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家坪村是沂蒙地区的一个偏僻农村。住在村子里的有两姓人家,一多半姓李,一少半姓张。
一九七八年初秋的一个黎明,小雨稀稀。四岁的雨生和十六岁的大姐盼弟,八岁的二姐来弟卷曲在一个被窝里,都在呼呼的酣睡着,父亲李长空的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嚎将他们从醋梦中惊醒。懂事的姐姐们好像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快速地穿好衣服,加入到和父亲的悲嚎当中。他们的娘,张子鹃在得了四年的肺痨之后,熬干了家里所有积蓄也熬干了自己的身子,终于还是走了。
因为给老婆张子鹃看病,这四年来李长空已经欠下了一大笔外债,所以老婆的丧事就只能一切从简。李长空找来本村的木匠张绍祖锯倒门前那棵杨树,为妻子做棺材。那棵杨树已经长了十七年,还是他和妻子张子鹃结婚那年栽下的。一口薄杨木棺材,算是妻子一生勤劳节俭的报酬。在这个世界上她能带走的就只有这口薄木棺材了。
生产队长李长寿来到已经做好的棺材跟前,伸手拍了拍还在冒着水气的鲜杨木棺材,叹了口气。他对身边的生产队会计孙绍荣说:“俺家门后有一大块黑油(当地的农民管沥青叫黑油),你把它搬到队里饲养棚,安排人把它放到煮饲料的大锅里熬化。”
这边李长寿找到一双眼已经哭的跟水桃一样红肿的李长空。
“长空哥,俺嫂子是个好人哩,她一辈子勤劳节俭,咱不能就这样亏待了她。俺安排人在她的寿器上刷上层黑油,不敢说比楠木好,但至少也不那么容易腐烂。”
李长空已经哭哑了嗓子。只是点了点头,连一句感谢的话也说不出来,眼神显得木纳而空洞。如果不是因为有三个孩子拖累,他真想陪着子鹃一起去死,他实在不忍心让子鹃一个人去那漆黑而冰凉的世界。
本来白净的杨木棺材刷上了黑油之后,整个棺材显的乌黑而阴森,让人看了心中不由得会生出几分恐惧来。李长空看到像是被火烧焦了的棺材之后,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陪了他整整二十五年。一直到雨生二十九岁那年,在一个铁嘴阴阳先生道破“天机”之后,他帮老婆换了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迁葬到一个“风水宝地”之后,心里才算消停。
张子鹃出殡那天,来围观送行的人看到那口糊了一层沥青的黑棺材,显的阴森恐怖,心里也都升起一阵寒意。
李长空老婆死后,十六岁的大女儿盼弟就承担了所有的家务。盼弟每天洗衣做饭还要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完全像个大人。因为不满十八岁,盼弟生产队里干的农活虽然和成年人一样,可是只能拿到成年人一半的工分。八岁的来弟也辍学回家,因为家里实在没有钱再供她读书,回家还可以帮姐姐做些家务。每天早晨和姐姐一起推那盘看了就让她害怕的石磨。那时候农村还没有电,更没有电磨,一家的吃食都得从这盘大石磨里靠她姐妹俩磨出来哩。
李长空的父母都下世的早,唯一的弟弟在五八年大饥荒时随人一起“跑关东”,在吉林落了户。小雨生才四岁,需要人照顾,生产队长李长寿便安排李长空在生产队的饲养棚里喂牛。李长空喂牛时就可以把雨生带在身边,这也算是生产队对他的照顾。
