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帮你约了下周三晚七点,地点还在卡夫卡西餐厅。
张瑜又给我介绍了一位结婚对象。说“又”,是因为夏天的时候,她已经给我介绍过一位了。我和那女人断断续续相处了两个多月,实在找不到心动的感觉,走着走着,也就散了。
和叫郑丽娜的女人见面之前,张瑜跟我介绍,人家今年才四十三岁,大专学历,离异无子女。家里只有姐弟俩,父母跟她弟弟在南昌做生意。她在深圳富士康公司当采购,五年前就在深圳南山,买了两室一厅。人长得很符合你喜欢的类型,知书达理。最主要的,是有文艺范。
这么优秀还离婚?我问张瑜,为什么她一直没找?
谈过几个,高不成低不就呗。
得,我试试吧。难得张瑜这时节,对我还有这份心。她大病刚愈,又逢百货店扩建为超市,万事都要操心劳力。
张瑜是我的异姓小妹。十几年前,我们同在一家厂上班。她管品质,我管生产,是不折不扣的死对头。经常因为她要质量,我要产量,吵得鸡飞狗跳。后来工厂倒闭,我们一起失业了。
在找工的日子里,我们关系慢慢缓和了一些。同是天涯沦落人,又是来自一个县的老乡,我们合租了一处民房的上、下层。在最艰难的时候,我帮助过她几次。这让她差一点就爱上了我。之所以没爱上,是因为有次她来找我借钱,撞见我在自慰。这让她恶心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我女朋友都找到了,张瑜还没找到工作。就在她快要坠入烟花柳巷之时,我把她从一个老男人身边拽开,帮她找了份工作。有段时间,我女朋友玲奔丧回家。刚尝到女人甜头的我,在某个寂寞的夜晚,借口找茶叶,敲开了她的房门。
谁知她勃然大怒,一巴掌掴开我的脸,连踢带踹地将我赶出门……狼狈不堪的我反思,自己确实很无耻。为了能留住她,我将各种下作的讨好都使出来,还外加血淋淋的赌咒。表示从今往后,只做她的哥哥。
后来知道,她答应和我结为兄妹,并不是因我無聊的赌咒。那明显就是几根沙堆里长出的豆芽菜,毫无根基可言。而是她觉得,在我面前,她可以无拘无束,肆无忌惮。几年争吵式的相处,她觉得我人虽然有点恶心,但还残存点仗义。
空口无凭,我们要举行一些仪式。她说。
我满口答应。她要求我陪她上楼顶,仰望满天繁星发誓:往后谁要是先越雷池一步,天打五雷轰。我们各自念了一遍。第二天,她又要求我带她去海边,一起面朝波涛翻滚的大海,恶毒地发誓,谁要是背叛上一条誓言,将死无葬身之地。这还没算完。她还要我去冥品店,买来香烛纸马,选一黄道吉日,双双来到小院,在花前月下,正式举行了兄妹结拜仪式。
我们并排跪对几株白玉兰,点燃香烛,因为找不到两只相同的碗,她只拿了一只碗,碗里盛满了二锅头。我暗想,这是拜堂成亲,还是祭奠亡灵啊?但见她一脸虔诚,凡事拿捏得有条不紊,什么也不敢说。
许多年之后,她才告诉我,其实她狗屁不懂,就想折腾我。
二
郑丽娜人确实不错。
她身高约在一米六,和丰乳肥臀沾点边。天蓝色套裙,披一款鹅黄色蕾丝外套,脚蹬黑色的高跟皮鞋。她走路的样子很别扭,每走一步,腰和臀扭动幅度都很大。她坐下说话时的伴随动作,让我觉得,她更适合休闲装。这扮相,应该是张瑜指导的。
她脸部化了淡妆,白中带粉,眼线深刻。我不确定她是否涂了眼影,但我能确定她文过眉,两片弯弯的柳叶眉,灵动鲜活。
我先给你们简单介绍下,然后你们再互相欣赏。见我们都在观察对方,张瑜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她指着我,看着郑丽娜说,这就是我跟你介绍过的桥宝山,销售总监,为人正派有余,使坏不足,勉强属于钻石王老五。她呼啦一下转身,指着郑丽娜,看着我说,这位小姐就是传说中的,富士康采购经理,属于正宗白富美。你们一买一卖,正好搭配。
我和郑丽娜都被张瑜逗笑了。
她说完,冲我眨巴一下眼,又冲郑丽娜歪歪嘴说,剩下的,你们自己聊。郑姐你别拘束,跟我哥啥都能聊,警察问话那种都行。我去帮你们点餐。
郑丽娜说,你妹真逗!
