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我不想在那种时候见到兰。兰是我妹妹。那天我刚受到学校表扬——我在全乡中学生秋季长跑比赛中获得了第一名——站在一千多人面前,校长将一朵大红花别在我胸前。此刻它依旧别在那,很显眼。
很显眼的不只是这朵大红花,还有妹妹。不合身的衣裳,枯黄的头发和路边的枯草没有区别; 脸色白得异常,像死鱼的肚皮;而脚上的凉鞋绊子,一左一右,拖拉在鞋跟后面,仿佛极力要挣脱某种桎梏。她向我跑来时,我第一眼就看见了它们,她每向前走动一步,鞋绊子就会发出有节奏的抽地声,以至于你可以数上节拍: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我知道后面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我。我甚至听见了哄笑声。我的脸上一片绯红,比大红花还要红了。我没有搭理兰,独自向着无人的马路上跑去。兰追着我,鞋绊子依旧会发出有节奏的抽地声。
我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或许是我压根就不想说——兰说:“姐姐,爹爹喝农药了。”我以为我听错了。兰没有重复,她哭了,哭声里有恐惧。我爹在矿里砸伤后血涂满面回家时,我也发出过这样的哭声。我相信这是真的。大红花是皱纹纸做的,我扯下它,递给兰,说:“你的衣扣子扣错了。”她接过大红花,擦干了眼泪,却没有去更正扣错的衣扣。
“姐姐,爹爹会死吗?”兰跟在我后面,鞋绊子的抽地声让我脑子一片空白,却突然清醒地意识到,我家的天要塌了。这事比关心兰的衣扣要重要万倍。
“不会的。”我走得飞快,仿佛要甩掉兰,甚至任何可能认识我的人。“娘呢?”我才想起。一个急刹停下来,问兰。兰只有八岁,可我知道她能猜出我在问什么。
“娘在哭。坐在我家厅房前的神坛下,咒骂咱爹被一只母狗约了去坟山里牵连。姐姐,什么是牵连?”兰离我有些远了,鞋绊子的声音几乎要盖过她的声音了。
我知道我娘口中的母狗是谁。我背转身时,发现不远处有只黑色的公狗正趴在黄毛母狗的身子上用力。这就是牵连。我没有说出这句话,却走过去对兰说:“姐姐先走,你害怕吗?”
“不怕。”兰望着我,她眼里没有痛苦,只有恐惧。稻田里的晚稻已经收割,只剩下高低不一的稻茬在慢慢枯萎。起风的时候,会有黄色的叶片从路边的梧桐树上飘下来,停留在已经枯竭的小河里,仿佛搁浅的小舟。
兰离我有多远,我一直没有回頭去看。我沿着马路跑,沿着河堤跑。河堤那边有堆正在燃烧的杂草,黑烟像条蜈蚣样向天空攀爬。
我爹是个矿工。他眼睛里一直有黑色的无法洗净的煤尘,有时鼻孔、耳洞里也会有。而真正的标签,是那道黑色的伤痕,就在左眼下面。这是半年前的事了,我不知道我爹被什么砸伤了。但我记得那天的情景:是夜里九点多的样子,我刚躺下,就听到我家后屋的门被擂响了,响声异常急躁,让人恐慌。我爹是被两个同事架进屋的,脸上全是鲜血。不,是黑色的血。我娘哭号的时候,我以为我爹要死了。架着我爹的两个男人中的一个说:“嫂子,哥还活着。快去叫礼拐子来(礼拐子是村里卫生所的医生)。”他不敢说出更多,出事前,我爹在矿里对他说过,夜里老梦见一个女人站在他床前哭。伤好后,爹的左眼下留了道长长的疤痕,像条黑色的蜈蚣爬在那。我害怕蜈蚣,我妹妹也是,她一见爹的左眼就吓得大哭。“别怕!”没过多久,我爹就搬到矿里住去了,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回来了,妹妹躲在我身后,我低头,我们都沉默了。只有我娘的声音,如夏蚊在屋里穿梭:家里没有米了,没柴了,猪栏里的粪要挑到田里去了,门前沟里的垃圾堆进屋了。爹从矿上回来的时候,肩上总是会挑着担煤,进屋后,除了吃饭,他会从谷仓里挑出稻谷去碾米厂碾成白白的大米填充家里的米缸,用铁钯把猪栏里的粪拖出来装在簸箕里挑到田里、菜土里,掏空门前沟里的垃圾……干完这些,我爹就回矿里去了。他一般不会在家里洗澡,有时甚至连饭都不吃就走了。
