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几次写这封信了?字迹越来越潦草了,顾不得了……空一行吧……这样我可以更好地往下写。
一
今天我又去那座小教堂了,那个我们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地方。它现在的样子你见到了必定大吃一惊,你太久没有回到这个地方来了。我试想回忆的眼睛扫过去时,也许和我一样,先见到的不是它,而是一排三连的老屋——左边是大伯公,右边是小伯公,中间是爷爷的,他们的亲情可不像房屋依靠得这样紧密。小教堂紧挨着它们,是一个通风防虫的建筑,大队解散之前,它是谷仓——这些年我翻阅了不少书籍试图更多地了解我们的村子,但你恐怕要笑我太书生气了——平日里它大门紧锁,那时每个礼拜日,我们都准时赶到这里。此刻我就站在这座小教堂门口,木门上的锁已经坏了,要找个锁匠来换一个才行。门上的主日单还是七年前的,已经黄得翘起了边,一个模糊的手印是你恶作剧留下的。但我们肯定都记得我们那时在这里忍受着一种折磨。折磨如此清晰,即便相隔久远,也如同站在冰层上看冻在河底自己的遗体,如此触手可及。
旧墙上,那歪歪斜斜炭笔写的“以马内利”还是那么清晰,连煤炭这样低贱的东西也比我们人要坚强恒久得多呢。
想想那时的盛景吧!好多乡亲走十里的山路到这里来做礼拜,他们中间不乏装了木腿,安了义眼的,身材矮小肥胖,像一团稀泥。这支可笑又让人心酸的队伍在涂了红油漆的水泥凳上,听教士讲经。教士是什么地方的乡村教师,写着并不出色的粉笔字。还记得他放在搪瓷口杯边那块黑乎乎的布吗,他总是不时地用它擦一下嘴角,这惹得我们嘲笑不已。我们憎恶他,憎恶他给爷爷出的主意。他们用漏风的嘴跟着教士大唱赞美诗歌,由于不识字,他们只能跟着含糊不清地模仿,音错得离谱。
众人忏悔的时候,我们像士兵一样努力踢着正步在人群里走来走去,仿佛在接受俘虏的投降。你拿着你的宝贝竹棍,嚣张地指来指去。除了我们,所有的人都跪在臟兮兮的蒲团上哭泣,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自己的罪恶。教士跪在讲台边,毛发稀疏的头顶紧紧贴着地面。我们穿过一摊摊浑浊的眼泪和鼻涕的混合物,看见爷爷和奶奶跪在角落里。爷爷浑身战抖深深地弓了下去,两只瘦手紧紧地捏在一起,他身下的眼泪和鼻涕比谁都要多。我们相互模仿着,笑得浑身发抖。奶奶稍稍往前垂着头,眼皮疲惫地耷拉着,上帝肯定没空来接待她,她应该也和我们一样,思考着晚饭。
那时我们怨恨教士,在空气中对他比画着各种动作,是他给爷爷出的这个主意。爷爷尊敬他,听他讲述的时候站得笔直,前所未有的严肃。因为这个主意,我们一连七天只能吃一顿午餐,而且不准吃肉。我们把上头趴着螳螂的黄瓜、沾着露水的野果统统抹进嘴里,却使对肉的渴求更加猛烈。我们怨恨爷爷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个计划里来,但他铁一样的唇纹让我们望而生畏。在一天只吃一顿饭的情况之下,他是怎么能干着比平时更多的活,把破迷彩外衣汗湿得浊水滴滴?或许这样,他的上帝能更好地听到他的表达?我曾经建议溜到伯公家去吃肉,但是你拉住了我,你说这是大事,村里没人敢破坏。写到这里我不禁笑了起来,你比我还小,哪知道什么大事小事呢?我却记得你眼睛里的犹豫和闪动,也许你自己也没想过,那是和爷爷的心意相通,还是天生对“上帝”若有若无的思考和顾虑?
