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藏民族的母语,最具音乐美。
如一只旷野的兽,一直在绵延的雪山与草地间奔跑。而那些宽宽窄窄的河流,便是生长词汇的五线谱。在藏地,很多词汇是肉眼难以辨识的,它像虫草隐藏在雪线与阳光之间,为了生长秘密,它们一辈子都在躲避满世界的肉眼。
藏语,一个神奇的词汇。好比一块写满经文的石头,在它出现的地方,总诠释着异乡人很难苟同的意思。假设偶尔拾得一句精髓,便有可能跟随你一生一世,成为你的掌中宝或护身符。它的神性,明显地多于神奇。我想,藏族人并不这么认为。当他们明白了我要表达的意思后,他们一定会镇定地从佛的面前转个身,对我说:难道我们不是用同样的嘴喝茶吃饭吗?
我惊奇得合不上嘴。还没打开话闸子,他们已经提前隐藏答案。我看了看佛,而佛也只是微闭双眼,守口如瓶。作为一个长期从事汉语书写藏地的人,若不懂得一点藏语,那将是一种文本意义上的缺失。好比在成都吃火锅,只有海椒的辣味儿,是远远不够的,没有花椒的麻,就太不地道了。
二
最初,学会说第一句藏语的地方在林芝的雪山下。茫茫苍苍的森林与闪闪发亮的冰沟,构成了一个半现实与半虚拟的版块,路边是一排排凋零又萧瑟的胡杨。连队的营房沿着胡杨树,一直通到路尽头。而尽头除了树荫中裸露的山,就是耸在天边的白色山尖。在这个版块里看不见远方,雪山在我们眼里成了厚着脸皮活下去的唯一风景。在雪山下待够了的异乡人,可能都恨过雪山,尤其是我的恨,写满了一麻袋草稿,仍没办法看穿雪山背后的世界。
很多时候,只有通过无奈的文字想象,把梦与未来分行链接。那一页页草稿的命运,最终死在胡杨树叶泛黄的季节,如同故乡山坡上的金黄草垛,死于一场秋水。只是我的草稿死得并不彻底,它们随同初冬绝望的烟尘飞上天空后,又落在夕阳下的尼洋河畔,变成一场游戏一场梦的种子,多年以后,转化为稀有的物种在我的键盘下复活。
若遇大雪天,路上的雪成泥,车子就难以进出山上的连队了。即使不下雪,几天也难看到一辆车。倘若还想见到陌生人就是更奢侈的事情了。也就在那时,牧羊人在我笔下比亲人更加亲切起来。他们手上挥动的乌尔朵,以及跑过嘴边的弦子牧歌,常常把一个列兵的回忆与乡愁打断或更改。如今,想起,的确已成遥远,如同影院里播放西部片的苍凉。
路边的荆棘里,常有牦牛与野马出没。枯树上的老乌鸦把傍晚的故事叫得扑朔迷离。不远处,山坡上的草芽已钻出地面。石头之上有木窗雕花的藏式房子,门前开有一排桃花。几只藏鸡在野地里觅食。待雪化初晴,一缕炊烟,像飘带伸向远方。小路上,只留下一串脚印似的牛粪……
近点的地方,是四合院的步兵营房。路口有一个邮局,由三间普通的平房组成,红色的铁皮屋顶成了它醒目的标志。当太阳把雪山照亮的正午,我就沿着铺满胡杨影子的小路,朝邮局走去。里面有一个尚未结束青春期的女孩,带把的黑皮鞋,穿喇叭裤,一对羊角辫,小小的脸上长了两团高原红。平时,很多穿军装的人出没在这里。没错,他们是来看高原红的,但他们的借口永远是——帮看看,有没有我的信。
有人拿到信,久久不愿离开。有人从没有信,头天来了,第二天还来,就在门口一直排着队等待看她。有人只为与她说一句话,有人把早已写好的信,递到她手上。还有人因未能与她说上话,对她大发脾气。这导致她的脸,每天都会在人群中加速变红。
在冬天,她脸上的红,远远胜过两个成熟的苹果。时间久了,那样的苹果开始发紫,泛黑,腐烂变质。但来看她的人,依然每天挤得血流成河。而她,对此已习惯沉默,仿佛落在雪地里没有笑容的苹果。邮局的男工作人员,多次替她解围,却被穿军装的人打得鼻青脸肿。她在穿军装的人面前,没有少哭鼻子。
我不知是来看她的高原红,还是请她帮看看——有没有我的信。有一天,我终于挤进人群,站在她面前。当我久久目视她低头盖邮戳的样子,哪知她猛然抬起头,乌黑的眼睛里,闪烁的火花,即刻把我的脸烧了一半。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不妙,只记得我站不稳脚地后退了三步。她侧着身,从服务台钻出来,上前几步,用生了冻疮的鼻尖对着我的脸,狠狠地来了一句——“金珠玛,翘藏拿赞玛没咯乃!”?
