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说,七岁了就要读书了。我现在的工作是,每天把我家的鸡赶到学校后面的茶山,数公鸡多少只,母鸡多少只,小鸡仔多少只。这是我妈对我进行的学前教育。我妈给了我一个公式:公鸡数加母鸡数加小鸡仔数等于鸡的总数。我数了,但每天的数字都不同。我妈很生气,我爸也很生气。我妈生气了骂我,我爸生气了打我,打了我就给我下了判决,这娃儿不是读书的料。
我爸只要对我动手,我就打心里瞧不起他,一个堂堂的中学老师,背一年四季佝偻着,头永远耷拉着,长相平庸到了极点,但揍我也理直气壮到了极致。我不想读书的想法就是因为我爸,老师都当成驼背子了,读书还有什么意思?
隔壁家的王叔叔问我:“爱民,长大了想做什么?”我说:“反正不当老师!”周围好多学生笑我答非所问,但我确实认为做什么都比老师强。然而,新的问题又出来了。同是镇中学的老师,王叔叔就很像一回事,長得高高大大不说,在学生面前还不可一世。王叔叔家的小哥哥比我大两岁,上二年级,小哥哥肯定得到了很好的遗传,比我高出一个头。很多时候,我想跟着小哥哥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叫哥哥,小哥哥回头看我一眼,从他彩色的花边眼镜后,射出两束不屑的光,一转头走了,器宇轩昂,简直帅呆了。
一直认为,弯腰驼背都是教书害的,自从学会用王叔叔和我爸对比后,知道与教书无关。我爸有一把尺子,我量过,立起来齐我的肩膀,这把尺子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对我动刑的时候,我的屁股在哪里,尺子就打向哪里,打完我的屁股,如果还不尽兴,就还打我的手心,甚至配上其他刑具,比如搓衣板。我爸动之以刑,晓之以理:“几只鸡都数不清,从小看大,孺子不可教也。”勤奋好学的姐姐躲在我爸后面窃笑,幸灾乐祸。
我天天盼着长大。我想我长到像建军哥那样高大的时候,就没有人敢动我一根汗毛了。建军哥会扫堂腿和鲤鱼打挺。建军哥做扫堂腿的时候,左脚立在地上如大树扎了很深的根,一动不动,右脚转得溜溜圆。鲤鱼打挺的时候,双脚朝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逆时针转动,人就立起来了。什么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建军哥说,就是说时迟那时快。我最佩服的人就是建军哥了。我对他说,收我为徒吧。建军哥不置可否,看你的潜质吧。我“唉”了一声,其实我真不知道潜质是什么东西。
晚饭还是老样子,两菜一汤:素瓜豆,炒萝卜丝,炒黄瓜。萝卜丝是冬天腌制的,用菜刀切成丝后放在坛子里,一年四季都能吃。用腌制的萝卜丝炒腊肉是我吃到的最香的东西了。但在五六月份,我们家的炒萝卜丝油水不足,味道就大相径庭了。这不能怪我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瓜豆是自己种的。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就是这个意思吧。唯一能变花样的是泡菜,今天吃泡蒜或藠头,明天吃泡莲花白,或者酸豇豆。但我不喜欢吃这些东西,越吃越寡,饿痨痨的。见我东挑一口西挑一口的,我妈骂我:磨洋工是不是!我没有理我妈。今天我妈骂我是没有道理的,我妈不知道,我没有心情吃饭的原因是我在思考一个叫“潜质”的深层次问题。
镇中学坐落在街的西北面,三排小平房,如一个“门”字。有两排依山而建,遥遥相对。一排是教室,一排是老师的办公室、家属房和初四年级的教室。初四年级是我爸说的,就是建军哥的班,后来才知道,初四班就是初三补习班。山其实就是个小山包,上面种满茶树,我们称为茶山。还有一排平房在两座山包的开口处,和前面的那两排正好垂直。这排小平房以前是生产队的食堂,包产到户后划给了学校,延续并延伸了它的功能,用作学校食堂和住校生的宿舍,食堂和学生宿舍正对街,街和镇中学中间,还隔着镇小学。
我妈以前没有工作,现在有工作了,在食堂煮饭,服务对象是那些更偏远的住校生。我爸的工资养不活我们一家,我妈就去食堂煮饭,我爸对此很不满,说:“煮什么饭嘛,丢不丢人。”
我妈说:“我靠双手养活自己,丢什么人。”
食堂的墙是用白石灰粉刷的,现在已经不白了,不管白还是不白,里面的世界还是让我充满了幻想,但我不能进去一睹究竟,因为门上安民告示:闲人免进。更让我充满幻想的是墙上的一排字:食堂赛天堂。字有些脱落,颜色趋于灰暗。
镇中学的阿姨们都不愿去食堂上班,她们宁愿端根凳子坐在门前,看神仙走路。经过认真研究,我知道了我妈去食堂上班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把剩菜剩饭带回家喂鸡。我妈喂了很多鸡,很多鸡又抱出了很多小鸡,我都说过了,我数都数不清。很多鸡住在家属楼旁边的小木房里,和学生宿舍一样,住的是集体宿舍。鸡舍旁边是我家的菜园。我家的鸡狼吞虎咽吃着我妈带来的剩菜剩饭,拉出白色或者黄色的鸡蛋以及黑色或者白色的鸡屎。鸡蛋被我妈集中放在提篮里,赶场天拿到街上卖。鸡屎集中放在菜园里,南瓜和四季豆吃着鸡屎,我们吃着南瓜和四季豆。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们一家在镇中学就是一个循环经济体。