好在一切宁静,如同屋角一直不用的磨盘——今天我还摸了摸它。直到第七天,她一切正常,没有惹出任何乱子。我们耐心地坐在教堂里等天黑,你把手上的竹棍在地上顿来顿去,中空的敲击声在我们胃里回荡。祈祷结束,大家三三两两地起来,红着眼睛一脸满足地往外走。将有一周的时间把地板上肮脏的液体蒸发到空气里。大伯婆走过来悄悄对我们说,去叫你爷爷,出事了。大伯婆从我们出生起似乎就没有变过样子,宽宽的脸盘,两颊满是黑斑,一头白发,身体硬朗。我们想象不出她有年轻的时候,也不认为她有一天会死。大伯公一家不信教,但他们礼貌地等待祈祷结束。
大家都认可大伯公家是最富裕、最干净的,他们也几乎不邀请别人到他们家里去。跟在爷爷后面的我们走进他家的时候感觉多么新奇啊!现在这里长出了荒草,水泥地上全是裂痕。我们感觉束手束脚,大伯公在遗像里严肃地看着我们。走进厨房时,我们发现你爸爸已经垂着头坐在那里,堂叔皱着眉头坐在一边。厨房里有两个人最引人注目,一个是哭到抽噎的徐琦,丝毫没有了平时顽劣的样子。他的手捂着额角,有血从那里滴下来,表婶小心翼翼地要去擦,他爆发出一阵赛一阵的蛮横叫声。一个是雯雯,她穿着大而不合年纪(那是你妈妈的)的皱巴巴的上衣,身子发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下颚往外抵出,一哼一哼地出着气。
这几天的工夫白费了。为了能够使雯雯恢复正常,我们稀里糊涂地受了这么几天的煎熬,到头来还是徒劳,她又惹出了祸事。我知道你平时已经受够了她,家人的纵容增长了你对她的暴虐,孙儿的荣耀让你感觉这个家庭的面子也更在你的身上。你不假思索地用竹棍猛力一挥,竹棍生风呼呼打在她的手上,她像被烙铁烙了一下纵身跳了起来。几年前我见她的时候,她举起看起来不是很灵活的小指,告诉我这是小时候被你打坏的。她还是怕你,不敢见你。但我觉得,这些年来,你为她做的,也已经足够了。她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叫径直跑了出去,你也吓得脸孔发白。爷爷用可怕的声音叫我们滚回家去。
爷爷把桌上的饭菜都抹到地上,粗瓷碗滚在起伏不平的黑泥地上,笋和豆子混进泥里,浑浊的菜汤沿着泥地的纹路蛇一样爬。我庆幸我们没有富裕到像隔壁的大伯公一样抹了水泥的地面。爷爷大骂奶奶为什么不看好雯雯,奶奶躲在灶下抹着眼睛。我们倚在昏暗的柴火旁默不作声,你的眼睛因怒气分外明亮。得向你坦白的是,饥饿感让我心中腾起的怒火气泡一样轻易破碎了。我的大脑只关心一样东西。
爷爷在门槛后的黑暗里怒气冲冲地消失,半晌之后他拿出半海碗黑乎乎的东西往桌上一顿,红烧肉盈亮如琥珀,在吸饱了油的梅干菜里探出肥美的身子,灯光下微微颤动。我们克制不住地就着米饭大口吞咽起来,油香毫无阻隔地沁进心里,我们对望了一眼,吃得热泪盈眶。奶奶在背后大哭了起来,阴影里爷爷一字一顿地警告我们不准再接近徐琦。
作为爷爷最宠爱的孙儿,你并没把这个禁令当回事。当爷爷拿着烧火棍靠近你身边的时候,你丝毫不觉危险的来临。乖觉的徐琦已经抱头跑远了,柴火棍结结实实打在你的脚踝,你扑倒在地上,握着手里的竹棍发疯一样地号叫。当你看清对面的人是爷爷,你的手腕怎么也抬不起来,你一瘸一拐地跑了。半个小时后我在竹林里找到你,眼泪在你脸上冲出两道沟,你咬牙切齿地说:“他死了我也不会去给他送葬。”
二
你的姐姐雯雯——我们不愿意去提的那个沉重话题——在缺医少药的村庄和年代,因为急性脑膜炎落下伤残。我至今也无法判断她是否是通常意义上的傻瓜。她并不整日发呆流口水或大吼大叫、在大街上拍打自己的脑袋。她能说出通顺而有逻辑的话,但是她的种种行为又让人无法把她划到正常人的范畴里来。她无法安静地在教室里坐上五分钟,也不知道站在讲台上的那个人有着控制课堂的权力。她难以理解父母所说的“懂事”是什么意思。她在校园里随意穿行,把树枝树叶带着水汽折下来,丢到正在上课的课桌上或讲台上,甚至可以随时撩起裙子,在任何地方蹲下来撒尿。她无法继续上学,办了一张残疾人证,离开了学校。
雯雯是我们这帮孩子里最大的一个,当我们成群到奶奶家里消夏时,本该是我们大姐的她成为我们口中消遣的对象。你对她又气又恼,渐渐成为反对她最为坚决的人,似乎除此无法洗脱自己的身份耻辱。我们常常为她所苦,往往在我们不胜其扰终于吼叫着把她赶走之后,她的报复就会很快到来,一块块混合着她口水的野果残渣吐到了我们的头发上。我们怀着恶心震惊地望向她时,她已经手舞足蹈地跑远。我们怒火中烧又想保持客人基本的礼貌,于是大声地喊你的名字,每次你都不令我们失望,五分钟之后,村庄和田地成为你施刑的场所。
我还记得你跟我说她要结婚时那个兴冲冲的表情。当时我只观察到你神情里的惊奇,现在想起来,或许那表情里还有些别的什么。当雯雯到上初中年龄的时候,她已经不能仅仅扮演一个走街串户要些零嘴吃的懒婆娘了。写到这里我不禁要感慨一句,如果说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话,她的用就是照料婴儿。这样一个傻姑娘,居然能让任何哭闹的婴孩在她怀里妥帖安静下来,一抱一整天,丝毫不觉得厌烦。为此她逐渐赢得村庄里一些妇女的信任甚至赞誉,她们乐得把孩子交给她抱,自己在一边打麻将,而你姐姐则获得在麻将桌旁嗑瓜子和吃水果的权力。你的妈妈开始宣扬你姐姐完全可以作为一个合格的媳妇儿,在此之前,对女儿她一向讳莫如深。
