细心温情。在她身子还没有太笨重的时候,他怕她待在家里烦闷,鼓励她走出家门。如果在从前,她可以去学缝纫,他母亲就会这门手艺,要是她愿意,可以跟着他母亲学。但恐怕她不会。她也可以学弹琴——弹弹钢琴、古琴什么的。他这么建议的时候,眼前就出现她坐在一架钢琴、一架古筝、一架古琴前面的模样。她用她那纤细的手指拨弄着那些琴弦和琴键,姿态端庄优雅。她沉浸在音符里面,就像在深邃的大海里游泳。不过有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她的手指并不纤细,她也并不优雅,她其实是有些笨拙的,这种笨拙体现在她的不懂变通、过于较真、不够随和上。但不管怎样,这是有助于培养她高雅品味的。高雅的品味是成为一个好母亲的前提,他可不希望今后自己的孩子拖着鼻涕满世界乱跑,满嘴粗话地骂人。
洗尿布也是有讲究的,如果只是尿液,用清水洗洗就可以了,如果有大便,只可以用天然肥皂,但最后,都要用开水烫一遍。安迪是很愿意给孩子洗尿片的,她用盆子端着换下来的尿布走到洗手间的时候,李安希甚至觉得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但他仍然经常会看到母亲从安迪手里夺下奶瓶,拿到水龙头下冲洗,为了让牛奶温度均匀,还要尽力摇晃几下。
“我已经试过温度了的,”有一次安迪无奈地对李安希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觉得烫。他大概就是故意和我作对吧。”
“他能接受的温度和你不一样吧。”李安希公允地说。
“我想是因为他不喜欢我。”
“那怎么可能?你是他妈妈。”李安希觉得她这样想很好笑。
“他不喜欢我,他更喜欢你妈。”她固执地说。“他刚生下来的时候,护士把他抱过来,第一个递给的就是你妈。刚生下来的孩子,最先被谁抱,就会喜欢谁。”
“你哪来的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李安希说。“不要太孩子气。”
安迪说她要继续去上摄影课,因为有别的学生学摄影,她上课的时间调到了下午。这样,她一星期内有两个下午要出去,有时候星期天也会出去一会儿,她说老师带他们去上实践课。安迪不在家的时候,李安希的母亲需要过来帮着照管宝宝。
“她不是已经学过了吗?”母亲听到消息后嚷嚷着,“拍个照有那么难吗?还要这么一遍遍地学?你看她平时不作声的,装作一副无辜清白的样子,心眼可多得很呢。她不是想逃避家务,不想带孩子吧?”
李安希问过安迪,她是不是不想带孩子,想逃避做家务。她没有回答,他就把她的沉默當作她确实不喜欢。“那个摄影师有其他工作吗?”当时他还问。“难道就只是以摄影为生?”“他是一个真正的摄影家,”她说,“一个真正的摄影家。”“摄影家就可以不工作吗?”他反驳。“他是在工作啊,他在教摄影。他把照片印成明信片在集市上出售。还把照片卖给一些摄影杂志,去影楼给人拍照。你不知道他拍的婚纱照有多好,好多人都想让他拍,但他哪有那么多时间啊,只能满足一小部分人。”
“他们在一起,男男女女的一大帮,就不会有问题吗?”李安希耳边又响起母亲的话,“当然是很开心的啦,当然会喜欢在外面玩啦。可她是你老婆啊,你就让他这样在外面跟别人玩也不管?我以前年轻的时候,是哪里都不能去的,我一出去你爸就要不高兴的。”
李安希想说你确实不出去,你成天在家睡觉,要不就是去隔壁邻居打麻将。自然,要严格来说,她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但她毕竟是他母亲啊,他不可能对她指手画脚。她的话叫李安希烦闷,也许她只是随口一说,他也以为自己不会听信,那天他却一直到很晚才睡。
有好几次,他都想把安迪叫醒说个明白,想知道她究竟怎么想的。也许他并不想叫她说什么,因为似乎也确实没什么可说,他只是想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对她说她是他妻子,他爱她。他可能,也应该想告诉她这些。