兰什么时候才能到家,我把这个担心抛到了脑后,只顾风一般往前飞奔。仿佛要逃离那些鞋绊子抽打地面的节奏声,还有那条想爬上我身子的蜈蚣。
在村口时,我遇见了一群人,他们表情各异,却能分辨出来,只有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才有的表情。 我意识到隐藏在他们表情下的事情一定与我有关。那些婶婶大伯们平时见了我都会热情地喊我。今天一个个像防瘟疫般远远地躲着我,却又分明在瞟视我。我的心跳得异常快,比兰告诉我“爹爹喝农药了”那句话时快了许多,比我在长跑为了争得第一名也要快些。我感觉妹妹眼里的恐惧爬进了我眼里。而那条蜈蚣却怎么也爬不上我的身子。
我在人群里寻找我娘我爹。没有他们。村里没有出现鞭炮声、锣鼓声。我暗自松了口气。走进厅屋我看见了我娘,她像堆枯草,瘫坐在神坛前。听见我像条狗那般喘气的声响后,我娘弹簧般跳起来,摔掉那挂在鼻尖荡秋千的亮闪闪的液体,扑上来,边嚎边哭:“那母狗死了,你爹就失了魂。我恨他冇卵用,咒他,那母狗当日来就是来招你魂的,舍不得不晓得喝口农药去地下陪她啊。冇想到他就真的狠心丢下我们娘仨了。”
我娘的双手如铁钳般掐着我的双臂,她的身体像个膨胀的气球,我不敢去碰撞,我的身上堆满了刺——不知什么时候,我变成了沙漠里的一棵仙人掌——我怕我碰触我娘的身子,她就没了形迹。神坛上我爷爷我奶奶的样子比我爹我娘还要年轻,他们的目光中也含有刺,我躲闪着它们,将目光移到我娘身上时,发现她的鼻尖下又有亮闪闪的液体在晃动。汗水将我脸上的尘土冲刷成纵横的沟渠,而我的嘴角却溢出粘稠的白沫,不知从哪里伸出的一双手在掐紧我的脖颈,喉咙深处有烟火在灼烧我。我用尽浑身力气从那里挤出一丝声音:
“娘,爹在哪?”
“镇中心医院。”
我娘的手乏了,她的身子顺着我那条被尘土包裹的裤腿瘫坐在地上,亮闪闪的液体从鼻孔、眼眶里奔腾而出。
我丢下我娘,甩开双手,向着回来时相反的方向跑去。泪水不知何时流了出来,如同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的天空。我对我娘生出来的恨——在我看见我爷爷奶奶眼里的刺时,恨由心里钻了出来——让我跑得更快了。
这是条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地扑身的土坯路。却是唯一通往外界的道路。秋收后,除了像我这样到村外去上中学的几个孩子,村里几乎没有人会在这样的阴雨天踏上这条路了。细雨打湿的路面像和湿的灰面,粘粘糊糊。我像个蹩脚的舞者,摇摆在这泥路上。
我似乎听见了兰的声音,又似乎没有听见。路边有哭丧的声音。我的脑子里塞满各种与丧事相关的词:唱丧歌,做道场,指路,烧冥屋,封栓,抬柩,出山,呷豆腐。直到那些有节奏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发现泥水溅了我一身。不知何时,兰跟上了我,正在我身旁。
医院门口墙根边蹲着我认得的村里的叔伯。我爹一岁死娘,三岁时爹也没了。他们不是我的嫡亲叔伯。
“我爹咋样了?”