这两天因为生产队的一头母牛快要产仔,李长空夜里要留在牛棚里照看,随时准备帮母牛接生。那时候耕牛是很金贵的,生产队的几百亩田都要靠牛去耕种。母牛产仔,那可是生产队的一件大事,一点也马虎不得。本来小雨生夜里是跟爹睡在一起的,爹今晚不在家,雨生胆小,一个人睡嫌害怕,就只好钻到两个姐姐钻的被窝里。那时的农村还没有电视看,天一黑农民们都早早就睡了。三个孩子胆子小,爹一走他们就把门插上,都钻进了被窝。来弟白天累了一天,八岁大的孩子,头刚靠上枕头就呼呼大睡,人事不知。小雨生白天在牛棚的稻草垛里睡了一觉,晚上就不再那么困,搂着大姐的脖子,窜上窜下地不肯睡。盼弟白天在队里收稻子,累得浑身好像要散了架。她想哄弟弟早点睡,可是弟弟老是不听她的。
小雨生的小手碰到姐姐刚刚隆起的两个小乳房时,突发奇想:“你让俺摸摸你的奶俺就睡。今天三顺要吃糖,他娘不给他买,就让他摸了摸娘的奶。三顺跟俺说了,摸奶比吃糖还香呢。”三顺是队长李长寿的小儿子,跟雨生一般大小。
“要死了,不许胡说,再胡说,姐就把你扔到外面喂野猫去。”
“呜呜……”小雨生又委曲又害怕地哭了起来。
娘生下弟弟一个月之后,就查出得了肺痨。医生说不能再让孩子吃奶,要不孩子也会被传染。弟弟是吃生产队那只老母羊的奶长大的。四岁的弟弟就没了娘,本来就很可怜,弟弟一哭,当姐姐的心就软了。
“就这一回,不许告诉别人,连爹和二姐跟前也不许说。”盼弟解开贴身的上衣,把一对刚刚隆起的小乳包送到弟弟的跟前。
“嗯,俺保证不跟别人说。”
小雨生高兴地摸了起来,他的小手像小泥鳅一样在姐姐刚刚隆起的胸脯上滑动着。觉得还不过瘾,干脆钻到被窝里叼起了姐姐的小奶头,津津有味地吮吸了起来。十六的盼弟,被弟弟吮着乳头,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浑身都在颤抖,好像有一千条小虫子在她的身上爬一般。她想推开弟弟,阻止他这种不合理的行为,可是自己的手软的根本不听自己的使唤。盼弟闭起了双眼,伸出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弟弟的小脑袋。
小雨生吃了几口姐姐的奶,啥也没有吃到,也就睡着了。可是盼弟却怎么也睡不着,浑身莫名地躁热,像是在火炉里烧着一样。她下意识地把被子夹在已经湿润的大腿之间,不断摩挲起来。随着小腹的一阵痉挛,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的酥麻感遍及了她的全身。再次尝到这种感觉,是在她二十五岁那年成了小寡妇之后,在她家后山的苹果园里。
第二天一早,小雨生刚睁开眼,盼弟就问他:“昨晚姐跟你说的话,你记住了没?”
“记住了。”
“记住啥了?”
“不跟别人说俺摸过姐的奶,爹跟二姐跟前也不说。”
“你要是说出来让人家知道,会羞死姐姐的。”
“俺不会跟人家说的。”
收完稻子,不知是因为长空家吃了两次猪肉,还是因为那晚被弟弟的小手摸过的缘故,反正盼弟的身体就是在那年秋天起的变化的。胸脯鼓鼓的,像是揣了两个大大的馒头在胸前。把她羞的走起路来总是低着头、含着腰。
和李长空一起喂牛的一共有四个人,其中有一个叫孙玉才,四十四岁。大李长空两岁,因为孙玉才的奶奶是李长空的远房姑奶奶,李长空管孙玉才叫表哥。虽然算不上啥真正的亲戚,但都在一个村里住着,平时往来自然多些,所以倒比离得远的真正亲戚还要亲近些。
忙完了秋种之后,队里的耕牛终于可以清闲地过冬了,饲养员也就清闲起来。早上喂完牛,其余的两个人都偷偷溜回家,忙自己的事去了。饲养棚里只有李长空抱着小雨生,陪着孙玉才在稻草垛前晒着太阳。
“长空弟,他表婶走了,你今年才四十二岁,往后的日月咋熬法?不打算再娶个婆娘回来?”孙玉才抽完自己种的旱烟,把烟袋锅子递给了李长空。
“俺带着三个娃,谁愿意跟俺过?再说了,后娘哪里是好当的?”李长空接过烟袋,一边往烟锅里装烟丝,一边应付着孙玉才的话。
“你表嫂娘家有个堂妹,今年才三十八岁。前年她丈夫在修龙门水库时,被哑炮炸死。撇下她带着两个闺女,一直也没找下合适的人家。那婆娘俺见过,人长的不错,身子板也结实,啥体力活都能干。你表嫂想替你拉拉线。你看咋样?”
