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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航遗书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9982
孙鹏飞

  灯光昏暗,艇体晃动,汽笛声混合着机械运转的嘈杂,和尤其刺耳的声呐嘀嘀声。纸上只写了“遗书”两个字。 我扔下笔,从逼仄的铺位上站起来。

  “副航长,借我抄下你的。”艾迪哼着歌探头过来,发现就一个标题。

  “不从网上down了?”

  “网上的遗书像遗嘱,最重要的部分还得自己写。”艾迪把头缩了回去,一骨碌翻身到床上,眼巴巴盯着我看了一阵,忽然兴奋起来。

  “告诉我爸立功的时候到了,让他等着接大红的喜报。”他重新下床,持笔伏到铺位上。

  “顺便把你微信、QQ、‘王者农药(荣耀)账号都写上,让你爸通知一下你的好友。”

  “副航长,你说有没有可能——”

  “回不来了?”我收了笑。

  “从早上开始我这心里直打鼓。”

  艾迪是六年兵,中士。在别的单位中士都可以当班长了,在这里还是新兵一个。我们习惯叫新兵“蛋子”,对应的是“老兵油子”。我和艾迪是老乡,可是我们平时插科打诨,没少拿他开涮。他从来不急,“遗书”倒也写得从容。反而嘲笑过他的老兵油子,写字时手抖个不停,边写边吼着《血染的风采》,颇有点鱼死网破的悲壮。

  航海长说,这次任务和以往历次都不同——单从这一句,我什么都无法判断。

  吃过晚饭,单位开始安排已婚战士轮流回家住宿,从艇上下来已是黄昏。艾迪跑来告诉我,说我的老窝让军务给端了。

  我闲暇时在单位的会议室写小说,用的是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所有的电脑都须经登记和保密审查,坏就坏在我自己这台没有。

  军务参谋拿走了我那台笔记本,说是周一要交班通报。

  在铁皮罐头里看不到月光,可是我们确实在月光下。

  空间紧窄,仅供一个战士进出。昏倒了,拖出来,再进去一个。

  战斗警报声,艇体在巨大的水压下发出的“嘎嘎”爆响声,一排新兵蛋子的脚步声,管道裂开、水汽弥漫的喷射声……

  大海裹挟,潮汐。

  探照灯把一束光打在眼皮上,碰撞。

  我坐起来。

  赵倩打开了台灯,问我是不是做噩梦了。

  “几点了?”我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杯,仰脖灌下去。

  “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你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她边脱衣服边说,“跟你说了今天加班,不用等我。”

  “我太累了。”我拿开赵倩的手,她再一次抱着我。

  我还有些渴。又想起那次一觉醒来,全身裹着纱布,呻吟着要喝水。那是第一次见赵倩。赵倩说我是重度烫伤,不能喝水。她说,我帮你润润嘴唇吧。我下体一紧,以为是俗套的嘴唇贴着嘴唇润呢,谁知她只是用棉棒沾着水擦拭我的嘴角。我想多了。

  “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升职?”我躺倒,赵倩骑上来。

  我嘴上回应着她的吻。她两条手臂缠住我,我粗鲁地挣开。

  对于爱,她完全是压榨,强取豪夺。虽说我们见面少,可是人的欲望也不是水龙头,哪能开关自如。

  她有些不高兴,关了台灯,把一张写着什么的单子扔给我。坐了一会儿,在黑暗中说,“你要当爸爸了。”

  我没反应过来,下了床,光着脚在屋里走了个来回。“我要当爸爸了!”

  “大半夜的,小点声。”

  我轻巧地趴到她肚子上。

  “才一个多月你能听见啥,傻样。”

  她侧躺着,不让我动她。我扳过她身子,严肃地说,我是你老公,我有权利亲你。

  “以后可要多陪陪我了。”她美美的。

  “陪伴才是最长情的爱。”

  她每天排夜班,脸上生了些小雀斑。每次睡前卸妆,都会不开心一阵子。我看着她日渐憔悴,连最基本的陪伴都没能做到。

  “每次你出海,音信全无,我在家里……”

  “我想了一整天要不要转业。”

  “我不是要拖你后腿。”

