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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术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5043
指尖

  包括我们的长辈和父母在内,似乎均未近距离见识过仙人模样,无论是漫长的人生履历,杂驳的生存经验,还是电光火石的惊魂时刻。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仙术的无限崇拜乃至滔滔不绝的幻想。

  放羊人二秃子,常常不厌其烦口沫四溅,回顾自己遇见仙人时的情形,他说那是一个寻常得再不能寻常的深夜,他吃完饭,又喝了有一碗面汤,就靠着被子眯着了。那天他睡得很沉,没有梦,仿佛被一块石板死死压住了。是他娘推醒他的:秃子,该去羊圈了。放羊人二秃子揉了揉眼角的眼屎,迷迷瞪瞪出了门,深一脚浅一脚去往羊圈方向。刚过十五,月亮像一个玉盘,又大又圆,整个村庄都亮堂堂的。他哼着小曲路过村庙,一抬头,竟然看见一个白袍仙人坐在老柏的树杈上,拿着个葫芦,仰头喝完一大口酒,醉意朦胧地盯着他。他被惊得一下子失了声。更离奇的事发生了,仙人身后,一片明亮,二秃子定睛一看,庙院里灯火通明,隐約传来鼓乐声,还有杯盏碰撞的声音,划拳声,打嗝声,仿佛庙院里有几百号人在狂欢。他一时吓得胆战心惊,两腿发软,浑身瑟瑟,转身就死命朝家跑。

  二秃子的这次奇遇,不断被人问起,每次,他都大肆宣讲一番,连外村人路过,都会停下来张着嘴巴听一回,不久便传遍邻村。二秃子也因此次经历,在人前有了底气,腰也直了,声调也高了,仿佛不久的将来,他就要变成仙人。如此絮絮叨叨两三年,当人们再无法获取到新的讯息和细节,便渐生厌烦,二秃子再提起,总要被人将话题支开,似乎再无值得称奇之处。比起来,福大爷受众更长久,也更令人着迷,他的古话里,不断出现一些新奇之人,他们不止可以飞天遁地,还会施展仙术,来帮助穷困弱小的凡人实现某些愿望。也就是说,比起仙人本身,人们对仙术更感兴趣,乃至会生出幻念,妄图偷得几手法术,来应对漫无边际颠簸不平的人生际遇。

  可惜福大爷古话里的仙术,并没有特别明确的方子或者技巧供人参考。比如,他说世上拥有最高级遁地术的人叫土行孙,他从小就被父母送到飞云洞,拜惧留孙为师,每日饮露餐风,苦练技艺,一学就是千年。他的兵器是一根镔铁棍,长丈八,粗三尺,施展起来,触树可倒,遇石可碎,极具威力。但他的棍术还不是最令人称道的,他练得最好的仙术,是遁地术。咒语一念,明明在眼前的人突然就消失了,但见前方数米长远的平坦之地,凸鼓起一道地脊,地脊上的黄土尘沙正待滑落,地脊转瞬又不见。你尚且在此疑惑,那土行孙早已窜到百里之外。

  一群小孩看着脚下平展展的地皮,缓慢地抬眼,无比迷茫地沿着脚下的道路,出了阁洞,到了小河口,又过了河,仿佛,自己也拥有了土行孙的仙术,遁地之内,日行千里。这厢边福大爷的故事并没有结束:自古人也罢,仙也罢,一旦拥有本事技艺,便会生傲气,说好听点叫傲气,不好听点就是自高自大,忘了自家几斤几两。有个叫申公豹的人,是商纣王的重臣,早年曾跟姜子牙同门,都是元始天尊的徒弟,也拥有一身绝世仙术,此人极会游说,所以在他的蛊惑下,土行孙盗走了师傅的捆仙绳,离开飞云洞,下山辅佐邓九公攻打西岐去了。这一打,战功赫赫。当然,被人俘虏也是常有的事,但每次俘虏,他都能通过遁地术成功脱逃。有次,他又被西岐人擒获,为防止他再次逃跑,西岐人将他吊在了树上,让他离开了土,无法施展遁地术。这一吊,就是七七四十九天,又是落雨,又是刮风的,西岐人见他生不如死,渐渐放松防范和警惕,疏忽中也没发觉,吊土行孙的绳网已开始腐烂。有天深夜,大雨如注,绳网终于在土行孙的挣扎中,破了个大洞,五花大绑的土行孙,真是绝境重生,就地一滚,人便不见了,仿佛鸟飞上了天空,鱼潜入大海。