啥意思?她講的非母语?可她长相又不像藏家女孩。我怀疑她是否来自异国他乡?
我呆在原地像个傻子。她一定是在问我什么问题?一头雾水。我心在颤抖,触电般地僵在人群中。世界,一下子停止了所有的声音。周围那么多穿军装的,没有人敢再吭声。我的脸,每分每秒都在被空气加速催红。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不敢再多看她一眼。我尴尬地冲出人群,跑回连队!
“金珠玛,翘藏拿赞玛没咯乃!”我急切地找到藏族兵,问这句话的意思。
藏族兵哈哈哈大笑道:“谁教你的?”
“先别问那么多,快告诉我,这话究竟什么意思?”
“解放军,你家没有漂亮妹妹吗?”藏族兵似笑非笑。我顿时感觉自己的一脸认真,被火苗扫得一塌糊涂。
听了藏族兵的翻译,小邮局里的小女孩真是个难以捉摸的女巫。她居然用藏语当武器给了我致命一枪。她真够狠,可我却在没有见到她真面目之前,对她的处境充满同情。她一定是在杀鸡给猴看,在靠近者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亮出自己的护身符,让欲靠近者内心强烈的欲望逃之夭夭,甚至断了念头,无力抗击。她准备得那样充分有力,她的护身符不是钢结构,而是纯金属,是一句令人回味无穷的藏语,比舌头更柔软的语言——它胜过所有的枪支弹药对敌人的袭击报复。这是藏语的力量,也是藏语的魔力,更是藏语的性格。她用绝对属于她身体和生命的泊来品,让一个异乡的旁观者永远不敢轻视一个少女与她的乡愁。
她绝对不是藏族人,却让我记住了她的语言。
三
不久,离开林芝。去拉萨,我开始强迫自己学习藏语。我知道,这是一条寻求认知与自我保护的旅程。就像小女巫要有自己的护身符。我要拼命地认同一个地方,或一群人,尽量不让他们看出太多我与他们的不同,尽可能地减少个人的懦弱或不适在一群人的身体里上演。反之,这也是一个地方必将对一个异乡人进行的心灵指认。在他们面前,我把过去的自己狠狠地藏了起来,如同他们见到我的时候,把自己语言的秘密藏起来那样。我交给他们的是一个正在抵达他们眼色或心底渴望认同的样子。他们在唤我——迭学啦(过来吧),我懂了他们的意思,像蹒跚学步的孩子朝他们扑过去,生怕跌倒在地。而在另一群同我一样的闯入者面前,我又将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平静得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因为我们穿的都是同一种颜色的服装,讲的都是同一种语言。
语言之间的潜移默化,让人付出的代价先是分裂、跌倒,后是交融、渗透、站起来。得到之前,先学会放弃或忍耐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在藏地,我过早地丢掉了随故乡一起出门的一肚子方言,它们与雪山、牦牛、草地、冰块、牛粪饼、土坯房、牧羊人和唐柳显得格格不入。在隐形的兵器世界里,出入我嘴里的方言,一直像流浪的孩子在逃离,以至时间久了,很多方言早已背着我逃回故乡,再也找不回来。