  这不是拖后腿,我没法一下子和赵倩说明白。明天赵倩还要早起,我要她早点睡,并且交代了今后饮食方面的注意事项。我关了门窗,到阳台上吸烟。远处几颗星星暧昧地一闪一闪,浪个不停,月亮穿过黑云回城,像用了《英雄联盟》里的(逃命)二技能,满血复活。

  九年级时,我第一篇小说发表在一家省级刊物。我连跑带颠拿给出海回来的爸爸看。他骑单车接我,我搂着他想要告诉他,我也是作家了。我和爸爸在一起的时间少,唯一亲密点儿就是在单车上。

  爸爸觉得我身子单薄,直摇头。

  “身架子跟个小姑娘似的,这怎么行?”

  我不搭腔,他又说多吃饭多锻炼,不然你的体格架不住。我问他架不住什么,他说一拳就能把你打倒。他觉得我十六岁还这么单瘦,我爷爷十六岁就跟着队伍长征了。

  一路上我跟他吵个不停,让他试试打倒我。

  他举起拳头真要验证,被我妈拦住了,还打了他好几巴掌。我妈妈边打边问,“你觉得我身子单不单薄,像不像姑娘?”

  “我教孩子,你少管!”我爸招架不住,急了。

  “你管?”我媽妈伸手在我脚上、头上比画着,“你一年见一次孩子,都是一节一节地长个子,你说神奇不?”

  我爸爸一句话不说。比起我其他方面的发展,他更看重我的体型。他是军人,最推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打仗是体力活,科研是体力活,教育是体力活,在我爸看来,什么都是体力活。

  我当真病了。因为爱吃糖,满嘴的蛀牙,严重到半边脸都肿了起来,住了半个月的院。我妈妈请求支援,他风风火火赶了来,见面就埋怨我不爱吃肉,不壮实,还把牙齿折腾坏了。

  他当真嫌我们拖他的后腿。单位在接收新的武器装备,本来他要去港口培训的,就因为我的牙齿给耽误了。我妈妈问他,孩子躺了半个月了,不能说点好听的。他说牙齿坏了当不了海军,我妈赌气说那就不当。

  我含着泪,也吼,我不当!

  隔天要回单位,我起了个大早,写了转业申请,又给赵倩做好了早饭。天色还尚青。最后整理了一遍书房,放下这本书又拿起那本,每本都爱看,都是一次心灵上的远航。

  踟蹰着到了单位,几次抬手也没敲响政委的房门。政委和我爸是老战友,刚毕业分配下来时,我犯愁见政委。每次路过他办公室都怕他跳出来骂我。

  我爸跟他说,我连他手底下的新兵都不如。

  我哼了一鼻子。爸爸这个角色确实难演,可是我会比你演得好,走着瞧。

  恍惚间艾迪从身后跃出,有心吓我一跳。

  “拿过来。”

  “小气鬼。”看我脸色不对,艾迪给自己找台阶,“不就是请战书吗,我也有。”

  他还给我,从自己口袋也抽出一个信封,塞到政委门缝里,走了。

  我回了自己办公室,把转业申请锁进抽屉,然后随几个干部去潜操模拟教练室。训练间隙,听见战士在谈论请战书,用血写的。说是政委很欣赏这份勇气,让文书通知一声,谁写的谁去认领——末了还说,最次也得给个嘉奖。

  “我知道谁,李副航长。”艾迪举手喊,“我亲眼见的。”

  “我猜也是。”航海長老李拧着脖子找我,我就站在门口。

  “虎父无犬子啊。”老班长感慨。

  “航海长,我也交了。”艾迪不肯落下。

  “他爸还当过我班长,第一代核潜艇兵。”老李说, “听说是基地三十六棵青松之一?”