  福大爷说,类似的仙术还有遁火术,咒语一念,人便跃入火中,借助火的能量隐身,并去往要去的地方。世上任何物体,都可成为仙人的施术道具,石头能变成金子,群山和河流能消失,人也会变小至无。

  福大爷说完很久了,人们还痴迷地看着他,沉浸在他的古话中,无法自拔。仿佛他是一口百宝箱,箱子里,藏有无数仙术名称,他打开它,我们便能在眼花缭乱中,看见它们无法具象的样子。令人遗憾的是,福大爷跟我们一样,不会念任何一样咒语,也不会任何一种仙术。

  村里人婚丧嫁娶,选黄道吉日,无一都是要找贾占奎。贾占奎家的书多得能垒一座房子,他就坐在房子一样高的书堆里,觑着眼镜不停地读,白天读,夜里读,读成了一个近觑眼。按福大爷的说法,贾占奎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是个通天遁地的人物,据说他在初一十五的夜里会接待来自天上仙人的造访。而余下的时间,他还接待地下魂灵的造访。但也有人对福大爷的说法产生怀疑,贾占奎看书早看傻了,筲不能提,水不能担,除去会在书中查查黄道吉日,什么也做不了了。

  小孩有天胆,没缘由便去贾占奎家去看看。那是夏日午后,贾占奎拿一把芭蕉扇坐在花架下看书,日光从绿叶缝隙凌乱地打在他身上,看起来,他就像一只庞大的“花大姐”。他手里的书跟我们的课本大不同,无论是颜色、纸质,还是字体。不久,他开始打瞌睡,头一下一下地朝前颠着,我们轮流靠到他身后,去看那本泛黄的厚书上的字,没有人能认出来。一群小孩悻悻然出门,回头时,倒见阳光下,贾占奎的哈喇子流了老长,都要滴到地上去了,不觉笑得前仰后合。

  在村里,似乎每个老人都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韵,在一些特别时刻,他(她)们能一眼看穿你怀揣的秘密,能找到你藏起来的东西。也能找到母鸡不小心下到别家窝里的鸡。更吓人的是,一些老婆婆,通过孕妇走路的方式,断言她们肚子里婴孩的性别。但他(她)们跟我们想象中的仙人,有天壤之别。拥有仙术的仙人,不该是女人,也不该是青壮年男人,他应该是个老汉汉,高,瘦,手拄一根长长的拐杖。他的外貌应有某种特色,比如茂盛白眉,直鼻,一团白髯垂胸。他穿的衣服肯定不能是男人们年节下的中山装,而是那种有大襟和扣门的衫子,皂色或灰色,只有这两种含糊不清又意味不明的颜色,才能让他的身份更加迷离和高端。他的裤腿上一定有一条同色系的绑腿,它像某种象征或机关,将它们连接成一个具有成熟外相的仙人形象。

  夏天午后,在茂密的梨树下,我们几个小孩用棍子打下树叶和青涩的果子,将叶梗果梗摘下,摆在地上。那刻,它们成为我们村的所有老人,矮的,高的,胖的,瘦的。一个又一个数过去,一根又一根攥在手心里,最终,所有的叶梗果梗都不见,天地间,只剩下一个人——二保老汉,显然,他更符合我们对拥有仙术的仙人的基本要素。他不止有不修边幅略显邋遢的外表,还在他孤独终身的身份(仙人肯定不像凡人这么沉迷于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些俗事),最关键是,在长久的寻找仙人的过程中,我们竟然忽略和遗忘了看菜园子的他,更忽略了他所拥有的法术——打卦。

  谁说这不是仙术之一术呢?当然,我们村很少有丢失物品的事件发生,似乎也没有谁特别在意自己一生有怎样颠荡或者飞黄腾达的岁月,仿佛温河长流,树木常青,人们极其甘心地顺从着生命的秩序,给予,剥夺,承接,消失。

  在我记忆里,我们曾从头至尾,亲眼目睹二保老汉施展过的一次仙术。那次是村里的妇人丢了帕子。这种小事,一般人估计也就猜测半天,纠结一阵,比如被风刮走了,被猫叼走了,自己叠到衣服里面了,或者不小心裹带柴火里烧了,反正不会走上一里多地,冒着炙热的日光,到菜园子找二保老汉打卦去。还好,在去往菜园子途中她并不孤单,我们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陪着她一起冒着烈日,边走边像她一样往路边的小杨树底下的阴凉里躲,或靠在崖边的那丛线绣菊下乘一会凉。