我说,她,疯起来就是一个男人婆。
别这样说女人。郑丽娜说,我很喜欢她的性格。
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一本正经地冒出一句,能认识你很开心。这句古老的台词,居然将她逗笑了,笑得很开,她只好用手掩住嘴巴。看来这是笑点比较低的女人。笑够了,她说,你为什么不加一个鞠躬呢?
要吗?那我站起来。我装出起身的样子,她赶紧摆手。这算是将初次见面的尴尬打散了。
她两臂支在台边,清清嗓子说,我们彼此情况都有所了解,随便说吧。你是男人,先说说对我的看法吧。你看起来比你妹大不少吧,为什么一直没结婚?是因为对你前女友还一往情深?
这个……说不清。我一时语塞。
她说话的语气,咄咄逼人。摆出的派头,是采购经理在接待室里惯用的那种。问到第三个问题时,她摆动了一下带金沙的“沙宣头”。她的头发从额际中间开叉,向两边分到耳廓,打了一个大括号似的,在下巴处似合非合。
不好意思,我问多了。她直勾勾地盯着我,说,你看起来脸色憔悴,经常熬夜吗?你真是四十五吗?你妹说你以前是写小说的,你写过什么小说?我喜欢看网络小说,你可以专门为我写一本小说吗?你看,我又问多了。好像有人说过,不问男人年龄,不问女人工资,对吧?
我忍不住打断她,你弄拧了,是不问男人工资,不问女人年龄。我说,我今年四十八,我妹四十二。写小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不知道她是天真,还是聪明绝顶。她要看我的小说,什么意思?郁达夫曾说,小说是作家心灵的自序。看一个人写的小说,往往能看出这个人过往的生活痕迹,能看出作者对社会和人生的态度。但她对写作,应该缺少经验。
张瑜再次趁火打劫。我看了服务员拿来的点餐单:烤河鳗蒸饭一份、安格斯肉眼牛扒两份、纽西兰羊扒一份,还有四杯现磨蓝山咖啡,四份甜点和两份水果拼盘。我心一凉,买单差不多要三千吧?她居然还当着郑丽娜的面,问我,你们要不要来点红酒?郑丽娜说,你点的太多了,我们哪里吃得完。酒不用了,我回去还要开车。郑丽娜不懂她的套路。
要一支吧。我冲郑丽娜说,我们表面上看是两个人,实际是四个人。
我有点事要和泽平谈,待会再下来陪你们。
郑丽娜会心一笑,说,明白了。
天色已晚,西餐厅里的人多起来。天花板和墙壁上的灯光,显得比白天靓丽,多彩而暧昧。理查德·克莱德曼弹奏的《梦中的婚礼》,旋律悠悠,此起彼伏。我平时没留心,原来这家餐厅的品味还真不俗。但我妹就太俗了。我不仅要接受她的宰割,还要接受他们的偷窥。
和郑丽娜初见,我们从晚上八点多,谈到十点多。
你们公司主体转到河南去了吧?服务员送上刀叉时,我没话找话地问。
算分厂。好多年前的事了。我只负责深圳这边的采购。下班不谈工作。她说,我们谈谈文学吧。听你妹说,你读过很多书。你看过《明朝那些事儿》吗?我就弄不懂,男人为什么都想当皇帝?当皇帝不就是吃好点、喝好点,多娶几个女人吗?现在的男人,不都这样吗?朱元璋和朱棣,为了获取皇位,都是九死一生。要是打仗打死了,什么都没了,真没意思……
服务员端来纽西兰羊扒。她中断了一下,待服务员走开,她接着说,尤其是在幕后指挥朱棣篡位的,那个叫姚什么的,你说一个和尚,本该六根清净,在庙里安心念经的,也去争权夺利,图什么呢?
你说的,是不是后来编撰《永乐大典》的姚广孝?
对对对,就是他!你也看过这部书?
我以前浏览过几段,没完全看过。你先吃吧,不用等我。
她拿起刀叉,切下一小块羊扒填进嘴里,边咀嚼邊说,你妹真懂我,她知道我不吃牛肉。你平时都看什么书和电影?
