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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与刀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3918
杨静龙

  一

  第二天晌午,枪声像一群饥饿的蝗虫从山脚下飞奔而来。

  杜鹃蜷伏在洞口冰冷的岩石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野藤和灌木,向山坡下张望着。因为寒冷和饥饿,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大鸟临走前硬生生用土把火种掩埋了,溶洞里因此坠落在一片幽暗和寒冷之中。

  腊月里的一场雪,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七天。大青山下那些村庄仿佛被人们遗落的几堆破衣服,在雪原中燃烧着,浓烈的焦糊味弥散开来。

  大批身穿褐黄色野战服的鬼子离开村子,越过公路,向大青山集结。不知什么时候,鬼子已经在公路两侧布置了警戒线,一个身穿黄呢大衣的军官骑着高头洋马,在士兵们的簇拥下,来到集结完毕的队伍前面。这次报复性扫荡鬼子大约出动了一个大队,加上和平军,总共有一千五六百人,形势的严峻远远超出了杜鹃和大鸟的预料。

  鬼子们呈搜索队形,开始向山坡上挺进。他们平端着步枪,小心翼翼地用刺刀拨开树丛和茅草,一副随时都将投入战斗的戒备状态,刺刀在雪地上折射出锋利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那些和平军则三五成群,用铁镐洋锹在让他们生疑的坡地上刨开积雪,卖力地挖掘着。镐头碰上石块时,迸出了火星,发出尖锐的响声。看得出来,士兵们的搜寻带着明显的目标,他们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久受饥饿煎熬的蝗虫面对庄稼时的贪婪和凶狠。

  在江南老百姓的眼里,鬼子们仿佛一年四季都处于饥饿状态,那是一种从头到脚的沁入骨髓的饥饿。鬼子进村首先是抢粮食抓鸡,鸡脖子拧过两圈,咯嗒一声就断了,垂成一截滴血的花绳子了。然后他们砸烂门板,点上火把鸡烤熟。吃得肚圆腹胀之后,把尿撒进农户们被抢劫一空的米缸里,或者掀开被窝拉上一堆热气腾腾的臭屎。接着,鬼子们就会去解决身上另外一种饥饿,他们开始满村子搜寻女人,然后不分俊丑老少,扑翻在地上就干起来。

  山脚下陡然响起一阵欢呼声,几个和平军挖出了一只木箱子。大群的鬼子围了过来,和平军从箱子里掏出一些绷带和几只白铁皮盘子。杜鹃虽然看不清这些和平军的面孔,但想象他们的脸上一定绽放着讨好的谄笑,鬼子们却并不买账,一枪托就把白铁皮盘子砸在雪地上。显然这不是他们煞费苦心要搜寻的东西,但杜鹃心里还是像被猫爪子抓了一把,疼得咧嘴咝了一声。这些来不及转移就地掩埋的医疗器械虽然并不贵重,但对缺医少药的新四军后方医院来说,毕竟算是一份家当。好在那些少得可怜而显得万分珍贵的手术器材和西药放在行军药箱里了,这还是她从第三战区国军部队里带来的,平时一直随身携带,碰都不让别人碰一下的。

  对杜鹃来说,还有一段遭遇同样是不愿让别人碰触的。但那段记忆却噩梦一般纠缠着她,大雪掩盖了残缺的肢体,耻辱和仇恨却像一根草尖冒出来。

  为了掠夺江南丰富资源支持旷日持久的太平洋战争,一年前,日军以三个师团的兵力发动了冬季攻势,向江南纵深地区挺进。战斗突如其来,国军第三战区所部事先并未得到任何情报,仓促接战即全线向西溃退。混乱之中,杜鹃所在的师部医院被日军截住了。

  那是一个大雪初霁的午后。紧急撤离的师部医院秩序混乱,这支由伤病员、医护人员和警卫士兵组成的队伍撤到一个山岙里时,已经筋疲力尽,再也走不动了。于是院部决定就地休息,埋锅造饭。谁也没有想到师部医院已经脱离了仓促后撤的战斗部队,被远远甩在了后面,更没有想到一支日军部队已尾随而至。医院里平时雇用的勤杂工早已沿途逃散,杜鹃只得叫上几个轻伤员去山坡上拣柴火。阳光照耀下的雪野,既有江南山川的秀气,又显出一派难得的空旷和壮丽。杜鹃抱着一捧枯树枝,站在山坡上眺望四野,一时有点出神。

  杜鹃第一个发现沿公路疾速挺进的日军部队,可她的大声呼喊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鬼子们眨眼工夫就把毫无戒备的师部医院团团包围。他们歼灭了警卫士兵后,随即把枪口对准了手无寸铁的伤员。当师部医院一百多名伤员全部倒在血泊里之后,鬼子们开始在雪地上追逐女医生和女护士,然后剥光了她们的衣服。那些衣服在鬼子的手里仿佛纸糊一般脆弱,几乎听不到被撕裂的声音……那场屠杀和凌辱在杜鹃的眼里,几乎变成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鬼子并没有放过山坡上的幸存者,约有一个小队的鬼子追上山来。轻伤员们并没有选择自己逃命,为了让美丽娇小的女医生有更多的时间进入山上那片树林,逃脱鬼子的祸害,他们在山坡上来回奔跑,挥舞着手中的树枝与鬼子搏斗。但他们的壮烈赴死并没有阻止住鬼子,惊魂未定的杜鹃几次跌倒在雪地里,终于在树林外被鬼子追上。杜鹃倒在雪地上,费力地往前爬,行军药箱从身上一次次滑下来。战地医院规定医生在行军途中必须随身携带行军药箱,虽然很多医生对此不以为然,杜鹃却是一直这样做,养成了习惯。这次仓促撤离前,杜鹃就往药箱里塞满了药品和那把心爱的手术刀,手术刀是她在德国学医时导师送的。

  十几个鬼子端着刺刀从三面围上来,杜鹃打开药箱,掏出手术刀。锋利无比的手术刀在阳光下寒光闪闪,杜鹃的手指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自己的颈动脉。

  杜鹃是幸运的,当手术刀冰冷的锋刃碰触到皮肉的刹那间,远处突然炸雷般一声吼叫,接着几颗手榴弹像一群黑乎乎的飞鸟从天而降。当她挣扎着坐起来,十几个鬼子已经血肉模糊地倒在她的周围。硝烟散去,一个高大的身影仿佛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呼呼地从树林里飞奔而来。杜鹃奇怪那些手榴弹会来自百米之外的那个男人,这需要何等的臂力啊!

