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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 灯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1653
孔志勇

  月亮敞亮地照彻整个松林。夏虫此起彼伏的叫唤让松林分外安静。

  林子里的暑热依然很重,重得让夜行的动物都小心翼翼。咔咔咔!吱吱吱!声音轻微,那是黄鼬在咀嚼老鼠,老鼠在发出最后的哀鸣;野鸽子在巢里低声咕噜,也许是鸽子妈妈在哄着小鸽子:别出声,蛇在这时候是醒着的!猫头鹰猛地怪叫一声,它已经吃饱了吗?不需要去寻找猎物了吗?萤火虫在林间悠闲地起落,只有它们像在跳舞……

  脸上淌着汗水,衣服也全被汗水打湿了,母亲肩膀上扛着一根刚刚伐下来的杉木,杉木很重,她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脚步声盖过了林中所有的声音。

  母亲需要这根杉木,新搭的猪圈需要一根主梁,但这样的杉木自留山里面没有,它长在一个陡峭的山坡上。那一片杉树林,是一片属于村里的公共山林。今夜的行动,属于偷伐行为,白天是不能拿着柴刀进入那片山的。可是,晚上去的话,她害怕,山里面静寂,森林如地狱。可是,她太需要这根杉木了,她没钱去买,也没有谁能帮上她。

  幸好今夜月光很大。她的破烂的衣兜里带了支手电,可是,因为很快要进入夏粮抢收高潮,电力不供家庭照明,母亲拿起手电筒走进山林时才发现它只能发出微弱的光。母亲怕蛇,怕毛虫,怕夜晚,相信世界上有鬼魂存在。她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柴刀,感觉脚上的长筒套鞋给了她一点安全感。她刚一进入山林,就感觉到脊背发冷,但身上到处在淌汗。一进入林子,套鞋与地面的摩擦声就显得格外空洞,母亲仿佛觉得后面有人跟上了自己的脚步,她不敢回头,她对自己说没什么,这片林子里只有她自己。穿过松林,就要爬上那个陡峭的山坡,杉树林里长满了灌木和野花,月光照在那一丛丛细小的白色花树上,像一团团雪。灌木下是蕨类,茂密,闷热,里面充满了危险。幸好有月光啊!进入了杉树林,月光被高大的杉树遮蔽了一些,从杉木枝条间射下来的月光投下温馨的光影。母亲觉得月光在给自己以抚慰。母亲从小就爱月光,月光是村子里最值得依赖的一种光。小时候在月光下听妈妈讲故事,后来是她在月光下给自己的孩子讲故事。在月光下虽然不能缝补,但能打毛线衣,一面听孩子们咯咯咯地争吵不休。

  母亲终于找到了一棵理想的杉树,她举起柴刀砍下去,刀砍入结实的树墩发出沉闷的声响。这里离村子很远了,伐木的声响不会传过去。怕被人发现偷伐行为的恐惧其实远远盖过对夜的恐惧。母亲每砍下一刀就停一会,直到这一刀的声音不再在林子中回响才砍下第二刀。母亲在砍树前,把破烂的外套脱下一个衣袖,她挥动手臂,那空荡的衣袖也随着飞舞。母亲迷信,她坚信每一棵树上都住着一只树精,树一旦被砍倒,树精就失去了家,它会不停地寻找它的寄生所。如果被它找到,它会迁怒到毁了它寄生所的人。母亲脱下一只衣袖,是为了骗过树精,再聪明的树精也是妖怪,它能找到世上有三只手的人么?母亲想到这,加快了砍伐的速度。刀是早就磨得十分锋利的,每一刀下去,杉木的清香就迸发开来,这种清香仿佛渗入到月光中,与母亲的汗水香味混在了一起。

  树轰然倒下,多么快意地倒下!母亲欣喜地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她需要休息一下,一屁股坐下去,地上枯死的杉木枝刺痛了她的屁股。她没在意这种疼痛,一接触到土地她就感到安全,感觉自己有股谁都能战胜的力量从那里升腾起来,穿过她的腰际直达胸膛。她的手下意识地托了托黏着腹部皮肤的已经下垂的乳房。唉!这里已经不再丰满了,乳汁全给孩子们吸干了!她仰头看着饱满的月亮,想起了她的孩子们。他们都读书了,不住在村子里,此时,他们是在上晚自习课还是已经酣然入梦呢?他们是否会想到今夜的母亲呢?母亲又开始想孩子们的父亲了,他在镇上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很忙,一周只能回家一次。唉!我把猪圈盖好了,你回来就可以看到!