“死不了。出村口时,刘二伯用手在你爹喉咙里捅了一把,呕出了好多秽物,估计农药也吐得差不多。”
我双脚一软,瘫坐在医院墙根边,脚边石阶缝里有一窝挤出来的毛蕨,我们互相盯着看时,我脑子里不可抑制地出现一些别的场景。
我爹不爱说话,不只是在家里,在别的地方他也习惯了不说话。那个下暴雨的星期三下午,窗外围满送伞的家长,我爹也来了,站在靠外一些的老樟树下。引起一些同学惊叫的是我爹那条爬在左眼下的蜈蚣。我想他是在和我对视时,看出了我眼里的愤怒,而他显然看出了我愤怒的真正原因——是的,我不希望他来,我宁愿淋成落汤鸡也不愿他出现在这成为同学们嘲笑的对象——他把伞悄悄放在后面同学手里就走了。一把又破又旧的老式布伞。谁叫你送伞了,看到这把伞时我在心里几乎要喊出声了。同学在盯着我,我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老天并不是有意在眷顾我,只是自然地停了,我几乎想把伞丢在学校厕所后的垃圾池了,可我终究没有那样做。后来,没过多久,我的生日就到了,那天恰巧是周末,我刚回到家,我就发现我平时挂书包的那颗褐色铁钉上多了样我从没有见过的东西——一把开着金灿灿的向日葵的花布洋伞。我不确定这是属于我的,但我爹过来了,依旧没有说话,他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羞涩,却又分明含着些讨好我的神色。我看出了来,这是他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姐姐,爹爹不会死吧。”兰瘫坐在我身旁,倚着我的手臂问我。
“不会的。”我望着细雨灰蒙的天空。脑海里全是盛开的向日葵。
我爹出院后,腿就软了。人立不起来。医生说是伤了神经,得慢慢养。像拉闸般,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村里人一致认为是我娘将我爹逼上绝路的,没有一户人家愿意借钱给我娘。如同那匹误撞入竞技场的烈马,我娘在村里人围观的目光下扛起一家人的生计往前冲。可村里男女老少依旧摆着道德判官的模样,随时随地把我娘踩在脚底。我娘已经到了快要窒息的地步。兴许是再也无法忍受了,那天放學回家,还在村外一里多路远,我就听见了我娘在号啕大哭。不只是在哭,还有诅咒声。第二天我回家,还是在村外一里多路远,我依旧听见了我娘的诅咒声,第三天,第四天……直到村里人不再像往常那般从我家门前那条路经过了,除了野狗会偶尔在门前晃荡。同时消失的,还有我娘的诅咒声。
让我娘的诅咒声停下来的,是我爹。这个真相只有我知道。不是我爹告诉我的,我去村里老祠堂那里偷人家的柚子时撞见了些声音。
“雪松(我娘的名字)脾气是不太好,可她是我婆娘。她也不容易,我不怪她。安心入土吧。”我爹在抽泣,我听见了。他又说话了,“你若是真心为我好就要保祐我一家不再出灾祸。我想好了,从今天夜里起,我爬着去,一家一家去说情。”停顿了一下,手掌拍地的声音响起后,我爹又说:“谁若是再往我婆娘身上吐脏水,我就和他拼了。”说这两句话时,声音变了,像一块块的石头从嘴里砸出来。
我爬柚子树时不小心挂烂了裤子,我怕我娘抽我。可此刻我顾不上了。我循着声音躲在老祠堂的神坛后面。说这话的是我爹,声音刚发出我就听出来了,可是我还是想看清楚他此刻的样子。从神坛侧边的门缝里,我看见了。我爹跪在老神坛面前,像个乞丐。头低至那条蜈蚣几乎要沿着布满灰尘的泥土爬上神坛。我爹想扶着神坛前断了腿的方桌站起身时,桌子腿劲不足,他也腿劲不足,桌子倒了,他也倒了。我想冲过去,扶起我爹,可我跑了,我甚至恨他冇卵用。我娘那么对他,他还在袒护她。我在心里骂起了我娘,用词不堪入耳。
