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生活和成长在大发展、大变革、大转轨年代的知识分子,袁道一对于这个时代人们的精神状况高度敏感、高度关注,对于民间传统文化的流逝和人文精神的失落倍感焦虑。他在行走中思考,在思考中寻找,在寻找中追求。这本《被雨水淋湿的屋檐》(西苑出版社2019年1月),就很好地体现了作者对我们所处时代乡村和城市人文状况的敏锐发现与努力捕捉,引领读者一起探讨城市对乡村的侵袭,现代文明对传统文化的侵害,为我们审察时代思考社会打开了一个别样视角,感受到一番别样滋味。这本书秉承作者一贯的散文风格,以干净、洗炼的文字抒发了对土地的热爱,对乡亲父老的深情,对山川河流的希冀,对故乡风物的追忆,对往事岁月的怀念,对残缺村庄的深思。
一、饱蕴民间的生命意识
神秘悠久的宝古佬文化孕育了作者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对民间生命意识的审美感悟。袁道一执著地在他的散文领地里耕耘,从构思立意到遣词造句,都弥漫着绚丽的民族风俗和深厚的生命内涵,折射出知识分子独特的审美视角和民族文化心理。
人类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处于刀耕火种的状态,一方面与天地抗争搏斗,另一方面自然环境的严酷使得他们更多将希望寄托于虚幻世界和宗教神灵。如《苍凉渐深》中,村里的老槐树,承载了村庄驱魔辟邪的民间祭祀功能,庇佑体弱多病的孩子,认树做父方能长大成人。它将自己的天然浑厚之美升华到了生命力量的弘扬,这是神树无限的生命气象与人类生机的完美结合。《金色河流》里,作者走在油菜地昏倒,因为一个女人曾经死在这里,母亲祖母为我烧草驱邪,赶走那个死在油菜地里的女人的附身。这种看似虚幻毫无科学依据的民间行为蕴含着人类对自己生命意识的深邃认识和虔诚质朴的期望。
天地君亲师,为中国明间传统祭祀的对象,多设一天地君亲师牌位或条幅供奉于中堂。为古代祭天地、祭祖、祭圣贤等民间祭祀的综合,也是传统敬天法祖宗、孝亲顺长、忠君爱国、尊师重教的价值观念取向。祭亲也就是祭祖,由原始的祖先崇拜发展而来。《老客归去来》一文里写到中元节接老客,“是乡村一道千古不变的美丽祭祀风景线。在乡村的大地上,没有谁会被遗忘。慎终追远,厚德载物,是大地和人类繁衍生息的源泉。”这种古老的风俗展示出浓重的民族情怀和强烈的人文意识。各种习俗礼仪的讲究,是民间的祭祀文化,而身处城市的异乡人该如何传承?作者用心告诉我们,“没有神龛,我和我在这个人世间的亲人的心都是神龛,继续供奉他们的魂灵。”这些原始的民间传统习俗让我们对祖先神灵一直保持着尊重、恐惧、崇拜等永不磨灭的感情。
在第五辑《南方巫韵》中,作者写出了南方特有的巫傩文化,民俗风情。被吓之后的喊魂,发誓昧心被雷劈,竖屋杀鸡敬神,修桥成就善德,湘中湘西南一带娶亲男方“进贡”、新娘哭嫁的习俗,淳朴的百姓敬畏上天,按二十四节气安排农事,这些人类原始的崇拜融入自然生活后,逐渐演化成生存本能、祈求多福、繁衍生息的新文化状态下的生命意识,并且在民俗生活中驱动了整个家庭、家族乃至社会的对未来的祈求和祝愿。这些古老的仪式、行为的神秘性及其衍生出的文化精神,成了袁道一有别于其他作者的写作资源。
作者把大自然的山湖草木当作移情的对象,与民间历史文化交流心智,追求心灵的净化,让读者在世俗中感悟到一种升华超越的生命意识。
二、深藏故土的厚重乡情
原生态家庭艰难的生存环境和顽强的生活状态,决定了文人内心深处与土地之间有着牵扯不断的血脉关系,即便是作者变更了身份,以城市人的角色参与着社会文明的改造进程后,那种对土地与生俱来的亲密感依然不断驱使作者内心在故乡与异乡之间突奔。古人云,万物有所生,而独知守其根。中华文明延绵至今,正是因为有这种根的意识。袁道一的书写正是这样一种根性的写作方式,有着来自故土家园的纯朴与温润,坚守着精神深处的原始领地。于是作者将淡淡的乡愁、浓浓的乡情在这部作品中化为对家园的吟唱,对故土的讴歌,对童年的追忆,对亲人的眷念,谱写出一曲荡气回肠的乡土恋歌。