  三天之后,杜鹃跟随那个大鸟一样的男人来到一支新四军部队,这支部队便是后来名动江南的新四军第十六旅,其时刚刚从苏北开赴江南,奉命尾随向西推进的日军,在江南建立敌后根据地。这就形成了一个奇特的现象,三战区国军刚刚丢失的土地,日军还没站稳脚跟,转手就被新四军占领了。不久之后,以十六旅為骨干部队的新四军苏浙皖边区成立,杜鹃成了边区医院一名外科医生。

  山坡上又出现了新情况,那个骑高头洋马的鬼子军官走上山来。现在能够看清楚了,那个军官竟然是一个大佐,由一个大佐亲自坐镇指挥,可见鬼子对这次搜山行动的重视。大佐来到一棵松树下面,举起了望远镜,几个士兵端着步枪在他的四周警戒。可以看出,面对莽莽苍苍的大青山,他们的内心是恐惧和戒备的,并不像表面那么强大。大佐的瞭望漫无目标,但往大青山主峰青砚岭上仰望的时候,望远镜镜片反射出来的光亮,还是让杜鹃心里一阵怦怦乱跳,不觉双手紧紧攥住溶洞前那丛粗壮的野藤,屏住了呼吸。

  巨大的溶洞隐藏在青砚岭莽莽山林和皑皑白雪之中,从溶洞到鬼子搜寻的山坡中间隔着两道低矮的山梁,还有几个谷地,但直线距离应该不会超过二三公里。

  “难道鬼子发现了我们……”杜鹃嗫嗫地说。

  “不会的,杜医生你放心吧。”身后一个稚气的声音轻轻答道。

  不必回頭看,杜鹃就知道那是细伢子。细伢子个子长得小,年纪也小,过了这个年才满十六岁。七天前的那场战斗,炮弹片炸断了他的肠子,虽然那些肠子被杜鹃细心地接上了,但手术后匆忙转移和药物的缺乏,到底还是让伤口感染了。留守的八个重伤员,伤口都在不同程度的感染,有些已经开始溃烂,溶洞里弥漫着伤口腐烂的气味,这让杜鹃忧心如焚,却又一筹莫展。

  细伢匍匐着爬到杜鹃身后,递过来两小块昨天吃剩的冬笋,轻声说:“杜医生,你进去吃点东西吧,我来守洞口!”

  二

  在江南连绵起伏的低矮丘陵中,大青山是难得一见的大山,竹木繁茂,层峦叠嶂,主峰青砚岭海拔一千七百多米,云雾缠绕,莽莽苍苍。大青山地处苏浙皖三省交界,“一脚踏三省”, 当地人又叫三界山,以大青山区为中心,方圆一二百里,也就成了新四军苏浙皖边区的心脏地带。

  “……大青山三百里松树林,五百里大竹海,小鬼子要找到他们的步兵大炮连做梦都别想!”大鸟的声音低沉浑厚,在溶洞里发出嗡嗡回响。

  这是一只巨大的天然溶洞,主洞足足有一个篮球场大小,正中央是一只巨大的水窟,占去全洞的大半面积,水色幽暗,深不见底。四周是一些灰白色的太湖石,水滴石穿,瘦透灵秀。主洞还套着几个小溶洞,其中一只溶洞里有一股细细的泉水流出,缓缓注入水窟,水声潺潺。

  大鸟是一个信心十足的家伙,可他的想法实在太大胆了,显然在大家的意料之外,溶洞里一片沉默。良久,杜鹃低声说:“这……太冒险了。”

  伤员们虽然没有吱声,但他们目光中流露出来的担忧显而易见。大鸟想夜闯敌营,把鬼子吸引到大青山上来,这可真是一着险棋。

  大鸟却不这样认为,他说:“这次小鬼子扫荡有明显目的,找不到那门步兵大炮,又找不着我们的部队,就会把气全部撒到老百姓头上。只要我们把小鬼子从村子里引出来进入大青山,他们就是蚂蚱掉进太湖里,虾米爬到沙滩上,蹦跶不起来了。”

  大鸟说:“以往小鬼子清乡扫荡都是当天来当天走,害怕留在村子里挨打。这次情况不同,小鬼子找不到大炮不会善罢甘休的。现在我们肩上有两副担子,一是把村里的老百姓解救出来,二是解决肚子问题。我们只带了两天的干粮,可上山已经第七天了。”

  洞里七八个伤员或坐或卧,都不吱声,他们中间放着两只樟木大箱子。细伢子背倚木箱坐着,瞅瞅大鸟,又瞅瞅杜鹃,说:“大鸟是我们十六旅的侦察英雄,杜医生你就放心让他下山吧,他一定能够完成这个任务!”

  大鸟就笑了,说:“闯龙潭入虎穴,上刀山下火海,本来就是我们侦察员的拿手好戏嘛!”

  大鸟说完,冲杜鹃眨了眨眼,踏踏踏走到洞口,用刺刀挖起粘着雪花和烂树叶子的湿土,撒在火堆上。杜鹃明白大鸟是担心一旦鬼子进山,烟火会暴露目标。

  火种掩埋后,溶洞里立即陷入幽暗和寒冷之中。惨淡的夜色从洞口灌木和藤蔓中渗漏进来,被掩埋后的火种滋滋地冒着烟气,杜鹃看到一双眼睛在烟雾中熠熠生辉,不觉一阵耳热心跳。

  “大鸟,这次下山你可得特别小心……”杜鹃的声音轻得仿佛在自言自语。

  “杜医生你放心,能伤我大鸟的人还没投胎出生呢。”大鸟伸手在樟木箱子上拍一下,说:“伤员和这门大炮就交给你了,在我回来之前,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你们都别离开山洞!”