这种闲适的生活结束于茶厂建成之后。她在厂里做一些最基本的活计,也受到了一些无可避免的嘲弄和欺侮。但我们渐渐听说有一个叫小邹的青年会替她说话,她也会躲到小邹后面去。我们常常在她面前提起小邹取笑她,看她从公路上走回来,就问她小邹上哪去了,怎么没和她一起回来。她咧着嘴说小邹去工厂上晚班去了,要多挣点钱,好娶她做老婆。我们不可遏止地笑了起来。
当你告诉我她要结婚的时候,我兴奋地和你抓抱在一起,像个陀螺一样没来由地转来转去。我们攀着院子里的树,看见公路上走来一高一矮手里提着烟酒的两个男人,你低声告诉我,小邹的哥哥带着他来提亲了。
爺爷家安排的饭席上,我们的眼睛都看向那个面皮浅黄、穿着衬衫的青年,叔叔也向他举起杯子。但他却摆摆手,说身边那位沉默不语的小个子才是小邹。那是我们第一次看见小邹,想必你的印象比我还深刻。他身形矮小,皮肤炭黑,任喝了多少酒也看不出来脸色,年纪是轻的,眼角皱纹却堆叠在一起,他的嘴像闭不上一样,我们总能看见他咧开的嘴里面参差不齐的黄色牙齿。你提着棍子就从饭桌上走了出去。
他吃饭时紧挨着雯雯坐,总是把眼睛看在雯雯身上。雯雯一眼也没有看他,忙着频频举筷吃桌上平时不易得的酒菜。小邹是外省来这打工的,腼腆内向,口音也很重,说的话大家听得也吃力。叔叔是喜欢说话的,但是跳跃的话语到小邹那里只有简单一两声回应便迅即沉没了。叔叔从不停地说话到不停地吃菜接着不停地吃酒,继而放下酒杯,不停地抽烟。婶婶搓着手在席间忙来忙去,小邹长小邹短地叫,不时把菜端到桌上来,看看小邹,又看看叔叔,在小邹不断站起点头弓腰之下往他杯里碗里添酒添菜。
婚礼预备起来了,雯雯不用再去上班,你妈妈给她买了几身新衣裳,但她很快把袖口都磨破了,你妈妈只好把它们换下来放进大木箱里。婚礼摆在爷爷家,大厅是旧式的瓦房,足有两层高,上面贴着的莲开并蒂一类的旧喜联,还是你父母结婚的旧物。我和你负责打扫大厅,我们依靠长梯攀上高高的房梁,在珊瑚一般粗硬的燕巢里掏出两只热乎乎的鸟蛋。婚礼当天来的人多极了,大多数我都不认得,你是小舅子,忙得不见人影,我一个人在大厅里茫然地东张西望,我看见一桌古怪的客人,他们长得都很黑,闷着头抽烟喝酒,并不怎么说话。有亲戚悄悄议论叔叔收了小邹不低于一般人家的彩礼。
那天的雯雯打扮得漂亮极了,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那天才发现,她其实是我们这代人里最标致的一个。她长得高,身量匀称,五官端正,穿上新娘服,第一次涂上脂粉,马上变成让人羡慕的美新娘,但她一说话一走路就把这一切都破坏了。奶奶和婶婶一左一右地夹着她,好歹让她不出大乱子地完成了整个婚礼。小邹早早地醉倒在了新房里,他笨嘴拙舌,完全不知道怎么应付乡下酒棍们的消遣,很快被灌得不省人事。一切都是这么杂乱、热闹、喧嚷。也许我们都没注意到,爷爷的身影只是一闪就消失了。还是,他根本就没有出现在喜宴上?不知道你还记得起多少?对我来说,这是多么近的事,又是多么久远的事啊。
雯雯他们很快离开村庄,前往市区。他们没有财产,所以动作轻盈。小邹表示自己有的是力气,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做工养活一家人。雯雯既不惊喜也不留恋,她唯一念叨的是为什么昨天奶奶不让她在酒席上多吃些东西,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雯雯的婚礼在村庄里像是刮起一阵软绵绵的风,仅仅掠起了一些尘土就迅即消失了,在这尘土后面,我们把婚宴剩下的菜吃了整整一个星期。
三
我们这些亲戚最后一次集体到雯雯家做客,是在雯雯生完男孩出月子之后。这样的时机,我本不该去,但因为想见见你,我还是搭上了他们的车。然而你并不在那儿。
你没在,叔叔也没在,爷爷自然不会在,那次祈祷失败之后他和你父母已经闹僵了。只有奶奶和你妈妈做菜招待。奶奶说叔叔忙着拾掇竹子,你刚上高中,没空过来,我们自然知道这些理由近乎不成立,但谁也没说什么。
从时间上来算,这次做客已是在雯雯结婚一年多之后了。他们一直在变换住地,端着锅碗瓢盆像地鼠一样四处搬家,从一个阴暗的巷子迁居到另一个。这次定居下来倒不是找到什么美好家园了,一是因为小邹在工地里受伤了,折腾不得。我们走进狭窄房间的时候,他正在往肋骨上缠厚厚的绷带,上身黑黝黝满是伤疤,几个女眷轻轻叫唤了一声赶紧走了出去;二是因为孩子出生了,必须得安定下来。女人产后可能经历的所有可怕变化在雯雯身上都体现出来了:她叉着脏兮兮的光脚在房间里吃着零食,劣质的碎冰冰发出一股甜腻的味道。她身体发福得几乎变形,看见我进来,她大喊一声,腮边的肉笑得把眼睛挤进肉堆里,张大的嘴里满是龋齿。