我喜欢看科幻的、考古的和国外足球。你为什么不吃牛肉?我问。
我属牛的。吃牛肉,不是吃自己吗?她说,小时候在老家,看牛最可怜。它们一生都在犁田,死了还要被人吃肉,不忍心。
是啊,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不过,我们现在吃的牛肉,不是耕牛的肉,都是专门养来供吃肉的黄牛。
“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这话很熟,谁说的?
好像是鲁迅吧。我答。
对对对,我最佩服鲁迅,觉得他是最好的作家。他敢爱敢恨,仗义执言,就是太过正经,好像总是很革命。读书时,最怕老师要我们归纳中心思想,他的文章,好像总有一千层意思。
我问,你写过东西吗?
读大学时,写过散文和诗歌。现在就想多赚点钱,过好每一天。
这话说得实在,我爱听。
但是……有时候感觉很空虚。她说,为了打发时间,就上网找小说看,像《凡人修仙》什么的。我喜欢看叙述简单的。现在没好小说了,动不动就是色情暴力,还有很多都是换汤不换药的。
不是没好小说,是你读得太多,都被你读完了。
不知不觉中,我觉得又被她绕回来了。于是说,我年轻时写过点东西,但都拿不出手。再说,就是拿出来,你可能也不敢看。
为什么?她问。
我曾专门为色情网站写,为了挣买烟的钱。你应该看过木子美的《遗情书》吧?就是那种类型的。
她脸红了,不再寻根究底。
我意识到说漏嘴了,赶紧找补说,其实我写的,准确点说,应该算是情色文学,和贾平凹《废都》里的情节,有点类似。汉字妙不可言的地方,就在于,有时候你连字都不用改,只是颠倒下位置,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我也看过《废都》,没看完。她接过话头,我觉得没有网络小说过瘾。我也读过一些文学名著,主要是读不懂,很多字不认识。像《红楼梦》,我每次读,都跳过那些古诗词。这要是让现在的网络写,贾宝玉就是一个情色大王。呵呵,我不懂瞎说。
没所谓,反正我们就是闲聊。我问她,你都读过哪些名著?
我看过《安娜·卡列尼娜》《百年孤独》……她像背书一般,一口气说了十多部名著的名字。还补充说,这些书,都是读大学时看的,现在都忘得差不多了。说完,她下意识地抬头,往二楼看了一眼。她的话,让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提到的这些书,都是我书架上的。张瑜肯定拍了我书架照片给她。
张瑜吃饱喝足下来了。她挤坐在郑丽娜身边说,我没打扰你们吧?
没有,我们就是瞎聊。郑丽娜伸出胳膊,搭在她肩上说,我们该回去了。涂总呢?
他约了人打麻将,早溜了。
你们坐哪里?是不是在监视我们?我说。
我们是不想做电灯泡,给有情人腾地方。张瑜说。
我看看表,说,我去买单,你们先坐一会。
当天晚上,张瑜电话告诉我,郑丽娜对我印象不错,就是觉得我比较老相。末了问我,你对她的印象如何?我说,还行吧。
张瑜又说,她希望你写篇小说给她看。
三
许多年前,我在出租屋写色情小说,被张瑜逮到过。为了“挽救”我,她一次次央我请宵夜。有天晚上,我又被“挽救”了。
我和泽平、张瑜,三人围在一口热腾腾的火锅边,学锵锵三人行,谈论人的形象、衣着问题。起因是泽平讥笑吧台买单的男人,衣衫不整,老板娘上衣太紧,胸扣令人担心。
我淡淡地说,你不知道底层人的无奈。
泽平说,我觉得这不是穷的问题,是个人素养问题。
人一穷,素养就没法提高。我说,你生在城市,难以理解这个。
泽平的爷爷是老红军,解放后留居县城。他父母都在县城出生,一度在某机械厂当小头目。泽平出生的时候,正是城里人优越感最强的时候。所以,他跟我和张瑜,在思想认识上,多有不同。
我们能走到一起,成为朋友,是因为他在家道中落后,出来打工,我和他在一家五金厂做过同事。他成为张瑜的男朋友,是因为一次酒后,他说的一件事,让我看中了他。他险些为他父亲的病,去卖肾。我觉得一个对父母有大孝的人,不会是坏蛋。
张瑜起初看不上他,说跟他不来电。但我想,人世的爱情,并不都是从来电开始的。就像好小说,并不一定得有电光石火般的灵感,才能写出来一样。很多人的感情,都是在婚姻的框架内,慢慢培养起来的。张瑜早过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难得泽平能相中她。泽平虽有过一次婚姻,但确实是女方见富嫌贫,踹了他。于是,我经过一段时间的留心观察,劝说张瑜,泽平应该是她可以寄托终生的主。张瑜同意了,两人就开始稀稀拉拉地往来。到我们吃火锅的这个晚上,他们算是处在恋爱中了。
张瑜問我,哥,你心目中最好看的形象是什么样子?