有一年,回了故乡,我以为还能找到那些方言,可很多过去产自母体的方言,在找寻的过程中都让我遇到了麻烦,或者是我的使用上出了差错。故乡的人个性都很鲜明,不是每个人都是接得上你的方言,有些方言只有遇对了人,彼此才会懂。有时过了一个山坡,或一条小河,同样一件事,方言都变了气味。因此之于一个久别故乡的人,丢掉了方言与丢掉故乡的性质是一回事,根的环境变迁给我带来的是叶子之间的疏离。我不是故意的,母亲没有责怪我什么,只是故乡的人们说我的口音沾染了牦牛的骚味。对,他们说的就是牦牛的骚味!只是我的故乡根本没有牦牛。他们的凭据来自什么?母亲不会像故乡人说得那么难听,她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味道,反正她说自从我离开故乡,她就一直在望我。母亲说的“望”,是等我回来的意思。但她没想到她等了几年,等回来的是儿子钝了锈了的方言,就是那些去别人的地方待久了的人带回来的别腔。母亲认为那是远方的口音,我一直在想远方到底是什么口音?她说不出来。故乡人跟着母亲说我讲话别腔别调的,这大概意思就是母亲所谓的远方的口音吧,故乡人是不喜欢这种口音的,只是母亲在我的影响下,说的话渐渐地与真正的故乡人产生了疏离,如同叶子与叶子之间的疏离,但他们永远向著一棵树的故乡。
这让我想起藏地山口被冰雪与石头压住的千丝万缕的布条。它的颜色是多元的,在经年的阳光与风雪的浸渍下,藏族人叫它“隆达”,汉族人叫它“经幡”。我的方言,不仅受到了藏语的影响,也受到了南腔北调的化疗。许多不认识的人听了我的讲话,总会望着我纳闷,他们首先一定在猜这个人究竟是哪个地方的人呢?然后,再义无返顾地将我锁定在藏地。他们的任性,让我失去了申辩的勇气与意义,因为我知道有棵故乡树刻着我的名字,它一直在老屋门前望我。
拉萨这个地方,语言是一个杂烩交响的世界。这里有原住民藏族,也有回族,还有洛巴族,当然更多的是汉族。有一次,在一个与文艺相关的会议上,我看到一个头上裹着白帕子的男子,一对银耳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对襟的长坎肩无领无扣,长度近膝,色彩极其艳丽,他在台阶上一直在看怪物一样看我。我们的眼睛就那样对视着,而且充满了严肃性。很快,我决定放松表情,走向他,伸出手,说,您好!他退了一步,大声地吼了一句。他的吼声带着一种血液里的混沌。我没想到,他讲的既不是藏语,也不属于纯汉语,经过藏族人的翻译,才知他来自一个名叫察隅的地方。他不是藏族人,他是僜人——这是一支至今没有自己文字,但有自己独特语言的民族,在林芝地区管辖内,此族群至今不上万人。僜语,属藏缅语系,内部有两种语言,讲达让话的人自称达让,讲格曼话的人自称“教”或“格曼”。两种话有着亲属关系,均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族的同一语支。
只是此人的一句:你要干啥子啰!顿时把我僵在原地,不敢动弹。这与我丢失的方言,何其相似?他怎会拾到被我丢失的语言?后来,此人成了我一段时间的朋友。他是一位音乐老师,在他的学校里,还有来自全国不同地方的援藏人,操着与藏语或僜语不同的语种,这里面一定有四川人。而他的家就在川藏线上。他对我的警惕之语,多半是受了四川人的影响。这让我想起因藏地题材扬名中外的画家艾轩在美国夜晚闹市区制造的一个语言笑话。
当时有几个黑人正尾随在艾轩身后,并且即将对他实施抢劫计划。艾轩见势不妙,黑人已经从暗处窜到他面前,摆起抢劫架势,艾轩用四川方言一声狂吼——锤子,老子整死你!黑人听到这陌生的吼声,顿时被震住,转头逃跑!据艾轩自己说起这个语言笑话时,他说当时他拉着马步,像武术师那样双手握拳。
