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唢呐的舞蹈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4015
安庆

  一

  老人先看见了水,不,是水的反光。淡薄的夕阳映在反光的水里,又反射上来。光里有树,有芦苇,有茅草,有狗尾巴蒿……她站在湖对面的一个角落里,反光让她的视线有些模糊。湖边长着蓬乱的野树,树枝上结着密密麻麻的黑点儿,黑翅膀的鸟儿搅乱了夕阳中的光景。

  老人就这样朝前方望着。

  一个孩子的头慢慢地从低处拱上来,先露出了头顶,接着是额头、鼻凹,渐渐的是一张脸,像从水里浮出的鱼,迷迷糊糊的没有方向。老人看清了,是孙子傅望。老人不止一次跟踪过孙子,想知道孙子除了家还会到哪里去。这个傍晚,孙子来的这个地方是一片野湖,湖岸上是一片坡地,村里人把这儿叫野湖坡。靠近野湖边是一条老铁路,火车碾过,湖里的水在火车奔跑中舞蹈。

  孙子来这里干什么?

  有几分钟,她看见的都是孙子的头,那个长着杂毛的头,时而高时而低地浮现在她的视线里。起风了,湖开始摇,风要把她的脚板跷起来。人老了,身子轻,如果风再大些会把她从树后吹出来。她抓着树,努力寻着孙子的方向,担心风把孙子刮下去,刮到水的深处。黄昏一点一点地沉,孙子拐到了另一个岔道上,那里的水面似乎更宽。她站得腿酸,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孙子停下来,眼前是一片野苇和野苇上的鸟,天越发混沌了。

  啊——啊——啊——

  孙子朝着那片芦苇,身子起伏着。

  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听见了孙子在吼,风把孙子的吼声吹起来。野苇上飞出一群黑点儿,在天空里摇……

  二

  孙子傅望二十岁了。

  孙子五岁多不到六岁时,儿媳——就是傅望的母亲,不在了。她清楚地记得那个早晨,儿媳早早地就起来了。儿媳要到市场上去卖菜,每天都起这么早。她朝窗框上看,还看不到天色,有的只是黎明前的一层淡淡的晕灰,太阳好像还很遥远。她听着媳妇从屋里走到屋外的动静,媳妇推出了带篓子的自行车,蹑着脚——每天都是这样,孙子和自己睡在一个屋里,就是怕早晨被吵醒了。

  那个早晨和无数个早晨一样,只是因为先天傍晚的一阵小雨,窗外流进来的是一股潮气。街门吱扭响了几声,接着是自行车的链子声,车子出了胡同,渐渐远了。就是这个早晨,儿媳再也没有回来。消息是和一阵老鸹的叫声一起来的。太阳高高地亮起,突然特别地刺眼,媳妇和菜篓子被一辆过路的收割机撞了,菜撒落了一地,在不断行进的车辙下变成了齑粉,大路成了青色。就近的人听见了撕裂的刹车声……每年的这个时候会有成群的收割机由北往南走,然后再从南边回来。

  从那一年孙子就没娘了。

  再接着是儿子的失踪。

  媳妇出事后,儿子天天闷着头,耷拉着脑袋,一次次去媳妇出事的路口,站着,盯着路。路面早恢复了原来的颜色,收割机开始往回返,又一个收麦季就要过去。天黑了,儿子哑着嗓子,对着路上喊,媳妇,我们回家,我们不种菜,不卖菜了……

  过了一年或者两年,儿子有一天去了岳父家。那一天是岳父家那边的庙会,每年这一天,儿子一定是抛开一切和媳妇带着孩子去赶庙会、去走亲戚的。那一天,儿子起得老早,好像有一种预谋,儿子没带孩子。孙子傅望拉在她的手里,探着身,看着父亲出了门。孙子目光里有了更多的内容,看着父亲出门,喊了一声“爹”。儿子走回来,摸了摸孩子的头,叹一口气,还是自己走了。出了门儿子没有径直往岳父家的村庄去,先去了妻子的坟地,在坟地里对着坟头喊了媳妇的名字,说,媳妇,今天你娘家庙会,走吧,我们去赶庙会。

