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书房的阳光里
电脑已黑屏
书桌上的书沐浴着阳光默默无语
风被隔离。笔筒里的笔投下的影子在倾斜着生长
爬向我
窗外,邻居戴着淡蓝色口罩坐在休闲椅上
这么漫长的时间里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
但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习惯了在深夜出门,戴双层口罩
换上有更大边框的墨镜,镜片被穿透口罩的热气
模糊——不是梦,也不是依稀梦中
这世界已不允许我看清它的面目,看清脚下的路
鞋底的病毒
这世界教我去爬楼梯,让我好好听一听自己的呼吸
这世界指示我在阳台换下穿出去的衣服,鞋,帽子
我把墨镜浸泡在肥皂水里,它何时能洗白?
我把手放在水龙头下,像另外的手,陌生的手
无力地垂落。我把马桶盖盖上
像是压住一条阴谋的通道
现在是二月四号,十二点四十八分
阳光盛大。乔治·斯坦纳,这个不知道自己母语的人
终于长久地沉默。我与他远隔高山与大海
他的沉默提前感染了我,让我不能对那些被疑似、被
确诊
被自我隔离或被强制隔离的人说
你看,阳光来了,春天来了
一切终将过去,连同恐惧,邪恶,道貌岸然,昧良心,无
良知
陽光盛大,有人已经看不见了
羞辱在持续①
必须唤醒屏幕,敲打那些被消毒的词语
现在,窗外的邻居已在椅背上左右伸展着他的双臂
这样的姿势让他仰望着天空。口罩替代了他的脸
它是你我身体的一个必要的
补丁,服从某个程序
我和他都习惯了长久的沉默
我们的舌头不由自主地缩了回去
我们吞咽自己的口水
我们说话一律朝着另一个方向;世界是这样教我们的
不在此时,就在彼时。拥抱已不可能
然而,“其他人的出现哪里比得上
我自己更令自己感到陌生?”②
现在我躲在春天的阳光里;我只在黑夜里进出
观察着四周的动静。门洞旁的那只流浪猫
不再向我乞食。它弓起背,警觉地盯着我的下一步
迈向哪里。它有同样的恐惧
我知道,不是针对我,是对它自己,犹如我
对自己不习惯的陌生……
这一切,这一切无须在阳光下曝光
黑夜早有它自己的世界
有人在四处流浪,不需要影子
就像阳光铺满复苏的大地,没有了人的影子
现在,离开我吧③
①引自张执浩《今日立春》。
②引自乔治·斯坦纳《斯坦纳回忆录》,李根芳译。
③引自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