我妈以前也爱和阿姨们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地一天就过去了。她到食堂上班后就没有时间和她们在一起了,也可能是她们不愿和我妈在一起了,就算学校放假的时候,我妈也是一个人收拾她的鸡舍和菜园。
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我第二个瞧不起的人就是小哥哥的妈妈。小哥哥的妈妈以前也没有工作,后来当了代课老师,再后来转正了。小哥哥的妈妈转正了就看不起我妈了。有时,我家的鸡把黑色或者白色的鸡屎拉在小哥哥家门前,小哥哥的妈妈把嘴咧得很开,啧啧啧,脏死了,露出两颗凶神恶煞的龅牙。以前,小哥哥的妈妈可不是这样的,现在,她都绕着我妈走路,嫌弃我妈身上的鸡屎味。我妈明显比小哥哥的妈妈漂亮几个档次,她凭什么看不起我妈呢?经过我仔细观察和分析,得出结论:老师都看不起煮饭的。但是,如果我妈不去煮饭,学生吃什么呢,学生没有饭吃,他们又怎么能上课呢,他们不上课,那老师还有什么用?
每天早上,把鸡放到茶山上,我开始数鸡。晚上把鸡赶回鸡舍,我再数一遍。我妈说,不要弄丢了,丢鸡等于是丢钱。为了取得良好的效果,我妈还给了我一支铅笔和一个作业本。
黄昏,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月亮早早挂在头顶了。我妈那天心情不错,从食堂拿回了一些肥肉,准备让一家人打牙祭。我妈太过高兴,问我,鸡数了没有?我说数了。我妈问多少只,我说很多只。我妈的脸就拉下来了,问具体多少只,我就闷起不说了。我妈很遗憾地要收回我的铅笔和作业本。我说我在写东西呢,我妈把我的作业本拿过去看后,脸僵住了,脸上的肌肉好长时间才回到应该在的位置,她把好心情收回的同时,也收回了准备给我吃的一两片肥肉,这让我后来对肉相当渴望。
我在作业本的左边画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在煮饭,右边画了一个丑女人,中间打了个长长的等号。翻过一页,我在左边画了个教书的丑女人,右边画了一个漂亮女人,我又打了个长长的等号。我还把我的画翻译成算式:
漂亮的长相+不漂亮的工作(煮饭)=不漂亮
不漂亮的长相+漂亮的工作(老师)=漂亮
我妈好半天才冒出一句话:“鬼画桃符。”
我在没有读书之前就创造出上面的算式了,但我高兴不起来,因为第一个算式说的就是我妈。我对我妈说:“你不要去食堂上班了。”
我妈眼睛一睖,骂道:“不上班你喝西北风。”
我就是在茶山上认识建军哥的。那天我把鸡赶上茶山后,站在山上俯瞰我们的小镇,镇中学,镇小学。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要学会观察世界了。镇上的小街我是要仔細观察的,那里有我想吃的包子、馒头,有我想吃的凉粉、水饺,还有我喜欢的各种水果糖,当然也还有许多我喜欢但也不知道用途的东西,比如供销社商店里的东西我都喜欢。镇中学我也是要观察的,我生活在这里,你看,初四班在那里,挨着的就是我家,再过去就是王叔叔家,我一直看到尽头,横着的房子就是学校的食堂。我把头转向对面,那是初一的三个班,那是初二和初三。橘红的太阳转眼到了头顶了,变成金黄,热烈地烤着我们。对面的教室里传来了同样热烈的读书声,大大小小,此起彼伏。我观察镇小学,过了这个夏天,我就要去那里上课。
我为什么要观察呢?我爸曾经摇头晃脑地对我说:“生活在于观察。”说这话的时候我爸还没有对我下“不是读书的料”的判决。一般情况是这样的,我们要做的事,我爸总会重三道四。关于数鸡的事情,自从我爸那次对我一顿暴打后就只字不提,意思是对我灰了心,基本上属于对牛弹琴。所以我观察是要证明我爸对我灰心的错误。
我前后左右地观察,然后就到了见证奇迹的时候了。奇迹是什么?我的理解是,奇迹就是我妈嫁给了我爸,王叔叔娶了小哥哥的妈妈。换句话说,就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
我在两沟茶树之间看到了一个人,匍匐着对着我家的鸡哆哆哆地召唤,每哆一声,就丢过去一颗苞谷子。这个人显然也看到了我,对我说:“小爱民,过来。”
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我就过去。他说:“我们交个朋友,我叫朱建军,以后叫我建军哥。”我现在最缺的就是朋友,连王叔叔家八岁的小哥哥都不理我。但我知道自称朱建军的人欲对我家的鸡行不轨,所以我没有立即答应他。
建军哥问我:“吃过鸡肉没有?”