  儿子就是那一天失踪的。从庙会上不知去了哪里。

  她记得那天她抱着孙子等,天黑了儿子也没有回来。她让人赶紧去媳妇的娘家找,也没有儿子的影子。她抱着傅望后来天天在路边等,望眼欲穿,儿子也没有回来。从此,这个家就属于她和孙子了。至于自己的男人,骨头早沤成渣了——不用验证,坟墓每年的塌陷可以证明。

  无论如何得把孙子养大、把孙子养好,这个家就剩下唯一的一条根了。根断了,这个家就断了筋脉。

  孙子傅望慢慢长大了,话却越来越少。半夜里,她常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声,像老鼠爬过头顶,风从窗口的缝隙钻进屋内。在这个家,在几间屋子里能制造出声音的只有孙子了。她先是躺着不动,听着每一丝钻进耳朵的细小的声音,她不想惊动孙子,孙子大了,越来越有了心思,和心思一起长大的是人的自由。她每天想着孙子的寡言少语,望着这个空下来的家,想着儿子转眼失踪十来年了,没有任何的结果。当初报案时,警察说兴许哪一天有案件能带出来,可这些年没有一点消息。怎么一个人说丢就丢了呢?连个影子也不能见到,一点音信也传不回来。一个大人,怎么可能像一根草一样从世界上消失。

  她起来了,看着孙子空了的床,拉开门,看见小身影在院子里站着。孙子身旁是一棵树,树冠稠稠密密,似有麻雀在树影里叫,呓语样低微。她瞧见孙子离开了树下,朝天上瞅,瞅着瞅着脚踩到了梯子上,沿着梯子上到了房顶。深夜里,一个人在房顶上坐着……

  望,想吃啥?她时常细着嗓子问孙子。想吃啥,奶奶去做。她向孫子列举:面条、米、饺子、馄饨、糖糕、烙饼……孙子摇摇头,孙子不挑食,做什么吃什么。傅望说,随便做吧,奶奶,做啥都行,你做啥吃啥。她想起孙子问过自己的话,奶奶,你说我爹他真不回来了吗?她看着孙子,望着孙子的脸,越过孙子的脸望着天上,可不回来也得有个信儿啊。她不想让孙子失望,拉过孙子的手,说,咱再等等。孙子不再问,只是点头,走出来,又上了房顶,坐在房顶上。一只鸟掠过,嘎嘎地叫,飞到远处的地里,远处有一条河,反射的光隐隐地可以看到。孙子也会半夜再坐到房顶上,静静地看着街道上的一点光亮,听着村庄里的响动。往远处就显得模糊了。

  傅望似乎是在房顶上学会吸烟的。有一天,老人闻见了烟味,那种劣质的烟丝的味道。一阵小风,房顶上的烟头刮下来,又一阵风,又有烟头刮下来。老人坐在门槛上,闻着,拾起一个烟头,剥着残余的烟丝,想着房顶上的淡淡的烟雾。老人也想抽烟,她忍了,把手里的烟头扔到一个角落。

  她在路边守过,不是简单地守,是守过几年。那几年,村里人经常看到一个老人手里攥着一个小孩儿的手在村口坐着,一老一小倚着土岗上的一棵老银杏树,头往树干上靠。天擦黑,老人后边跟着一个小人儿,扑踏扑踏往村里回。有时她会独个出来,一个人坐在树下,倚着树干睡着了。听见啪哒啪哒的小脚响,脚步停下来,孙子喊,奶,回家吧。

  这样守了几年,祖孙俩不去守了。

  三

  没有想到孙子要学唢呐。

  村里的一次丧事上,那个吹唢呐的女人嘴唇上吹出了血,如泣如诉,血细细地从她的指尖、手指的关节,从指缝里,一滴滴地滴,她脚下的地在夜色里变了颜色,像有蚯蚓蠕动。台下的人都听呆了。唢呐女人不但嘴唇和指尖上有血,眼泪也出来了。傅望站在人群里,踮着脚尖,随着起起伏伏的唢呐,眼泪扑簌簌地掉。他搂着身边的一棵树,落叶一片片掉到他的怀里,从怀里落下来。他静静地看着吹唢呐的女人,村子里萦绕着唢呐声。人群散了,他还原地儿站着。

  傅望回家看着奶奶,说,奶奶,你知道唢呐喊魂吗?