“算哩,你替俺谢谢表嫂的美意。两家合一家不容易哩,到时不知道要闹出多少烦心的事来。再说了,子鹃刚走几个月,俺就领个婆娘回来,俺成啥人了!”李长空一听孙玉才当真要替他张罗婆娘,就一口回绝了。
“死了,死了,死了就啥都不知,啥也不晓,清清净净享福去了。可是活人还得要活,还要受煎熬,还要在这世上受这些苦情。你就是再找个婆娘回来,他表婶在地下也不会怪你啥的。”
“玉才哥,以后这话咱就别再提了,俺不想惹那么多烦恼。你和俺表嫂的好意俺心领了。”李长空长叹了一口气,很显然他是下了狠心的。
“这事也不能勉强,你自个拿主意。盼弟还小,以后有啥不懂不会的,叫娃找她表婶去。”孙玉才知道李长空的脾气,他向来都是一个唾沫就是一个坑,不是轻易改变主意的人。
其实李长空不想再找婆娘,不仅仅是怕后娘对自己的娃们不好,两家合一家会产生很多矛盾。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不能忘掉自己刚刚死去的老婆张子鹃。
一九六一年,遍及全国的三年自然灾害刚刚结束。二十五岁的李长空每天终于可以吃上地瓜和胡萝卜了,虽然吃的不太饱,还整天净是放屁,把屁股眼放的又红又肿,但总比被活活饿死要强多了。因为收的庄稼多数是地瓜和胡萝卜,烧饭的柴禾就得到树林里去砍。靠近村庄的小树林早就被村子里的人砍的精光,就像闹蝗灾那年,蝗虫经过的地方也是一片精光,啥也不剩。想要砍柴,只有到离村庄很远的沂水坝上去砍。
李长空家只剩下他和他娘,娘是小脚,不能走远路,也砍不得树枝。只要田里没有活,李长空就会拿着绳子和砍刀走上六七里地,到沂水河坝上去拾柴禾。河坝上的树多,离村子也远,来砍柴的人就少些。
李长空和张子鹃就是在这个河坝上认识的。那一天李长空也像往常一样来到河坝。走了七八里路,早上吃的三根胡萝卜早就变成一泡尿和几个响屁放掉了。脸色蜡黄的李长空捂住咕咕叫的肚子,坐在河坝上喘着粗气。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砍树枝的声音,以为是比他来的早的后生。转过头来一看,他愣住了。卷着衣袖挥着砍刀的竟然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显然她还没有看到李长空。
“大妹子,这种粗活你也能干呀?”李长空向她打起招呼。
张子鹃一听有人跟她打招呼,才停下手中的砍刀,看了看李长空应了声,“嗯。”
“你是哪个村的?俺咋没见过你?”李长空已经二十五岁,因为家里穷,连吃的都没有,哪有钱讨老婆?二十五岁的汉子当然想和大姑娘说说话啦。虽然他看得出人家并不怎么想理自己,但他还是想套套近乎。
“张溏村的,你是哪个村的?”张子鹃见这个后生看起来挺憨实,自己正好也砍累了,就当是休息一会,也就停下手中的砍刀和他聊了起来。
“俺是李家坪的,叫李长空。张溏村离这里有四五里哩?”
