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眼满眼的,飘着,卷着,下得让人心慌。我从车上跳下,拉紧皮外套的颈根拉链,戴上皮手套,捂住双耳,几乎成了一只龟,瑟瑟索索往家里赶。
侄儿兴财站在阳台上,看到了跨雪归来的我,即跑下阳台,跑到雪中,迎了我,他抢过我肩头的行李袋,笑道,这个,我来吧。我也不推让,把包给了他,我忙问,爷爷,还好吗?侄儿回说,并不见好,老样子。
进了家门,我扫掉了身上的积雪,迎过来的妻子说道,雪这么大,我还担心你会像冰灾那年一样回不来呢。她看我头上还有几枚雪花,便让我偏过头,替我弹掉雪花。我和妻子已分离半年了,她见了我,明显地从心里头露出热情劲儿。我说,爸呢?她说,老样子。她说着和侄儿一样的话,我那悬着的心算是松了点。
前些天,我还在工厂上班时,妻子就愁戚戚地打我电话,说,爸,已不行了,躺下了,已起不了床,她害怕。妻虽四十多了,人间烟火也尝过大半了,可亲人永别的事,她一个女人家,还是心存恐惧的。我即问医生怎么说,她告诉我,医生说,爸也可能就几天了。我安慰妻子,不用怕,有什么事,先跟哥商量,我已向厂里请假了,有一些事,是必须我去完成的,我还要在厂里待个两三天,忙完事情,我马上回来。
昨晚,我正在整理回家的行李,妻子又来电话,询问我回家的事,我明白妻子的心情,即说,放心吧,明天肯定会回,我又问妻子父亲的状况,妻忧心地说,吃不了,起不了,人黑得像口锅,和刚躺下时,一个样子。
父亲八十四了,身体应该说,是可以的,经常有些像膝关节痛、腰胀痛之类的小病,他自己去镇上看下医生,随便吃吃药,便好了。可一个月前,突然出了大状况,不能吃东西,腰痛得受不了,姐陪着去县里医院检查,医生并不惊讶地告诉我姐,是胰腺癌。我姐姐慌了,说,救不了?医生说,可以搭桥,缓解一下症状,但没必要了。姐当时把医生的原话告诉我,我不知道医生说的搭桥是什么样的医疗方案,但既然医生也拒绝实施,也可肯定那方案对我爸的生命已无多少意义了。
八十四岁的年龄,而且又是生了癌病,于延长生命的一切努力,都只能是惘然,这个常识,不要说医生,就是任何站在医术行业门外的普通人,也会明白的。父亲的生命历程,已经可以随意捡一把尺子,丈量一下了。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天天吊水,把厕所都跑坏了,父亲说,行了,医生也说,行了,不等姐收拾,就有人来占床位,占床位的人说,终于有人让坑了。姐听了,觉得说得太不吉利了。
我急着上了楼,妻子和侄儿跟着,来到父亲的房间。父亲听到我们的声响,并无什么反应,只是艰难地抬了抬眼皮,我站到父亲前面,叫了声爸,父亲只是又把眼睛抬了一下,示意他知道我回来了,我离家半年了,和父亲的分离,也就半年了,不是很久,但父亲觉得很久,他前些天还在问妻子我哪时回家。
此刻的父亲,已不是我记忆中的父亲了,他确实像妻说的,黑得像口锅,留在被子之外的脸颊、眉头、下巴,已不能让人联想到这曾经是一个有声有色的生命,皮包骨头,这句简单的缺乏情感的语句,即能概括此刻的父亲。
我坐到父亲的床头,想问父亲是不是冷,但我话刚到嘴边就咽了下去,这时的父亲,哪怕是像動动嘴巴,这样再简单不过的生命活动,都需要他作出巨大的努力。我伸手到被窝里,触碰到了父亲的小腿,我像碰到了危险似的,机械地缩了回来,虽然也就一瞬的触碰,我却分明地感觉到,我碰到的并不是生命,而是野地里的枯枝。被里虽然温暖,但那并不是父亲的温度,父亲知道我的意思,目光盯着墙上的电插头,他在告诉我,他不冷,有电热毯护着他。