  不等杜鹃回答,细伢子抢着说:“大鸟你放心,我们会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好大炮。”

  大鸟摸了摸细伢子的脑袋,随手把自己的手枪和刺刀交给他,说:“除了这门大炮,你还要保护好我们的杜医生!”

  杜鹃和细伢子目送着大鸟离开溶洞,像飞鸟一样迅速消失在茫茫雪夜里。远处山脚下,几个村子正在冒着火光,零星的枪声中,传来女人们的哭喊和尖叫声,杜鹃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

  这一幕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从大批鬼子来到大青山的情况看,大鸟已经完成调动鬼子解救群众的任务,但接下来他能通过鬼子的警戒线,把粮食送上山来吗?

  一想起粮食,杜鹃的肚子就咕咕叫唤起来。上山第三天,他们就开始断粮了。如果到了春天,青砚岭上漫山遍野都是野果子,各种飞禽走兽,完全不用担心饿肚子。可现在大雪封山,天寒地冻,要在山上找到一点食物,就显得十分困难。这些天来,大鸟的主要任务已经不是保卫大炮和留守人员的安全,而是千方百计地寻找食物。白天,他到毛竹林里挖笋。在积雪覆盖的竹林里寻找冬笋并不比侦察敌情容易,但他还是每次都能凭着一把刺刀,挖回来几根冬笋,然后剥掉笋衣,用泉水煮熟。但一天三餐以笋为食,大家胃里燥得就像有无数只猫爪子在挠,酸水直往喉咙口涌。而且感觉是越吃越饿,牙齿上积起厚厚一层褐垢。为了改善伙食,每当入夜,大鸟就去树林子里掏鸟窝。可山林里的鸟都十分机警,因此大鸟常常熬到后半夜,披着一身被雨雪淋湿的衣服回到溶洞,却两手空空。

  运气好的时候,也能捕捉到几只笨鸟,把它们杀了和冬笋一起煮,再放一小撮盐。盐是不敢多放的,因为还要用来清洗伤口。水煮沸后鸟肉的香味就飘浮起来,伤员们纷纷挣起身子,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杜鹃用手术刀细心地把一只小鸟切成八块,给每个伤员分一块,对于虚弱不堪的伤员们来说,这可是难得的滋补品。有了那一丁点少得可怜的营养,他们才不至于虚弱而死。杜鹃和大鸟不吃鸟肉,他们会喝一碗热气腾腾肉味飘香的冬笋汤。

  一天,大鸟在靠近山涧的毛竹林里意外地挖到一只冬眠的山龟。虽然那是一只小山龟,只有巴掌那么大,但也足可维持大家两天的营养。伤员们笑逐颜开,大鸟从杜鹃手中接过手术刀,正要下刀,一个矮小的身影突然从洞壁的阴影中扑过来,一把把山龟抢了过去。

  溶洞里的人一下都愣住了,大鸟脑子转得快,冲对方哈哈一笑,说:“好好好,你们日本人与乌龟有缘分,这山龟我们不杀了,送给龟田一郎做个伴吧。”

  杜鹃和伤员们这才明白过来,吐了一口气,无声地瞅着那个矮小壮实的俘虏解开上衣,把小山龟放进怀里。

  大鸟伸手搀住对方的胳膊,扶他在干草堆上坐下來,然后把手术刀还给杜鹃,踏踏地往溶洞外面走去。光线透过藤蔓和灌木投射进来,大鸟的背影显得高大而魁梧,仿佛一堵厚实的山墙,这种夸张的视觉差使杜鹃惴惴不安的心突然之间踏实了下来。

  洞口光线一闪,踏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大鸟这是又去为大家寻找食物了。伤员们冷冷地看着龟田一郎,目光中充满了责备,龟田一郎却毫不理会,慢慢地扣上衣服扣子。

  整整七天,这个矮小壮实的俘虏一直在溶洞里正襟危坐,除了大小解,都没有站起来过。他并不像其他伤员那样歪着斜着,就这样一动不动笔直坐在地上,似乎在努力维护着一种尊严。

  说起来,鬼子根本就没有把第三战区的国军部队和新四军放在眼里,一个冬季攻势就把十几万装备精良的国军赶出了富饶的江浙中东部地区,新四军的边区建立在日占区内,他们更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为了赢得民心,巩固建立不久的边区,新四军十六旅迫切需要一场有把握获胜的战斗。

  七天前,鬼子进行了一次例行的清乡扫荡,当他们驮着抢掠来的粮食返回据点途中,战斗打响了。

  杜鹃虽然没有参加这次伏击战,但随着大批伤员的到来,看到他们的受伤情况,她完全可以想象出战斗的激烈程度。新四军最后取得了胜利,还意外地缴获了一门日军步兵大炮,俘虏了一名鬼子炮兵,这在新四军作战史上几乎从未有过,鬼子终于为他们的傲慢付出了代价。杜鹃当时并没有想到,正是这场伏击战使十六旅从此成为名震江南的抗日劲旅,而这门看起来其貌不扬的步兵大炮竟然会是日军的荣誉大炮,曾经攻城掠地,立下赫赫战功,成为江南日军之魂。荣誉大炮的丢失惊动了华中日军派遣军司令部,冈村宁次大为光火,下令不惜一切代价从新四军手中夺回大炮,挽回帝国军人的颜面。

  杜鹃也没有想到紧接而来的报复性扫荡那么残酷和疯狂。虽然新四军主力及时撤出边区跳出外围作战,避免了重大损失,但那门大炮无法带走,只得拆散装入两只巨大的樟木箱子里,和八个重伤员一起送到青砚岭上的溶洞中隐蔽起来。外科医生杜鹃和侦察英雄大鸟一起接受了留守的任务。