我们顺着城区东边的菜市场街道沿路寻找雯雯的住所,四周飘荡着鸭毛和沥青的刺鼻味道。黑色的沥青像血渍一样洒在墙上和地上,许多穿得灰扑扑的工人蹲在道路两侧抽烟谈话。在这条令人鼻子不舒服的路上向右转,能看见两座筒子楼,摆在楼下的花草上面都是灰尘。姑父好半天才把车子停到稳妥的地方。我们在筒子楼里小心翼翼地叫雯雯的名字,四楼的栏杆探出一个头来,雯雯声音响亮地喊着“在哦哦哦哦哦”!这声音宣告她已经完全是这里的统治者了,一些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很快“砰”地关上。
小单间里站满了人,把新生儿和母亲团团围住,我倚在走廊上无聊地看着这一切。为了能够安排下饭桌,我和姑父把餐桌搬到了天台上,幸好没下雨,天气也凉快,在这里吃饭居然有了一些快意。
小邹因为受了大伤,不能喝酒,这对于他来说是难熬的,喝酒是免除他在酒桌上说话的重要依靠,现在他只能不断地说“多吃菜”来尽主人的义务,我们每个人碗里都堆了很多东西。姑父坐在小邹正对面,问一些小邹工作上的事情。小邹所答的无非也是从这个工地到那个工地,大家都觉得乏味了,姑父也就不问了。
雯雯儿子的出现打破了僵局,我们获救般把目光转向了这个小孩。“起名字了没有?”“起了,叫英杰,邹英杰。”“好好,英雄豪杰,英雄豪杰!”姑姑们拍着掌,没来由地高兴。
桌上安静下来,虽然大家还是像刚才一样,吃饭的吃饭,夹菜的夹菜,把满天台乱跑的小孩拽回来,但他们都在仔仔细细地偷看英杰。小邹似乎觉得有点尴尬,饭快吃完了,也不好招呼多吃菜了。他站起来,从婶婶手里接过英杰,娴熟地抱住,然后端端正正地在凳子上坐下来。他露出招牌式的咧嘴笑容,似乎坐在摄影棚里,等着谁给他们父子拍一张照片。
我觉得无趣极了,菜也不好吃,你也不在,没人和我喝酒,或许我就不该过来。我低头看向桌子的时候,有一个灰色的东西飘到我鼻尖下。我小心地用两个手指把它捏住,手势带起了一阵微风——那是一根细小的鸭毛。
四
我从来没有和你证实过这个消息,我们避而不谈,我也没有向其他亲戚求证过这一点,只是在各种节日的来往里、在别人的神情中获得些信息。此时我才意识到,对你姐姐来说,这些挤眉弄眼的小道消息所能营造出束缚人的种种社会伦理是不存在的,对她来说,结婚只是一场闹哄哄充满好酒好菜的盛宴和随之而来从大家庭迁徙到小家庭的无聊变化,那么,许多妇女视之如畏途的离婚,在她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市场街那栋破筒子楼的房东先发现了可疑之处。她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肥胖大妈,有着令人畏惧的大烟嗓子。她眼神像水果刀一样,常在四周空气里剜来剜去。你会明白她对于社会上一切丑恶的东西有着如亲人般的了解。她率先发现许多不明身份的男人出入在筒子楼里,并且去向都是雯雯的住所。一番细心查探之后,她找来小邹,告诉他楼里都是体面人,绝对不允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当雯雯吃厌了各种香精配比起来的零食,在那灰扑扑的小房间里,她能做些什么来消磨时间呢?也许就在波澜不惊的某天,她开始在那个小房间里和一些男人发生关系。他们像哄小孩一样在她房间里留下几张廉价的钞票,或者仅仅留下一些零食。而这个时候,她的孩子——你的外甥正在做什么呢?在地上无辜地爬来爬去吗,还是被安静地放置在某个地方?
雯雯显然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她的行为可以给她换来零钱和吃食,甚至我想过也许她就是简单地喜欢性行为。在这个社会上喜欢性的人一点都不少,但是大家都深切地知道蕴含在这个字眼背后的意味和禁忌,不敢轻易地将这些东西表露出来。否则,那就是傻子。而光顾雯雯的又是哪些男人呢,是哪些人会残忍和无耻到利用這样一个社会的弱者?我的脑海中又飘起那些臭兮兮的鸭毛了,它们在灰扑扑的街道上像矿山的雪花一样落下,下面是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着烟脏兮兮的男人们。
雯雯无法理解这些道德或社会意味。她最适合生长在一个上流社会家庭。她会成为一个体面的人,甚至是一位艺术家。在那里她为人嫌弃的所有特立独行都将成为耀眼的艺术羽毛。但是落到我们这样的阶层里来,一切肮脏的角落便难免会放大。小邹吓坏了,将更大的惊吓转移给了你的父母。
你的父母把小邹的慌忙求助当成了兴师问罪,他们懊恼无比。离婚后的雯雯将会彻底变成无人问津的旧衣物,唯一的孙子也将被无情地带走,他们是要做好面对村里嘲讽的准备还是提前迁走?当初高额的礼金现在也像炭火一样,在白灰消散下,忽然放出灼人的热气。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小邹流着眼泪说他知道雯雯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太天真了,他希望能帮助雯雯改正,和她一起过下去,把邹英杰养大。