一草一木,一鸟一蝉,都是作者乡村时光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是“我生命里相濡以沫的兄弟”。《草坡孵梦》中,那面向阳的草坡安放了作者的乡村时光和现在寄住城市的乡愁,“孵化出了我关于未来的憧憬和遐想,见证了我流淌的汗水和血泪”,孕育了作者从乡村走向城市的梦想,赐予了作者迄今能够拥有的一切。《跑通学》里,在简陋的教室,西北风呼叫,“一下课,班上的男同学们涌到教室后边,就靠着墙壁挤暖和”。挤出温暖的快乐,也是寒冷岁月里同学间最温情的时光。
大象无形,大爱无声。父母对孩子的爱是最深沉最无私的。在那个以打工挣钱修红砖房为荣的年代,没啥文化和见识的母亲省吃俭用,执意供作者上学复读考大学。为了给兄弟俩挣开学学费,在海南石场打石头的父亲不能回家过年。《在村庄的夜里游荡》一文中,作者和父母吵架,摔门而出在夜色的村庄游荡一晚上,当第二天正午回家,“进门的那一刻,我看见父亲的嘴嚅动了一下,但没说什么。母亲赶紧给我盛上一碗饭,眼角红红的。平时脾气暴躁但此刻不说话的父亲和眼角发红的母亲,昨夜肯定在担心自己的孩子,只是鄉村之爱从来就是不言不语的”。作者通过回忆的方式追述父母亲在他生命里的点滴往事,饱含真情,感人至深。还有在柴油紧缺,无法碾米的日子里,邻居乡亲借米给作者。这些朴素温柔的亲情乡情里,深藏着太多复杂、无奈与艰辛,也让在城市驻足的作者灵魂扎根故土、心灵有所皈依。这些荡漾在字里行间的真挚情感汩汩流淌,吟唱着作者内心异常深厚的乡恋情结。
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返乡。故乡的风土人情令人迷恋,就像鲁迅所眷恋的童年时期的鲁镇,陆文夫笔下的苏州小巷,作者心之恋恋的湘中古镇。《抒情在村庄的腹地》,选取老槐树、石板路、绿草坡、小河等画面,对村庄特有景致进行诗意的描绘,抒情触角朴素亲切而又无处不在;草鞋、蓑衣、斗笠,这些已经大多在历史沧桑中遮蔽的事物,作者都予以人文关照和深情怀念;对山雀、杜鹃花、萤火虫等故乡风物,作者在点击式的描绘中,都有心灵的深层观照。就这样,作者以一个抒情歌手的视角,带领我们返乡,返回自己的精神家园。
三、生存境遇的深层拷问
在日渐市场化、利益化、庸俗化的时代与社会,人们普遍以解构崇高、消解苦难为乐,真正触及灵魂的写作显得越来越稀缺和可贵。袁道一是一位具有高度社会使命感的散文家,他以一个在场者的敏锐直觉,以文字为灯、为火,对人类生存境遇和文化生态做着努力深刻的思考与尽可能理性的批判,对这个鄙俗时代进行着灵魂深处的探索。
社会发展形态的多样性,尤其是在以城市文化为主体的思潮侵入下,乡村文化在一定时段内发生着不可避免的衰败和变异。如今留在乡村生活的大部分都是留守儿童和老人,只剩下“富丽辉煌的房子一扇扇大门禁闭,好似暮年失语的老人,一语不发地呆立在夕照里,暮色是唯一的衣衫。偶尔吱呀一声,走出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或跳出一个欢呼雀跃的孩子,见不到一个青壮年”(《苍凉渐深》)。留不住年轻人的村庄里,只剩下守着老黄牯和老黑狗度日的满叔这些老人,一村子的妇孺老幼,找遍前村后村都找不出一个能抬柩的人,只好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齐上阵,还差点把柩砸到地上。“田园荒芜,村庄人稀,牛羊更稀,遍地的草垛已经倩影难觅”(《草垛》)。带着乡村的苍凉背井离乡的还有故乡的树。“城市的生长,摧毁了一切绿色植物,又想方设法地栽培一些绿色”,于是,故乡的树“一路颠簸着”进了城(《离乡背井的树》)。城市灰暗的天空,板结的土地,无法安放它们无瑕的灵魂。