  山坡下零星传来的枪声,给人一种时间凝固的错觉。杜鹃从细伢子手中接过冬笋,发觉对方的手心烫得厉害。细伢子这是在发烧了,杜鹃叹了一口气,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杜鹃默默走进洞里。溶洞一侧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干茅草,伤员们在干茅草上或坐或卧,有的静静地嚼着冰冷的冬笋,有的正在闭目养神,偶尔有人发出几声轻轻的呻吟。

  每天午后是检查伤口的时间,因为这个时候大鸟已经忙完了事情,可以给杜鹃当助手了。大鸟总是天蒙蒙亮就出去寻找食物,回来后清洗烧煮,然后像保姆一样一口一口喂重伤员,杜鹃有时候看着他笨手笨脚却小心翼翼的样子会笑起来,大鸟却不笑,一脸平静地说,什么叫侦察员,侦察员就是八个字:胆大心细英勇无畏。杜鹃想想也对,就不笑了,就教他如何稀释盐水,如何给伤员拆绷带。她给伤员清洗伤口时,让大鸟蹲在身边观察,告诉他哪样的颜色哪种气味表示伤口已经感染,或者要化脓了。伤口一感染,伤员就会发烧,那就要特别小心提防,要给伤员敷消炎药服阿司匹林。可转移时留下来的西药实在太少,三天前就完全断药了。就是盐巴,也只有小孩拳头那么大小一块了。除了给伤员清洗伤口,每天还要吃掉一点点。

  杜鹃待了一会,开始用一只小铝盒子稀释盐水。这个小铝盒子还是她从德国带回来的,是那把手术刀的包装盒,现在正好用来装盐水。杜鹃端着盐水向龟田一郎走去,每次她都是第一个给他检查伤口。虽然她并不愿意那样做,杜鹃恨透了鬼子,那都是一些饿急了的蝗虫,是披着人皮的禽兽,但大鸟说,有了这门步兵大炮,以后就不怕鬼子的坦克和碉堡了,我们没有炮兵,要把龟田一郎教育感化过来当新四军的炮兵教练。

  杜鹃走到龟田一郎面前,突然犹豫不决起来。平时都是大鸟在身边,今天大鸟不在,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对付这个性格乖戾的鬼子俘虏。

  杜鹃回头看了一眼溶洞里的新四军伤员,发现伤员们都在默默地注视着她,目光里充满了鼓励和爱护。好像在说,杜鹃你放心吧,我们会保护你的!

  龟田一郎抬起头来,冷冷地瞅了一眼杜鹃,然后用双手把那条受伤的大腿挪到前面。

  三

  龟田一郎的主动配合让杜鹃颇感意外。她把小铝盒子放到石壁上,慢慢地蹲下身子。几滴盐水从小铝盒里洒了出来。

  龟田一郎虽然成了新四军的俘虏,但他并看不起俘虏他的对手,甚至都不愿意告诉自己的名字。最后大鸟说:“你不说没关系,我们给你取一个,你们日本人喜欢叫什么龟什么郎的,就叫你龟田一郎吧。”慢慢地,这个名字就叫开了,对方也知道是在叫他。如果说新四军中还有让龟田一郎敬畏的人,那这个人就是大鸟。

  龟田一郎是在失去知觉之后被俘的。清乡的鬼子遭到伏击后,进行了顽强而激烈的抵抗。子弹仿佛暴雨一般倾泻在新四军阵地上,那门步兵大炮也开始发射,每一发炮弹的爆炸,都会倒下一大批人。新四军被逼无奈,只得强行发起冲锋。身穿土灰色军衣的新四军士兵面对密集的子弹毫无惧色,疯了一般往前冲。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士兵远远地冲在队伍前面,仿佛一只迎风飞翔的灰色大鸟,从山坡上疾速俯冲过来。在一百米之外,他就开始投弹。作为一名炮兵,龟田一郎能够准确无误地目测这一距离,所以当手榴弹像冰雹一般落到公路上时,他几乎难以置信。龟田一郎急忙调整步兵大炮的角度,但未及瞄准,几颗手榴弹就像黑乎乎的乌鸦呼啸而来,在他的头顶炸开……

  当龟田一郎睁开眼睛,已经被抬到新四军边区医院,那个大鸟一样的士兵仿佛一座青灰色的铁塔耸立在担架前。龟田一郎瞅准时机,嗷地一声叫唤,滚下担架,低头向医院门口的石狮子撞去,却被大鸟一把扯住肩膀,像一只小鸡一样拎了起来。这一幕是杜鹃亲眼所见,龟田一郎虽然长得结实,但大鸟毫不费力地把他像小鸡一样拎到了手术台上。

  龟田一郎的整条右腿被手榴弹炸烂了,按边区医院的医疗条件只得截肢。当龟田一郎再次苏醒过来,已经躺在溶洞的干茅草堆上了,他的面前除了大鸟外,还站着一个脸蛋漂亮身体娇小的女军医。一群与他一样在伏击战中身负重伤的新四军士兵,则三三两两躺在他的四周。漂亮娇小的女军医每天给他清洗一次伤口,开始时他并不配合,嗷嗷叫喚着,乱踢乱抓,还把头往石壁上撞,直到大鸟铁塔一般耸立在他面前,才肯安静下来。杜鹃看出了龟田一郎对大鸟的畏惧,那份畏惧明明白白地写在他的脸上。后来给龟田一郎检查清洗伤口,她都让大鸟端着盐水盒子站在身边。

  此刻,龟田一郎虽然脸无表情,但主动把伤腿挪到杜鹃面前,让她不觉愣了一愣。

  龟田一郎右腿的截断面已经开始感染,出现了化脓的症状。清洗伤口时,他别过脸去,脸部肌肉痛苦地扭曲着,他把那只小山龟从怀里掏出来,抚摸着。

  终于清洗完了伤口,杜鹃轻轻吁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她发现那些新四军伤员的目光一直在关切地盯着她,不觉心里一热,鼻子酸酸起来。