  菜园子三面环山,一面临路,一股清澈透明潺潺不息的透山水,将近十亩菜园子环绕一周,再通过涵洞,流向温河。菜园子的低洼处,有一片芦苇,初夏绿叶尖尖,妇人们包粽子需要叶子,就要去哀求二保老汉,多被拒绝。妇人们用食物或者其他小恩惠贿赂,基本全部失败,无奈,只能远眺着那片苇地,失望回转。夏天雨后,透山水涨溢,苇地里全是水,像一片仙湖,小孩猜测,那片苇地是二保老汉的修行处,但也不确切。我们每次去菜园子,他多坐在茅屋前的石头上喝水,长条石头当茶几,上面放着一壶开水,他的水杯是自制的石杯子,外呈方形,内口不规整。不喝水的时候,他就在用砂石磨杯子,褐色的石粉一堆一堆地涌下来。

  那个中午,二保老汉的茅屋前空荡荡的,只剩下他的石杯子弃在那里,几只蜜蜂趴在杯沿上打瞌睡,听见人来,警觉着嗡地一下飞散了。

  妇人迷惘地四下里张望,我们便喊,二保爷,二保爷。

  二保老汉当然是从那片苇地里钻出来的,眼角挂着耳屎,脸上七沟八岔流着热汗,见有妇人站在小孩中间,便蹒蹒跚跚从菜地的排水沟里往回走。阳光辣辣地射在绿油油的菜地上,有虚虚的白火焰一闪一闪。二保老汉好像遁着白火焰飘在菜地上似的,也看不见他的脚,只有宽大的衣襟,飘呀飘的,一直飘到我们面前。

  他坐在茅屋前的树下,并未看妇人一眼,只问:寻物?

  妇人红着脸点点头。

  二保老汉伸手捡了一根玉米秸,掰了一小段,在地上划了一个方形图案。

  几时丢的?

  近午。

  我们瞪大双目,张开耳朵,试图听到二保老汉要说出的咒语。但没有。身边的田园悄悄地说,咒语就是要默念的,不能让人听到。

  那边二保老汉已在方形图案里划了两道:物在呢,朝你家东北方向找吧。

  回村的路上,妇人的脸一直憋得通红。她的男人在阳泉煤矿上班,家里只有两个孩子,看起来,她对自己丢失的手绢极为重视。

  于是,那个下午,我们见识了她极为泼辣的一面。她站在小小的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对着东北方向的院子开骂了。她的脸越来越红,头发越来越乱,嘴唇越来越薄,脖子上渐渐鼓起了一根青脉。她家的鸡,在她的骂声中煩躁地咯咯叫唤,也不怕挡在门口的小孩,争先往外钻。她的两个孩子刚刚睡醒,迷迷瞪瞪地仰着头站在屋檐下,一会看看树上的果子,一会看看屋檐上的鸟雀,一会又看看我们。一直骂到她的唇角涌出口沫,村里更多的人闻讯前来,东北方向院子里住着的聋子母亲,才走进门来,问,媳妇,你是在骂我吗?

  我骂草驴,骂畜类,骂大牲口。

  媳妇,你因甚骂我?

  回家问你家那口大草驴去。

  老婆婆平日性情好,也不争辩,回家去问她家草驴去了。

  聋子也涨着张大红脸站在门口,她妈用眼睛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关了门。门缝窄,我们怎么瞅也瞅不见。

  妇人骂乏了,倒了一茶缸水,小儿在哭,她转回屋,扶起衣襟,喂奶去了。

  正在我们觉得莫名其妙意兴阑珊时,突然就看见从她家屋顶上,掉下一块红色的布,晃悠悠落在了一支柳叶桃上,是一个红裤衩。

  人们哗然大笑,原来妇人丢的所谓的小手绢,居然是一个红裤衩。

  再一次我们在菜园子里,吃到了槽子糕,见我们疑惑,二保老汉说是人给的,稀罕,给你们这些馋嘴猴吃了吧。

  嘴角上挂着糕末就回家了,祖母说,是邻村人丢了牛,找二保老汉问卦,灵验了,带着吃食前来答谢。二保老汉把几个大梨用石片切开给我们吃,那是我吃过最甜的梨。当然也有南瓜子什么的。

