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船头
这是秋日里一个天高云淡的下午。我站在一条渔船上,倚樯而立。天空高远,澄澈如洗,一朵白云停在天上,纹丝不动。船泊在河流的一处港湾,风平浪静,阳光不愠不火,浇头泼下来。船像镶嵌在河面上,我稳稳地立于船头,像伫立于岸上,脚下是那片熟悉和让人踏实的土地吗?柔软,却又使我感觉到坚实。岸上是一片缓坡,苍郁的树木和茂密的荆棘,也许还有果树吧,有的树许是被果子压弯了腰,它们看上去绿得深沉,秋季里的绿,或许叫做墨绿更妥帖些。我的视线穿不透那片厚重的蓊郁。
河面宏阔,清澈的河水向我呈现出天空的蔚蓝。这时,我的目光被一只白鹭的身影拉长,白鹭展开翅膀,从一片天上起飞,到另一片天中翱翔,或上下盘旋,或左右滑翔,在蔚蓝色的背景上划出一条条弧线,像一根纤绳,一点点地将我的眼光朝对岸的稻田拉过去。稻子熟透了,一垄一垄的稻穗像怀胎十月的孕妇,一个一个腆着肚子,驼背弯腰,脸上却漾着温馨的笑容。已近秋收时节。田野中呆头呆脑的稻草人,不过是一种摆设。一只白鹭正栖在稻草人头上的一顶破草帽上,慢条斯理地梳理它漂亮光滑的羽毛,动作无比优雅。
船突然颤悠起来,一圈一圈的波浪不知从水面的哪个方位传递过来了,眼看着近了,再近了,眨眼间就扑到了跟前,一排又一排,一波又一波,暗哑地嘶鸣,越近,气势越大,咬噬着船舷,咬出满嘴的水花花来。油画一般凝重沉静的风景,随着船只的摇摆而晃荡。
风生水起,真是那么回事,水虽无常形,然其无色无味,已是不容置疑的结论。那么风呢,风是动荡不安的,风是幻变莫测的, “九霄龙吟惊天变”,风不会隐忍不发, 瞬时即生,瞬间即逝。捉摸不定的事物,往往更能激发人的诗情与想象力。
我当然熟悉风的声音,或山呼海啸,或低吟浅鸣;当然也见识过风的态度,或春风杨柳,又或关山寒凉。人云:“境由心生”。那么风呢?风吹心旌,心随风动,风随心舞。突然想起唐代李峤的诗:“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李峤的这首诗在唐诗中显然算不上经典,但对风的体验算得上有独特的感受了,既形象,又具体,既真切,又生动。默念着,便仿佛看到了风的力量,仿佛听到了飒飒的风声。
风起船头,我看到对岸,一重重稻浪涌现,而河面上,则是波光粼粼,晃荡得直让人眼花缭乱。我心里冒出一个念头,看来,风其实还是有色彩的。那是一种能渲染心灵的颜色。譬如眼前吧,我看到的风是满垄稻穗的黄,是碧波长河的蓝,还是鹭鸟翩跹的白。
站立船头,目睹一阵阵风像被谁驭使着,在河面上长驱直入,纵横捭阖。风显然不是一位世外的隐者,有着无拘无束的洒脱豪迈。临风而立,似乎听见,风在船头轻唤着你最想听到的那个名字,一遍又一遍。
揽风入怀,自然还有满怀的涛声。
心中总有桥
家乡的那座石拱桥,自我懂事时候起就如一弯新月,卧在我的心上,多少年过去了,这座没有名字的古桥依然像一道弧光,将我与我那些逝去的岁月,以及我对于故乡的眷恋,丝丝扣扣地焊接起来。石拱桥坐落在村子口。曾经是进出村子的必经之路。现在村道一下子多了起来,宽了起来,甚至修筑了钢筋水泥混凝土构造的路和桥,石拱桥早已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早一向回家,我站在老屋后的山坡上,远远地看着石拱桥,看到夕阳西下里,那一个苍老的身影,一如老者佝偻的腰,显出几分落寞。我仿佛看见祖父正从石拱桥上一步步远去。那是我记忆中多么熟悉的背影。
的确,石拱桥在老去,我们身边的一切,包括日子都在老去。
小时候曾经趴在桥上琢磨着,笨笨重重的石头怎么就能弯成一座桥呢?有关桥的知识的匮乏,让懵懂的我只能想象一个这样的场景:几十块大麻石凑到一块,由数双力大无穷而又灵巧无比的大手按先后次序调摆一番,在大家伙一声“起”的号子声里,一座桥就磊起来了,一个奇迹诞生了!长大后才了解到,建造一座桥的学问真是不知要大到哪里去了。不独人类的智慧在一座座看似或简陋或雄伟的桥上得到了阐释,早几天从电视上看到,有一种蚂蚁在身处被洪水包围的险境时,它们也能利用自己的身体搭桥自救。一个自然界的奇特现象,让我感触良多。桥可以说是生命的延展,远不是文人墨客笔下那种装饰或点缀。