但他只是在黑暗中躺了很久,双臂一直紧抱在胸前,他强迫自己盯着那从窗帘缝里漏进来的光,他的睡衣被汗水浸透了,湿漉漉的。他嫌热掀了被子,掀了被子又嫌凉。就这样,反反复复好几次。也起了好几次夜,每次进到卫生间,在镜子里瞥见自己的时候,他都会暗想,也许他确实老了吧。他真的老了,额头有皱纹,鬓角有白发,双颊肌肉凹陷,还有肚子上的赘肉……已经完全不像二十多岁的时候了,不仅如此,因为平时出门总开车,一不开车,走上几步路都上喘。
可她仍旧那么年轻。
他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但刚一睡着,孩子就又哭起来,他躺着没动,心想安迪会处理的,但安迪也没动。他忍不住喊她:“孩子哭了。”安迪还是没动,他不得不用脚碰她。她始终还是太年轻,睡眠一直很好,经常夜里孩子哭都听不见,每次都得他提醒她。现在她终于醒过来了,抬手开了灯,睡眼惺忪坐起来。
为了方便照管孩子,他们在床边放了一张卧榻,再在四周缠上布条,当成孩子睡觉的地方。这当然也是母亲的主意,安迪本来是想让孩子跟他们睡在一起的。“那你俩一翻身,还不把他压死。”母亲说。
“他是饿了。”安迪说。
李安希把身子转过去侧朝一边,以便背对着刺眼的灯光。“那就喂他点奶。”他含糊地说,抬眼瞧瞧墙上的钟,已经三点多了。反正现在安迪已经知道怎么给孩子喂奶了,哄起孩子来也比以前熟练。
“你可以去热一下吗?”
“我明天还要上班。”李安希头也不回地说。
安迪抱着孩子出去喂奶了。尽管孩子的哭声仍断断续续传来,李安希却睡意渐浓,过了一会儿,他就听不到孩子的哭声了。
第二天早上,他开着车来到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在新开的眼镜店上面,下面有一家水果店,每天早晨,水果店的店员都会把水果从店里搬出来,摆在人行道上。他的办公室里安装了果绿色的百叶窗,家具是深棕色,椅子是黑色。他在书架上放了很多书,但从来没有翻开过。他更关心的是他的财务报表,它们放在一个铁制的公文柜里的,按着时间的顺序整齐地码放着。他在办公室里处理各类事务:进货、销售、整理账目、协调人事,等等等等。
但这天,他什么也干不了。本应该再进一些货,他却找不到厂家的联系电话。有笔欠款应该催了,却找不到销货凭证。有个干了五年的员工打来电话要辞职,他想都不想就答应了,都没问问原因。
他决定出去转转。
在路上,他给安迪打电话,问她今天是不是要上课。“我去接你。”他在电话里对她说。“不用了,”安迪说,“我自己走回去,你忙你的吧。”安迪态度冷淡,不过这也符合她的一贯的行事风格,他大概是不应该起疑的。他相信她纯洁的秉性,但有些念头却仍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
和李安希在一起之前,安迪有过一个男朋友,是她的高中同学。她很少提到他,李安希只知道他们的这段关系维持了半年,她从来没有跟他透露过他们分手的原因。以前他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现在,这个从未谋面的人,却与摄影师的形象奇怪地重合在一起。
又一个星期天,安迪依旧要去上下午的实践课,她打电话给李安希,让他早一点回家带孩子。“那妈呢?她不能过去吗?”他问。“她要去跟人打麻将,她说要晚一点过来。”
李安希答应了,但后来有人来找他投诉,有两个分店的员工在吵架,他得赶过去处理。忙完这些事,已经是下午五点,他想起要回家照顾孩子的事,安迪可能又要因为没去上课抱怨一通,说他没有履行他的承诺。他想好了要怎么解释,盘算着也许应该买一束花向她道歉,但觉得怪难为情的,就打消了念头。