我说,土得掉渣。但我一直没看到超过她的。
张瑜拽我袖子,叫我赶紧说说。
泽平看着我,问,土得掉渣还无法被超越?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那是在上世纪,我和同学一起去看望他亲戚,在汽车站,一瞥之间,顿时惊心动魄,全身酥麻。
我们当时相距大约有十几米,我站在候车广场的土灰地上,那姑娘站在候车室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大清早,候车室里没人。卖票窗口后面,露出两个黑乎乎的头颅。广场上,只有我和同学。他靠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专心看王朔的小说《橡皮人》。我看完了,告诉他很刺激,他才拿过去看的。
张瑜插话,原来的老汽车站,脏得要死。就一排砖瓦房,墙面连水泥都没批,上面被粉笔、油漆涂画得花狗屁股一样。院墙都是铁丝网拦起来的。不过地面倒是铺了煤渣,下雨天虽然黑水到处流,但不粘脚底。
我接着说,我当时很想冲上去,将她卷巴卷巴带回家给我当老婆。可事实上,我连多看她几眼都不敢。她在门口站了一会,转身回到候车室,走进那亮着灯的售票间。我以为能在买票时再看见她。可惜,从此后,我再没见过她。
到底什么形象?你赶紧说。张瑜不耐烦了。
短发,白围巾,军绿上衣,深蓝裤子,黄球鞋。鞋面被洗衣粉刷得泛白,黑胶皮底子泛青。
完了?张瑜大着舌头问。
完了?泽平也问,就这“形象”电着你了?
还有……大眼睛,皮肤很白。我越过泽平头顶,看到墙那边挂了一串霓虹灯。中间的两个灯珠坏了,闪亮时,黄光后直接闪蓝。光点慢悠悠的,好像是两只疲惫的狼眼。
张瑜在我眼前摇手说,哥你别发呆。她知道我喜欢发呆。我告诉过她,发呆是一种享受,就像极困倦的人,被允许假寐五分钟。享受的程度,要看我眼前有没有方框或圆形图案,比如窗格、杯盘什么的,让我死死地盯着。
哥你真老了。张瑜哭笑不得地说,你别发呆数灯珠了。就你说这装扮,不就是穿得囫囵点的村姑吗?我们那时都这样。
泽平笑说,确实土得掉渣。
哥,你以前那个玲,穿得就很朴实。张瑜说。
泽平赶紧对张瑜挤眉弄眼。我知道他怕我伤心。我不怪张瑜,但瞬间,我确实想起了玲。我转头擤鼻涕,抹脸,自嘲地说,你们是真的不懂,我们那里的农村,真正吃饱肚子穿暖衣服,是在一九九五年之后。那时,你们刚上初中,我正青春骚动。夜深了,我去买单。
我本来还想说,我在欢场,还遇到过一位天生丽质的美人。那浓郁的香味,粉色的连衣裙,浓妆艳抹的脸蛋……但我没说。我失落于,在物质生活如此丰富的时代,每个细节都可以造假,还有什么真情实感。我年轻时的审美标准,多数来自于我的缺少见识。只要干净、整洁,不打补丁就是美的。
那夜,我和张瑜都醉了。我叫泽平先送张瑜回去,张瑜叫泽平先送我回去。泽平不知所措。我只好接受泽平先送我。
这场醉,让张瑜受了暗伤。
和郑丽娜见面之后,我被一客户拉着,去了一趟四川和西藏旅行。
在外面游走的十几天,我就是一只要随时躲避的灯泡。他们各自都带了编外女友,只有我孤身一人。我存在的伟大意义,就是负责给他们买单。每当他们分成两组,打情骂俏的时候,我就躲在一边抽烟,看微信。
我和郑丽娜在微信上,不咸不淡地聊。她看到我发的四川火锅,问我是不是特别麻辣,能不能受得了?我回复她还可以。我问她来过四川没有,她说想去一直没时间。我发布达拉宫的图片,她问我是不是有高原反应?我回复有氧气包,还能坚持。我问她来过西藏没有?她说最想去的地方就是西藏,但还是没时间。我说,时间是挤出来的,下次我们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她说好。
她问我什么时候回?我说,大约九号。
她说,回来时我给你接风洗尘。