“是呀,离村子近的树早就被人砍光了,只好下远路来砍了。”张子鹃一脸的无可奈何。
“你砍了柴一个人能背回去吗?”李长空每天都要背柴,他知道饿着肚子背柴是个啥滋味。
“背动,习惯了。”二十三岁的张子鹃,因为刚刚度过三年饥饿的生死大关,也是一脸的蜡黄。皮肤显得黝黑而粗糙,身材也是瘦小瘦小的。剪的短短的头发,显得枯黄而凌乱,只有一双眼睛显得大而有神。
“你家‘当家的’咋不来砍?”李长空试探着问。
“俺哪来啥‘当家’的?俺还是个闺女哩!”张子鹃红着脸说。
“那你就没有哥吗?”李长空一听她还是个大姑娘,心里一阵窃喜。
“俺没哥,只有两个弟弟,他们都不肯干活。俺爹以前是教书的先生干不得体力活。”
“你爹是个先生,那你上过学吗?”李长空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所以特别崇拜读书人。
“俺是捡来的,没有被饿死就算不错了。哪里还会供俺上学?”张子鹃就跟李长空讲起了她的身世。
张子鹃是六岁那年被人贩子从河南开封拐卖到这边的。她记得拐卖她的是她家的邻居,她还记得自己有两个哥哥,爹当过兵,打过日本鬼子。爹的肚子上被日本鬼子的炸弹炸了好多明晃晃的疤。爹抱子鹃的时候,子鹃经常会摸那片光滑滑的伤疤。子鹃还记得她家门前有一座大山,每到春天,山上就会开满了各种各样的小花,别的就啥也不记得了。
张子鹃的养父张万仁解放前是个教私塾的先生,有一天,他看到一个病得快要死的妇人牵着小女孩,在道边叫卖。那个妇人说是她自己的亲生闺女,自己病的快不行了,想给闺女找个人家,不叫她被饿死。张万仁只有两个儿子,老伴早就想抱养个闺女。他就给了那妇人一块大洋,领回了女娃。到家才听女娃说那个妇人不是她娘,是她家的邻居。张万仁这才知道那个妇女是个人贩子,看她那样子病的不轻,怕是过不了多久。
张万仁的老婆张陈氏虽然想抱养个闺女,也只是想家里有个不用花钱的使唤丫鬟,可以干干家务,等自己死了以后还能有个来哭娘的女儿。所以子鹃来到张家就承担了张家大部分的家务,吃的都是剩饭剩菜,穿的也是娘穿过的旧衣服,改小再给子鹃穿。子鹃每天都要被两个比自己小的弟弟欺负,弟弟打她,她也不能还手,要是还手了,弟弟会告诉娘,娘就会用针扎她的小手。弟弟们从小就啥活也不干,专门等她去伺候。长大了也是一样,像这种砍柴的重活就更别提了。子鹃今年都二十三岁了,娘还不让她找婆家,怕她嫁出去,家里没人干活。娘说了,要等到弟弟娶了婆娘,家里有人干活才让她出嫁哩。
李长空听了张子鹃的一番诉说,心里对眼前这个姑娘充满了同情。自己是苦孩子,可是这个姑娘比自己还要苦哇。张子鹃干瘦的手臂上布满了血痕,还有一些小小的疤痕,那些都是砍柴时被树枝划破的。砍柴时,她不敢放下衣袖,要是划破了衣服,回家会挨娘骂的。李长空让张子鹃在一边息着,自己帮她砍柴。
李长空从来没有觉得砍柴会像今天这么轻松,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个把小时功夫李长空就为张子鹃砍了一大堆柴禾,他把砍好的柴,捆成大大的一捆。
“俺送你回去吧,这么大一捆,你背不动的。”
李长空不忍心看着比自己更可怜的张子鹃背这么大一捆柴,还要走四五里的路。
“你自己还没砍哩,天都快晌午了,哪能再让你送俺回去?”张子鹃非常感激这个素不相识的后生帮自己。
“俺的柴不急,俺一会就能砍好,送你回去了,俺回来再砍。”李长空执意要送她。
走在回去的路上,张子鹃问道:“大哥,你还没找下婆娘?”
“没哩,家里穷,只有俺跟俺娘。吃都吃不饱,哪家女娃肯跟俺受苦?”
“现在这年月哪有不受苦的?没被饿死就算命大了。”
李长空把张子鹃送到村口,放下柴禾,“你现在自己背回去吧,俺不送了,叫人家看见了,该有说闲话的。”
“连口水也没让你喝上,真是过意不去。”张子鹃的眼里充满了感激,或者还有别的东西,从六岁来到了张家,从来没人把她当个人看,更别提对她这么关心这么体贴了。
“俺不渴,渴了河里就有水,你回吧。明天你还来砍柴不?”