  阵阵睡意向母亲袭来,她疲惫地眨了一下眼睛,猛然站起来,提起柴刀剔除树的枝丫。这个活不比砍树轻松,树是朝坡下倒的,陡峭的地势已让人难以站稳脚跟,有些地方还布满了苔藓,蕨类也很脆弱,一不小心就可能滑倒,甚至滚下山坡。母亲小心翼翼地剔除枝丫,手指不时被枝丫划破了。随着枝丫一根根被砍断,树不时滚动,一不小心,树忽地一沉,母亲立马感觉到那留在树上的一截枝丫尖尖地刺入了大腿的肉里面,母亲低声地骂了一句什么,双手托起树干,血,无情地流了出来。母亲把外套的下摆撕下一条,扎到伤口上,又擦了一把汗,繼续剔除枝丫,直至全部剔除干净。

  从陡峭的山坡将树弄到山坡下的平地,还是比较顺利的,因为树被剔除枝丫后,只要拖动它的尾部,就可以滑下山来。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碰碰,有时候人下坡的趋势还不比树下滑的趋势快。当树一头扎在平地上,母亲嘘了口气,靠着一棵油茶树歇息了一会。

  她有些后悔了,她已经掂量过了,对她来说,这棵树太沉了。

  她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脖子和脸,一层厚厚的油腻的碎屑,那是从树上剥落的,刺得她皮肤痒痛。她不敢去抓,因为手上也全沾了树的汁液和树皮的碎屑。

  好吧,无论如何,我也要把你弄回去!母亲下定决心,来到树旁,树的大头在下滑的过程中经过母亲的调整已经是朝下的,树梢那头架在坡上。母亲对着树与山坡形成的空间蹲下身去,肩膀就稳稳地扛住了树干。母亲奋力直腰,第一把力是试探性质的,树向前移动了一点,前面还是太沉了,不能平衡。母亲将肩膀往前移了移,根据经验,前后已经可以平衡了,她把柴刀扛在左边肩膀上,刀身担在树的下方,这样,柴刀可以承受一部分树的重量。

  “嗨!”母亲娇小的身躯瞬间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来,她扛起了这根超出她体重许多的杉木!她的身子摇晃了两下,继而站稳了,终于迈动了步伐。

  穿过松林,松林那头就是她的家啊!

  这座松林更阴森,里面古坟无数。夜风穿过松林,母亲经常似乎听到婴儿般的啼哭,远远的,若隐若现。虽然这种声音从没伤害过谁,母亲也相信父亲做出的科学解释,但是,恐惧的阴影无时无刻不跟随这个孤独的女人。今晚,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么大的勇气穿越这座树林。她觉得肩上的重量越来越沉重,双腿渐渐在发抖,她甚至认为肩膀上的这棵树上已经蹲坐着无数个幽灵。但她咬着牙不肯放下,因为她知道她不能放下,一旦放下这棵树,自己所有的力量都会失去。她听到了家里养的那四只狗的叫唤了,她感觉到勇气倍增,奋力呼哨了一声。她后悔当时进入山林时没带上一只狗来,那只叫“黑虎”的,是村里最勇猛的公狗。它要跟着来,但她要它守在家里。家里虽然可以说一无所有,但那是家啊!前年,有一个逃入山里的杀人犯,饿极了,黄昏时分窜下山来。她屋前的竹篙上晒着薯片。她在屋内看见那个蓬头垢面的男人鬼祟地出现在屋场。她害怕极了,不敢出声,也不敢去关门,她只是愣愣地站在厅屋里。他也看到了她,露出一丝慌张,后退了几步之后,继而发现这个屋场内只有她一个女人。于是他胆子大了,大步向他的食物走去,他大把地抓起几块薯片往嘴里塞,一面大把地往衣兜裤兜里揣。这时候,她的狗回来了!一只公狗三只母狗,它们见到了陌生人,疯狂地扑了过去!那人落荒而逃,山上的灌木虽然救了他,但她还是听到他被咬中的惨叫。母亲在内心里忽然掀起对那人的怜悯,她跑出门来:“黑虎!黑虎!”黑虎听到主人的召唤,又得了胜利,欢快地吠着由远而近狂奔而来,扑入她的怀里,不,是她扑入它们的怀里。