我爹喝药前一天,家里来了个阿姨,是我爹初中同学,说是来看看我爹就走的。我娘忍住没有将阿姨轰出去,也没有在阿姨面前诅咒我爹。可我看见了,我娘的脸色是绿色的,比春天的草坡还要绿,阿姨的脸色是黄色的,带些黑的黄。我爹脸上的蜈蚣仿佛受到了惊吓,缩成一团。他依旧不爱说话,他甚至没有当着我们的面和阿姨多说一句话。除了家里多了个人,人人都装作很正常的样子。可我爹做错了一件事,不应该留阿姨过夜——这是我后来在寻找我爹喝农药的理由时想到的唯一理由——虽然是和我还有兰挤在一张床上,可她是后半夜才爬上床的,她的脚冰凉。我碰过的唯一死尸是我外婆,那晚我一直很害怕,外婆那冰冷的手仿佛就在我脚当头。阿姨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我第二天起床时不见了她。我娘把她留下的水果扔进猪栏屋时,咬牙骂出了声——“不要脸的母狗。水过三秋了,你还来有卵用。”我娘心里藏了些我和兰都不知道的事,这事一定与我爹有关。我带着疑问去学校,长跑时我想到夜里那双冰凉的脚,想到我娘的咒骂,恐惧让我跑得更快。我在学校领长跑第一名的奖状时,兰跑来告诉我:爹喝农药了。
“姐姐,我饿了。”我答应了偷柚子给兰吃了,她望着我,一个劲地唆口水。我拧了一把她手臂上的肉,骂她:“一天到晚就想着吃,今天娘会给你我吃夹心子肉。”(方言:夹心子肉指将剖好的竹条捆一把抽打在肉体上)兰不敢再出声了,看着我挂烂的裤子,似乎预感到了灾难的到来。含着眼泪蹲在鸡窝旁边,仿佛鸡栏里会滚出鸡蛋来。
兴许是我娘太累了,她没有注意到我挂烂的裤子。娘一进屋就诅咒开了。什么今天倒了血霉,在矿山寻了一天,除了看见黑漆漆的石头还是石头。当她说出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时,我意识到了,是饥饿淹没了我娘的警惕性。她今天去了离村里二十多里的矿山上拾荒。撑到现在的是早上那碗没有油水的清水寡面。
凉鞋绊子抽地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终于消失了。看见兰的脚后跟开裂出血后,我爹不知从哪里给兰弄来了一双胶鞋,除了左脚大拇指处破了个小洞,其他鞋面都是完好的。我娘刚刚将铁锅架好,早先煮好发酵的大米已经装在蒸锅里架在了铁锅上,最上面盖着的是用来封顶的圆顶铁锅。她想煮些水酒,医生说让我爹喝些水酒,就着鹿角喝,通筋活血,会好得快些。我娘嫌我们仨围在柴火边碍手碍脚,她招呼我爹去屋里他们睡觉的床底下帮她取些纱条来,压住麻锅四周,免得漏气坏了酒的纯度,而我和兰却被我娘赶进屋去帮她洗一口用来装酒糟的大瓦缸。听见门外的咒骂时——是别的女人发出来的声音——我爹一言不发,而眼里的灰暗却让我想到了那天跑到医院时看到的他眼里的神色一样——恐惧、痛楚甚至绝望。
我看见他的手抓住了倚在门后的一把铁锹,他握紧它的样子仿佛一副要冲出去同归于尽的架势。兰把鞋子脱了下来,丢在我爹脚旁,什么也没说,哭着跑进了里屋。我没拦住我爹,因为我一直没有听见我娘的咒骂,我害怕极了。
“这鞋分明是你们丢了的。我在河坑边那堆破烂上捡来的,你们何解要诬陷我!”我爹说这话时他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珠子都快要鼓出来了,我感觉他很想一铁锹把那个来势汹汹的女人拍在麻锅上。
“你有什么不敢偷的。” 女人说这话时,并不看着我爹。
我娘蹲在柴火边,一脸漠然,像个帮凶,任凭她羞辱我爹。