“桥”原本就是一种高大的树,正因为其够高够大,砍下来就足可架放于水面,就这么地缝合了此岸与彼岸的翘盼。是为独木桥。作为一种用来跨越障碍的构造物,人类历史上的桥,在承载一个个時代前行和见证一段段历史沧桑的同时,也衍生出了一组组优雅的词语,“长虹饮涧”“卢沟晓月”“小桥流水人家”等等,演绎出一道道人生旅程中美丽的风景线。
家乡的石拱桥给我和我的村庄铺就了一条走向山外的曲径。当我从桥上离开村子,一步步远离家乡之际,古老的石拱桥却从此在我心底占据了一角抹不掉的位置,桥头上一株永不开花的石榴,暮霭里的吠犬,踏着炊烟而归的老牛,绘成桥边独有的一幅素描,永远挂在我空旷的心空里。是否可以这样说呢,怀揣着家乡的石拱桥,我游走在人生漫漫的旅途上,倍觉一份踏实。那不仅仅是一种游子之于故园的依恋情怀,心中有桥,我可以从容地从桥上走过风雨春秋,不惧艰难险隘。一座朴拙的石桥告诉我一个朴素的道理,所有美好的憧憬从桥头开始,更美的风光总在桥的前面。
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不能没有桥。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走在自己命运的独木桥上,只有走过这座属于自我的“本我之桥”,才不会迷失自己,才不至于放弃自己。当我们被厄运摆布近乎绝望之时,当我们面临挑战而退缩怯懦之际,心中的那座桥便会让我们走出“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困扰,从而展现出一片“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当你抚平心中的伤痛而回首,看桥下潺潺的流水,听鸟儿婉转的吟唱,你会想,“桥”这个优美的名词,又岂是只言片语便可说尽其意蕴的。
不是吗?心中总有桥,桥总是卧在我们的心上,成为一道生命的风景线。
月上眉梢
看看夜色已浓,便下楼去,想着楼前的坪里只怕早已淌了一地月光吧。中秋之夜的月色往往是最慷慨的。
但哪里有半点月光的影子呢,家门前的空坪里,点缀着些许零零碎碎的灯光,灯光里斑驳着一丛丛树影。四周耸立的楼房,黑影幢幢,将这块空坪围坐成了一方天井,头天的天空也被硬生生地切割成了一个个豆腐块。此刻的我,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只青蛙,攀在井沿上,狐疑地望着一格格的天空,难道今夜无月?没有月亮的八月十五,还能称作中秋节吗?
就在彷徨之时,手机遽然响起,友人在东山脚下大呼小叫,月亮挂到眉毛上了,你还不过来它就眼看落到后脑勺了。他的语气还真有些急促。噫,新鲜的讲法,平时我们都说太阳晒屁股了,第一次听到月亮挂在眉睫。我抬头望望天,依然不见月亮的影子,寥寥三两颗星子在黑咕隆咚的天幕上隐约着而已。但此时,我宁愿相信月亮真的已经踱步到了东山那边。
东山并不远。在小城的郊外,不过刻把钟的车程。可这短短的路途却足足耗了我半个小时又八分钟。是的,我留意了车子仪表上显示的时间表。堵车的感觉颇似鼻塞,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难受,好在来到东山脚下,我稍一仰头,就看到一盘明月挂在半天上。
东山并不高,海拔不过四百来米。山脉却绵延着,宛若一条卧龙。看不见龙的首尾在哪里,只觉得山势逶迤不知其起始,黑黝黝的东山在月光下反倒显现出它的巍峨与神魅来。面前一道目光逾越不了的屏障,让我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山那边也有人在望月吗?