  喊魂?

  可以把人的魂儿喊回来。

  老人蒙了,老人的耳边响起唢呐声,这夜的唢呐她也听了,她是在幽怨的唢呐声里一步步回家的。她奇怪地看着孙子。

  傅望说,奶奶,我要去吹唢呐。

  老人不知道,那个夜晚,吹唢呐的女人最后看到了傅望,在朦胧的夜色里,走到了傅望的身边,看着孤单的傅望,摸着傅望的脸。傅望的脸上淌满了泪水,女人摸着,傅望的泪淌得更快,像一条小溪哗哗地流,女人的手上黏黏的。女人把他抱住了,抚摸着傅望杂乱的头发、他瘦弱的身子、他泪水的脸,对傅望说,小弟弟,有什么委屈给姐姐说说。后来,吹唢呐的女人把他拉到一个地方,静静地听他说,也对他说着……

  老人没有拦着。

  奶奶,我要出去了,去更多的地方。

  去喊魂吗?喊你爹的魂?

  傅望说,我要去找,把他的魂儿喊回来,最少要有一个结果。

  老人看着孙子往外走,义无反顾。傅望的背上已经有了一个唢呐,等在路上的是那个吹唢呐的女人,女人的身影高高大大的。老人坐在村口的一个土岗上,岗上的小风旋着,土在旋风里漂浮,有些阴森。老人后来知道,唢呐女人的男人也是出意外走的,在外边的工地上。

  傅望开始十里八村地吹。

  每次傅望出去,老人都坐在土岗上,目送着孙子的背影渐渐隐没。傅望的肩上背着唢呐,走出好远,回过头,看见奶奶还坐在土岗上,土岗上的奶奶格外孤独。他往回跑几步,使劲向奶奶挥手,回去吧,奶。老人也会坐在夜色的土岗上,望着远处天空炸开的烟花,听着远处的唢呐声、号子声,想象着孙子托举着唢呐的动作,直到夜色越来越重,才慢慢地挪下土岗。

  傅望回到村里是半年后。

  他学会了几段曲子,手里掂一把铜色的唢呐,从此傅望就在村子里吹了。傅望先在院子里吹,后来从院子里吹出来,唢呐声在慢慢地往高处扬,唢呐里渐渐地有了流水声、麻雀声,有了雁声、牛叫声、杜鹃的啼鸣,有了一个孩子心里的喊……傅望一曲曲吹着,仰着头,旁若无人。他的指头在唢呐上翕动,闭着眼,在心里找着方向。

  老人知道孙子在为他死去或失踪的父亲招魂,要把父亲的魂招回来。招回来就好了,十几年了,儿子没有一点儿音信,死活总得有个消息啊。孙子这是在想父亲,一个孤孤的孩子没有了娘又没有了爹,心里苦。孙子大了,该找媳妇了。现在的女孩儿越来越挑剔,一个孤老婆子和一个孤孙子,找媳妇很难。她看着孙子,听着孙子的唢呐,孙子自从学了唢呐话更少了,要说的话都在唢呐里了。傅望后来坐在房顶上吹,不但招来了邻居,也招来了乌鸦,招来了麻雀,周围的鸟越来越多,像树叶一样飘。邻居们开始反对,撵傅望下来,说,傅望,你还让我们安生不?我们说话都要由你伴奏。你下来吹,去外边吹好不好?傅望站在房顶上,看远处的天、远处的地,看房子下仰脸的人、停下翅膀的鸟儿。他停下唢呐,慢慢地走下来。那些人说,傅望,去对着火车吹,不要这样聒噪我們。