  今夜,她再次听到黑虎吠叫着由远而近,她的心渐渐安稳了。她离家也越来越近了。

  四只狗来到她身边,它们摇着尾巴,蹭着她的裤腿,不断跳起来亲吻她的身子,它们永远不嫌弃她现在一身脏兮兮的。她并不恼它们妨碍她前进的步伐,只是轻轻地说声:“去!”它们便不再大声吠叫,而是变成撒娇似的低声叫唤。

  在院子里终于卸下沉重的负担,母亲长吁了一口气,柴刀和树一起委顿于地。月光下,这战利品仿佛吐露着诱人的喜悦。母亲捶了捶腰肢,缓步走入厨房,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猛灌了几口之后,将剩下的水从头上一淋而下!多惬意啊!水,真是万物之源!

  母亲站在水缸边,窗外的月光如水般泻进屋内,她看到了水缸里的月亮,也看到了水中的自己。

  她解下外套丢在地上,里面只有一件小衫,领口处有三粒扣子。她看着水中的自己,水顺着头发往下滴,脸上火辣火烧的。下意识的,母亲伸手解开了小衫上的一粒扣子,她想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下来,怕什么呢?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经常在月光普照的时候还在田里干活,但从没有一次进行过赤裸的月光浴。虽然她已不再年轻,皮肤开始暗淡,但她一直有做月光女人的欲念。她在月光下哺乳过孩子,自己的男人在旁边吸烟,说他的女人的乳房像月光一样白皙。母亲继续解开第二粒扣子,她的手指轻轻划过自己的脖颈,然后她停住了,她感到胸膛里作烧,有什么东西要吐出来。她连忙用手捂住嘴,使劲咳嗽了一声。从肺里咳出了东西,咸咸的,有点黏稠。摊开手掌,月光下,手掌上是一朵嫣红的桃花。母亲刹那间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没站稳,连忙扶住水缸的边沿。继而清醒过来,再次认真地看手掌上的血迹:“我生病了吗?不,我不能生病!我只是太累了……”

  母亲的心瞬间变得悲伤了,她再次舀起一瓢水向自己淋下去。水的凉意遍布了全身,脸上和脖子上的污秽被冲走了大部分,小衫紧贴上皮肤,柔软的棉布摩擦了她的乳头,她的心神不禁一阵激荡:

  “不!我只是太累了……”

  她疲惫地走出门来,那棵树还静静地躺在那,柴刀就躺在树的旁边,树的旁边是被水泥硬化的晒谷坪,白天收割回来的早稻谷子摊满坪里。明天又是很大的太阳,今晚是不需要把还没晒干的谷子收起来的。

  但是,那棵树必须处理,要把树皮剥了,藏到屋后。因为,巡林员也许明天就可能发现山上少了一棵树,他有权力挨家挨户搜查的。

  母亲走进院子,拿来一条长凳,然后奋力抬起杉木的一端,将它架在长凳上,然后重新拿起了柴刀。

  母亲骑在杉木上,随着柴刀嗤嗤地在树身上滑动,杉木皮一块块分离。新鲜的杉木汁液溅到了母亲的脸上和身上,白白的杉木渐渐裸露在月光下,杉木的香气弥漫在月光照得到和照不到的每一个空间里。母亲觉得杉木的身子就是自己的身子,滑腻,亲切。不,这棵树是丈夫强有力的胳臂,年轻时,那双胳臂可以抱着她旋转无数个圆圈……母亲骑在树上,不断将树翻转过来,自己随着树皮的剥落不断后退,她感到一股热量从自己的胯下升腾起来。她的双手的动作加快了,喘息也加大了,她的身子如波浪般起伏,大汗淋漓。山里的蚊子其实很多,但这样的运动和汗水,已经使蚊子没有下口的机会了。到最后,母亲几乎是欢快地叫唤起来了!围在她四周的亲密伙伴们本来静静地趴伏在地上,现在都奇怪地抬起了头。黑虎腾地跳起身子,来到主人的身边,它亲昵地靠近,伸出舌头舔舐母亲裸露的手臂。母亲完成了她的工作,离开那棵现在变得洁白的树,坐在地上,黑虎的靠近给了她短暂的依靠。她抱住黑虎的脖子,黑虎光滑的皮毛摩挲着她的皮肤。她轻轻地哭起来。