和朋友一道上山,四周一片静寂。是虫子轻轻的吟哦不会惊动的静寂,是山风倏忽拂过不会吹皱的静寂,是山脚边农舍里温暖的灯光也不会唤醒的静寂。静寂无边,无边的静寂里,我沐浴着皎洁的月华,呼吸着秋季的泥土里散发出来的微微沁甜的气息,抖落一身尘嚣,顿觉神清气爽。
蜿蜒的山路两边长着一排排黄山黑松,本地没有的品种,一个被强迫迁徙的群体,被贴上了商品社会的标签,看上去挤挤挨挨的一大片,但我似乎感觉到了每一棵树的孤独。我将目光停留在一棵黑松上,确切地说,这是一棵正一步步滑向死亡泥淖的树。有两根枝条已褪尽青翠,针叶尽显枯黄之态。朋友告诉我,这种树一旦出现哪怕是一枝枯槁的情形,则必定回天乏力了。我听了,心里不由地“咯噔”了一声,我没想到,一棵在崇山峻岭中那么恃雪傲霜的松树,其生命竟然会脆弱到这般地步,是因环境而异,抑或是本质使然?我不得而知。眼前一个残酷的现实已经不可避免地摆在它的面前,谁有妙手回春之术?对于一棵黄山黑松来说,那已是多么遥远的奢望。一定是今夏连续四十余天烁石流金的高温天气埋下的祸根,火伞高张之下,多少生命的舞台甚至来不及打开就不得不谢幕。朋友介绍说,这一片地里移植的几百棵树中有近六成将成为烈日杲杲的牺牲品。我一时哑口,默然。
月亮泊在疏疏的枝丫间。我慢慢趋近那一棵黑松,它并无直指苍穹的那种挺拔,弯弯曲曲的遒枝中透出苍劲,如虬龙盘踞,我看到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它的身体上留下了奇特的痕迹,没有一丝一毫人工雕塑的生硬与讨巧的刻意。它墨绿色的松针一根根舒展着,似乎在尽可能地伸展开手掌要将那如水的月光一把牢牢攥紧。我相信月亮温润清柔的光华照亮了一颗渐行浙远的魂灵。静谧的山坡上,今夜的月亮犹如挂在树的眉梢,又将定格在谁凄婉凝重的眼眸里?
踩着一路清泠泠的月色,和一缕被薄薄的露水打湿的缥缈的心绪,我和友人途经一户人家。一对朴实的农家夫妻热情地招呼着我们坐到他们家的地坪里,农家大哥憨厚然而不无幽默地邀请着,道:“来坐坐吧,晒晒月亮”,大嫂泡上了一杯清茶,又摆上来一碟切成小块小块的月饼。呵,“晒晒月亮”,弯弯的月亮挂在男女主人的眉梢上,月光银色的足迹爬满地坪。山风徐徐,屋子前蓝幽幽的池塘里波光粼粼,像天上的月亮冷不丁地跌落水中,迸溅成无数双闪烁的眼睛,亮晶晶地笑得弯成了无数个月芽。
友人煞有介事地说,人们都在盛传,下次月亮出现如今晚这般最圆的时候得候上个十年八载的。我想,不论是否有足够的根据,我们都大可不置可否,其实只要自己的心空上永远悬着一轮明月,那么在任何时候月亮就挂在我们的眉梢上。
圆润,明亮,真实,伸手可及。
青色的时间
好在一路有淡黄色的街灯,雨雾里面幽幽地亮着。虽是淡淡的光芒,却是暖色调的,让我心里感觉到丝丝柔和。如果说是那种乳白色的灯光呢?在现在这样寒风冷雨的夜晚,只怕会照得人一脸惨淡了吧。
这里当然是都市里难得的一个散步休闲的好去处。前些时候我偶尔来这条河堤上闲逛过,但不是如今晚这般一个人来的,都是三两友人相邀而至,一例的情况是一拨一拨的人流如过江之鲫,也不是如今晚这样整条路上几乎不见人迹的情形。眼下,我四顾一片茫茫然,雨丝,若有若无的飘荡,却分明无处不在。
突然就觉得自己正站在时间的一个点上。让我刹那间产生这种幻觉,却是因为一棵仿佛陡然闯进我视野里的一棵树。