  在为新四军伤员清洗伤口时,杜鹃在心里对他们说,如果大鸟在身边,你们就不用为我担惊受怕了。杜鹃最后来到细伢子面前,细伢子的伤口完全溃烂了,绷带拆开后,腥臭的恶味立即弥漫开来。当盐水洒落在伤口上时,细伢子呀地叫了一声。杜鹃以为是细伢子受不了疼痛,抬头看时却发现对方正满脸惊讶地盯着洞外。

  杜鹃往洞外看去,不由得也呀了一声。

  断断续续下了七天七夜的雪,晌午过后越下越大了。大朵的雪花在空中飞舞,几个村民模样的人赶着羊群越过公路,出现在大青山下。杜鹃一眼认出走在最前面那个高大魁梧的汉子,就是大家一直为之担心的大鸟。

  大鸟这是要做什么呀?杜鹃侧过脸瞅了一眼细伢子,细伢子脸上同样露出迷惘不解的神色。

  羊群一直被赶到山坡上。沿途鬼子们的盘问几乎形同虚设,大鸟大踏步走在羊群前,对着鬼子比比划划说一通,鬼子们就痛快地放行了,一些鬼子还伸出手来,友好地拍着大鸟的肩膀。杜鹃猜想大鸟一定做了一件让鬼子们觉得愉快的事情。

  在一处开阔的坡地上,鬼子搭起了几顶帐篷,这里应该就是鬼子的指挥部了。一些鬼子在帐篷前的雪地上支起架子,开始生火烧水。看起来,鬼子是要在山坡上宿营了。

  羊群的到来让他们十分兴奋,毫不戒备地把几把刺刀交给了大鸟。大鸟把刺刀分发给同来的几个人,然后动作麻利地把一只湖羊摁翻在雪地上。那个身穿黄呢大衣的大佐从帐篷里走出来,站在大鸟面前看他杀羊。大鸟动作娴熟,开膛破肚剥皮一气呵成,然后把血淋淋的羊身子扔到雪地上。

  大佐显然对大鸟十分满意,挥手让士兵端来一只茶缸,大鸟接过来,痛痛快快地喝着。他们长久地站在帐篷前的雪地上,从他们站立的样子和手势上可以看出,两人正在进行一场愉快的交谈。

  几口巨大的行军锅被支了起来,一些鬼子把杀好的羊大卸八块,扔进锅里。几颗血淋淋的羊脑袋,被胡乱地扔在附近的茅草丛里。

  杜鹃和细伢子现在明白了,大鸟这是给搜山的鬼子们办羊肉宴来了。今天晚上,这些永远处于饥饿之中的蝗虫们终于可以饱餐一顿,可以吃羊肉,喝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了。

  江南腊月昼短夜长,晌午似乎刚刚过去,黄昏就到来了。鬼子和和平军们停止了徒劳无功的搜寻,纷纷来到那块开阔的坡地上。

  山坡上燃起了篝火,鬼子们围着几口大铁锅坐了下来。羊肉的香味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有人从锅里捞起一块羊肉尝了尝,然后又扔了回去,边上的鬼子哈哈大笑起来,显然羊肉还没有完全煮熟。

  山坡下面的公路上,每隔一两百米点起一堆篝火,弯弯曲曲一直向远方伸去。鬼子是要把大青山封锁起来,不让人进山下山了。

  看起来,大鸟已经彻底把鬼子调动起来,让他们确信被新四军缴获的步兵大炮就藏在大青山上,村里的老百姓因此得以解救。可大鸟为什么要赶一群羊上山,把边区老百姓辛辛苦苦养的羊送进鬼子的嘴里呢?

  这个大鸟,总喜欢做一些让人无法想象的事情,令人瞠目结舌!

  一年前,大鸟救下杜鹃后,两人来到太湖边一座叫无锡的县城。这是鬼子的老占领区,街面上店铺林立,人来车往,鬼子的巡逻队在人群中缓缓行驶,显示出一种异样的繁华景象。杜鹃当时并不知道一支新四军部队已经渡江南下,正在县城外的山区里集结,准备尾随日军向西挺进。当然,她也不知道大鸟的真实身份,只是觉得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有本事的人。

  他们在一家临街的酒馆里坐下来。大鸟要了几份当地的小炒,然后特意点了一道清蒸太湖白鱼,烫了一壶绍兴花雕,要给杜鹃压惊。江南人都能喝几盅软绵绵的花雕酒,杜鹃端起酒盅先敬了大鸟一盅,这才问起他的名字。也许是不方便,大鸟笑而不答。杜鹃说:“那我就叫你大鸟吧。”大鸟愣了一下,杜鹃做了一个投掷手榴弹的姿势,说当时你就像一只大鸟一样从树林里飞奔出来。大鸟听后哈哈笑道:“大鸟,这名字好啊,以后你就叫我大鸟吧!”杜鹃也被自己取的名字逗乐了,抿嘴笑起来。

  正说笑着,闯进来两个和平军军官。这显然是两个没有眼色的家伙,也许小县城里难得见到像杜鹃这样漂亮的女人,他们来到桌前,一边一个打横坐了下来,要大鸟请他们喝酒,一边嬉皮笑脸挑逗杜鹃。大鸟噌一声站起来,拿过三只大碗,倒满了,说:“好好好,今天我请两位老总吃酒!”一口就把一碗酒喝了,两个和平军愣了一下,也把桌前的酒喝了。这样喝过三碗,和平军已是脸红耳赤,大鸟却像是喝了三碗清水,毫无酒意。喝第四碗时,其中一个和平军不肯喝了,被大鸟揪住衣领硬灌了下去,酒水滴滴答答洒了一身。和平军恼羞成怒,伸手去腰里掏枪,却摸了一手空。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枪套里的手枪已经落到大鸟手里。大鸟把两支手枪往桌上一拍,又倒了三碗酒,大喝一声:“喝!”自己先端碗一口喝了,两个和平军大眼瞪小眼,只得硬着头皮把酒碗端起来。这样又各喝下三大碗,两个和平军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大鸟转过身来,冲杜鹃眨了眨眼,起身结账,然后在客人们的笑声中,和杜鹃一起离开酒馆。

