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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烧肉,毛皮鞋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5053
桂爱广

  这是一篇“怀念”父亲的文章。

  其实,我的父亲现在活得好好的。他老人家八十七岁了,耳不聋,眼不花,粗门大嗓,头发黑白相间,那種精气神,不比小伙子差。几年前,国家刚出台二孩政策时,我跟父亲开玩笑说:如果我是独生子,你都能给我生个小弟弟!父亲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喘着粗气骂我:你是要气死我,还是要笑死我?

  父亲性格开朗,从不多愁善感。

  某天,父亲看了一篇儿子怀念父亲的文章后,却对我发表感慨说:要是这个作者的父亲能看到这篇文章,不晓得会有多高兴呢。毛奶崽(我的乳名),如果你想写怀念我的文章就现在写,让我亲眼看看在你们心里,我到底是个怎样的父亲。

  我是个孝顺儿子,父亲的话,我当然要听。但我要给“怀念”二字加上引号,祝愿我的父亲健康长寿,也祝愿天底下的父亲都能健康长寿。

  接下来,我讲两个与父亲有关的故事。

  红烧肉

  父亲一生坎坷,年幼时就父母双亡。解放前,父亲靠给地主家放牛为生。解放后读了四年私塾,又被他大哥喊回家种田了。十六七岁时,父亲“混”进了革命队伍,后来还娶到了我年轻美貌的母亲。上世纪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初,母亲接连生了六个儿子,除了老大婴儿时夭折,其他都顽强地活了下来,本是老二的我,顺理成章活成了老大。那时候,每当别人问父亲有几个小孩时,他总是骄傲地把拳头一伸,再唰地张开五指,笑呵呵地说:“五子登科。”也许父亲的牛皮吹得早了点,五子是实,登科却是影子都没有一个。

  七十年代还是计划经济时代,买布要布票,买粮要粮票,买肉要肉票,生活的艰苦无法形容。我们一家七口,缺乏劳动力,又值斗私批修割资本主义尾巴,每户只能养三只母鸡。我们只有生日那天中午才能吃上一个荷包蛋,平时全是从坛子里抓一把腌菜送饭,腌萝卜、腌茄子、腌冬瓜、腌芋头秆、腌苦瓜、腌辣椒……炒青菜也看不到几粒油星子,吃得我们一个个面黄肌瘦。

  那年“五一”前的傍晚,母亲煮好了饭,我习惯性地去打开坛子抓腌菜,母亲竟对我说:“今天晚上不吃腌菜,给你们吃红烧肉。”

  红烧肉?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菜名。

  正当我疑惑之际,已有几个月不见的父亲回来了。他从挎在身上的一个黄色帆布包中取出一个用灰色的火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白色搪瓷大口杯,杯壁上印有一幅红色的工农兵图案,图案旁边竖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父亲不慌不忙地揭开盖子,顿时,一股从未闻过的香味弥漫整个房间,让我们五兄弟直咽口水,多年以后才知道那叫“垂涎欲滴”。母亲从碗柜里拿出一只海碗,父亲将大口杯倒扣在海碗里,再揭开口杯,整整一海碗长得四四方方无比周正的肉块盛在碗中。清一色的五花肉,有肥有瘦,红红的肉皮沾着浓稠的汤汁,还夹杂着切成四方形的厚皮红辣椒、白色的蒜瓣,还有少许桂皮、八角,香气四溢。

  父亲用六只小碗耐心地分成六份,我们五兄弟每人一份,父亲和母亲合着一份。已快半年没见过肉了,而且又是每人一小碗香喷喷的红烧肉,哪里还顾忌父母也只有一小碗。父亲刚将汤汁分完,我们五只小手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各“抢”了一碗。哪能品出香甜松软、肥而不腻、软糯酥烂、入口即化的口感,我们全是狼吞虎咽的快感。