我看到父亲右边的被子没有盖好,与床垫间有着丝丝缝隙,我正要伸手去压一压,父亲对我稍微地摇了摇头,侄儿说,要留一丝缝,然后拉我来到阳台,说,医生讲了,他的胰已在恶化,体内烧得厉害。
我回到房间,妻对侄儿说,你叔回来了,兴财你就回去休息吧,晚上你爸也不要过来了,让你叔招呼几晚吧,这些天,一直都是你和你爸在招呼,现在,你叔回来了,也该你叔尽尽孝了。
兴财走了,妻也下楼忙家里的琐事去了,房间里就剩我了,我环视了一眼这间不大的房间,一帽,一衣一裤,挂在墙上,显然,这是父亲几天前上床时从身上脱下的,还有,墙上还挂一鼓,一副铜钹,凭着这些东西,我能想象出父亲以往的生活,父亲一生都爱当地的地方戏曲,会奏乐,我小的时候,就见过一次父亲在潦草的戏台上奏过一次乐,父亲当时在击鼓,眯着眼睛,头跟着他击出的鼓点晃动,看得出来,父亲特别地投入,在戏台上的演出,可能就仅此一次,因为我再也没见过第二次。再有,就是每年的春节,父亲总是被他那帮相好叫去玩龙灯,父亲总站在浩荡的队伍的前头,把鼓击得兴冲冲,后面的舞灯者也由此而舞劲高昂。我曾听人说,鼓是灵魂,鼓有气魄,灯才有看头。也确是如此,父亲忘情时,后面的灯龙就飞起来,仿佛回到了远古远古的龙时代。
父亲个子不高,说话做事都不特别,生活中不会成为主角,唯有玩龙灯时,会当上一回主角,这应当是父亲唯一的骄傲之处。
我陪父亲坐着,感到冷了,起身活动活动,父亲目光看我,又看墙角的电烤箱,父亲明白我冷,我也明白父亲要我烤烤,我点了头,便把电炉搬过来。
我的脚稍感温暖了些,便再一次注视父亲,父亲的脸黑得叫我不敢久看,如果褪去病魔的颜色,我能想到父亲那张岁月垒成的沧桑之脸,父亲的眉很粗,额上的抬头纹很深,里面蓄着父亲八十多年的人生苦难,父亲的嘴里已没了牙齿,两层嘴皮塌塌地合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张青蛙的嘴,但我有时还想,像我们小时候见过的一副千年石磨,那石磨后来派不上用场,被毁了。
一股寒风呜呜叫着,吹开了房间的门,父亲听到了门声,眼睛转向我,后又转向门,父亲在示意我去关门,此刻的父亲,他还在担心他的儿子,怕冻着我,我起身去关了门,外面的雪更大了,天也更加阴沉,天像要塌了。这雪,让我想到父亲的一些往事,我曾听父亲说过,父亲少时去益阳做手艺,在雪地里走了一天,脚无鞋穿,仅仅裹了几根稻草,后来参加修黄材水库的劳动大军,赤着上身在雪中推车。这种风雪交加的恶劣气候,也许在父亲眼里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因为,父亲一生熬过的苦难,是我们想象不到的。父亲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准确地说,应该是七岁丧父,十岁丧母。无家可归的父亲,以流浪为生,父亲的姐姐,我的姑姑经常把父亲接到她家里住一段时间,父亲的外婆家,当时是富甲一方的大户,父亲的舅舅是当时民国的一位团长,按理,父亲可以寄住外婆家,可是,父亲自小有傲骨,看不惯那些表兄妹们的势利眼,不大愿意去外婆家寄住,听父亲讲,有好些夜晚,父亲是在当时的潦草戏台上打发走的,后来父亲爱鼓乐,也就不足为奇了。十二岁时,由父亲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姑做主,父亲跟了当时的一位裁缝学艺,当时的学徒生涯极苦,有师父和主家的双重眼睛盯着,父亲的胆子又极小,父亲几乎天天吃不饱饭,小指头又常常被针线勒出血水。