  后来傅望就来野湖坡吹了。野湖坡的东边是一条老铁路,每天飞驰过不计其数的火车。傅望真的对着火车吹,吹累了,就坐在野湖边发呆。老人远远地看着,看孙子吹唢呐,看孙子吹完唢呐在湖边干什么。她不放心傅望,怕唯一的孙子有一天也有好歹。

  那个吹唢呐的女人再来村里是一个黄昏,她没有直接往村里来,她循着唢呐找到了野湖坡。她站在傅望的身后,在傅望的唢呐又一段起落时,她举起唢呐,合上了傅望的那首《乌云落》。

  几天后,傅望跟女人又出去了。

  四

  老人坐在土岗上,傅望该回来了。

  昨天夜里,老人坐在村口又听见了唢呐声,唢呐声和着号子声,丝丝缕缕从夜风里飘过来,她不知道是不是孙子跟着的唢呐班。可她等到的是吹唢呐的女人,朦朦胧胧听到了脚步声时,就看到了那个瘦弱的女人。女人的身上背着装唢呐的袋子,仿佛有声音随时会从袋子里掉出来。老人坐着不动,她迷惘地看着走近的女人,年轻的女人无声地站到她的面前,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摸索着装唢呐的袋子,在又一个来临的黄昏里,袋子有些发暗,像深秋的南瓜。老人仄着耳朵,像听到了唢呐声,蓦地站起来。土岗在她的身下矮去,眼前是无边无际的原野,野湖坡在离她不远的身后,湖面上飞满了灰翅膀的麻雀。她抓住了吹唢呐的女人,手有些抖,白头发在风里拂动,像冬天的苇樱,她第一次喊出了女人的名字,秀秀!秀秀有些惊异地搀住了老人。老人问,我孙子呢?傅望他在哪里?

  秀秀仰起头,说,我在村里,等他回来!

  我问你,他在哪里?

  秀秀说,我们回家说吧。

  秀秀搀着老人,往土岗下走。走了几步,老人停下来,问,他到底去了哪儿?会不会有事?

  秀秀摇摇头,不会的,奶奶。

  那他去了哪儿?为什么没有回来?

  秀秀说,他让我在村里等着他,和你一起等他回来。

  傅望是这样说的?

  秀秀说,是,他让我回家找你,我们一起等。

  秀秀搀着她往家走,路过野湖坡时停下来,看见了很多叽叽喳喳的麻雀。天已经黑下来,一张夜幕再次笼罩了村庄,身后的土岗看不见了。

  秀秀和老人一起住下来,这是她第一次在傅望家住,就和奶奶在一间屋子里。她打量着小屋:简单的家具,放衣裳的是一张老柜,柜子早已没有了漆色,床头是一张老桌子,抽屉上晃动着拉手的铁环,床上铺得很干净,但有些陈旧。她看到在窗边的柜子上放着傅望父亲和母亲的照片,很慈祥朴实的两个人。她端详着,在父亲的照片里看到了傅望的影子,她心里一阵揪疼。回过头,看见奶奶有些忧郁地坐在床头。秀秀对老人说,奶奶,别担心,傅望一定会回来的,他是一个大男人了。她抓住了奶奶的手,奶奶干燥的手有些凉,她把奶奶的手放在自己的两手间,抬起头,看着窗外的一轮清月。

  老人说,傅望他爹也是一个大男人,可一走再没有回来过。

  秀秀想起她的男人,几年前也是一走没有回头,秀秀赶到工地时,男人连最后一句话也没有和她说上。这样想着,秀秀望了望床头的唢呐,?住老人的一只胳膊,头偎着老人的肩头,低声地说,奶奶,傅望没事,傅望年轻。

  老人轻轻地闭着眼,祷告着,每一次孙子出去,她都这样地祷告。等老人睁开眼,她问秀秀,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你们怎么就走散了?