一路之上其实并不缺少树木。它们被一纸规划图整齐划一地移植于这条崭新的道路两旁,成为都市里不可或缺的装饰品。原来河堤上杂树丛生,荆棘遍地,但都因为修路而被“规划”掉了。不知道现在这些按统一间隔行距栽植的树木从哪里迁徙而至?这些来自远方的乡野或者深谷的流浪者,从此以后将绽放为城市一行绿色的表情。但现在还不是,它们依然挣扎在生死攸关的线上,能否挺过异乡的风霜雪雨,我不敢揣测。它们一律被斫砍得只留下主干部分,那些繁茂的枝叶呢,也许早已沤为烂泥融入土地了,成为一个不堪回首的梦。光秃秃的树木,身影孑然,今晚,这是一群比谁更孤独的流浪者。
这一棵却给我不一样的视觉冲击。是的,我觉得简直就是一种冲击,当它猛然撞入我眼里,我一下子就被它攫取了视线。
一棵并不粗壮的树,碗口大的树干,比我高不了多少的个子,在众树里显得羸弱,它却长了一副奇特的身躯。一眼看去它像顶着一颗硕大的头颅,头顶上偏偏又生出五根纤细的枝条来,像稀疏的五根头发。再一瞧,那颗头颅分明又仿如是一个攥紧了的拳头,而枝條呢却像极了是张开的五根手指了。我站在树的跟前,左右打量着,沉浸于对它不同角度的想象之中。可以肯定的是恰恰因为它的奇特之处,它那五根向上奋力撑开的枝条才得以在刀削斧劈之下完好无损吧。如果不是它给人以想象空间的形状,我想我今晚这一路的游弋,总归是漫无边际的,漫不经心的。
时间自然是不会停住它永远向前的步伐的。但我现在的确感觉到时间仿佛倏地凝固了,它一路不慌不忙地行走到现在时,停滞不前了。而我的双脚好像一叶停泊的扁舟,那棵碗口粗的树可是我停靠的码头?
左边是宽阔的街道。没有车流人踪,愈显空荡,清冷。右边是静默的河流,那是在冬季里明显枯瘦了的河流,我看不见河水的流动,也听不到流水的声音,河面上笼罩了一重重水雾。一路淡黄色的街灯,纹丝不动地站在路边。它们是否有表情呢,我没有心思去揣摩。我甚至也没有心思来揣摩自己的表情。所以,我不知道散发出淡黄色光芒的街灯除了照亮我的脚步之外,是不是还有关于更远更深处的某些喻示。都是凝固了的一切。
朦胧的雨雾里,黑褐色的树皮湿漉漉地透着斑斑驳驳的光亮,我仔细地、一缕缕地过滤着那些晶莹的斑点,看到树的皮肤上隐隐约约地泛出浅浅的青色的光芒。这让我感觉到了一丝丝的欣悦。一如淡黄色灯火让我心底柔和的那种感受。
你知道,青色一词里意味着些什么内涵。早两天刚刚立春了,青色让我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立春这个对于自然界里所有生命有着非凡意义的节气。那么,如果不是立春了,我是不是还能象现在这般从黑褐色的湿漉漉的树皮上读出青色来呢?我不由暗自为神秘而富于穿透力的自然称奇。当人们依然被严冬的寒冷裹紧,在周遭根本无从领略到春的丝毫信息,一股神奇的力量却从一棵光秃秃的小树上传递出一种让我心底温暖的光芒!
尽管那是多么地微弱的光芒,稍纵即逝,我也要将现在这个凝固的时刻命名为青色的时间。我的目光从树梢掠过,仿佛看到一只手掌正伸出来朝天空抓了一大把,一大把的雨露、空气和青翠的颜色便藏于掌中,便氤氲于指间。
而我怀揣着一大把的温暖在时间青青的驿道上彳亍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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