语言配上恰当的动作,很多时候就给自己在危险时期壮了胆,就像子弹上膛。邮局里的小女巫用的也是这一招!显然,藏语里传递的意味比其他任何语种都更具有神秘感。在多民族区域生活,首先,我得让自己的眼神学会平静地正视他们,只要我真正的平静下来,他们就不可能像我的眼色一样骚动。若是他们发现了我对他们惊异的表情,他们看我的眼色会产生更多的惊异。在你还不明白的情况下,你的情况已经被他们安了一个属于他们语言的密码。但你得知后很不认同,你觉得他们对你的归纳或认知与真实的你隔阂太大,你放弃了接受,也放弃了最初遇见他们时的紧张、甚至焦灼状态。
这是一种绝对的逃离。
面对一个僜人,我提醒自己——你不是在看一个外星人,他与你除了语言上的不同,彼此身体器官的组成和生活之上的行为都差不多。而一个异乡者,要让一种漂泊在异乡的精神彻底安顿下来,可这何其之难,这与当年强迫自己学习英语的情形差不多。
背单词、练口语,一遍遍地语无伦次,一遍遍自言自语,一遍遍向天诵读。与藏族朋友会面,尽量选择对方的母语问候。我叫那些年纪比自己大的女性“阿佳啦”(大姐),而面对藏族男性,不管他们的年纪大小,一律选择尊称他们“戈谢”(先生),久而久之,我们之间用日常藏语交流,不再是难事。我问藏族朋友,“我望你”,用藏语怎么说?面前有两个藏族朋友,他们分别说出来的藏语也有差异。一个说“爱乔拉达”,另一个说的是“艾乔亲带”。我想,他们的藏语,不能完全抵达母亲在故乡等我的那个意思!学说藏语的过程,让我懂得或加深了藏族人生活习性的理解。这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自觉抵达。可是在我们的首都北京,很多闯入者在语言上的认同,采取的是情感上的武断废除,明明刚刚离开故乡不久,返乡便佯装自己是北京人,讲儿化音京腔,甚至在飞机上给陌生人介绍自己是北京人,弄得故乡很不是滋味!
情感上的背叛,好比伪造血液,这是对自己极不负责更不自信的表现!严重的是,他们隐蔽的脸,伤害了故乡的心。
四
关于藏语文的起源,不得不提到一个叫吞弥·桑布扎的藏民族精英。七世纪藏王松赞干布雄心壮志,火力全开,内外兼顾,重新统帅了吐蕃王朝。他一面与周边诸国,如尼婆罗、唐王朝建立友好关系;另一面又积极发展域内生产,制定严密的各项制度。然而,没有自己民族的语言文字却成了民族间政治经济文化交流与发展的短板与障碍,治理朝政更是因为这样的缺失难以展开,松赞干布陷入无字的纠结与焦虑之中,每天望着雪山苦苦思索,长时间思量与多方考察,办法终于成熟,遂派遣十六名聪颖俊秀的藏族知识分子,携带数量不薄的黄金前往天竺拜师访友,学习梵文和天竺文字。
这其中就有吞弥·桑布扎。
这个人物在我其他的文章里也曾出现过,说明了他注定是西藏绕不去的人物。这位出生于山南尼木县的藏语言专家,不仅创造了藏文字,在他的故乡,还有两大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也因他不可湮灭之名得到了传承,一个是用狼毒花生产的藏纸,另一个是多种藏药与植物制成的尼木藏香。