我很想告诉她,人家都带了女朋友,只有我孤孤单单。但她没问,我没好意思往这上面扯。
四
我刚坐上的士,就收到郑丽娜的信息:晚上我请你吃饭。你喜欢吃什么?我想去买菜回来自己做。我说,好啊。我待会去你家吗?她停顿了一会说,要不去你家如何?我说,也可以。要不要叫上张瑜?她又停顿了一会说,我自己应付得来,总麻烦人家怪不好意思的。我看看表说,那行,我大约六点半能到家。到家就发导航给你。她说,就这么说定了。
收完线,我赶紧给张瑜电话,叫她去我家搞卫生,然后迅速撤离。张瑜一直有我家的钥匙。我跟她说了郑丽娜的意思,好像想和我私聊。张瑜说,你们这么快就过河拆桥啊。老娘懂了。
我虽然算不上蓬头垢面,但样子一定很糟糕。郑丽娜在门口看见我,忍不住捂着嘴,笑弯了腰。我不好意思地说,还没来得及整理。她转回了应有的形象。一身浅灰色时尚便装,短发凌乱得颇具匠心。只是,她的脸色略嫌憔悴,眼睛红红的。她提了一大兜菜,站在门口等我开门。
在玄关换完拖鞋,我们进屋时她吃了一惊。屋子里一尘不染,一束新鲜的玫瑰花,弥散着淡淡的清香。厨房里的厨具,也清洗得干干净净。她疑惑地看着我,我说,我打电话叫钟点工过来的。
她去厨房收拾晚饭,我去洗澡换衣。
站在洗漱间的镜子前,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不堪。胡子拉碴的脸上,分明地印着两个白眼圈——戴墨镜的痕迹。一身皱巴巴的冲锋衣,一双脏兮兮的耐克鞋。
我将自己泡在浴缸里,心想,也许在这个平常的晚上,我将有机会,重温久违的男女激情。我换好衣服出来时,她已经将四菜一汤,端上了桌。
我夸她手艺好,做的菜色香俱佳。她说,你忘记跟我说喜欢吃什么,我瞎做的。看看我又说,你这么一忽儿,简直换了一个人。真新鲜!但她还是忍不住笑了笑,你的脸色估计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变回来。我说,是不是我成二皮脸了。
我们相对而坐,我拿出一支红酒,两只高脚杯。菜的味道都很不错,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只是看着我吃,小口地抿着红酒。我劝她吃,她說不饿。一瓶酒喝完,她的情绪就低沉到很重了。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抹抹眼睛说,没什么,就是提不起精神。我说,跟我说说吧,有些事,说出来比憋在心里好受。
他前天结婚了。她又迅速抹了一下眼睛说,与我无关。但我就是……不服气。她埋下了头。我有些无措,不知该不该过去安抚她。女人这时候,该需要一副肩膀靠靠的。张瑜从前遇到伤心事,想哭的时候,就喜欢抵在我怀里。我站了一会,怯生生地走过去,将她扶到沙发上,转身要去给她倒水。她突然拉住我说,不好意思,我失态了。但我没人能说。
我倚着她坐下来,她顺势靠在我怀里,哽咽起来。
我错就错在,没有任何过错。我们离婚,是他提出来的。她说,也是他一手操办的,我就是一只吊线木偶。我想恨他,但又恨不起来。他不是坏人,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男人。就是,就是没自信……
她断断续续地,跟我说起了她曾经的婚姻。根据她的叙述,我判断出,她前夫是一位出色的律师,开了一家很赚钱的律师事务所。这位律师,对她和她的家人,都好得不能再好,但她的家人和三亲六戚,没有一个人看得起他。就因为律师的形象很“武大郎”。他们本是同事。她被他的睿智和人格魅力征服,不可遏制地爱上了他,不管不顾地瞒着家人,和他偷偷领了证。
两年多的婚姻生活,他们不断地遭到来自外界的打击。在以貌取人的俗世,外形的巨大差异给他们带来的压力,终于打垮了律师。她也不断遭遇到来自不同场合的“麻烦”。《水浒传》里那两个人名,成了他们的绰号。他们的结合,成了她被人猜疑和嘲弄的污点。理性的律师跟她提出了离婚。