他还没回到家,才在过道上就听到孩子在哭,哭得还挺伤心。难道安迪不在?他打开门进了家,喊安迪,没听到任何回应。只有坚一个人独自在卧室的床上,身上的棉被被踢到了一边。他把坚抱起来,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安迪不在卫生间,不在卧室,厨房和洗手间里也没有,阳台上空无一人。坚还在哭,脸憋得发紫,血管就像蚯蚓似的在皮肤下面鼓起来。李安希伸手摸了摸,尿布是湿了,有可能是因为这个不舒服了吧。
“好吧,我们去换尿布,马上换,换了你就舒服了。”李安希哄着孩子,把晾在摇篮边上的尿布拿过来。
他见过母亲是怎么做的——拎着孩子的两只脚,连着屁股一块儿提起来,再把尿片塞在屁股下面,随后再往上折到肚子上,用肚子上的松紧带把尿片固定起来。好了,他对付得了的。这没什么难的。虽然尿片拉得不太平整,他也忘了再垫上一层防水布,不过这时没人埋怨。可这不就是她们该干的活吗?她们能埋怨什么呢?男人负责在外挣钱养家的时候,女人就必须把家务打理好。
“等我们换完尿布,你很快就舒服了。”他安慰坚。
坚还是在哭,声音也越来越大。他让坚的头靠着自己的肩膀,学起母亲的样子,轻轻晃动身子,边晃边哼唱小时候听来的儿歌:
小风轻轻吹
小鸟低低叫
小狗慢慢跑
他母亲也经常对坚哼唱这首歌,每次她一哼这首歌坚就安静下来,他以为这招会管用,连着哼了好几遍——
小猫偷偷笑
屋里静悄悄
宝宝睡觉觉
他边哼边摇晃身子,可是他晃得不太好,不像母亲那么娴熟自如,笨拙得有些像在打哆嗦,就像他根本不会走路一样,身子一倾一倾的。没想到坚不但没有安静反而更生气了,不停扭动着身子,好在他力气不够大,才没一下从李安希的怀里挣脱出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李安希准备替坚擦掉眼泪和鼻涕,但他把脸扭开了,鼻涕弄得一脸都是。
“你是饿了吧?”李安希说。
母亲说过,孩子哭,不是饿了,就是尿布湿了不舒服。不管怎么说,李安希都打算给坚喂奶了,他抱着坚走进厨房,厨房的水池里堆着没洗的碗,案板上的菜刀上沾着淀粉,电饭煲里的饭已经板结,桌布被卷起了一半,上面放着奶锅,桌面上散落了一些盐和胡椒粉。安迪一个人在家带孩子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从目前的状态,完全可以想象到她手忙脚乱的样子:正在做着饭或者煮着奶,孩子突然哭起来,不得不放下锅和菜板,赶去照顾孩子。
他把包装盒从操作台上拿开。奶瓶还没洗,从水池里捞出来的时候,里面残留的奶液发出馊臭味。他抱着孩子可没办法清洗奶瓶,难道奶瓶不是应当每次用完后就清洗好,放好的吗?要是换成更有条理的母亲,一定是这样的。他只能把孩子放回床上,再过来洗瓶子了。可坚一落到床上,哭的声音就更大。他认定孩子无理取闹,决定先不去管。
他到厨房把奶瓶捡起来,用洗瓶刷认认真真里里外外刷了个遍,洗完了往瓶子里放了一大勺奶粉,再灌上开水,拧上瓶盖摇了摇,把瓶盖敞开,等晾得差不多了,才又回去抱孩子。他哄着坚:“哦,你看你,你看你。”
坚的脸憋得发紫,有一会儿都发不出声了。他刚把橡胶奶嘴对到坚的嘴上,坚就猛地扭过头去,倒出来的奶液洒到他裤子上。这次他是真的想生气了:“你看你,你看你。”他沮丧得不知怎么才好,再想起安迪更气得哆嗦。即使他赶不回来,她难道不应该一直等着吗?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这是一个母亲应该干的事吗?难道上个摄影班是天大的事?对于她来说,天大的事应该是带孩子才是。
“哎呀,我的老天啊,在外面就听到了。”他母亲开门进来。“这是怎么了?安迪呢?安迪去哪了?”她连包都顾不及放,就跑过来抱孙子。“哦,我的宝贝,我的宝贝。真可怜,你妈呢?又不管你了?哎哟,宝贝真可怜。”她把坚抱起来靠在自己肩膀上,兜着圈转来转去。“安迪不在吗?”