我不止一次去吞弥·桑布扎的故乡,领悟他为藏民族创造文字的伟大智慧。当年,他们一行先路经尼婆罗之境阳布,也就是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附近的一个地域,拜见尼婆罗国王鸯输伐摩王。面对这样一群满身脏乱,精神不振的吐蕃客人,鸯输伐摩王显得十分仁慈,立即吩咐手下人赐予解暑药物,缓解了他们严重疲劳的身心。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他们的求字路上,奇禽野兽常常朝他们猛扑过来,吓得他们东躲西藏,有的已是性命难保,危在旦夕。但这并没有减去他们要为一代藏王松赞干布带回文字的决绝之心——这很能使我想起唐僧师徒西天取经的终极历程。同样,都是因为文字,一个是民族王朝迫切需要的藏文,一个是出家人普渡众生的经文,然而,天竺的热带气候与妖魔鬼怪,并不因他们对民族忠诚或心灵皈依减少对他们的折磨,相反却是使尽各路难招和怪招考验他们。
毕竟是没有智斗妖魔鬼怪功夫的文弱书生,比起唐僧师徒,这一路他们就惨淡多了,经历种种艰辛与磨难,长期习惯了寒冷高原的知识分子,一路是病的病,死的死,相继十五位病卒于他乡,最终只有吞弥·桑布扎存活下来,孑然一身和一位叫黎敬的婆羅门和一位叫作拉热白森格的学者学习梵文和语言。这注定了吞弥·桑布扎大难不死,必留佳话于藏民族千史。我想这与吞弥·桑布扎敬重佛法,刻苦习修,成绩优异有了分不开的造化,故被天竺人敬称为“桑布扎”,意为贤良之藏人,而“吞弥”则是其家族名。
七年之后,吞弥·桑布扎带着天竺师长们的深情厚意,怀着对梵文的认识和了解,终于学成回到吐蕃,受到松赞干布的重赏。为了带动臣民学习藏语,松赞干布决定拜吞弥·桑布扎为师。并且在玛如宫潜心学习藏语期间,尽量避免外界干扰,藏王闭门苦学就是整整三年。松赞干布处处尊崇吞弥·桑布扎为老师,如此行为却遭到某些大臣的冷嘲热讽,吞弥·桑布扎言道:“在雪域之地,我是首位宿学。”于是众怒平息,上下皆受他的权威影响,学习藏语——他以梵文五十个根本字母为楷模,结合象雄文字为蓝本,借鉴天竺的梵文字特点,创制了藏文三十个根本字母;又从梵文的十六个元音中造出四个藏文元音字母。经过不断试用,后来,吞弥·桑布扎从梵文三十四个子音字中,去掉了五个反体字、五个重叠字,又在元音中补充了元音“啊”字,用梵语中的迦、洽、稼、夏、啥、阿(音译)六个字,制定出四个母音字及三十个子音字的藏文,使藏民族第一次有了本民族的文字。
对此成就,作为潜心研究藏语文字的吞弥·桑布扎显然不会满足,接着,他又仿照梵文兰扎字体而创造出藏文的有头字:楷书。很快,又仿照梵文“吐都”字体而创造出藏文的无头字:草书体。说来,这样的文字创造体系相当复杂,经过长时间使用,却涌现了更多的语言研究者在吞弥·桑布扎的藏文基础上使用拉丁字母转写藏语,将二十六个拉丁字母派上用场,不用附加符号,此字母代表的是古代藏语的发音,故其发音和现代的发音难以完全契合,但它的改良却为藏语的运用和书写带来了更加科学的进步。
随着用藏文记载的著作和翻译作品不断地应运而生,藏民族文化在世界地位不断攀升,在北京、上海、深圳等城市,皆出现了不同大小规模的藏语培训班。进入千禧年后,沿着吞弥·桑布扎的足迹,年轻一代的藏族数码青年不仅将藏语作为文字系统进行了开发处理,还将它作为软件运用到藏民实际的生活中,藏语言文字历史从此进入到一个可以同汉语多种字体竞美的崭新阶段。
五
吞弥·桑布扎的故乡尼木,距离拉萨与我最初学会第一句藏语的林芝,横跨了半个西藏的地理,中间不仅有河与河交叉的影子,更多的是山与山的阴阳背对,两个地方的人说话与拉萨人讲的藏语,早已发生了十万之差别。