“要是没有别的啥事,就去。俺得听俺娘的,她叫俺干啥,俺就得干啥。”张子鹃胆怯地答道。
“那俺明天还在那里等你。到了晌午你还不来,俺再回去。”
“行,要是没啥别的事,俺一准去。”
这一天李长空砍的柴特别多,他要多砍些,明天才有时间帮子鹃砍。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了。
“长空是不是在路上饿昏了?一捆柴砍了老半天的。”娘问道。
“俺一点都不饿,精神着哩。”
“吃了金馍馍了,大半天的都不饿?锅里有两碗稀弼和三根煮胡萝卜,你赶快吃了吧。”
从那以后,李长空每天都会在沂水坝上等子鹃。每次去砍柴不是给子鹃带去两个烤地瓜,就是带几根煮熟的胡萝卜。最好的也就是高粱馒头,那也是他和娘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子鹃每次都要和长空分着吃,李长空要是不肯吃,子鹃就让他带回去,自己也不吃。李长空只好乖乖地张开嘴巴,接过子鹃送小进来的小馍块,在嘴里嚼来嚼去地总舍不得咽下去。他觉得那时的高粱馒头比后来儿子雨生从海边带回来的海参、螃蟹还要好吃一百倍。那个味道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啊。
快要过年的时候,天阴的很沉。天空中铅灰色的云压的很低,四下里一片寂静。李长空和张子鹃已经捆好了柴禾,坐在河坝上说着话。
“长空哥,天阴的这样厉害,明天肯定会下雪,年前也就没法再来砍柴了。你回家找人来俺家提亲吧,你是个好人,这辈子没人比你对俺更好的了,俺不嫌你穷,俺给你当婆娘,给你生娃。你愿意不?”
“当然愿意了,一百个愿意。要是你娘不同意咋办?”李长空当然乐意娶子鹃了,他做梦都想娶子鹃。听子鹃愿意嫁给自己,他高兴的差点蹦起来,可是他想起子鹃以前跟自己说过,她娘不让她出嫁的事。
“俺今天回去就跟她说,俺在她家当了十七年的丫鬟,啥样的恩情总有个还清的时候!不管她同不同意,过年前俺都要嫁到你家,和你一块过新年。现在是新社会了,她还能把俺咋?”子鹃是铁了心跟李长空了。
李长空一下子抱住了子鹃,激动地流下了眼泪。“子鹃,俺明天就找人去你家提亲,俺要娶了你,俺再也不叫你当丫鬟了。俺这辈子要是对你不好,叫俺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长空哥,俺信你。”子鹃用手捂住了长空的嘴巴,流下了一串热泪。
当天晚上,子鹃找到了她爹娘,“娘,明天有人来俺家提亲,是李家坪的,叫李长空。俺跟他早就认识了,到时你别不同意。”
“你说啥?你要订亲?你弟弟还没订下亲来,你着啥急订亲?”张陈氏一听子鹃要订亲,一下子急了眼。
“不行也得行,过年前俺就要嫁过去。”子鹃的话没有半点商量余地。
“俺养你十七年,你就这样对俺?你要出嫁可以,那你把这十七年来吃俺的,穿俺的都还上,你再出嫁。要是还不上,就别想出这个门。”张陈氏吼叫起来。
“俺十七年来在你家当牛作马,干了多少活不说,吃了你多少打?你看看俺胳膊上的疤都是咋来的?不是被你掐的就是被你用火钗(农村管烧火棒叫‘火钗’)烫的。俺吃了你啥?穿了你啥?你还好意思说,过去三年,要不是俺挖野菜,扒树皮给你们吃,你们哪一个能活到今天?俺还欠你们啥?”