他们马上行动起来,你妈妈连夜住进了他们的家,开始包办洗衣做饭等杂事。小邹第一次在结婚之后有了可口的饭菜和整洁的衣物。婶婶发挥了她的外交才能,她提着礼物上上下下地走访,将难以启齿的话题用含蓄而准确的话语加以解释,取得了邻居和房东在表情上的谅解。在忙过这一阵之后,婶婶尝试着对雯雯进行道德教育,这是当务之急。但是雯雯显然对婶婶说的这些东西怒气冲冲,她只知道自从自己的妈妈(她从小就与之凶悍地吵架)来了之后,自己的行动变得不自由了。不再有男人过来,钱和零嘴也不见了,她对婶婶大吼大叫,并且毫无顾忌地把那些不堪入耳的东西喊出来。婶婶慌忙关上房门,减小雯雯那可怕的声音在筒子楼里的回荡。四邻都安安静静地关着门,油腻腻的礼物在他们的桌上发着光,阻止更可怕局面的发生。各种磕磕碰碰令人头昏脑涨,婶婶做饭时心烦意乱魂不守舍切伤了好几根手指,指头上歪歪斜斜包着好几个创可贴。然而这一切并没有阻止事情的进一步恶化。
卷走几件衣服之后,雯雯抛下儿子一走了之。父母到来之后,雯雯就一分钱也拿不到手了,但这无法阻止她的出走。她可以大摇大摆地四处坐车而不掏一分钱。据说那些头发油腻腻的汽车司机里,有不少都曾经是她的主顾。不出所料,我们在离市区二十公里外的一个小镇上发现了她,她声称自己已经有了新的男人,不可能再回家。那个男人我曾经见过,每逢春节,他們抱着孩子四处走亲戚讨要红包,这个男人总是把最便宜的白酒放进屋子,烟也不接地走到院子里远远地蹲着。从面相上看,他一点也不像个坏人。但是雯雯的嘴里居然说出了离婚这两个字,她怎么可能知道这样高深莫测的词?显然,这是唆使。
办完手续之后,小邹去了外省打工,这样他能寄回更多的钱,让叔叔婶婶更好地照顾邹英杰。
五
不安在邹英杰上幼儿园之后得到了笃定的证实。在四处贴着小红花明亮宽敞的办公室里,漂亮的幼儿园老师微笑着问询为什么邹英杰不能和其他孩子一样安静地坐到下课,并且从来也不理解老师说的话?甜美的儿歌声里,婶婶如坐针毡。
叔叔婶婶对外宣称他一点问题都没有,只是不大喜欢念书而已。我们都看到他奇怪的神情和步态,尤其是他的眼睛,看起人来歪斜、呆滞,这是一双属于雯雯的眼睛。那时你高考失利,赋闲在家,还没有准备去参军。我放了暑假时常到你家去找你,邹英杰也在一边。我竭尽全力不向他投去好奇的眼神,但他的举动还是让我印象深刻。他长手长脚,瘦骨嶙峋,像个蜘蛛一样在家里跑来跑去,歪着脑袋看你,或者把脏兮兮的脚搁在茶几上,往下搓着泥灰。他喜欢和人说话,但是我无法从他含混着口水的嘴里准确地听明白什么。他总是抱着一只黑得看不清颜色的脏毛绒玩具熊,没有人能从他手中取走去清洗一下。据说这是雯雯以前给他的生日礼物,他把这只玩具熊称为“儿子”。当他一激灵一连串这么喊的时候,他的口水就不间断地流出来,滴在玩具熊的绒毛上。
让我吃惊的是,你对邹英杰倾注了足够的爱意。你非常注重他的饮食衣物,当婶婶给邹英杰吃了凉包子的时候,你甚至和她翻脸。对不起,我一度错误地以为这只是你一时的心血来潮。一次走进你家小区,我看见你正把一个和邹英杰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堵在墙边,我赶紧支开了你,我知道你在邹英杰身边扮演的保护人角色,但我很想告诉你,你的这种做法也会导致他失去同年龄段的所有朋友。但我说不出口,因为我也不知道,倘若不采取这种做法的话,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一直在乡下独居的爷爷,忽然到叔叔家里来,他提议可以带邹英杰到乡下去,他要为邹英杰做一次祈祷。十年前的祈祷失败之后,“上帝”的威势似乎在村里减弱了许多。爷爷也不再那么热衷逢人就宣扬耶和华的福祉。那位传教士你还记得吗?听说这位乡村教师后来调到其他乡镇去了,再没有回到那个小教堂。有人说他去以色列了,有人说在市区的发廊里见过他。但可以肯定的是,往常偶尔出现在教堂的叔叔,再也没跨入那道门槛。
但不知为什么,这次你的父母接受了这个提议。
烈日的暴晒下,叔叔和爷爷穿着短裤,拖着没吃饭的身体,用柴刀清理竹山上的杂草和灌木,呼呼的刀风中,汗水成条灌注到地里;婶婶带着邹英杰把小教堂仔仔细细地擦洗好几遍,做好每天一餐的饭食。晚上入睡前,叔叔跪在房间的床上,双手交握祈祷,他的祷语含糊难辨,又像雷声一样响亮,惊得梁上的老鼠四处逃窜。
祈祷的最后一天是安息日,来小教堂祈祷的人比十年前少了一半。还活着的人老得更加不像样,他们瘫倒在地上,就像是一堆垃圾。我还记得其中有一个装着义肢和假眼的老太婆,她老得愈发可憎了,豁了一个口的假眼露出些微黑洞洞的眼眶腐肉,散发出腥气。爷爷、叔叔、婶婶带着邹英杰跪倒在第一排,婶婶死死按住想要挣扎起身的邹英杰,祈祷开始了,他们的声音和邹英杰的喊叫淹没在排山倒海的忏悔声和哭声里。
祈祷过去半个月,亲戚们都说邹英杰好多了。我在叔叔家坐下时,看见邹英杰就坐在我对面的长椅上,抱着玩具熊,他怯生生的,不怎么说话,比起以前确实是安静多了。由于邹英杰的好转,你也稍微宽心地搭上南下的列车,参军入伍去了。