  在充满血腥的战争年代,大鸟确实是一个能够给人带来安全感的人物。杜鹃相信,大鸟这次虎口送羊,虽然看上去十分蹊跷,但其中必定大有文章。

  这么想着,杜鹃的心里宽慰了起来。

  四

  那天夜里,在青砚岭黑暗的溶洞里,饥肠辘辘的伤员们一直都在静静地等待大鸟的到來。羊肉的香味随着雪花从遥远的山脚下一片片飞来,冲淡了伤口溃烂的腥臭。

  其实从山脚到主峰,中间隔着好几道山梁和山坳,羊肉的味道应该飘不到溶洞里。也许这是人的心理作用吧,人们在持久的饥饿中特别能够捕捉到食物的气味。

  整整一天,杜鹃和伤员们只吃了几块冬笋,喝了几口冰冷的泉水。

  入夜之后,杜鹃和细伢子一直守在洞口。杜鹃让细伢子回到洞里睡觉,细伢子不肯,细伢子让杜鹃到洞里休息,杜鹃也不肯。两个人谁也劝不了谁,最后就一起守在了洞口。

  到了后半夜,溶洞里的伤员们终于昏昏沉沉睡去了,偶尔发出几声梦呓般的低沉呻吟。细伢子毕竟还是个半大的伢子,身上还发着烧,也坚持不住睡了过去。杜鹃把自己虚弱的身子往细伢子身边挪了挪,两个人紧紧地挨着,雪花一片片飘落在他们身上。

  山脚下鬼子们的喧哗声渐渐沉寂下来,一队巡逻的鬼子从黑暗中钻出来,从篝火前缓缓走过。

  羊肉的香味渐渐淡去了,伤口溃烂的腥臭气味变得浓重起来。

  雪花飘落在树丛里,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杜鹃迷迷糊糊打了一个盹。在睡梦中,她的耳边一直回响着雪花飘落大地的声音,时轻时响,像一个人在蹑手蹑脚走动,像饥饿的小兽在身边爬行,像羊肉在巨大的铁锅里翻滚。冷不丁被窸窸窣窣的微响惊醒,满心欢喜地以为大鸟怀揣着热乎乎的羊肉回来了,但眼前除了幽暗的洞壁和白蒙蒙的雪原,什么都没有。一次次的失望让杜鹃对那些窸窸窣窣的微响丧失了兴趣和足够的警惕,不知不觉沉睡了过去。以致有人从她身边慢慢爬过时,竟然毫无察觉。

  天色麻麻亮的时候,杜鹃被细伢子推醒了。细伢子指着洞外,压低声音说:“杜医生,你快来看……”

  杜鹃揉了揉眼睛,看到洞外白茫茫的雪地上,隐隐有一条不甚明显的浅痕,仿佛一条宽大的灰色飘带,从洞口开始,弯弯曲曲,向远处飘展出去。

  杜鹃往溶洞里瞅了一眼,洞里黑沉沉的,伤员们还都没有醒来。当她把目光再次投向雪地上时,锐利地感觉到自己脑袋里一根神经紧紧地绷了起来,然后啪的一声挣断了。

  杜鹃几乎是一跃而起,瘦小的身影融入凌晨的茫茫雪野之中,身后传来细伢子压抑的大声叫喊。杜鹃没有听清细伢子叫喊什么,但她知道这声叫喊已经把洞里的伤员们惊醒了,面对突如其来的危险,他们一定会作出自己正确的选择。杜鹃已经来不及多想,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沿着那条浅灰色的飘带追上那个人,否则一切都将无法挽回。

  杜鹃责怪自己没有守好洞口,哪怕再困再累,她也不能睡着呀!虽然她只是一名医生,但大鸟不在,她就有责任看护好溶洞里所有的人,包括那个可恨的龟田一郎。

  杜鹃跑到山梁上,张开嘴大口大口喘气,雪花痛快淋漓地落进她的嘴里。现在,那条浅灰色的飘带在她眼前拉直了,笔直地往山坳里跌落下去。

  杜鹃未及细想,弓起身子往坳地里滚了下去。山坡上积雪虽厚,但那些石块和树根还是不断地撞击着她的身体。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杜鹃来到两座山梁中间的坳地里,她翻身坐起,试着活动了一下身子,虽然浑身疼痛,竟也没有什么大伤。现在,那条该死的浅灰色痕迹,已经像一条蜈蚣一样往前面那道山梁上爬去了。

  杜鹃一骨碌爬起来,连滚带爬往山梁上跑去。持续的操劳和饥饿,她浑身没有一丝力气,每迈出一步都让她觉得使出了全身的力量。

  一个淡淡的影子终于出现在她的眼前,影子正在缓慢地往山顶上那片松树林爬去。影子越来越清晰了,正是那个傲慢而固执的龟田一郎,因为截去了右腿,没有重力支撑,他的每一步爬行都使出全身的力量,显得无比艰难。

  杜鹃清楚地意识到,一旦龟田一郎爬到山顶,爬过那片树林,就能看到搜山部队的宿营地了,如果放声大喊,是一定能够惊动那些鬼子的。

  山坡上的积雪已经没过膝盖,下坡可以不顾一切地滚下去,上坡还得一步一步走。杜鹃手脚并用,奋力往山梁上攀爬,终于在那片松树林里追上了龟田一郎。

  其实也不能确切说是追赶上了,当她到达山顶,龟田一郎已经抱着半条断腿,像一截树桩一样笔直坐在松树下面了。

  龟田一郎显然已经发现了急追而来的杜鹃,但他没有作出任何激烈的反应,既没有加速向山下逃跑,也不向近在眼前的鬼子宿营地呼救,只是盘着一条腿,静静坐在松下雪地上。如果他一心想逃跑,此刻只要往山坡下一滚,杜鹃就很难追赶上了。

  杜鹃站到龟田一郎面前,挡住了下山的道路,气喘吁吁地说:“龟田……一郎,你……你……”

  龟田一郎仰起脸来,冷冷地瞅着杜鹃。

  杜鹃举手指着溶洞的方向,压低嗓子对龟田一郎说:“你跟我……回去!”