为了让父亲有个伴,在父亲十三岁时,同样由父亲的姐姐做主,卖掉家里两亩田地,给父亲娶了个姑娘,姑娘长父亲八岁,为的是能照顾孤小的父亲。到父亲明白人间事理时,已是新中国了,父亲请了族上的一位长者调理,借了十块银元,与那位姑娘断了婚约。
新中国虽是新的制度,可国家仍很穷,加上摸索时期的错误,父亲和他那一辈千千万万的农民一样,可谓苦海无边,父亲经常说,他们那些人那时最大的愿望是能吃上一顿饱饭。
我在沉想中,听到父亲极小的呼唤,我耳朵贴了父亲的脸,方听清楚父亲的话,父亲说,他要翻翻边,父亲从县医院回来后,已没进过食,有时想吃了,就吃一汤匙肉汤或甜酒,变成皮包骨头是自然的事,昨晚,妻子在电话里就说,爸睡一会,就要转下身子,父亲因为太瘦没有肉,落床的地方很痛。
我的手触到父亲的身子,仍然缩了回来,父亲似乎知道了我害怕碰他的全是骨头的身子,想凭自己努力来转动身子,可他只是皱了一下眉头,脸痛苦地抽动了一下,什么也没发生,他已无任何能力支使自己的身子。我还是鼓足了勇气,抱着父亲换了边,我抱着父亲,感觉与抱着枯枝没什么两样。
晚饭时,我端着饭坐在父亲床头,父亲的手顺着拉了我衣脚,我看父亲,父亲有泪,我低下头听父亲,父亲说,吃饭时,不要当着他的面,他心里难受。父亲只能看我们吃饭,却不能进食,他要忍着揪心的饥饿,这种折磨是我们感受不到的。瞬间,我眼里涨满了泪,我端着饭出了房间。
晚饭后,下了一天的雪,停了,我们的小山村穿上了厚厚的雪袄,在风中哆嗦。哥和嫂过来了,哥的家离我的家约半里路,一支烟抽完,也就到了,我们兄弟间的走动是很方便的,我对哥说,之前,苦了你,现在,我回来了,还是由我来守吧。我又想,现在父亲根本不曾进食,那么衰弱,必须请医生来吊水。我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哥说,父亲从县医院回来后,请镇上的刘医生来输过一次液,输液后,要不断地上厕所,把他折磨得很惨,那一次后,他拒绝输液,医生也不愿意来,像父亲这样的境况,血管全在皮肤上,没肉包着,很难找到理想的输液血管,刘医生输液时,插了老半天的管子,才把液输进去。
我还是不忍心看着父亲这样干巴巴地等那个时刻,第二天,我叫侄儿兴财把刘医生请来了,父亲看到刘医生,没有说话,只是从被子里伸出手摆了两下,眼里滚出两颗泪水,刘医生一言不发地走了,我追到外面,问刘医生,我们该怎么办?刘医生沉默了好一会,然后说,看他的气色,可能就五六天了,老人家是对的,他明白自己在往那边走,不要再折腾了。
我送走了刘医生,回到父亲的睡房,父亲听到我回房的声音,睁开眼看着我,忽然,我觉得父亲的目光无比的安详、平静。父亲没看我太久,大概他感到疲倦了,就闭了眼。农历的五月初八,是父亲的生日,那天,父亲说,八十四岁了,比毛主席都大了一岁,他特别自豪,父亲的意思,像毛主席那样的伟人,也只活了八十三岁,而他一个这样的小老百姓,却活得比主席长,这是他的福分,他该知足了,他和他那一代人,前半辈子那样苦,后半辈子卻能安享太平,他对社会心存感激。
父亲的话同时包含了一种对生死悟透了的智慧,他八十四年前来到了这个世界,同样,他也要在今后的某一天离开这个世界,生命是轮回的,没必要胡折腾,该走时就走。