在你入伍期间,家里发生了一件让我至今心悸不已的事。我一直都没有和你说过,是的,我既没有预备说,因为那是对你的伤害,也不知道怎么说。在电话里,或者在聊天中,这样的事情只会沦为一个小插曲,只有用我拙劣的笔真实地描述一下,也许你才能感同身受。
那年的端午,我照例上你家去送节。叔叔不在,你妈妈一脸愁容地和我说抚养邹英杰的苦和累。絮絮叨叨谈了一阵,饭也做熟了,婶婶叫邹英杰进来吃饭,叫了几声没人,厅里玩具熊丢在地上,屋前屋后看了也没有,婶婶急得汗都出来了。我让她不要慌,我们分头找,我往前面的街道上找,她往屋后的田野去。
我在街道上问了好几家坐在门口的老婆子,她们看我指了指叔叔的房子说是那家的小孩,脸上做出怪相,摆摆手说没有看到,在我一无所获准备进第二条街的时候,忽然听见婶婶的叫喊,赶紧往那边跑过去。
叔叔家屋后是一片大芦苇荡,苇花掩映里到处是浮着绿萍的宽阔水面,整齐的田间小路纵横其间。原来是鱼塘,现在都废弃了,浅浅的水下都是烂泥。东边的一个旧鱼塘边上临水架着一个木头搭成的厕所,苦李树在上面长得遮天蔽日,下面混合着排泄物的泥水里都是掉落下来鲜红的苦李。邹英杰趴在泥水里边,半只脚陷进泥里,翻出里面陈年的旧屎尿,臭气熏天。几个孩子在岸上居高临下地喊“死要吃,死要吃”,听见婶婶喊了一声,纷纷走了。我和婶婶赶过去,婶婶“杰杰、杰杰”地哭叫,我们到了水边,看见邹英杰陷着的地方都是屎尿,考虑着怎么下去,邹英杰听见婶婶叫他,挣扎一下,把腿从泥里拔出来,靠着岸边爬了上来。
我们赶紧上前,邹英杰半身都被屎尿浸湿了,臭气熏天,呛得我头都晕了。他还愣愣地站在那里,手里攥着两个捡来的苦李不动,见我们盯着他看,顺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苦李,就要往嘴里送。
婶婶“啊”地叫了一声,挥手把他手上的苦李打下来,这一下是发了狠,把他的手背打得通红,苦李滚到草丛里去了。邹英杰怔了一下,放声大哭起来,婶婶也哭了,边哭边骂。
“你真是要死哦,我真是苦命哦,你怎么会跌到茅坑里去!你怎么不知道臭?一点臭都不知道?还站在这里要吃那么脏的东西?你是傻咯,你是彻底傻掉咯……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婶婶哭得厉害,邹英杰就哭得更狠了,我扭过头去不敢看,太阳恹恹地下到竹林那边去了。
六
在你参军的那几年,村庄里的老人像委顿的藤条一样迅速死去,大伯婆去世的时候,我们回了一趟家乡,你有任务在身又没能回来。我们回到乡下的时候才发现爷爷家已经不像样子了,雯雯的婚礼带走了屋子最后的热闹。厨房外的水沟已经堵塞,水漫进了屋子里,这里那里到处都是湿乎乎从墙上剥落的土块。我们跨进爷爷卧室的时候,铺了薄薄一层水泥地面的卧室水汽森森,散发着一股霉变的气味。屋角一团沉重的黑黝黝的被子里,爷爷苍老的头颅探出来。
我们的父辈,几个兄弟们,一边帮忙整饬酒席,一边修缮屋子,劝告爷爷应该和奶奶一样,早早地到几个儿女的家里去住,离开破败不堪的乡下。
我和徐琦一起打开大伯婆家的大门。锁有点锈了,我们想去隔壁借点油,跑了半个村才借到,一排排立着的都是空泥屋。大厅的水泥地已经四处开裂,有些地方长出了野草,地上到处都是光斑,墙角一堆儿燕子屎,燕子在梁上唧唧叫着。他们开始擦洗大厅的上房桌,把大伯婆的照片规规矩矩地和大伯公的照片摆在一起。我和徐琦到厨房里转了转,当初那一幕还历历在我脑海里,我试着玩笑地和他暗示了一下,但他却回以一脸茫然。徐琦搬到城里之后,父母之间摩擦增加,顾不上他。他母亲外遇之后和他父亲离婚了,他渐渐和一些混混走在一起,学上不下去,四处闹事,劳教了两年,现在刚剛放出来。我们这两个成年不甚久的人试着用大人的方式讲话,却觉得尴尬至极,接不下去。他四处转悠,走到厨房里结满蜘蛛网的风柜前,转了转外面的铁柄,风柜里轰隆一响,窜出一只大老鼠,吓了我们一跳。
酒席上,小邹和我在同一桌,他更黑更瘦了。在婶婶以往的话语里我依稀了解了他身体气力越来越不好,大概是以前在工地落下的伤,这使得他寄回来的钱越来越不及时了。我从他焦黄的面皮和抽的劣质烟上看出来他也已经为这不多的生活费做出努力了。他想递烟给我,又怕拿不出手,我赶忙摆摆手告诉他我不抽烟,我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酒席未开封的两包烟上。
正坐着,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居然是雯雯。她抱着一个婴儿跨进大门,身后跟着一个脑后梳着金钱鼠尾的小男孩。我偷偷看大家,小邹的脸蒙在烟雾里,婶婶、奶奶看见她,先是诧异,然后脸上蒙了一层灰。表婶是召集人,她带着尴尬的笑容打个招呼,来了就好,一起吃饭。雯雯还没有走到阴凉的屋檐下就被一只黑硬的胳膊推了个趔趄,爷爷一脸坚决地说:“你走,你现在马上走!”小男孩朝爷爷吐了一口唾沫,躲到后面。爷爷依旧冷酷地重复着刚才的话语。“你不要动我!”雯雯满脸红晕地对着爷爷骂,她的脸因为怒气而肿胀,显得可鄙又可怜。表叔及时地走过来挡在两人中间,他把爷爷劝回转,然后低沉地朝雯雯呵斥一声:“再吵就出去!”