  秀秀看着老人,娓娓地对老人叙说着:傅望跟我们出去,其实还是为了寻找父亲,几乎每一次他都会半夜里起来,独自在我们演出地的周围走。他说他常常做梦,梦见父亲,或梦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那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有些神秘,好像在指引他,他就照着那个指引去,相信走着走着他就会找到父亲。每次演出结束大家都离开了,他会带着唢呐在那些地方低低地吹,吹得唇上都起来了血泡……秀秀拿出一张放大的照片给老人看,秀秀说,这是傅望每次都带在身上的。秀秀把照片放到桌子上,那张照片和桌子上的一样。

  这一次呢?老人问。

  秀秀把照片收回来,说,往常他都会及时回来的,最多待上几天。这一次他没有,可能走远了。

  远是哪儿啊?

  秀秀惭愧地低下头,顿了一会儿,说,我们已经分头找了,我们唢呐班,附近的唢呐班都行动了,都在找。

  老人闭上眼,仿佛看到只身苍茫里的孙子。她的眼前是野湖坡,傅望的身子在慢慢浮起,野湖坡的高岗上是飞奔的火车,绿皮火车还在铁路上跑,像一条青虫,更快的火车也在奔跑。青蛙在野湖里叫,麻雀群越来越大,像长大的蝌蚪,盖住了一片野湖。湖摇晃着,苇樱在飞,让她头晕。老人起身,打开门,趔趄着身子往野湖坡去。清月挂在天际,周围起了晕黄,一场风要起来了,远远听见了麻雀的群鸣,盖住了火车的轰隆声。风不会小,老人朝天上瞅瞅,絮叨一句。秀秀起来了,跟在她的身后。

  秀秀一直在傅望的家里守着,等待着从外边发来的消息。

  傅望是十几天后回来的,躺在一副担架上,抬担架的是唢呐班的几个男人。他们在一家煤矿附近找到了傅望,确切说是在一家医院里。傅望那天晚上走迷了,走到了一片荒野上,在一块荒地里掉进了一口旱井。他在旱井里躺了几天几夜,有气无力地喊,开始的时候他还吹着唢呐,慢慢的吹不动了,失望地想着能不能被人救出来,如果出不去,奶奶身边就没有人了。幸亏一只野狗听见了,在井边狂叫,引来了人,才有人把他救上来,送他到一家卫生院。傅望的一条腿骨折了,回到家,他看到奶奶哭起来,一直守着奶奶的秀秀也哭了。

  傅望对秀秀说,我忘了一个地方,那些开过的小煤矿。秀秀握着傅望的手。傅望说,能想到这也值了。

  傅望又可以出去吹唢呐了。

  傅望先是拄着拐杖出现在唢呐班上,他手中的唢呐闪着金光,唢呐声凄婉而又嘹亮。重新出来后傅望的唢呐里多了一首新曲,傅望给曲子起名叫《亲人归》。没有想到这首曲子会火起来,一场祭礼上他在观众的提议下能吹几回。后来再出去吹,一场葬礼或祭祀上他坚持只吹一次。

  五

  一年后,傅望在一家山里的小煤礦上找到父亲。当年的这家小煤矿隐瞒了一次矿下的事故,或者说隐瞒了事故中伤亡的人数。傅望的父亲可能就是被隐瞒的人之一。

  那一天他吹完了那首《亲人归》,朝着山中的小煤矿走去。他已经走过几十家小煤矿了,他一边跟着唢呐班,一边走访着小煤矿,寻找着父亲。他有一个信念,一定能找到父亲,至少带回父亲的骨魂。不能把父亲丢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让父亲做一辈子孤魂野鬼。