我摇摇头。
建军哥又问:“吃过鸡蛋没有?”
我很迅速回答:“吃过。”我偷偷把我家的鸡蛋放在茶壶里煮来吃过。
建军哥笑了笑对我说:“经常吃鸡蛋不?”我心想怎么可能经常吃,我家的鸡蛋都是我妈赶场天拿到街上去卖的。
建军哥说:“今天我请你吃鸡肉。”
一讲吃鸡肉,我的口水就在喉咙打转了,但我说:“不准杀我家鸡。”
建军哥开导我:“你爸妈喂这么多鸡不让你吃,你爸妈对得起你不?”
我心想,关你屁事。
建军哥说:“现在假如你爸,把家里的鸡拉来杀了,给你吃,你高兴不?”
我心想当然高兴了,你以为我弱智啊。
“那么我就好比你爸,帮你爸把鸡杀了给你吃,你高兴不?”建军哥又说。
那一瞬间,我的回答斩钉截铁:“吃了鸡肉,还外加两个鸡蛋。”因为以前我偷吃鸡蛋只是一个,今天要有所突破
建军哥点点头,我们算达成协议了。
我把建军哥抓鸡称为钓鸡。
早上的鸡肯定是饿了的,一上茶山就作鸟兽散,各自去找食物。建军哥在两沟茶树之间等着,有只母鸡过来了,建军哥丢过去一颗苞谷子,母鸡见了,我想它肯定想吃,不然它就不会警惕地看着我们。建军哥对我说,不要看鸡。就在那一天,我明白了什么东西都藏得住的,唯有眼睛藏不住,心里的东西都写在眼睛上呢。果然,我们转过头的时候,母鸡迅速啄住苞谷子,往后跳了一步。建军哥又丢过去了一颗,母鸡如法炮制。我想这只母鸡一定暗喜,今天寻找到了吃食的捷径。这样反反复复很多次,我都疲倦了,奇迹也就出现了。建军哥最后丢过去的那颗苞谷子上挂有鱼钩,母鸡已经完全不设防了,啄住就吞了进去,建军哥慢慢收线,母鸡居然叫都叫不出声,收到手里后,建军哥捏着鸡脑壳一扭,咔嚓一声,我们离吃鸡肉就只差洗和炖了。在茶山上微微的晨风中,我似乎闻到了鸡肉的香味。我没有吃过鸡肉,但我非常肯定,鸡肉一定是甜的、香的、麻辣的,一定比水果糖好吃好多倍。
建军哥将鸡放在书包里,我第一次知道了书包的另一个用处。
建军哥说:“走。”
我屁颠屁颠跟着,建军哥帆布书包上“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对着我胀鼓鼓的。
建军哥住在粮店,粮店的水泥地上到处是散落的粮食,苞谷、大米、小麦……我想我家要是挨着粮店就好了,我家的鸡就可以天天饱餐了。但这样也不好,不然我家的鸡不知要被建军哥钓走多少,更重要的是,在这里钓了我家的鸡,建军哥肯定不会叫我吃鸡肉的。我作了多种比较,还是保持现状最好,我允许建军哥钓我家的鸡,但建军哥必须允许我吃鸡肉。建军哥的老爸在粮店工作,但建军哥的老妈在农村,这些天建军哥老爸回家做农活去了,留给了建军哥一整片自由天空。建军哥用煤油炉烧水烫鸡,接着剖开清洗。一切准备好了以后,建军哥对我说:“下午才炖得好。”
我有些不快,本来打算是吃中午饭的,我正欲走,建军哥对我说:“站住。”
我站住了。
“帮我带张条子。”建军哥的口气不容置疑,我像被绑架了一样,这都是鸡肉闹腾的。
出去的时候,我回头仔细看并记好了,墙上有个“抓”字的那间房,就是建军哥住的房。我老担心记错了而错过第一次吃鸡肉的机会。