雯雯一眼也没看小邹,径直坐在我边上,让那个孩子叫我舅舅,和我絮絮叨叨地说以前的往事,举起小指说这里以前被你打伤了,直到现在还举不起来。我当时对她很冷酷,一言不发,并且在表情上尽力表现我的厌恶,可她长期以来已经习惯了这种不平等的、残忍的对话氛围,两个嘴唇毫不疲倦地一张一合。写到这里我想起或许我们对雯雯也负有不小的责任,我们没有给她一个稍微宽容的环境,无论是有信仰的,或是无神论者,都放任自己的怒气和面子。有时候我怀疑不该将她归到精神病人一类里,她能说出逻辑清晰的话语,但是又不得不接受自己绝非常人的暗示。如果把我们当时的交谈拍成录像放给毫不知情的人看,他们一定会把我当成是一个粗暴且毫无教养的家伙,但是回到现实中,充满敌意的氛围和层累的认识给予了我行为足够的合理性。我后悔没有和她多说几句话,但是我当时确实沉浸在她残忍对待小邹而引发的怒气里。
她自说自话,一会居然毫不避讳地掀起衣服给孩子喂奶。我大吃一惊,赶紧转开头,她依旧满不在乎地絮絮叨叨。我听见她仿佛在逗小孩,又仿佛在和我说,自己的乳头上有一个伤口。我似乎一瞬间坐进了你的躯壳里,此刻我是她的家人,是她的弟弟,我理解了你的愤怒。我恶狠狠地说:闭嘴吧你,有得吃你还说什么!她居然咯咯笑了起来。说,是徐琦哦。你还记得吗,有次我把徐琦的头打破了。他自己要来抓我的奶,抓就抓了,又拿指甲来抠,多痛啊!我让他放手他不放,我痛得背都麻了,抓砖头敲了一下他才放手的。
是的,就像我在想象读到这里你的表情一样,你肯定也在想象我写这一段时的心情。和你想的一样,我马上转过去看徐琦,他和几个闲汉在谈笑,压根没往这里看一眼。我站起来,又坐下。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是想起了饥饿的折磨,想起爷爷捉摸不定的神情。即便,即便她说的是真的,那时候的徐琦也不过是个小孩。而且你知道,你也在慢慢明白,生活是无数齿轮驱动的带子,它只能往前走。即使你回头找到那个齿轮,它也已经锈蚀得不成样子了。在我愣神的时候,你姐姐整了整胸前的衣服,对我呵呵笑着说,你说是不是好玩,他从小鬼的时候就这么坏,你说很好玩是不是。
她带着孩子到其他桌上转悠,教孩子乖巧地叫各位亲戚叔公舅公,一边问桌上的烟是否有人要。大家愕然无语的时候,她已经麻利地将两包烟撮做一堆,放进肩上挎着的红袋子里。大家在短暂的愣神之后回过味来,有几个亲戚偷偷地笑了起来,雯雯赶紧申辩自己是带给叔叔的。这个谎言太拙劣了。姑夫把桌上的两包烟抄在手里,朗声说:“会心疼自己的男人总归是好的,我们不要烟,你拿去。”把烟顺手丢到邻桌上。奶奶正好端着菜进厨房,又气又恼,说了一句:“真是傻!”雯雯头也不抬地说:“还不都是你们徐家的种。”这句精妙的应答使得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刚才就忍不住笑了的,更趁这个机会释放了笑意,我在长长短短的笑声里悄悄地把桌上的香烟收起来,要丢向小邹,但座位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七
早上起来,奶奶又哭了,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到尽头,我知道哭只是老人的习惯,并不能说明什么,但我还是很心烦,我让她到床上再去躺一会,开始准备早饭。她现在非常恐惧生死这一类的话题,昨天我在公路上看见运砂石的车摇摇晃晃地从乡公墓的方向开过来,那里在进行大规模的修缮,我就随口和奶奶说了几句公墓的闲话,谈话接近到一半的时候我才发现奶奶的脸全白了,脸色极为难看,腮边的肉神经质地颤抖,我为自己的鲁莽而感到羞愧。
这几个月里,爷爷所做出的举动和今天沒有任何差别。当我们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屋子里了,我们都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他。小教堂已经吓人地塌下了一个角,信众都渐渐像叔叔那样离散或者转移到了其他教堂,这里成了爷爷一个人的祷告坛,他和杂草、云雀一起祷告。《新旧约全书》和《赞美诗歌》分放在他身子两侧,他脸颊上的肉紧紧贴着腮帮子,嘴唇无时无刻不在颤动。起初我们守着他,后来我们发现这是没有必要的,他只是祷告,然后哭泣。叔叔禁止我们帮助爷爷清理教堂,他在这件事上态度坚决。他凸出两眼怒气冲冲地说,以前是在村里没文化没知识才会搞迷信,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拜耶稣,他认识字吗?他一个字也不认识,他嘴里说的念的唱的,全都是假的!要不是他是我亲爹,我早就把他的《圣经》丢到厕所里去了!爷爷侍奉的上帝在家族里没有赐下福气让他伤心透顶,他觉得我们都有义务阻止爷爷的无谓沉迷。