李安希说安迪上课去了,李安希以为她会发火,会怒骂,没想到她却心平气和地说:“哎哟,我就知道会这样,我知道会这样的。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小宝贝,你再哭,心疼死奶奶了。”
她把孩子放平,让他在自己胳膊里荡秋千,一边荡嘴里一边发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一会儿学鸭子叫,一会儿学驴叫,把自己装扮成各种动物,可坚还是在哭,对她所做的一切毫不在意。她见这些招数不管用就生起气来:“她连孩子也不管,人就没影了,你给她打过电话了没有?她到底想干什么呀?”
她让李安希去把奶瓶洗了,给孩子喂奶。
“我已经喂过了,他不吃,还吐了我一身。”
“拿过来吧,我来喂。”她斩钉截铁地。
终于可以把孩子和奶瓶交给母亲了,李安希松了口气,一通折腾把他累得够呛。他朝卧室走过去,至少得换换衣服,他身上可还沾着那么多奶液,现在已经发出臭烘烘的味道了。
經过过道,不知怎么的,就看到那些照片,他很奇怪,为什么一直没注意。那面墙上以前挂了一些家庭的旧照片,有他母亲的,有他父亲的,还有他和安迪的,但现在,这些照片换成了别的:几个邋里邋遢坐在街边卖菜的女人,一个伸着肮脏的双手乞讨的小孩,脸上布满皱纹和雀斑的老男人……还有另外一些东西,他完全说不上是什么,看起来像团乱草,或者一堆线,但相比草来说又太卷曲,相比线又太短……后来他看出来了,那是一团人体的毛发。
太可耻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把它扯下来撕掉。他要扔掉它!扔掉还不行,得烧掉!
一定是她。是她干的!
他几乎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呼喊——
她竟然敢这样,这太恶毒了!
要是母亲看到了会怎么想?要是有客人来,看到了会怎么想?老天!他让她学摄影,可不是让她拍这些!她就不能拍点美好的吗?不能拍拍婴儿、花朵、蓝天和白云吗?
他愤怒得颤抖起来,接着又想,那团可耻的毛发是谁的?是她的吗?还是那个人的?那个摄影师的?!
他想到当她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却正在办公室里为了家庭而努力工作着。
这可能就发生在那个人的家里,在那凌乱肮脏的床上。要不就是他的工作室。他可能有个工作室,好像听她提起过,那里有幕布做背景,有一些灯光和支架,还有一些拍照用的道具,一些玻璃球、木质板凳、装在画框里的印刷品。他似乎可以看到,在那个布景后面就有一张床,上面铺着白色的床单……他们脱掉衣服,在床前赤裸相对,然后拿出相机来对着对方按快门……
她把这些肮脏的照片挂在这里的时候,就把他家庭的记忆都抹掉了,也把他们的感情毁了。
“你在干什么?还不过来。”李安希扯照片的时候听到母亲说。“这孩子怕是病了吧,得带他去医院看看。我们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可以在儿科门诊挂号,再晚只能看急诊了,我们得趁着门诊还没有下班赶快去。”
李安希本来还以为他根本开不了车呢。他的心一直在咚咚跳着,视线模糊,看不清前面的路。不用说血压肯定升高了,血管里的血似乎都流到耳朵里,以致他听不清母亲在说什么。
门诊还没有下班,他们走进去,等着挂号、排队、做检查。孩子一直在哭,母亲哄也无济于事。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几个人也带着孩子等在诊室外面,大多数孩子都比坚大,只有两个和坚差不多。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在哭,走廊里回荡的全是孩子的哭声,听了让人头皮发麻。
医生说孩子有点发烧,感冒引起的,如果晚来一步可能会引起肺炎,现在需要打消炎针。
所有的床位都已经有人了,他们只能抱着孩子坐在椅子上让护士过来打针。
药力开始发挥作用,坚睡着了,母亲也很累,险些在椅子上睡着。李安希让她先回去休息,有他一个人看着孩子就行。“那我去给你买点吃的。”母亲说。她坐直身子,拢了拢散乱的头发。这时的她好像换了一个人,疲惫又无助,似乎对她有任何要求,她都会迷迷糊糊答应。