父亲卧床后,母亲有几次摸索着上楼看父亲,父亲知道眼睛失明的母亲上楼一次要费很大的气力,就说,你不要这样来看我了,就是有一百年的夫妻命,也只有一百年,最后还是要分离的。
孔子对人生曾有过精彩的咏叹,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孔子只活了七十三岁,他没有八十岁的感悟,父亲却有他八十岁的感悟,父亲虽没读过多少书,可漫长的沧桑岁月给了他智慧,到八十岁时,他像是大彻大悟了人生的境界。
我和父亲的感情,在我的印象中,应该是始于二十岁,二十岁之前,我和父亲之间是谈不上感情的,在那种艰难的岁月,父亲为了给家撑起一片天,总在外面奔忙,一年之中,我基本见不着他的踪影,父子间见面的机会都没有,自然就说不上感情了。我二十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当时父亲刚好从外面回来,我几天发着高烧,医生穷尽了所有办法,都没能把烧退下去,就叫父亲送我去镇上的医院,当时没有车坐,父亲从邻居家借来一辆拖车,把一张椅子绑在上面,我坐在椅里,父亲拉着我,跑了一个下午,跑了三十多里,把我送到医院,医院条件极差,蚊子出奇的多,在医院里的那几个晚上,我病弱的身子成了蚊子们盼望的美食,父亲为了让我能好好睡上一觉,整夜整夜地不曾合眼,用别人遗留的一把破扇子,不断地扇风,驱赶蜂拥而来的蚊子。
往后,我也像父亲一样,为了生计,四方奔波,离家时,父亲总要送送我,看我上了车,才转身离去,把背影留给我开始模糊的视线,泪眼中,总是晃着医院里父亲为我驱赶蚊子的画面。我的生命来自父亲,成长中,他又用躯体艰难奔波为我提供养分,他的身体日渐干枯,直至从这个世界消失。
父亲总是不断地要水,喝水的频率不断地增加,我只好一整天地靠父亲坐着,一时半刻也不敢离开,父亲的气力越来越弱,一天之中,已基本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哪怕仅仅是一句话,父亲也像是没有力气去经营了,他要水时,也只是用手碰我一下,等我看他时,他就动动嘴唇,有时我理解错了,以为父亲想喝口汤,或是喝口甜酒,等用汤匙把汤汁或甜酒送到他口边时,他就会摇摇头,示意我错了。
昨天,狠下了雪,今天,仍未转好,阴着,冷冽的风在雪地里反复哮叫,我站在阳台上,看着风中瑟瑟抖着的世界,想着父亲即将离我而去,想着那边的孤独、清冷,我心里闷得慌,我在阳台上站了好久才回到房间里,回到父亲的身边,靠着父亲坐下,在父亲弥留的时刻,我没有理由不多陪陪父亲。
父亲拉了我的衣脚,我忙看父亲,父亲艰难地扬着手,大拇指和食指捏成一个圆圈,我知道,是父亲睡痛了身子,要翻下身子,换个睡法了,父亲日渐一日地衰竭,他的意思的表达,已只能依靠这些简单的手势了。虽然,昨天至今天,短短的两天里,我已搂着父亲转动了不知多少次了,但我依然害怕去触他的皮包骨身子,我小心翼翼地把双手伸进父亲的背下,只要触到他的身子,我的双手就不由自主地抖动。翻动父亲,我并不需要费多少力气,父亲已轻飘得像落叶,但父亲很痛苦,由于瘦成了皮包骨头,我搂着父亲,像是用绳索勒着他。每一次搂着父亲,在恐惧的同时,我的心又隐隐痛着,在我们家,父亲照亮着我们生活的道路,现在步入垂暮之年,生命衰竭,灯油将尽,最终撒手人寰,抛我们而去,想见音容,徒有泪眼,欲闻教诲,杏然无声,我们又将往何处寻觅父亲的音容笑貌?