“进屋去!”我爹竟然将铁锹挥向了我。
待到屋外没有一丝声响时,我耐不住又出来了,兰跟在我身后。我娘瘫坐在灶屋柴火边,暗自抹泪。兰也跟着哭了。我咬住嘴唇没有哭。我看见了我爹的嘴唇在發抖。他眼里的灰暗依旧在。
连续好多天,我都没见我娘开口说话了。我们家仿佛提前进入了冬天。幸好我爹的脚见好了,不用爬,拄着拐杖能慢慢移动了。我娘依旧去矿山拾荒养活全家。我依旧恨我娘。直到那天,放学回家,在山脚下的人字岔路口中,我看见了我娘,她挑一担箩筐。箩筐里垒满废铁,压在她肩上,背弯成了一把弓。她的头埋在双肩中随同双脚按照一定的节奏往前摆动。凹凸的泥路上到处突出石块。担子越沉,步子愈急,愈发容易被石块绊倒。我看见她踢到一块石头,身子晃了一下,踉跄着往前扑去时。我冲到她胸前,像条刚入场的斗牛,倾斜着身子将头抵在那儿。
“娘!”我心里一颤。
“是梅吗?”我娘粗重的呼吸声里明显透着惊喜。
“娘,我来帮你挑。”我娘刚放下箩筐,我就抢过扁担放在自己肩上。
“梅,你压不得。你这嫩得能吹出水的皮肤一压就会出血印,不像娘的肩,有老茧垫着经得压。
“我能挑,不信你瞧瞧。”我蹲下去,咬着牙关想站起来,可双腿像断了筋般,站不起来;腰也瞬间硬如雕塑,直不起来了。
“你这个细妹子,还想在你娘面前充老大。来,瞧瞧你娘的厉害。”我娘一定是怕我心里有包袱,故意拍了拍胸脯,暗暗咬紧牙关,装作轻而易举地把箩筐挑了起来。她忘记了跨下正垫着草纸——还是早上出来时垫上的——早已湿透。这猛然一用暗力,身子到底经不起了,一股血流直泻而下,夹在两股间的草纸被这股突如而至的洪流冲垮了,经血顺着大腿浸湿了裤管……
“娘,你流血了。”我看见了浸在我娘裤子上的鲜红色——我其实心里清楚那是经血——吓得大叫。
“别叫。”我娘哑着喉咙,低声制止我,“你先回去,我去那边老乡家讨点东西。”
箩筐里的废铁垒得过高,放不平稳,我娘怕散了担子,索性咬着牙把担子挑到前面的屋檐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挨着墙角放下。
我一年前就来月经了,我娘早就从我留在床单上的血印子对此事了如指掌,可她并不想和我交流这个问题。我并不知道,在她眼中,和自己的女儿交流这样的问题,就像和一个没有结婚的姑娘交流如何生孩子般艰难。
“我等你。”我突然觉得我娘太可怜了,想帮她挑一段路程。
“你先回去煮好晚饭,这样娘回家就有口热饭吃。你舅家建新房,你爹上你舅家帮着看材料去了。说是每天给几块钱的工钱,还管饭吃。”
我娘故作粗声粗气的样子把我往路上推。我噙着泪,先走了。
秋风越来越冷了,呼呼地从家门前的山沟吹过来,吹得我家的窗格子呼呼作响,窗格上破的纸也在呼呼作响。我从外面回来时,屋里出奇的安静,出于某种警惕,或是不安,透过窗格,我看向灶屋里,我的爹娘在那里 ,仿佛被风吹在了一起。我娘在洗脚,不是自己洗,是我爹在帮她洗,他跪在地上,低着的头刚好落在我娘的两腿之间。突然,我娘把手落在我爹的头上,轻抚它。然后出现了抽泣声,我听出来了,是我娘的。“她来我家时已是肝癌晚期,没几天活路了。”这是我爹的声音。慢慢的,我爹将头埋进我娘的两腿深处,而手紧紧地搂紧了我娘的腰。我想他们会在那里待得比较久,依靠着彼此。我应该让他们单独多待会儿,我转过身,轻轻地闪进堂屋,我发现兰趴在堂屋炕桌上睡着了,我得抱住她,要不然,她会慢慢滑向一边,发出的动静会打断我的爹娘。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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