李安希说他不想吃,叫母亲赶快回去。但她还是出去买了些面包回来。“嗬,那个安迪呀。”她出去了一趟,恢复精神了,又开始数落起来,“我以前就说过让你别跟她的,你非不听,现在我的话都应验了吧。”
他一直没给安迪打电话,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回家了吧。他想象她看不到孩子时大吃一惊的样子,他想象她拿出手机给他打电话,听到消息,她一定会连电话都来不及挂就会赶过来。
他有意不去看手机,冷酷地想着这一切。但与此同时,他自然也没有忽略一个事实——她并没有打电话过来。到了十点半,他带着孩子回家的时候,她也不在家里。
即使到坚五岁的时候,李安希仍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安迪从来不提那件事,他也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凌晨三点多才回到家,开门进来的时候浑身湿透了,她头发上、衣服上、脸上全是水。
外面下雨了吗?他一直没听到雨声,也许是他打盹的这会儿下了?她从他旁边走过,进了卫生间,砰一声把门关了。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她带着能穿透人心的凉意,疏远、漠然、傲慢、不可侵犯。
她再没有提过这件事,从那之后,她仿佛变了个人,学会了腌制咸菜、织毛衣,还会用旧衣服和旧毛毯拼接地毯。她和他母亲开始有了共同的话题,她们经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或者餐桌旁边聊家常。她早已经不再去上摄影课了,也不再拍照片。有时提到“摄影”两个字,她会停顿一下,就像那是一道门槛或者一条沟渠,她必须集中注意力才能跨过去。
她比过去胖了,紧身的上衣包裹着丰满的胸脯,臀部的肉也比过去多了起来,堆积着,一走路就颤动。一到星期天她就带着坚到公园里去,坐在长椅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她和李安希的话题永远围绕着吃什么和坚在幼儿园的生活。一旦他们有分歧,总是安迪在妥协。“就听你的吧。”她说,以便尽快结束谈话。
李安希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问了几次她不说之后他不再问了。他设想她是去找他——那个摄影师,也许她是准备跟他走,但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走成,或许是她被抛弃了。
她不走当然不是因为他李安希咯,李安希这个人在她心里大概一钱不值,她并不在意他,她也不在意孩子。她心里只有激情。
她的激情就像一座活火山,下面孕育着灼热和滚烫,一旦触发,沸腾的岩浆就会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毫无顾忌地喷涌而出。而现在,她不过是把自己层层包裹,想让心中的那团火渐渐熄灭。
他不知道该恨她还是同情她,他只知道缓解痛苦的唯一办法是辛勤地工作。他总不在家,总在工作,不让自己有片刻喘息的机会。
甚至是周六和周日,他都要到办公室里去。但他去那里,多半不是为了工作,他只是关上窗子,把窗帘拉下来,把椅背调到一个舒适的角度坐在那里。
这样的状态他并不感到愉悦,相反,他感到像掉进了一口井里。他在下面游动,游得精疲力尽,他想停下来,可并没人能把他拉上去。
楼下新来了一个姑娘,大家都叫她小姚,她很活泼,见到每个人都笑嘻嘻的,大家都觉得她可爱。“很萌。”他们说。也许哪天他会把她叫到办公室。他闭上眼睛,几乎可以听到过道上传来了小姚的脚步声。他想象她健壮的双腿隐藏在丝绒裙的下面,不安分地在地板上踩来踩去,就像快要跳起舞來。
他紧闭着双眼,简直没法承受这样的想象,他觉得自己毕竟还是太软弱了。他应该再强壮一些的,强壮得就像一棵树,他就可以一直生长,生长到比这个房间还大,生长到把身子从窗口探出去,枝条一直向上延伸,直到刺破云层直达天幕,也许那样还要好些。
“我早知道是这样,你总不听我的。”这时他听到母亲说。她的声音响了起来,冷冷的。
“闭嘴!”他睁开了眼睛。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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