  场院里,小海说,他要拜二保老汉为师,学几招仙术,将来好养家糊口。切草的福大爷接口道:学仙术,得看造化,不是谁想学就能学到的。

  小海有天到菜园子里去找师傅,二保老汉说,你娃娃家的,学什么不好,学这干吗?眼睛瞪得铜铃大,吓得小孩扭身就跑,差一点跌到菜地里。

  冬天,北方呼啸的夜里,二保老汉死了。这也就意味着仙人和他的仙术在我们村消失了。

  村里老人,总会提前预备寿衣棺椁,但二保老汉是五保户,平日住在菜园子,窑洞里空无一物。按规矩,他大侄儿顶门,要替他披麻戴孝,所以就找人来替他做寿衣,打棺材。他的尸体就躺在坍塌了半边的炕上,直直地等着。人们连夜赶制,到了早上,有专门替死者剃头穿衣的人来,给二保老汉剃了头,湿毛巾擦了脸和手,脚,然后才给他穿衣服。衣服是褐色绸缎面,心口有一个圆形的寿字,外面又套了一件黑色绸缎的长衫,又有人拿来麻绳绑手,突听得“呀”了一声,死去的二保老汉竟然坐起来了。

  他看了看周围张嘴愣怔的人,咳嗽一声说,大声说:我没死。

  起死回生,这是邻村上下从未遇到的事。人们猜测,像福大爷古话里那样,二保老汉不过暂时中了离魂咒。而在他的肉体尚未腐朽破败,灵魂尚未消逝之时,他动用自己的仙术,成功破解了来自黑暗世界的咒语,并重回人世。福大爷说,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二保老汉难保不藏有仙丹,将仙丹融于水,用毛笔蘸水在木片上写上太上太玄阴生之符,放在炕上,在凡人眼里,看起来就像一个死去的人,而他的本体就可以偷偷溜出门去,到处闲逛了。等他逛够了,回来将符揭掉,他就会重新活过来。

  人们去求证,二保老汉的说法是,他不过做了一个梦,梦里游逛了一些从未到过的地方,也遇见了一些旧人,说了好多不大要紧的话,后来他就告别他们往回走,就像走了一趟亲戚,醒来了。这话,让人将信将疑。

  冬天的夜,黑乎乎的,好像长得没尽头,风没完没了地吹,也吹不开夜的门板。菜园子里空落落的,该谢的谢了,该埋的埋了。二保老汉搬回村里窑洞里住,塌了半边的炕上,放着那口黑棺材,他睡在棺材旁边,被子也黑乎乎的。

  我们常常见他捏饺子吃,玉米面用开水和好,揪出几个剂子,将煮好的小山药蛋掰开,沾点盐,包在剂子里面,下锅煮了,沾醋,吃得津津有味。

  明年春暖花开之时,二保老汉又要搬回菜园子里住了。

  田园生病了,她母亲给她叫了魂,刮了痧,捂了好几天才出门。她神秘兮兮地跟我们说:“那天我躺在滚烫的炕上,仿佛被无数的柴火架起来烘烤,我浑身冒火,意识模糊,我妈在旁边正在预备香油和铜钱,要为我刮痧。灯苗晃晃悠悠,好像有无数的风正在纠扯着它,使它无法入定。我就是随风摇摆的灯苗,涨头涨脑,身子沉重,面前的一切,如一副幽远的画布,恍惚中抖动起来。炕桌飘起来。祖母的长烟袋在半空中转圈。小手绢叠得老鼠鬼头鬼脑地爬来爬去,它粉色的身体鼓囊囊的,乃至头还警觉地朝我这边扭过来。枕头横着飞起。我跟我身下的土炕也在这些漂浮物的带动下,缓缓向上移动。空气越来越稀薄,我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我看到了窑洞顶部的仙人,正坐在八仙桌上喝茶,右臂抬起,宽大的袍袖中,一只枯柴般的手伸出来,缓慢地捋了捋长长的白髯,而后,左手端起浅浅的茶碗。茶碗上的那抹兰草图案,那些细细的草茎,正在缓慢地洇开去,我知道,它们很快就要变成花朵。一股茉莉的香气袭来,我感觉喉咙深处有了一道通顺的口子,忍不住深嗅。在桌上,不止有茶壶茶碗,还有一些红红绿绿的瓜果,他枯柴般的手,伸向一个红果,迟疑了半天,却没拿起来,而是转过头来,我知道,他看到了我,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的小孩。站在他身边的仙童,头顶梳着两个髻,穿翠绿的长衫,走到桌前,拿起茶壶添水,茉莉的清香再次袭来。我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在向下坠,而仙人跟我之间的距离,渐渐拉长。身边的漂浮物,随着我缓慢地归回原位,我听见我妈在喊我的名字。”

  小海焦急地问,仙人长得是不是跟二保老汉像。

  田园点点头,不是像,那就是二保老汉。

  你怎么不停下来,悄悄问问他的童子,套套咒语怎么念?