爷爷只吃中午一顿饭,他只吃自己晾晒的茄子干和笋干,我们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永远只往那碗黑乎乎的咸干菜里伸筷子,我们曾经试过藏起这个让我们恼火的粗瓷碗,但是那天他干吃了三碗白饭。我们桌上永远摆着肉,但他并不看一眼,奶奶有时吃着吃着就痛哭起来,我放下筷子,把手指插进头发里。他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和我们任何人说过话了。
说了爷爷这些变化,我相信你会按捺不住回家来看他的,实际上这就是我们迟迟不愿意把这个情况告诉你的原因。我们也知道只有你才能在劝爷爷这件事上发挥作用,我们的话语对他来说就和天牛的吱吱叫没什么区别,你们才是心意相通的。
突变的原因,我想我不该告诉你的,如果这些变化已经足以让你赶回家,那么突变的起因可能会让你再也无法返回军队,而断送你父亲眼里无比宝贵的前程。
但是实际上,你比谁都有权利知道。去年小邹忽然来到叔叔家,他病得又瘦又小,说自己身体已经耗得很严重了,恐怕要在家乡长期治病,他不会拖累叔叔婶婶,但是抚养邹英杰却也无能为力了,如果他们愿意把他送人的话,他也不会有意见,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用手按住了眼睛,他为自己几个月没有寄来生活费感到抱歉。婶婶马上打电话给了你,才知道了解小邹情况的你这几个月在偷偷替他寄钱来。然而在我下面要告诉你的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上小邹,电话已经被注销成为空号,我们发觉居然没有他最后居住的地址,也不知道他亲人的去向,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之间软软的绳索被风雨蚀断,我们甚至不敢想也许发生了更可怕的事情。
我要告诉你的事,来自你妈妈的叙述。叙述总是这样,不间断的叙述就像是激烈的水流,会让横生枝节的事件变得光滑严整。当叙述随着情绪的不断回落趋于平静而确立标准之后,事件依托神圣性,无可更改,一切仿佛笼罩在茫茫雾气里……
几个月前下了一场夜雨。那场雨下得人眼迷,把再胆大的人也压在屋里,你妈妈慌慌张张地去拾掇那一直没维修而因暴雨倒塌下来的院顶,凶狠的雨把她浑身浇透,院外沟里的水涨到了路上,鱼塘里的草鱼窜进了没到脚踝的院子积水里。但你妈妈早已男人一样坚强了,她顶着拳头一样的雨把屋顶遮盖好,等她回到大厅的时候,却发现邹英杰已经不见了,本该严严实实关起的大门敞开,她追出去,在漫天大雨里,只看见芦苇丛后面,暴涨的河流涌起令人炫目的黑色急流……
回来吧,回来告诉我为什么你成了最疼爱邹英杰的人,成了我最感到钦佩亲近的人,告诉我为什么你可以和爷爷沟通,告诉我你妈妈在重提往事时脸上的表情到底是什么含义……也许会有一场爆炸的,但我觉得空气沉闷极了。
我宁愿要一场爆炸。
尾声
一个个漫长的上午里,我开始写信,村庄像是在一个废墟的底部,没有网络,没有电视,没有书籍,没有人语。我习惯了傍晚走到高高的土坡上,看广袤的大地上东一点西一点稀薄瘦弱的炊烟。这里的生活锻炼了我的耐心,丰富了我回忆的枝蔓。很难说我记忆的河流中真实和虚假的分界,它们必然不同泾与渭那样分明。一本生产大队的便笺纸,一支堂弟读初中时留下来的圆珠笔(谢天谢地它还很好写),我用它们日复一日重述我对于村庄和往事的回忆。重述让我感到新鲜而惊奇,它像重新剖开了花蕊。写完之后,我照例在傍晚时飞满了蜻蜓的村庄公路上慢慢散步,我犹豫着要不要把它寄出去。
我非常能够理解叔叔婶婶不告诉堂弟这件事的意图,为此他们甚至禁止爷爷接听电话。他们过得够苦了,这些年为邹英杰和堂弟花费了所有,在城里他们找不到正当的工作,堂弟每月寄来的生活费已经是他们重要的经济来源,我们清楚地知道堂弟的性格,知道他在知道真相之后将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但我似乎已经,慢慢朝那个方向过渡了。我从来不知道堂弟的部队地址,也不觉得有了解的必要。但就在这几天,我用微弱的手机网络凭借名字搜索出了详细的地址,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这个地址光滑而亲切。每天我都要在纸上抄写好几遍,虽然它冗长拗口,但是我早已能一字不漏地复述下来。村里没有邮筒,我得前往十五里外的乡里才能寄出信件。
我在夕阳下看着乡里小小、矮矮的阴影,像对另一个世界的小小阀门张望。我总疑心自己会在什么时候,一口气走到乡里,把某一封信,我复述到某一遍已足够真实、坚硬的信件,丢进邮筒里。
但,不,还不是今天。我走到闪着金光的小溪边上,它弯弯曲曲,我把便笺揪碎,丢进溪水里,看着它们软软地触到溪底平整的泥沙。这一刻,我无比虔诚地希望,天上的父——如果存在的话,能听懂爷爷含糊不清的祷告里,所有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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