  傅望加快着寻找的进度,常常感觉离父亲越来越近了,父亲也许感应到了他的寻找,在悄悄地给他引路,他和父亲或者父亲的骨魂就要相逢了。他有一种预感,这种预感这些日子里越来越强烈。他手里握着唢呐,有时在一片旷野里吹,唢呐声在幽远的旷野里悠悠地回荡。他在吹奏中看见很多的走兽,还有很多的鸟,循声而来,成为他的听众。他在旷野里吹奏着他的《亲人归》,闻见了田野的味道,风的味道,河流的味道,草木的味道,白云的味道,星群的味道,向日葵的味道,野果的味道……他的手指在燃烧,冒着一股股岚气。在手指的燃烧里他看到了更远的光亮,像一片火光。山路崎岖,山路边长满了荆棘,也有啼血的孤鸟。他的唇边也在冒着岚气,岚气袅袅,唢呐边飞满了麻雀、喜鹊、白色的水鸟、飞翔的雁阵……他的泪雨流淌,眼模糊。他听见了远方回应的鸟鸣,天空中飞过看不清楚的群鸟,和着他的唢呐鸣叫;他脚下的土地在载着他和他的听众移动,像一艘船,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他在高处看到了很多的异类。他不想看到更多,他只想找到父亲,他一遍又一遍地吹着他的《亲人归》。风大起来,和着他的唢呐声,他的手指张开,唢呐从他的手掌中飞出,在空中舞蹈,风穿过唢呐,唢呐声在风中回流,整个大地回荡着他的唢呐声。他被风簇拥着,旷野间闪出一条小路,小路边长满丛生的野花和野蒿。

  握着唢呐,傅望在山里的小路上走着,那一天秀秀悄悄地跟着他。

  傅望在半夜叫开了一家小卖部的门,在小卖部买了一瓶白酒,一瓶罐头。付完錢后他拿出了父亲的照片,照片在灯光下模糊而又清晰。他让小卖部的老头看,说我找我父亲。老头戴上老花镜,又摁亮了一个灯泡,屋子里亮堂起来。老头反复地看,看完了沉默,摇摇头,把门碰上了。

  傅望夹着罐头和酒去了村外的一片空地,那是空下来的一片麦场,月亮在高空悬着,不远处是一座小山和山下的一座废矿。秀秀看见他打开酒,将酒先洒到一片地上。每到一个地方傅望都会这样,他是要让那个游荡的灵魂喝一口酒,告诉他,儿子长大了,一直在找他。喝过了,傅望在村外低低地吹一曲《亲人归》,唢呐声在空旷的山脚下缭绕。

  唢呐停下来,秀秀看见傅望独自喝酒,好像又一次失望。傅望的脖子仰得很后,山里的夜空很高,望着天际的那双眼里好像再一次灌满泪水。

  《亲人归》再次响起,月亮慢慢地在变沉,就在秀秀准备走近傅望时,看见有人影影绰绰朝着傅望走来。秀秀往前走了几步,慢慢看清其中一个是小卖部里的老人,还带了一个人来,朝傅望越走越近。秀秀就是这时候走过去的,傅望对秀秀的到来没有吃惊,好像知道她一直跟在身后。两个老人握着小矿灯,又看了傅望带着的照片,在夜色里端详着傅望。那个老人朝傅望的肩膀上拍了拍,说,我一直在等有人来找,跟我们走吧。夜色里,两个老人带着他们往山里走,一直走到一个山洼里,月光把山洼照得像一个金盆。小矿灯在山洼的荆棘中照到了一个小坟丘上。他们站住,后来的那个老人面对着土丘讲述着多年前的一个故事,一场事故。老人说,这里应该就是你的父亲。

  傅望扒开了坟丘上的野草,荆棘,野蒿……老人说,小煤矿早不干了,当年,有人偷偷收藏了你父亲的骨殖,埋在了这里,临走时委托了我……小卖部的老人说,我知道这个秘密,我们一直在等来寻找的家人……

  傅望举了举手里的唢呐,弯下腰,朝两位老人深鞠一躬。

  然后,傅望在坟丘前跪下。

  案报了。验证了。

  傅望把父亲带回了家,唢呐班上的人都来了,那是一场隆重的葬礼,唢呐和长号吹了几天。傅望吹响了他的《亲人归》,秀秀、所有唢呐班上的人都和着,那是一次《亲人归》的合奏。大群的麻雀在低空里飞,还有一种白色的鸟,像飘动的纸幡。

  葬完父亲傅望又出去了。

  出门前几天,傅望一直守着奶奶,走那天他对奶奶说,奶奶,我要出去了,你在家保重,我会随时回来的。

  奶奶问他,会有人和你一起回来吗?

  他朝村口望望。秀秀坐在村口的土岗上。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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