从五八年闹饥荒,张万仁家里就颗粒不存。一家人慌了手脚,都是子鹃一个人到处挖野菜、扒树皮回来,再做好了紧他们先吃,剩下的才轮到子鹃吃。他们一家四口才度过了荒年,没有被活活饿死。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子鹃执意要嫁,就随她意吧。”张万仁知道现在是新社会,婚姻自由,他们干涉不了子鹃的自由婚姻。弄不好公家人会来找他们的麻烦,所以他就酸溜溜地给老婆找了个台阶下。
一九六二年的春节之前,李长空和张子鹃结了婚。结婚那天,李长空借了一辆牛车,亲自赶着牛车到张溏村迎娶了张子鹃。李长空家除了四处露风的三间草房外,几乎连个凳子都没有,就连吃饭的筷子都是用小树枝做的。这样穷的家庭自然下不起彩礼,张万仁家更是一毛不拔,啥陪嫁的东西都没有。结婚那天张子鹃连一身新衣服都没穿上,只在头上扎了一根一分钱买来的红头绳。就算是新娘子了。那根红头绳还是李长空给她买的哩。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扎这么漂亮的红头绳。张子鹃感到很幸福,也很满足,她终于逃出了张家老太婆的魔掌,可以和善良诚实的长空哥一起过上全新的生活了。
虽然长空家一贫如洗,可是子鹃一点也不怕,她从小就是咽着苦水长大的,啥苦没吃过?虽然小小的破草房挡不住肆虐的寒风,可是身边有疼自己的、爱自己的长空哥陪着,子鹃一点也不觉得冷。婚后张子鹃和李长空没日没夜地在田里劳作,张子鹃知道幸福富裕的生活要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去争取。熬过酷暑,迎来金秋。李长空夫妇终于得到了这片热土给予他们的丰饶回报。
张子鹃把收回来的细粮,除了换回仅够一家人吃的粗粮外全部卖掉,把卖粮的钱全部攒下。子鹃要用这些钱去买鸡苗、买鸭苗。等到攒下更多的钱,她还要买猪、买羊哩。那时子鹃已经怀上了大女儿盼弟,李长空让她留点细粮补养补养身子,子鹃说啥也不同意。她说老母猪顿顿都是吃米糠、野菜,没吃过一口细粮,可是产下的猪仔又白又胖。自己怀孕了为啥就非得吃细粮?可是子鹃毕竟不是老母猪,女儿盼弟生下了来的时候跟一个小猫仔子差不多大,只有三斤重。干干瘦瘦的脸上全是皱纹。
等到盼弟四岁大的时候,李长空家鸡、鸭、猪、羊全都养齐了,家里的家俱也置办一新。在村里算得上是“首富”,村里人没有一个不夸张子鹃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
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张子鹃生下了盼望多年的儿子雨生之后,就病倒了。医生说是肺结核,当地老百姓叫“肺痨”,都说是因为子鹃这辈子没日没夜干活累下的病根。
李长空咋能忘掉和自己患难与共的结发妻子?子鹃跟自己十几年,说起来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子鹃对自己的感情比天还要高。自己咋能在子鹃尸骨未寒就再找个婆娘回来?盼弟已经十六岁了,一家人的缝缝补补啥活都能干。自己婆娘只能是埋在土里的子鹃!李长空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再也不找别的女人了。
在盼弟十八岁那年,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李长空家分得了八亩田和一头三岁大的母牛。六岁的雨生和十岁的来弟把母牛当成的宝贝,负责割草喂它。李长空和大女儿盼弟两个人就专忙田里的体力活。八亩地一年的收成,倒比在生产队时三年分得的粮食还要多。除了留足了一年的口粮,和交到公家去的“公粮”。剩下的粮食还卖了两百块钱。李长空想用卖粮食的钱给每个孩子做身新衣服的。盼弟都十八岁了,十八岁,正是女孩子爱打扮的年龄啊。生产队长李长寿的大女儿道芬,跟盼弟是一年出生的,道芬成天围着新买的纱巾,穿着一双白球鞋,走起路来也显得格外的精神。盼弟的鞋子早就穿破了,整天忙着田里的活,她自己哪有空做?现在还穿着她娘留下的旧布鞋。睹物思人!长空看见那双子鹃穿过的旧布鞋就觉得心酸。
他跟盼弟商量:“盼弟,今年卖稻子有了点钱,爹想给你们三个娃每人做件新衣服,好过年。你说行不?”