  “不信?”艾迪急了,“你们问李副航长去。”

  我悄无声息退到一棵槐树下抽烟。我们基地沿海建造,海风吹散了烟气,反呛得我红了眼睛。

  我爸总是忙。小时候我问妈妈,爸爸去哪儿了?我妈总是指着大海的方向。我自懂事就戴着一枚护身符,爸爸送我的,从来没告诉我它的由来,也不准我打开。除了这枚护身符,爸爸给我的礼物就是一瓶瓶标着经纬度的海水。

  我记忆中的爸爸是一个大个儿的黑胖子。我踮起脚尖去够架子上的水瓶,碰倒了,摔了一地波光粼粼。我爸扬手要打我,我妈检查我有没有扎到手;我爸把手拍在架子上,说,你负责把这瓶水补上。

  我点点头,有些懵懂。

  从没想到竟是一语成谶,这一点头,就已经暗示了几十年的命运。

  我爸笑了,一把把我举过头顶。我坐在他肩上,往远处看。海水的蓝是从蔚蓝色的颜料提炼出来的,蓝得深邃,静谧。

  不曾想这一汪蓝宿命般等在这里,等我十年后过来欣赏。

  十年以后,高考成绩出来了。我妈问我打算怎么填志愿,我说想去北方上大学,报中文系。我爸拎着酒瓶子进了屋,我妈让他去洗手,埋怨他一跟战友吹牛就停不下来,不天黑不回家。

  “你怎么又买散酒?”我妈把两个杯子放在桌子上,准备给我也斟上一杯。

  “爸,等我大学毕业挣了钱,保你天天喝茅台。”

  我爸只倒了自己那杯,吩咐我妈拿可乐给我。

  “你怎么想的?”他问我。

  “都什么年代了?”我没能一口气说完,顿了顿,“我不当兵。”

  他端着杯子的手颤抖了一下。

  “你让他自己选吧。”我妈插话。

  他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

  我拗不过他。读军校的几年我只对航海课感兴趣,能在一张海航图标注出六千多个岛屿。毕业后,分配到了我爸爸工作过的单位,成为见习航海长。我往家里寄过无数喜报,可我知道,我所取得的一切成绩在他眼里都微不足道——好像一个退休的老科学家,看见年轻人在做他二十年前的实验——他没说什么,甚至吝于用那句“你总有一天会超过我”来给我哪怕一点点肯定。

  我很少和人提起他。后来还开始疏远他们。每次和我妈通电话,话说一半我就假装要集合、开会。挂电话间隙总能听见我妈呵斥我爸——就不能说句软话?

  有一次,我冲进蒸汽弥漫的潜艇内抢修,高温高压把全身烫伤。那是第一次看见我爸焦灼的面孔,很遗憾是在意识不清醒时。也就是在那次,我妈在对我当兵这件事的决断上,态度变得摇摆不定。

  我自认为有了胜算,想跟我爸重新谈谈。如果说当兵为了锻炼,也该到年限了,总不能一直锻炼下去吧?

  “醒了就没事了。”我妈揉着红了的眼睛说。

  我想说不疼,可是发声困难。

  “他在喊爸爸?”年轻护士说。

  “你爸在家呢,他有点事。”

  我张嘴无声地说话,喉咙酸涩不已。我到处看不见我爸,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从妈妈强忍的悲恸中,我知道,他出事了。

  作为核潜艇上的老战士,我想过他可能重病、住院,甚至有可能某天生活不能自理……但我没想到会是永别。

  在我出海的第三天,他去世了。弥留之际喊过我的名字。

  我挣扎着起身,抱着年轻的护士赵倩哭得死去活来。

  “我没爸爸了!”

  敞开心扉说,关于正能量,我最先想到的就是我爸。转业后,他每天都打扫老家院子。我说你扫一百遍也是那样,作为一个老党员,怎么不去大街上扫。我以为他会犹豫,或者说一句,现在的社会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谁知他拖着扫把一刻不停地去了。

  没扫几天,村委会堵上门。

  “劝劝你爸。”

  “老了,闲不住。”我说。

  “这不行,他无偿扫大街,那些清洁工要骂人的。”

  “帮着扫地还不行?”我瞪圆了眼睛。

  “说了他多少回了,这样有人会失业的。”

  我只好去叫他回来。

  谈对象时,我爸觉得这个爱打扮,那个不顾家,领回家的他都不满意。我说这是我找对象呢还是你找?后来还吵,既然都不满意,那干脆少见面;甚至休假时,我也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就为了躲着他。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制造这种不必要的矛盾,都说父爱深沉,就是这个样子的深沉吗?苦心孤诣为的是两个人都不痛快。