一位湖南株洲的战友曾在这里驻守多年,虽然他无暇遐游历吞弥·桑布扎的故乡,但是他学的原产地吞弥·桑布扎故乡的几句藏语却带着几分毛主席的湘音。藏族人说听不大懂,汉族人听了忍不住要发笑。“你好”,通过他嘴里就成了“乔代冒嗯”,可藏语原产地人,后面绝不会带“嗯”,他的藏语里潜藏着一股岁月永远不枯的湘江水,亦或是一条摆脱不了湘江里的鱼尾巴,但这样的语言好比草尖尖顶着的天空,它们的共性一定有着天簌般的妙韵,这就是地理的审美优势。也可以说,那是离天最近的语言,异乡人听不懂没关系,只要天空懂了,一切都不是事儿。总有一天,天上的雨水,会落下来打湿鸟的羽毛,传递给大地上的自然万物,沾染天簌的人,语言自天空而来。
曾将那一句藏族兵帮我翻译过来的藏语,多年后交由甘肃的一位藏族双语写作者翻译,令人吃惊的是,他打给我的字句却发生了天壤之别。那已经不是小女巫原本的“解放军,你家没有漂亮妹妹吗”的意思了。它通过另一片地域的语言专家,再转化成自己的语言之后,多了一些调侃和不确定意思。一个民族要学习另一个民族,不迷失自己,却要加倍保重自己,这需要多么强大的自我控制意识?在藏族人相对分布较多的四川、甘肃、青海等地,他们多讲安多藏语,康巴与安多是不同的藏语,两地之间的交流,存在巨大的殊异。不难想象,同样都是写作者,面对地理上生长的语言,我却不可避免产生血液里的自卑感与疼痛感。当然,我是羡慕那些既可以用普通的汉语写作,又能熟练驾驭少数民族语言写作的人,这本身就让他们拥有了多维度审视人类与融入世界的方式。我何尝不渴望多一种功能打开同一扇关闭的窗呢?
认同是一种苏醒与沉睡的姿态。
当飞机从贡嘎机场再一次起飞,藏族空姐流利的藏语播音,总让我有一种从内陆城市飞回高原的错觉。实际上,不断被机翼移动的雪山与大鹰告诉我,这的确已经离开藏地了。我给送来酥油奶茶的空姐说——“土几其”(谢谢),她满心欢喜的眼睛像是突然被什么点燃了一样,我知道她一定是把我当故乡人了。她用腼腆的笑容接纳了我的藏语,也接纳了她不愿发出疑问的疑问——噢,你也是藏族吗?
对于一个异乡人的藏语,这不只是空姐的疑问。
现在,我不仅与藏族朋友用藏语对话,而且还可以在舞台上独自用藏语歌唱。这让我从情感的认知上,积累了不少优秀的藏族朋友,他们每每见了我,看得出,那野草疯长般的笑容里没有把我当外人,即使冰天雪地的季节,谈话间,浑身依然充满温暖,尽管我讲的藏语还带着汉语的体温,汉语又带着藏语蝌蚪一般摇摆的尾巴,那一定是故乡池塘里正在变蛙的蝌蚪,无论走到哪里,怎么也甩不掉的蝌蚪,我早已习惯了不再产生甩掉蝌蚪尾巴的欲望,但以一种文化身份介入和体验另一种不同的文化,原本这是一种粘滞的融合效果,但它让我感受到了藏语的力度,同时也让我的汉语补充了一种带着阳光与锈混合的维生素,如同一个歌手求之不得的声音辨识度,只是每次想起人生之初,在藏南边地学会的那句藏语,脸上就像被女巫狠狠地宰了一刀——异乡的林芝,女巫嘴边带刀。但我决定带着这把刀行走江湖,即使有人觉得别扭,我也决不纠缠。
因为一把藏刀开创的母语,已在我心里扎下深深的烙印!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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