盼弟当然高兴了,她做梦都想穿新衣服。她想买像道芬那样的白球鞋,道芬的白球鞋她试过,穿在脚上舒服极了,走起路来也软和,走多远的路也也不会觉得累。可是盼弟想到前几天三表姑家托人捎话过来,说她家的文俊表哥过年春天要结婚。希望爹能把欠她家的一百五十元钱还上。
“爹,先把三表姑家的钱还上吧。文俊表哥过年结婚要用钱哩,再不还,三表姑该和咱恼了。俺和弟今年就不用再添啥衣服,你给来弟做一件吧,她今年长高了半个脑袋,身上的衣服实在太小了。”
十岁的来弟比去年长出了半个头来,身上的衣服还是八岁时候做的。现在穿在身上像个马夹,纽扣也扣不上,只好在腰间系了根破布条,看起来像个小乞丐。
“哎,爹听你的。”李长空的眼角湿润了,没娘的娃娃早当家呀!
过了新年盼弟正好十九岁。她的生日是大年初三,她出生那天,接生婆扒开盼弟的两条小腿对盼弟的奶奶说:“是个孙女。”
“啥孙女,就是个赔钱货。”奶奶感到很失望,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跟猫仔一样大小的孙女。
刚生完孩子,满头是汗的子鹃,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婆婆当头泼了一瓢凉水。婆婆一直对子鹃很好,从来没有骂过子鹃,把子鹃当闺女一样疼。但婆婆今天的态度确实让子鹃有点受不了。她知道婆婆也是抱孙心切呀,自己咋能怪她?
盼弟本来有个叔叔,叫李长静。五八年闹饥荒,村里饿死了好多人,盼弟的爷爷就是在那时候饿死的。二十来岁的李长静饿的脖子整天挂在胸前,嘴角不断地往外流口水。他是亲眼看着爹饿死的,再过几天自己也该像爹一样,全身浮肿起来,过不了多久也会被活活饿死。
李长静听人说关东那边有吃的,饿不死人,就跟几个人一起“跑关东”去了。反正在家也是等死,跑出去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后来就在吉林落了户,成了当地一个姓胡猎户的上门女婿。按照当地的风俗,还改了姓,叫胡长静。这样一来,李家就只剩下长空一个男丁。这几年子鹃婆婆的身体不好,眼见着就有下世的光景。她一心盼着子鹃能给自己生个孙子,回到“那边”以后,对自己的老头子也好有个“交待”。
张子鹃给闺女娶名叫“盼弟”,希望下胎能来个弟弟。为李家续上香火,也能让婆婆高高兴兴地度过晚年。
可是偏偏天意弄人,两年之后,在张子鹃怀孕三个月的时候,沂蒙地区发了秋水。刚刚熟透的高粮被洪水漫了一半,沉甸甸的高粮穗子,被风一吹都快弯到水里了。那可是生产队几百号人一年的口粮呀!生产队长紧急动员全队所有男女劳动力,全部到水里去抢收高粮。生产队规定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旷工,否则将分不到秋粮。张子鹃哪敢说个“不”字,那来年一家人吃啥?节气已经过了立秋,秋水已经转凉。就是年轻小伙子在站在漫过屁股的水里,呆上半小时也会被冻的嘴唇发青,更何况已有三个月身孕的张子鹃?晚上回来,子鹃肚子就疼的受不了,疼得她满床打滚,不到半夜时分就产下了一个血块。从此也就落下了病根子。老太太眼看要抱到孙子了,又成了泡影。又气又恼,终于窝囊出病来,没过一个月就蹬了双腿,闭上双眼,到地下找她老头子“领罪”去了。
六年之后,张子鹃的妇科病才好,接着生下了第二个女儿,娘替她娶名“来弟。”张子鹃希望早点来个儿子,替李家续上香火,也不枉长空对自己的一片深情厚意。来弟满四岁,娘才生下了弟弟雨生。因为弟弟临盆的时候,屋外正下着小雨,他爹随口替他取名叫“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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