前天,她从老家一位朋友那里知道,律师和一位其貌不扬的村姑结了婚。虽然这与她无关,但还是让她伤心难过。
原来你们离婚,是因为彼此太优秀。我由衷地感叹。
可我从来都没感觉,我有什么地方优秀。她带着浓重的鼻音说。
你好像感冒了,喝点热茶吧。
她摇摇头。
说完会不会轻松一些?我拥紧她,试探着亲吻她。她迟疑了几下开始回应我。女人特有的温热和异香,一点一滴地苏醒我。我感觉身体在膨胀,在升温,变得激情四溢……当我的手,越过她胸前的山峰,她突然全身一激灵,抑制不住地哭了出来。我赶紧停手。她跪在沙发上,双手合十,一边哭泣,一边跟我说对不起,说她还没准备好。
那一夜,她睡在床上,我睡在沙发上。早上她走时,我还在沉睡,还在藏香和酥油的味道里漂浮。九点多醒来,看见她两条信息。第一条应该是她临出门时留下的:谢谢你!你送我的礼物,我全部带走了。第二条应该是她上班后发来的,睡醒了没?我建议你去康华美容中心,做个滋养面膜。你去了用我的卡号,密码是******。
我觉得,我和郑丽娜应该有戏。
此后的一周,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只要一闲下来,我就开始想她。
在玲离我而去的好多年里,我都觉得,这辈子不会再恋爱了。我怀疑,我无法再和另一个女人能爱得那么真,那么深。玲的影像,总在脑子里挥之不去。可郑丽娜来给我做了一顿晚饭,就让我的想法土崩瓦解。我那天分明觉得,将郑丽娜搂在怀里,就是当年搂着玲的感觉。她们的味道也极相似。
五
我的第二春姗姗而来。
我打电话给张瑜,要她帮我配多一把房门钥匙。张瑜笑我,你现在有了女人,就忘了小妹。干脆将我的钥匙给她不就行了吗?往后也好有人照顾你,帮你搞卫生做饭了。我说,你还是留一把备用,以防我钥匙丢了打不开门。
她说,你都一把年纪了,还想着“备胎”?
说正经的。我打算去金六福买钻戒,你有空去帮我长长眼吗?
好啊,是不是也要送我这个媒人一件礼物。我说,除了钻戒,你随便挑。张瑜那天要我帮她买了一串手链,六颗金珠,七颗玉珠。价值也只有两千多,说是算我提前给她的生日礼物。我说不妥,这应该是泽平送你才对。
她狡辩说,你是我和泽平的媒人,早就该送金玉良缘了。我拗不过她,卖珠宝的小姐又在旁边帮腔,只好答应了她。
张瑜回到超市,下车时,突然问,你这是打算和她求婚的节奏。难道……难道你们已经……同居了?
我气急败坏地冲她说,这事你也打听?八字还没一撇呢。
张瑜说,抓紧时间谈婚论嫁。明年,你们帮我造个侄子出来。
和丽娜同居之后,我明显感觉生活节奏加快了,时间变得经常不够用。
之前,我经常一个人下了班,在房间里唉声叹气,感觉一辈子太长,时间太难打发。现在,我经常忙得顾头不顾腚。应酬完客人,我要马上跑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又赶着去接丽娜下班。吃完晚饭,我们一起冲到商场采购,周六一早驱车去南昌看她父母,周日晚上得连夜往回赶。半路上老板电话抱怨,要求我务必要在周一去和客户谈货款的事……有两三个月,我将张瑜和泽平忘在了九霄云外。连张瑜的新超市开业,我都没时间去吃饭。
其实,我们之间相距,也就几公里的路程。
丽娜想将房子租出去。上班途中,我绕了一段路去超市找张瑜。
她正在整理货架上的油盐酱醋。我因为急着要赶去上班,连一句夸她超市的话都没说,径直将穿着松松垮垮运动服的她拖起来,要跟她说话。一看她的脸,我吓了一跳,她瘦得令人担心,两只眼睛有些凹陷,脸色蜡黄。我抓住她鸡爪般的手问,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没病吧?她疲惫地笑笑说,没病,就是胃口不好。她拽回手说,今天想到我了?什么事?