  龟田一郎瞅着杜鹃,然后缓缓地,坚决地摇了摇头。

  杜鹃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她的一边是通向青砚岭的山梁,那条浅灰色的飘带正在被飞雪一点点地掩盖。而另一个方向,就是山坡下的鬼子宿营地,时值隆冬,山坡上树木枝条稀疏,毛竹林子被大雪覆盖后也显得十分空旷,一切都缺少了遮掩,如果不是大雪把凌晨的天空搅得混混沌沌,这时候互相都能看得清人影了。那些因为七天来一无所获而变得气急败坏的鬼子,就像一条条烦躁不安的疯狗,一旦发现了山梁上的情况……杜鹃不敢再想下去,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一年前雪野上那屈辱而惨烈的一幕。

  慌乱之中,杜鹃的手指触到了棉衣口袋里的手术刀,那是昨天夜里守卫洞口时,她特意从行军药箱里拿出来攥在身边的。

  杜鹃动作麻利地掏出了那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微微开亮的晨光中,一道白色的光亮直直地指向龟田一郎,随后响起一声压抑而又严厉的喝令:“龟田一郎,跟我回去!”

  龟田一郎一动不动地看着杜鹃。

  雪花一片片飘落下来,落在杜鹃的头上脸上身上,也落在龟田一郎的头上脸上身上。雪花飘落大地的声音变得异常响亮,沙沙沙,唰唰唰。

  龟田一郎的目光突然飘忽起来,脸上露出了一丝惊慌。杜鹃回过头来,发现一团灰色的身影穿过厚厚的雪幕,正从山坡下飞奔而来。

  那是一个快速移动的臃肿的人影,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可以看清来人肩上背着一只布袋,屁股后面拖着一根大树枝。杜鹃心里突然怦怦跳动起来,还有什么人能够负重在没膝的雪地里依然像大鸟一样飞翔呢?是的,是大鸟!

  杜鹃怎么也没想到龟田一郎竟然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跳起来,一把扭住了她的胳膊,这让她大吃一惊,奋力挣扎起来,龟田一郎一双手却像钳子一样牢牢地钳住了她。

  但龟田一郎很快松开了手,然后把杜鹃推倒在雪地上。

  龟田一郎看一眼山坡下疾速赶来的人影,慢慢地解开了上衣扣子。一只黑色的东西从他怀里掉下来,噗一声落在雪地上,竟然是那只小山龟。山龟并没有因为受到惊吓而把脑袋缩进龟壳里,相反,它伸长了细细的脖子和四条小腿,翻过身来,慢慢爬到龟田一郎的脚背上去了。

  龟田一郎略略一愣。

  杜鹃迅速翻身坐了起来,惊惶地瞅着龟田一郎。

  龟田一郎看了一眼杜鹃,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然后缓缓举起手来,晨光中刀锋锃亮一闪。

  直到这时,杜鹃才发觉那把手术刀已经落在龟田一郎手中。

  龟田一郎把锋利的刀尖对准自己裸露的腹部,奋力刺去……

  皮肤破裂和肌肉豁开的声音是杜鹃十分熟悉的,在手术台上,那把德国手术刀曾经划开过多少伤员的肉体,而此刻响亮的噗哧一声,却让她毛骨悚然。她紧紧地闭上双眼,但眼前依然浮现出一幕热血飞溅,肠子像溪流般奔泻在雪地上的惨烈场景……

  五

  那个清晨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让杜鹃刻骨难忘。

  大鸟来到山梁上,显然也被眼前血淋淋的一幕吓了一跳,但他立即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摘下绑在屁股后面那根鸟尾巴一样的树枝,动作麻利地掩埋了龟田一郎,再用树枝把纷乱的雪痕扫平。

  杜鹃呆呆地瞅着大鸟,一阵酸热从她的心底深处哗哗鼓涌上来。大鸟直起腰来,看到杜鹃愣怔的模样,伸手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杜鹃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天色渐亮。大鸟扶着杜鹃在松树林里坐下来,看着泼泼洒洒的大雪慢慢把山梁上的痕迹掩盖起来,也把大鸟上山的痕迹一点点抹平。上山的脚印已经被树枝扫平了,那一点淡淡的抹痕很快就会消失。

  大鸟说:“小鬼子实在太狡猾了,整个夜里都在暗中盯着我,直到天快亮时才放松警惕。”

  杜鹃轻声抽咽着。

  大鸟说:“小鬼子再狡猾终归是鬼子,我还是背了一袋子东西出来,这些东西够我们好好吃几天了!”

  杜鹃轻轻地“嗯”了一声。

  大鸟和杜鹃都没有想到,就在大雪快要把山坡上的痕迹完全覆盖的时候,一小队全副武装的鬼子带着一群和平军突然从雪幕中钻了出来,沿着那条若隐若现的雪路,快速向山梁上走来。

  不等杜鹃反映过来,大鸟已经把那根鸟尾巴一样的树枝绑在她的腰上,说:“杜医生对不起,我还是太小看这些小鬼子了。现在我把他们引开,你马上回山洞去。”

  杜鹃说:“你,你……”

  大鸟把布袋放到杜鹃肩上,轻声笑道:“你放心吧,我带着他们先在大青山上兜圈子看看雪景。”

  杜鹃知道自己也帮不上大鸟,只有尽快离开才能给大鸟腾出更多的时间,杜鹃说:“大鸟,你也去折一根树枝绑着吧!”