我又去了茶山,在茶山上努力寻找初四班我要找的人,教室里的人稀稀拉拉的,有的在睡觉,有的在开小差,有的在嬉闹。只有第一排的那位女生听得最认真,按照建军哥的描述,我要找的人应该就是她了。我不知道建军哥为什么要将条子送给她,我也不知道条子原来写着:
亲爱的王雪珍同学,今天我鼓着勇气请你在粮店吃饭,务必赏脸,不见不散。
朱建军
在家吃了中午饭,我就去粮店,粮店的墙上有很多字: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把粮食抓紧。当看到“抓”的时候,我的心真的就被牢牢抓紧了。晚饭时,王雪珍姐姐来了,建军哥用半边鸡炖,用半边鸡炒。我平生第一次吃鸡肉,虽然和我想象的有差异,不甜、不麻,但确实很香。王雪珍姐姐吃了就要走,她说即将中考了,要加倍努力。建军哥挽留了会,没有挽留住。我不想走,还想在这里感受鸡肉的味道。看得出建军哥很高兴,打开电视,说《霍元甲》要开始了。但在《霍元甲》未开始之前,他把席子铺在地上,练习扫堂腿和鲤鱼打挺,我看得如醉如痴。建军哥练累了,叫我也来试试。我就练扫堂腿,扫不起来,我又去练鲤鱼打挺,也打不起来。建军哥说要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我不明白。他说就是要快。但我还是快不起来。他喊累了,我也练累了。我双脚一跪说,师傅,你收我为徒吧。建军哥扶着我的双手,请起。我说,师傅,你答应了!建军哥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吧。电视里已经在唱《万里长城永不倒》了,我在心里说,从今天开始,我就是陈真了。
看完电视,我说我该回家了,建军哥没有理我。我走出了粮店大门,建军哥才从窗子里探出头来:“徒儿,明天继续来吃鸡肉。”我心情爽极了,爽到忘记了师傅答应我的两个鸡蛋。
吃人嘴软,我的嘴开始学会甜了。第二天晚上我去师傅那里的时候,我对师傅说,怎么不叫“师娘”一起吃。师傅踢了我一脚。踢得轻,我知道师傅心里高兴着呢。我说,师娘也太丑了,应该找个像赵倩男的是不是?师傅有点生气了,说:“你小子懂个屁,王雪珍是我们班成绩最好的呢。”
我还想说什么,师傅已经堵住了我的口:“不要找我说话,我要修电视机了,一会看不到《霍元甲》呢。”我才发现,电视机的壳都打开了,师傅拿着电烙铁到处焊,一会声音出来了,再一会,图像也出来了。我更佩服师傅了。我们十分期待着霍元甲和大力士的战斗。看电视剧的时候我们都是关了灯的,电视剧两集连播,两集之间是广告。广告时我就开了灯,我们都被电视剧感染了,师傅的脸色恢复了好看。
我问师傅:“你什么都懂,学习成绩应该很好吧。”
“好个屁。”师傅说。
“那你为什么不上课?”
师傅的脸又拉下来了,好一会才说:“不是你师爷爷逼我考什么中专,我才懒得读呢。”我还以为师傅成绩好到不用教了呢。
“怎么不叫师娘教教你呢?”我又问。
师傅倒好像不生气了,对我说:“不是读书的料啊。”
紧接着的那集电视剧我们都看得没精打采,我想会武功也会电工的师傅都不及一个成绩好的王雪珍,那么还有什么比学习更重要呢。问题是我妈说我也不是读书的料,我的将来也肯定很暗淡吧。好在我更关心的是鸡肉,所以回家的时候我问师傅:“明天还要去钓我家鸡不?”