但是树却如儒家君子一般“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担负起城市的重任,坚强扎根,不卑不亢,净化空气,造福社会。人亦如树,艰难地从乡村移植到城市,离乡背井,为城市奉献青春年华直至老去。作者把视角对准在生活底层奋争和拼打的弱势群体,那些背井离乡在城市打拼的人们,他们身上承载着怎样的梦想和重担,哪怕这座城市带给他们再多的伤害,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仍然保持乡土纯朴的品质而坚强扎根于此。《跑通学》里的同学们一个个辍学,女同学早嫁,男同学打工,文章在表现出当时农村经济贫穷的同时,也折射出农村重男轻女的落后思想。作者作为用知识改变命运的践行者,呼唤用知识去改变农村,改变个人命运。
乡村对于城市的向往,使得村民离土而去,成为城市的民工不愿回来。踩泥,做瓦,这些最原始的手工艺已经渐渐消失,很多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难以为继。古老的电影院也已经面目全非,成了容污纳垢的场地。还有打糍粑,熏腊肉,做丸子,爆米花这些承载着乡村的生命延续的湘西南特有的民间传统手艺都随着时间流逝,与先进科技的发展,逐渐失传或者变了味,“没得了柴火用慢时光浸淫的悠长韵味”。儿时的记忆没有了依托,藏匿到时光的深处。面对渐渐模糊的历史背影和日益消失的民族传统文化,作者内心充满失落和缅怀,并清醒地看到,自然环境的变化只是表象,传统的村庄和与之共存的民俗文化走向衰落,才是最令人伤惋的。这也让读者在优美而明亮的文字中仍然能感受到作者“孤寂已久的灵魂”。
大道归元,落叶归根。年轻人热衷城市的繁华,仍然有一批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守望热土,坚守本真,企盼着远方的孩子归来。《雀跃旧时》里乡村的麻雀恋旧,习惯于守护。“我”在城市待久了,才会发现“时时刻刻待在生育自己的地方,静静地过上一生,最后回归在村庄的泥土深处,原来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和满足”。这就是为什么很多老年人在城里的子女家待上几天就水土不服的原因。乡亲们如麻雀一样安天乐命地繁衍生息,执著守护着这片乡土。《做秧》恪守传统的父亲,在塑料薄膜已经广泛使用的今天,还坚持去山上耙青苔给秧苗保暖。以心灵的高尚摆脱世俗的纷扰,不为外物所染,不为名利所役。《血色馈赠的苦夏》里,父母亲辛苦喂大的大白猪,是我和弟弟的学费,也是家里一年到头吃的油,春耕生产的农资化肥,人情往来的费用的来源。但即便得了瘟疫,父母亲也不效仿别人卖出去,而是自己杀了,看着“一年多的辛劳如肥皂泡一样破灭在晨光里”。这种“血色的馈赠”是乡村人纯朴善良的体现,尤其是食不果腹的年代里人性中最珍贵的馈赠。这种精神上的坚守自然带有一种原始的、古老的纯朴与高贵,也是当下社会應该秉承的责任。
一部作品的灵魂,来源于作者敏锐的洞察和深沉的思考。袁道一的散文充满着刚柔并济的感染力,以及原始生命的蓬勃美感。无论是面对故园抒情,还是审美民间风俗和探索人类生存境遇,都没有局限于对表层风物和情感的描摹和抒发,而是触类旁通寻找民族精神的内核,进行深度建构。这是靠多年孜孜不倦观察感悟出来的,体现了散文家的人文关怀。袁道一的写作似乎永远“在路上”,生活在异乡的城市,文字是他梦里精神还乡的产物。他潜意识中的家园超出了一般概念上的衣袍之地,他把对个体故乡的爱推广到了对整个人类民族家园的爱。或许,这就是生命的一种表现形式,也是这个时代需要的灯光,照耀民间乡村与故土田园,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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