  “我已经用不着鸟尾巴了,现在我的脚印越明显越好。”大鸟说。

  杜鹃点了点头,深深地望了大鸟一眼,然后大步走进树林深处去了。大鸟看着她的背影,突然笑了起来,说:“杜医生现在你也长鸟尾巴啦,我是大鸟,你就是小鸟了,哈哈哈哈……”

  杜鹃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但她强忍着没有回头,快步走出了树林。现在,她必须一口气跑下山去,再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对面那道山梁。

  杜鵑登上了对面的山梁,在一片毛竹林里坐了下来。刚刚走过的那条雪路,正在被飞雪一点点地掩埋。要不了多久,那条被“鸟尾巴”打扫过的浅浅痕迹就会彻底消失,与白雪皑皑的山野融成一片,再也没有人能够从中寻找到一丝行走痕迹了。

  杜鹃等待着雪路的消失,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对面山梁上那片松树林,耳边依稀响起大鸟的声音:“我是大鸟,你是小鸟,我们变成雪地上一对飞鸟了,哈哈哈哈……”

  “他竟然在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这个大鸟!”杜鹃在心里默默说道。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大亮。如果不是漫天大雪,如果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此刻已是旭日东升,朝霞满天了。

  枪声却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先是尖利的一声,然后是一阵杂乱的扫射。杜鹃的心被紧紧提了起来,枪声显然来自跟踪大鸟的那群鬼子。枪声很快就停歇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又在另外一个方向响起。许久之后,在另一个方向再次响起了枪声。

  大雪如幔,纷纷扬扬。杜鹃久久地坐在毛竹林里,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心里就像眼前的弥天大雪,纷乱而苍白。她一边为大鸟担心,一边又不停地安慰自己。大鸟说过,小鬼子再狡猾终究是小鬼子,没有什么好怕的!凭大鸟的胆识和机智,在大青山的林海雪原里甩掉鬼子应该不成问题。

  枪声渐渐远去,终于停歇了下来。待一切静寂下来,杜鹃开始为溶洞里那些饥寒交迫的新四军伤病员担心了,龟田一郎的逃跑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危险,他们的意志正在经受巨大考验。而青砚岭四周不断响起的枪声,一定会让他们更加担惊受怕坐立不安。杜鹃想到了自己的责任,决定尽快回到他们的身边,把情况告诉他们。

  枪声再也没有响起,杜鹃离开毛竹林,往青砚岭上走去。不久之后,她就看到了洞口那片茂密的灌木和藤蔓。

  杜鹃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面对如此惨烈而悲壮的一幕。从白皑皑的雪地突然进入幽暗的溶洞,杜鹃的视线一下没有适应过来。但她在浓重的伤口腐烂的腥臭气味中很快捕捉到一股血腥味道,直觉告诉她,溶洞里出事了。

  布袋从杜鹃的肩上滑落,几颗血淋淋的脑袋从袋子里滚出来,在杜鹃的脚下骨碌碌滚动着。原来大鸟冒着生命危险送来的粮食,竟然是昨晚那些扔在茅草丛里的羊头。杜鹃怔怔地瞅着它们,内心涌起了一种渴望,渴望那些脑袋不是来自湖羊的身上,而是来自那些搜山者的身体。

  作为战地医院的外科医生,杜鹃这几年看到过太多的鲜血和死亡。但七个伤员并排坐在一起,背倚石壁,轮流用一把刺刀切开自己颈动脉的惨烈景象,还是让她感到触目惊心,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此刻,那把曾经挖掘过冬笋,挖出过冬眠小山龟的刺刀就紧紧地攥在细伢子的手里。伤员们身上的血已经流干了,血液在他们的身子底下凝结成几条黝黑的带子……

  许久许久之后,杜鹃开始无声地忙碌起来。

  行军锅里的水烧开了,杜鹃用刺刀剥去羊头上的皮毛,一只只放进锅里,溶洞里飘荡起烹煮肉食特有的香味。

  雪似乎小了一点,但依然没有停歇下来的迹象。雪花不断地飘进溶洞里来,然后无声地融化。杜鹃并不怕烟火会暴露目标,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一定要把那些羊头煮熟。

  在热气腾腾的羊肉香味中,杜鹃从行军药箱里取出针线,开始为伤员们缝合颈项上的刀口。她的每一针都显得小心翼翼,针脚是那么匀称细致,缝合之后的伤口是那么漂亮。然后,她用绷带细心地把那些伤口包扎起来。

  羊头终于煮熟了,杜鹃给每人都满满盛上一碗,放到他们脚前。最后,她给自己也盛了一碗。

  杜鹃走到伤员们中间,坐了下来。在她脚前的地面上是几条不甚明显的灰白色的擦痕,一直通向溶洞中间那口深不见底的水窟。杜鹃明白,那两只樟木箱子已经被伤员们推进水窟里去了。现在就是鬼子追踪而来,也找不到他们的步兵大炮了。

  杜鹃端起碗,喝了一口,喃喃地说:“多香的羊头汤啊,細伢子你们怎么就不等等我……”

  半个世纪后一个金色的秋日清晨,一对白发苍苍的夫妇来到北京中国军事博物馆,在东大厅内,他们久久地站立在一门锈迹斑斑的日本92式步兵大炮面前。

  男人看上去有八九十岁年纪,但依然身材魁梧,腰板挺得直直的。女人娇小清瘦,看上去就像依偎在男人身边的一只小鸟。女人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引得那个男的哈哈大笑起来。

  爽朗的笑声在博物馆大厅里发出响亮的回响,一群小学生正在大厅里听讲解员做讲解,他们的讲解显然被男人的笑声打断了,纷纷扭过头来往这边瞅,其中一个女学生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小嘴前,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男人连忙用苍老而宽大的手掌捂住嘴巴,低声对身边的女人说:“小鸟啊,孩子们这是不知道我们两个是谁呢!”

  女人掩嘴一笑,说:“看把你能的,大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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