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伟文

　　暮归

　　暮色说来就来了

　　越来越沉的黑

　　像一把蓑衣

　　披在父亲身上

　　老黄牛踏着沉重的步子

　　跟在父亲身后

　　共鸣的呼吸

　　此起彼伏的脚步

　　敲打着协调的节拍

　　山路像一根麻绳

　　牵着暮年的父亲

　　犹如父亲牵着

　　那头步履蹒跚的老黄牛

　　父亲的鼾声

　　父亲静静地

　　躺在那里表情很平和

　　像入仓的稻谷

　　那样安详

　　又像劳累之后的歇息

　　那么满足

　　只是闻不到

　　那些熟悉的鼾声

　　父亲是个逆来顺受的人

　　一生谨小慎微

　　唯一强势的是他的鼾声

　　每次回家我睡外屋

　　鼾声总会从里屋传来

　　如雷贯耳

　　这个掉一片叶子

　　怕砸了头的乡里男人

　　只会在无意识中

　　在一个无人的角落

　　向艰辛的生活

　　发出阵阵怒吼

　　父亲的手

　　父亲越来越虚弱

　　坐在火堂边

　　他的双手依然冰凉

　　像锈迹斑斑的铁

　　我把他的手轻轻揣在怀里

　　慢慢地有了一点温度

　　这一次不同

　　病榻上的父亲

　　呼吸由强渐弱

　　本已不多的体温

　　渐渐消失

　　那双揣在我怀里的手

　　始终没能再捂热

　　像一块冰

　　将他全部的冰凉

　　传遍我全身

　　夺眶而出的泪珠

　　泛着寒光

　　另起一行

　　入殓师小心翼翼

　　把父亲精心打扮了一番

　　像认真的邮递员

　　检查一个即将发出的包裹

　　锤起

　　锤落

　　几锤下去

　　父亲即算盖棺定论

　　我长跪在棺木前方

　　好像一首诗

　　写到此处

　　总是习惯性地

　　另起一行

　　父亲的遗产

　　孤独的土砖老屋半栋

　　（一栋老屋，与叔父一家一半）

　　落泊的杂屋一栋

　　荒芜的责任田二亩八分

　　长满杂草的红薯地，菜地若干

　　犁铧，水车，锄头，箩筐

　　蓑衣，斗笠，汗巾，草帽

　　老花镜，破算盘，旱烟袋

　　牛脾气，倔性子

　　沉默寡言，好善樂施

　　稀疏的头，花白的发

　　佝偻的身姿

　　清瘦的影子

　　空瓷杯

　　杯子里空空如也

　　我却紧紧攥着

　　好像攥着一段

　　早巳失去的时光

　　这是一个老式瓷杯

　　从祖上传下来

　　父亲用来喝了一辈子酒

　　直到酒精肝，肝硬化，肝癌晚期

　　最终被酒精挥发

　　凭我的躁脾气

　　我会一把将杯子摔烂

　　而这一刻，我异常冷静

　　把杯子轻轻揣在怀里

　　仿佛揣着父亲最后时刻

　　那双冰冷的手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