  田园不知所措地看着小海懊恼的表情,摇摇头。

  春风带着暖意,一点一点地刮绿饲养处的柰子树叶。五道庙的下午,福大爷的古话里又多了人死复生的仙术。拥有仙术的人,同时也会炼仙丹,仙丹要八卦炉来炼,不止用火,还要真气注入。九九八十一天,之中不能让任何天地神人冲撞,一旦冲撞就前功尽弃。炼成的仙丹呈朱砂色,吞一颗,是九九年的寿命,两颗就是一百九十八岁。二保老漢今年六十又八,既起死回生,那就肯定是食了仙丹了,算下来,他这一世,要活一百六十七。

  那仙丹哪处来?

  仙人恩赐?也或许是二保老汉自己炼的。

  我们在菜园子的苇地里找,找地下的洞穴。又在流出透山水的山崖上找,找一个秘密的山洞。

  我们的秘密最终还是让二保老汉察觉了,他笑眯眯地捋这白胡子,小娃娃们别费劲了,人的命,天注定,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那,二保爷爷,你是喝了仙丹?还是施了仙术?

  石桌上,壶里得水凉透了,他把水倒进石杯子里,我们看见,那个杯子变得透明了,水进去,好像里面还是空的似的。

  二保老汉站起来。

  我们随着他绕过圆白菜地,红萝卜地,白萝卜地,好像绕了好久,又绕过苇地,到了一眼井边。我们从来不知道,在菜园子还有这样一口井,有人迫不及待地朝下看。那不是镜子,照不清我们的面目。也不像流水,晃荡着我们的影子。我们看到了井水深处,我们从未看见过的很深很黑的深处,那里,正散发着幽暗而冰冷的气息,那种感觉让人的脑子里瞬间变得很空。恐惧袭来,没有一个人敢一直看下去。我们同时站到了二保老汉的身后,他宽大的衣襟像一道屏障,一道仙术。

  几只喜鹊喳喳喳喳地飞过去,山上,一道道山水在阳光下闪着白灿灿的光,像金子。

  二保爷爷,你教教我吧。

  小海还是不甘心,摇着二保老汉的手臂。

  二保老汉低头看了他一眼,说,娃娃,你再长长。

  小海高兴极了,蹦得老高。

  那个夏天是我童年里最热的夏天,原先清凉的窑洞变得闷热无比。到了傍晚,鸡们也没有回窝的意思,它们蹲在鸡窝上的草里,静静的,等待着风和凉爽。

  村里的人,都在院子里铺了席子,一家人或卧或坐在上面,等风来。星星满天,但没有月亮。梨树纹丝不动。偶尔有犬叫声,稀稀拉拉,有气无力。

  我们向大人们说起菜园子里的那口井,从我们嘴里说出来的那口井,是一口仙井,它冒着冉冉的白色仙气,清凉得让人哆嗦。大人们说小孩家家,就爱胡乱思想,是村里人都熟悉的菜园子,又不是别村的地儿,那里有几块菜地,几棵树,山上有几股水,水渠有多深,村里人了如指掌,平白哪有一口井呢。

  有的,有的,那口井,是二保老汉出行的机关,一念咒语,就飘然远遁,再念,就回到菜园子来了。

  大人们就呵呵地笑。天上的星星在笑声中,渐渐稀疏起来。

  在这样的夜里,二保老汉又一次死了。等人们发现的时候,他的尸体已散发着腐臭的气息,人们用手巾系在脸上,流着汗将他从菜园子里抬回来,穿上瘦衣,入殓。他的棺材里不断地涌出臭水,滴在地上,那些闻讯赶来的苍蝇,撵也撵不走。

  福大爷说,即便拥有仙术,也难逃宿命,二保老汉深谙其理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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