  后来我找了赵倩,很可惜他没能见到。要是他知道是个护士,救死扶伤,无私奉献,他应该会满意这门亲事的吧。

  出航前,我把家里的地擦了又擦,冰箱里塞满了吃的。我没有写请战书,但命令在身,我还是要随艇出海,只是我无法动笔完成那封遗书。

  我妈拎着只鸡进来,是一路从老家带回来的。赵倩接过来,送进厨房。

  “你想我们了就打个电话呗,我们回去看你。”嘴上这么说,我接下来会抱怨,在部队服役,没有时间回家。一年就休一次假,休假了也是琐事缠身。

  “人老了,多活动活动挺好。”她说。

  我没接话茬。

  “你在单位遇上难事了?”

  “我和赵倩之间,还差一封遗书。”赵倩在厨房做饭,我小声说。

  “和你爸一样,一有事就坐不住。”

  我等著她回忆我爸,等着她说,我已经失去你爸了,不能再失去你;实在不行,申请转业吧。

  “当年,我怀着你的时候,你爸也是留下这么一封信就走了。我心里明白,单位上的事,需要保密。这些年了,我从不打听。”

  “他从来不是称职的爸爸。”

  “后来我才知道你爸是去执行极限深潜的任务,水下三百米。我看你爸好好地回来了,就不多问了;可是一想起这茬,也怕得不行——水下三百米,谁敢保证一定能活着回来?你爸说,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

  “我也要做爸爸了,我希望我和他不一样。”

  “他是个军人,你要理解他。”

  “你也喊口号?”我冷笑。

  “潜得越深,老百姓心里就越有底,敌人就越没底。”

  “谁教你说的?”

  “你爸留的遗言,他最不放心你。”

  我妈说,我爸把当年的遗书缝在了护身符里。现在护身符就挂在我脖子上。

  我打开来。

  “极限深潜,背负的不仅仅是海水的压强,更是国家和民族的重托;突破的不仅仅是时间和空间的坐标,更是和平与战争的距离。潜得越深,战争就离我们越远……”

  大老粗的爸爸变得文绉绉的,我怀疑要么是请人代笔,要么抄书了。内容大概是我妈妈说的这些,最后几句是“使命深潜,信念如海;誓言无声,一默如雷”。

  我看墙上爸爸的遗像,架子上摆满的水瓶,看了会儿又看我妈。很惭愧,我的水瓶没有爸爸的多。

  “问你件事。”我知道这种话很难问出口。在爸爸生前,我太倔强,从不问他。

  “你爸说了,无时无刻。”我妈妈上来搂住我。

  我哽咽了,说不出话。我妈让我放心地去,赵倩和孩子她会帮着照顾。

  周一交班会,因为私自使用电脑的事,政委严厉批评了我,说我不务正业。交班会结束,我去他办公室领电脑。

  “你爸爸英明一世,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败家玩意儿。”政委拍桌子,指着我骂。

  我跨立,一动不动。

  “说说怎么想的。”他把那封鲜血书就的请战书放到桌子上,“转业回地方当作家?!”

  “请战书不是我写的。”

  政委让我气笑了,“谁说是你写的,这是叫艾迪的新兵写的。”

  他又加了一句,你连个新兵都不如。我愣住了,像是我爸在说我,眼泪掉了下来。我嗫嚅着跟政委说我下了很大的决心,要把这里的故事记录完整。政委鼓励我说,你的水瓶一定会比你爸的还多。

  出航前,我组织战士们打了把《英雄联盟》。结束后,又唱战歌鼓舞士气。有人说,唱《水手》,马上有人否定,水手只适合军舰上的战士,不适合潜艇;有人说,《潜艇之歌》,马上又被否定,唱腻了。于是有人说《铁窗泪》,大家围着他一通打。

  最后,我们一齐唱的《血染的风采》。

  最后一刻,我和艾迪聊了会儿,关于父母那代人都是怎么“虐待”我们的。我问艾迪挨过打没有,艾迪说,爸打,妈打,谁赶上谁打。艾迪问,你呢。

  我直摇头,说我和我爸可是心有灵犀。

  其实我一直想问他,你有当我是骄傲吗?

  我爸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无时无刻”。

  责任编辑: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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