  三个月前,父亲从远离城市成天日晒雨淋、打洞修路的基建队,调入冷水滩一家地属机械厂。原来,这个厂有个传统,五一、十一放假前夜,职工都有十大碗会餐。父亲心里时刻装着我们,不忍独享盛宴,便向领导提出将自己那份带回家与我们分享。得到领导同意后,立即写信告诉了母亲,母亲为了给我们惊喜,保密工作可谓滴水不漏。

  父亲为了赶时间,第一锅菜红烧肉刚出来,便将自己的碗全部盛上红烧肉。分菜的阿姨知道父亲是为了家里五个儿子放弃聚餐,十分感动,硬是把父亲的那只搪瓷大口杯结结实实装了一满杯。父亲用火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火急火燎赶到火车站,挤上最后一趟火车赶回祁阳,回到家里,红烧肉还有余温。

  多年以后的今天,那碗红烧肉余温犹在。

  翻毛皮鞋

  那年冬天十分邪门,我的双脚同时患上了严重的冻疮,肿得像泡发的馒头,直至不能下地行走,无法去学校读书。母亲想尽了法子:用茄子秆烧水洗;用艾叶烧水洗;用盐水泡脚都没有任何效果,冻疮还从脚背往小腿蔓延。因面临期末考试,距初中毕业升高中也只剩一个学期,我急得躺在床上直掉眼泪。母亲无奈之下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患冻疮特别严重。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父亲搭最后一班火车赶了回来,送给我一小瓶冻疮膏、一双崭新的翻毛皮鞋。父亲水都没喝一口,连夜又急匆匆赶到火车站,跟站长说尽了好话,搭乘一列货车赶回单位上班。

  翻毛皮鞋是父亲的劳保工作鞋,厚厚的轮胎底子,坚硬的牛皮面子,防油污防铁钉防砸伤,每天上班和工作服一样必须穿,每过三年才能领一双翻毛皮鞋。

  涂了几天冻疮膏,肿块开始慢慢消退,再穿上这双塞了不少棉絮的翻毛皮鞋,我的冻疮很快就痊愈了。

  第二年暑假,我领到了被祁阳一中高中部录取的通知书,心情无比激动,想第一时间赶回家里向母亲报喜。刚进家门,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躺在堂屋那张靠背椅上,看起来病恹恹的,一副无精打釆的样子。母亲神情黯然,坐在旁边摇着蒲扇为父亲降温。正当我手足无措之际,父亲睁开了双眼,我连忙叫了一声父亲。他冲我微微笑了一下,两眼盯在了我握着录取通知书的右手上。我主动用双手将录取通知书递给了父亲。父亲打开录取通知书,脱口而出:“祁阳一中!好!”霎时来了精神,一下从靠背椅上坐了起来。

  父亲这次是回来休病假。

  原来,父亲将那双崭新的翻毛皮鞋送给了我,自己继续穿那双快磨穿鞋底的破旧翻毛皮鞋。那天在车间里,父亲从钳工台下去,踩到了一颗锈迹斑斑的螺丝钉,扎穿鞋底刺进脚板,出了不少血。在厂医务室作了简单处理后,没把厂医嘱咐他去医院打破伤风针的话放在心上,又去上班了。由于天气炎热,伤口处理不彻底,第二天父亲的伤口开始红肿,全身乏力,肌肉发紧酸痛,张口困难,并伴有低烧。父亲还是咬牙坚持上班,硬是拖到星期天才去医院,被诊断为重型破伤风。医生当即开了住院通知单,其中“病危”二字惊出了父亲一身冷汗。在医院住了几天院,病情缓解后,父亲便要求出院,单位只好派车将父亲送回家继续休养。

  一双崭新的翻毛皮鞋,治好了我的冻疮,并且从此没再犯过。一双老旧的翻毛皮鞋加上一颗生了锈的铁钉,差点要了父亲的命。父亲从没说过他有多爱我。他送给我的那双翻毛皮鞋,至今还保存在我家的鞋柜里。

  我想,我会一直珍藏它,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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