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沙石已经远离城市的路面。
我发现城市的路并不是用来行走的。路被砍成一截截钢筋水泥,用象形文字制成标牌,按序号排列,让需要它的车灯去认读。而我的记忆拒绝收藏,走了一次又一次,我一直没有把城市的路带进家门。路穿着铠甲,人装在铁壳子里,车轮代替脚,没有走路的感觉。
在城市的尽头,在没有钢筋水泥的地方,滋长生命的土地冲出围困,泥土和沙石如此真实地在前面铺展,我必须用脚用我的身体来丈量它。
先是一段沙土路。泥土是有记忆的,几天前的那场雨,雨一过就被水泥忘得干干净净,土地却把它贮入身体和血液,让我感觉到吸足水分的泥土所特有的饱满和润泽。走在上面,脚底下好像有一股生命在涌动——土地正把它的生机传达给脚步。
接着是一段红泥巴路。吸入土地之后被车轮辗压出来的水,已不再是水,是土地的血浆。来自林地的橡胶,在被变成轮胎之后,把辙痕嵌在土地的伤口上。土地被迫用一条伤口呼吸来自城市的尾气——它当然闻得出来,那是若干年前在地面吵闹过的一些动物,后来烂成液体,现在被一群更爱折腾的小东西弄出来,用一根根烟囱涂写着天空。我没有用我的脚去抚摸那条伤口,我的触摸只会增加土地的疼痛。
城里的人们沿着这条路追寻沙堆的踪迹,要把它们掺到水泥中去,制造更多的水泥路。我是跑向那些沙子的,我要赶在它们进城之前,跟它们结交。哪一天,在街头跟它们重逢,在我囿居的城市里,有这么多来自郊野的朋友,脚步就会多一些美好的回忆。
路延伸到湖滩就跑散了,散成好多条。有的路捉迷藏似的突然躲进草丛不见了。你真以为它就躲在草底下吗?走一阵才发现它溜到刚冒出来的一些不知名的野花中间,正在跟它们睡觉呢!也有时候,几条路会到一起,排着横队一路开过去,可不知怎么一来,又分开各走各的了。
渔民正在湖滩上整理鱼网。下水之前,先网到一条路。隔着一层网,原先那种亲近感没有了,路和脚都有些不对劲。虽然路面大都透过网孔露在外面,可隔着一张网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脚与路之间还真是容不得任何其他东西。
我不知道我会走到哪里。虽瞄定要去的地方,到后来却发现并没有走到那里。大多时候,是路在牵引脚步。我故意把自己走失,在没有路的地方乱走,走成一地摇滚。路一点也不着急,照旧不紧不慢往前延伸。它知道,脚步终究会加到它身上。那么多生命留在上面的痕迹,那么多光阴从上面流过,回到路上就是走进大地最动人的记忆。脚步终究会跟着那些生命一起律动,一同体验生命与生命,生命与大地之间的亲情。
一个水凼会留住一段路,为了不打湿鞋,我只好从一边绕过。
一团牛粪奈何不了一条路,牛粪周围的草却会把路往旁边挤一挤,因为牛不会去吃牛粪周围的草。
一只套鞋被人遗弃在路边。还有一只在哪里呢?风霜雨雪,两只鞋一同走过多少路?湖边的路一定没有少走,山离这儿不远,山上大概也去过。当人用脚把你填满,你就有了生命,就会四处走动。一开始,彼此不怎么熟悉,到后来,脚的形状便烙进你的身体,那是抹不掉的记忆。人穿好鞋子走路,路才有生命。路上没有脚步,岁月就会荒芜。鞋子最好的归宿,是老去之后躺在路边。
可是两只鞋子怎么不躺到一起呢?
后来,我遇上另一只套鞋,不知道跟先前那一只是不是一对。本想把它们撮合到一块,又怕它们早已相互厌倦,或者根本不是一对。也许对于两只鞋子来说,一段走过无数次的路,走的时候过于匆忙,没有时间回味,现在闲下来,一个衔着路的这一头,一个接住另一头,正好用回忆和留念把这段路连接起来。我决定不打扰它们,看了看自己的两双鞋,继续走路。
眼前这条路满是牛蹄印,我想象着,牛经过这儿下到湖滩吃草,黄昏带回村子里去反刍。草绿得发亮,绿得让人发痴发呆。真羡慕那些牛,把那么多绿色吃下去,用胃来消化,让绿色变成身上的肉和骨头,长出草一样顽强的生命力。人能做什么呢?只能用眼睛看,用手和脚步去触摸,这是多么肤浅啊!我无法变成牛,只好跟在牛屁股后面,踩着它们的蹄印。黑颜色的牛粪,还有牛尿的臊味,从中可以闻出青草的气息。
不远处是一座独木桥。一根杨树横在一道沟壑上面,两头在泥土中扎下根去,羊肠小道从中穿过。我使劲把鞋蹬了扔过沟去,让它们第一次蹲在一边旁观它们服务过的两只脚走路。赤脚走在树身上,来自沟底的风吹在脚板上,脚掌心以整个身体的重量感受着树皮底下的生命。透过树身,我把最真实的脚步植入大地。哪一天,树长起来,会把我的脚步织入年轮,送到高处的鸟窠,鸟会把树的记忆带往钢筋水泥爬不到的高度。
在湖岸山岗上,我张口喘息,一只小飞虫随旋回的气流撞进口腔,进入食道。我并不想吃它,我一点也不缺乏营养。也许它也并不想走进我的世界,毕竟,它在这世上还有许多未竟的事。可是,它终将融进我的肉体我的激情,跟我在地面上行走。吃大地上长出的东西,除了拉撒,积淀下来的能量仍旧通过脚步交还大地。
鸟在叫,蝴蝶在飞,蚱蜢乱蹦乱跳,一只草绿色大蝗虫飞到我身上,然后張开绿翅膀弹飞开去。 路,或草地或陶泥,或红土或牛屎腐草混和而成的黑壤,或软或硬,或凹或凸,时而被灌木丛簇拥成长巷,时而被山岗举到头顶。
一块石头,一根树枝,一片树叶,一丛草,全是路的一部分。如同鞋袜,时间长了,便成了脚的一部分。两只脚已经习惯隔着鞋袜触摸大地,就像马和它的铁蹄。
路在我的脚步下延伸开去,尽情地往前扭动,充满生命的活力。我已分不清是脚在移动着空间,还是路在就着我的脚。路、鞋袜和脚已融为一体,融入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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