回到家,姐姐问我到哪里野去了,我不理她。姐姐今年刚读初二,就已经不看电视不闲逛了,我爸说我姐姐的悟性比我哥哥还好,是学习的料。哥哥读的是师范,姐姐应该能考中专了。我知道我姐姐是妒忌我,自己得不到玩,也不安逸我玩。
我的肚子就是贱,这两天油水多点,就开始拉了。我们住的小平房共用一个公共厕所,很晚了我又起来了一次,初四班教室灯火通明,我去门缝里看,整个教室就师娘一个人,我心想师娘是不是成书呆子了。
我已经迷恋上牧鸡这项工作了。每天把鸡们赶上茶山后,我就在四处观察,我现在对街、镇中学、镇小学不大感兴趣了。我感兴趣的是一沟一沟茶树之间匍匐的身影。匍匐的身影带给我的不仅仅是充实的日子,更为吸引我的是香喷喷的鸡肉。但十多天了,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如果朝前的方向让你失望,那么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义无反顾回转身去。我这样想的时候,一个很小但极熟悉的声音在我背后出现了:“爱民,过来。”师傅是从茶山后面的小道上来的,已经准备对我家的鸡下手了。几天不见,师傅的头发明显长了,身体瘦了,脸黑了,好像打不起精神一样。
见了师傅,我还是很兴奋,我说:“我准备在鸡的集体宿舍里,直接扭断一只鸡的脖子给你送去。”
师傅说:“这样想就对了,做一次鸡餐要花我三斤煤油,还要花我一天的人工,所以你是赚了的,我们是师徒关系,我就不和你计较这些了。”还在说话间,我家的一只鸡已经进了“为人民服务”的书包。
师爷爷已经全面进驻粮店了,师爷爷说是要陪读,我知道师傅要想脱身是难于上青天了。
我问:“陪读能提高成绩?”
师傅想了想说:“恐怕没有作用。”
我说:“那为什么还陪读?”
师傅说:“少扯这些了,今天做回大餐,师爷爷晚上要回老家去。”
我想我又可以吃到鸡肉了。师傅把书包斜挎在肩上,欲走。我對师傅有点失望,为什么没有叫我和他一起走呢,我站在原地发愣。
师傅走了两三丈远,回过头问我:“吃过鸭肉没有?”
我摇头。
师傅从茶山飞跑下去的时候丢给我一句话:“晚上我们吃啤酒鸭。”
我不喜欢鸭子,鸭子的长嘴很难看,叫声也难听,嘎嘎嘎,就像阿姨们在一起的叽叽喳喳声,但这不影响我喜欢吃鸭肉。
对待鸭子和鸭肉,为什么存在不同的情感呢?当然我是没有弄明白的,就像我家隔壁的王叔叔,应该也不喜欢他的丑婆娘吧,但王叔叔为什么要娶她做老婆呢。我觉得长得不可一世的王叔叔娶老婆就应该娶我妈那样的。同样的,长得漂漂亮亮的我妈也应该不喜欢我爸吧。“杀人无力,求人懒,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妈在家里生气的时候对我们说,“这就是你爸。”所以说我妈不喜欢我爸是有依据的。但我妈为什么要嫁给我爸呢,要嫁也应该嫁王叔叔那样的。这样想的时候,我竟然有了些许兴奋,如果我妈嫁的是王叔叔,那么我就不该是这张平凡的脸了,至少也应该比隔壁家的小哥哥更器宇轩昂。但我马上回到了现实,回到了不如意的生活中。喜欢和不喜欢怎么绕来绕去的,矛矛盾盾,我经过很长时间的推论,得出的结果是王叔叔喜欢他的丑老婆是因为喜欢她当老师的工作,同样的,我妈也是喜欢我爸当老师的工作。所以我在我妈拿给我的作业本上又写了两个算式:
所有的喜欢+对工作(煮饭)的不喜欢=不喜欢
所有的不喜欢+对工作(老师)的喜欢=喜欢
所以,师傅说要请我吃啤酒鸭的时候,我已经原谅了鸭子的丑陋。
太阳一下子就到了头顶,火燎火燎的,我三下五除二就把饭扒完了,朝茶山上走,今天我们的接头地点是小河。从我家到茶山后面的小河有很多条路,从东南面的街上去,路最宽,但远。从食堂后面去,路面一般,相对较近。从我家后面的茶山走,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路,但最近。世上本没有路,只有你走了,就是路。我选择了不是路的路走,学着师傅的样子,从茶山顶向山脚一路狂奔。有几个街上的小朋友在嬉水,这是小河嬉水最好的地段,河面宽,水浅而缓。水下是一层细沙,站在水里稀稀松松的,不沾泥。小朋友嬉够了,就跑到苞谷林里,身上的水往下流,聚到小鸡处飞了出去,像撒尿。师傅已经先到了,站在河的上游喊我。我们继续往上走,在一片绿茵茵的水里,果然有一大群鸭子。
师傅对我说:“你数数有多少只。”
我数了,鸭子在动,和我妈要我数鸡一样,我数不清。我望着师傅,师傅以为我数清了,说:“多少只?”