没病就好。我急慌慌地告诉她,丽娜想将她的房子租出去,你和泽平帮我问问,有没有好点的熟人要租房子。丽娜害怕房子被素质差的人住烂了。她木木地看着我,好像在想什么心事。我说,你发什么愣?你在听我说话吗?她醒过神,不耐烦地说,听到了听到了,没见我正忙吗?我有空就去帮你打听。
得,我等你们消息。我转身赶紧出门。
坐进车里,才想起要送她的两盒松茸还放在车上。我朝窗外大声喊她过来。她从超市跑出来,问我又有什么事?我将松茸递出去说,给你的,炖只鸡好好补补。她说,我不要,你们吃吧。转身就往回走。她单薄的身体被一阵风吹着,衣袂飘飘,好像一副要倒下的晾衣架似的。我将松茸放在地上,冲她身后喊,我放这里了。然后开车匆匆走了。
和丽娜领完证,我们计划去度蜜月。因为看了《心花怒放》的电影,丽娜想去云南大理。我说好多年没看过雪景了,去哈尔滨比较好。丽娜说,那还不如去西藏,我说去西藏要赶在大雪封山之前。丽娜说,上天将你安排给我,我想去结一段佛缘。
确定了出发的时间后,我给张瑜打电话,叫她和泽平来家里吃饭。张瑜说她正好要找我,要我们过去一趟。泽平的父母来了。我问丽娜去不去?丽娜说不想去凑热闹。要不,也许在腊月二十一的晚上,我还能和张瑜见上一面。
新年前夕,我和丽娜去了拉萨。大雪封山,天气暴寒,又缺氧,我们多数时间只能待在神湖酒店,嗅着藏香的味道,看电视。腊月二十五上午,我和丽娜终于下定决心出门。我们买了两只转经筒,缩头缩脑,勾肩搭背地蠕动在布达拉宫的台阶上。这时,泽平打了我的电话。
天冷得伸不開手,我戴着皮手套,笨拙地握着手机,听泽平说完,我眼前一黑,滑倒了。幸好丽娜及时拽住我,头才没磕在台阶上。我蹭了一脸冰冷的雪。红白相间的布达拉宫,在旋转中,尽是几何图案。蓝森森的天穹,后来将我完全覆盖了。
你的反应有点大。丽娜后来说,看起来你们兄妹俩感情很深。
六
张瑜跳楼自杀的原因,是不想我看到她不堪的一面。
她在跳楼之前,给我和泽平各留了一封信。给我的信里,她说,哥,这辈子遇到你真开心。现在我要走了,跟你说两件心事吧。当初,我并不想和泽平恋爱,完全是因为你,我才答应和泽平好的。中间有好几次,我都想和泽平提出分手。但泽平在我们那次宵夜之后,趁我喝醉酒……
泽平在外面有个私生子,都已经上小学了。孩子是无辜的。你不要再去责怪他,就装着什么也不知道。这是我此生最大的心病,现在可以了了,你不要违拗我的意愿。这些年我受够了。现在得了宫颈癌,也该解脱了。看到你和郑姐结婚,我最开心。我的任务终于完成了。你送我的手链,还是还给你,你送给郑姐吧。我可没资格接受你这样的礼物。
她跳楼前在楼顶上,用手机自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她刀削般的脸上,浮着一层平静而淡然的笑。只是照片拍得模糊,好像有一层迷雾,乍一看,很像是冬天里的场景。但,深圳是没有冬天的。我对丽娜说,你仔细看看,她拍照时,好像是在雨雪天。丽娜说,真的,好像有点寒气逼人。
张瑜死于腊月二十五。这天,正好也是她的生日。
昨天,我带丽娜去妇检时,特地绕了一段路,去看了张瑜的超市——早已易主易名。去年,我和丽娜经常提起她。只要社会上有跳楼的事件曝出来,我们就会联想到张瑜,为她鸣不平,为她伤心流泪,为她扼腕叹息。今年就很少提到她了。我和丽娜,现在正一门心思,想着迎接孩子的出生。
泽平那个王八蛋,早带着老婆孩子回了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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