  母亲的哭泣让另外三只狗都感到不安,它们渐渐也挨近过来,环绕着主人趴下。它们仿佛与主人的内心是相通的,它们明白主人的寂寞和悲伤。母亲的泪并没有流多久,她给了每只狗一个拥抱,然后站起来,走进了洗澡间。

  屋子里的一切都是简陋的,洗澡间狭小潮湿,地面并没有硬化。母親将靠墙放置的木浴盆放倒在屋中央,然后用桶子从水缸里打来水,但她不敢打来太多。水缸可以装十担水,但水井在一里地之外的一条小港边。挑满一缸水,母亲要花大半个上午。用两桶水洗一个澡,对母亲来说,是一次奢侈的享受吧!

  水浸入腿上的伤口,刺心般疼痛,母亲一边擦洗身子一边抽凉气。伤口比较深,但此时已经不流血了,没经过消毒就用凉水清洗,这是不科学的。但,一个只读了两年书的农村妇女还会讲究这么多吗?母亲洗完澡,穿好衣服,点亮了厨房灶台上的一盏煤油灯。

  此时,她必须点灯了。首先,她要在厨房的墙壁上寻找到那种白色蜘蛛网,那可以用来消炎;然后,她还要腌制一些咸菜,长豆角已经晒好了;清晨采摘的黄花菜也晒干了但要收好,她还要给儿子的一条旧长裤上松紧带,孩子很快放暑假了。家里的中稻还没有收割,孩子们回来,即使下田干活,也要穿得体面点。

  母亲很快找到了一个蜘蛛网,她用棍子轻轻地赶跑了里面的蜘蛛,然后将蛛网揭下来敷在大腿的伤口上,再从一个小竹筐里拿出一条用来纳鞋底或打补丁的布条,将伤口重新包扎了。蜘蛛是在黑暗中生活的动物,它很快就可以再编织出一个藏身之所。

  母亲很利索地洗好衣服,把晒好的长豆角放进腌咸菜的陶制坛子里,把黄花菜一捆捆扎好放进挂在火炉屋墙上的蔑匾里;最后,给裤子上松紧带可以算是一种休闲了。她把房子大门关好,拿来针线和松紧带,坐在一张竹扶椅上,靠近桌子。那盏有着青色花纹底座的煤油灯就放在桌子上。

  就着灯光,她上好了松紧带。这时,她发现这条裤子的屁股上有个洞。

  “唉,我的儿子,一直没穿上一件好衣服!”

  她一边缝着这个破洞,一边想着儿子,也想到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在市里上师范学校,小女儿在镇上读初中。儿子在县城里读高中,个子长得最快,饭量也很大,唇边已经有一层黑须了。暑假回来,孩子们都要帮着收割中稻呢,儿子能将打稻机踩得虎虎生风。虽然她对自己每一个孩子都倾注她全部的爱,但是,她是个传统的女人,骨子里,她更喜欢儿子,认为他是她的未来。

  母亲一面缝着裤子,一面想着孩子,不觉脸上浮现了笑意:

  “这小子,就是跟他爸爸不相生。爸爸要加盖两间猪圈,他竟然反对,说妈妈一年养五六头猪已经够辛苦了。我辛苦什么呢?我要多养几头大肥猪,供他上大学,帮他娶一个漂亮的媳妇,他们可以给我生一个健康的小孙子……”

  母亲在这样的旎思中,裤子还没有补好,就已经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她太累了。她躺在竹扶椅上,胸脯随着呼吸起伏,灯光柔和地笼罩在她脸上,呈现一片疲惫的幸福的嫣红。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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