我说很多只。师傅笑了,说:“如果一天吃一只会吃很多天吧。”
我努力地点点头。我把衣服往头上脱,赤条条地跳进水中,师傅要我在鸭子的上方往下游,我不会游泳,相当于站在水里艰难往前走。鸭子不好意思看我光条条的身子,一回头,嘎嘎嘎往下游,师傅早也准备好了烂底的背筐,对着鸭群一盖,鸭子顺势钻到水里。那天我又一次见识了师傅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师傅的背筐早也扎进河底,鸭子再次露出水面的时候,师傅的大手已经揪住了它的脖颈。鸭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对着念念不舍的尘世扑腾几下。我已经等不及了,我要尽快吃到鸭肉。师傅说不急,师爷爷还没有走呢。师傅说,我教你游泳吧。虽然水只打齐师傅的肚子,但师傅也能轻盈地游着,我跟在师傅的后面,也只能像我们抓住的那只鸭子一样,扑腾几下。我对师傅崇拜得五體投地,我想世上还有谁比师傅懂的东西更多呢。
那天晚饭是我少年时代吃到的最美的盛宴,有炒鸡杂,有凉拌鸭杂,有清炖鸡,有啤酒鸭,还有调节气氛的啤酒和汽水。这顿美丽的盛宴属于师傅,属于我,也属于姗姗来迟并提前溜号的师娘,这顿饭吃得静悄悄的,师傅和师娘吃得心不在焉,话好像是多余的。我吃得狼吞虎咽,话也是多余的。我正吃得来劲的时候,师娘说要回去了,师傅没有去送师娘。师娘到了门外叫我,递给我一张纸条,要我给师傅。我纳闷条子怎么都是叫我递来递去的。师傅看了条子后脸上大变,好半天才自言自语:“后天就要预选了。”过后我才知道,师傅讲的是中考预选考试。
喝了几杯啤酒,我出去撒尿,站起来的时候,看到了师娘给师傅的纸条,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后来师傅告诉了我师娘的意思:考不上学校,以后就不要叫我了。
我在心里创造了两个新的算式,关于成绩,关于我师傅,也关于我师娘,但我不愿意写出来。
我是顶着朦胧的月光回家的,我爸我妈在家门口等我,同时等我的还有爸爸的尺子和妈妈的搓衣板。在尺子和搓衣板的严刑拷打下,我全盘招供。我爸生气我的同时,更生气我的师爷爷:“朱援朝这个狗日的,怎么教的娃儿。”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师爷爷的名字,原来我爸和师爷爷也是朋友。
中考预选考试,师傅没有预选上,朱援朝像打美帝一样对师傅一顿暴打。没有考上倒让师傅非常悠闲,好多人都看到了他在街上逛来逛去。
暑假期间,我陷入了无休止的无聊,一排排的教室与风为伴,一张张课桌与灰为伍。夜深人静时,当镇中学淌进一片黑暗,我甚至有一丝丝的害怕。
只有我家灯火通明,姐姐提前进入毕业班的状态,彻夜苦读。
这段时间,我经常去小河游泳,解凉是一回事,更多的是解闷。我曾经去捉过鸭子,我的烂底背筐还没有到水面,鸭子先我一步钻水里游走了。我也想过去钓我家的鸡,我怕钓到鸡后无法处理,更怕一个假期唠唠叨叨的我妈的脾气。我妈一闲,在家有事无事就对我河东狮吼。
八月底,学校开始有了动静,初四班又在招生了。我妈去食堂打扫卫生,食堂再次开张。
我又见到了王雪珍,她是来拿县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我才想起好久没有见到师傅了,我问王雪珍,她说早就没有和建军哥联系了。王雪珍的眼睛里全是考上学校的喜悦,我们分手的时候,她拍拍我脑袋:“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好学校。”
周末,在村小学教书的哥哥回来,他回来的任务只有一个,把我带到他们的学校上小学。我爸对我妈说:“让爱国好好管管爱民,这娃儿玩野了。”我跟在哥哥后面,通往更加偏僻的乡村路上,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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