天已开始暗了,房间里也跟着暗了,外面的世界天寒地冻,隐约还能听到瑟瑟的冷风,我亮了灯,灯光柔和,墙壁和父亲的被褥洁白而干净,小小的睡房,像浸在橘黄色的橘瓣里,并不让人觉得冷冽的冬天就在窗外,灯光下,父亲虽疲惫,但神情却显安详、平静,我看着父亲,灯光下的父亲,让我备感温馨。温馨,也是我和父亲之间情感的准确描述。那年,我高中毕业后,父亲送我复读,考大学,几乎是那时我们那一辈人的唯一出路,高考政治科时,在完成了所有的试题后,还有一段时间,我重新检查了一遍,改动了四个选择题,这一改,却是要命的,正确答案却是我原来的答案,改掉了十二分,化学科考试时,我又犯了同样的错,改了两个选择题,改掉了六分,成绩公布后,我以一分之差落榜了,那时,我就感到人是有命的,命里有的,自然会给你,命里没有的,你拼死去弄,也不会有。自此,我就断了考大学的念头,过上了我安于天命的生活。父亲当时希望我再考,望子成龙,是每一位父亲的执着厚望,我淡淡地对父亲说,算了吧,也许,我天生就不是那种命,父亲看了我很久,然后说,也好吧,你自己看吧。在我的生命历程中,父亲总是尊重我,从不用父亲的威权待我,不管遇什么事,他都是一句你好好看吧。这就是我和父亲,我们之间,好像平淡,却是出奇地温馨,父亲于我,就像阳光拂我。
连续三天三夜,我就是靠父亲那样坐着,不曾合眼,也不曾离开父亲,我的精神和体力开始不支,挺不住了,父亲看在眼里,也痛在心里,当我妻子中午来叫我去吃饭时,父亲用手指着我,摇了几下头,妻子立即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下午,把哥叫了过来,我吃过饭后,就去睡了,大概是太困了,倒下就睡着了,但睡得并不久,两小时后,我便醒了,再也无法入睡,眼前总是父亲疲惫、痛苦、平淡、安详的脸。
父亲的日益疲惫和严重的状况,让我推测父亲的生命也就两三天了,四十年之前的唐山大地震和后来的汶川大地震,被挽救出来的生命,都是在七八天的期限内,父亲到现在已经有六七天未进食了,除了水之外,仅仅喝过一点汤汁,而且,他体内的癌在不断恶化,喝水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一小时之内,要喝两次水了。
晚上,姐姐也回来了,哥让侄儿守着,为着父亲的后事,我们商量着各种事情,对于乡下的这些习俗,我由于长年在外谋生,知道得很少,或者根本就不知道,完全是门外汉,哥、嫂、姐和我妻子之间的商量,我虽听着,却始终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千百年来,一直是在用这样的习俗来悼念逝者,安慰亡灵,父亲的丧事,又怎么会例外?第二天一早,姐、嫂和我妻子,分头去进行昨天晚上商量好的事,哥叫我再休息一天,父亲仍由他守护着。
我休息了两天后,又开始守护父亲,肆虐了几天的风雪终于停了,早晨,窗台上迎来了阳光,因为有了阳光,灰暗了几天的天宇,显得特别清爽、亮堂,父亲竟然奇迹般地好转了,脸上的神情开朗了些,父亲的眼睛也一再地往窗外张望,我对父亲说,天晴了,天要变暖了,父亲竟朝我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后来,一束阳光照进了房间,落在父亲的被褥上,父亲还伸出手,抚了抚,像是要感觉一下阳光的新鲜和温暖,之后,父亲又朝我咂嘴,咂嘴的声音还很大,我知道,父亲又要喝水了,我把汤匙拿过来,父亲看我拿着汤匙,便摇头,我愣住了,以为我误解了父亲,父亲不是要喝水,父亲伸出右手,抓住我,奇迹般扬起了头,这下,我明白了,父亲要自己喝水,这次,父亲竟然咕噜咕噜了好几口,把小半杯水喝光了,我有些兴奋,还想让父亲喝点营养之类的汤汁,父亲竟然说了一句话,而且声音还洪亮,一改多日来的严重境况,父亲说,等下喝吧,先让我到外面看看。我忙把原来准备好的轮椅推到床边,我又迟疑了,不敢去动父亲,我担心父亲受不了这种折腾,父亲明白我的担心,又伸出手拉住我,我不再犹豫,小心翼翼地把父亲移到轮椅里。我把父亲推到窗外的阳台上,清亮的阳光落在阳台上,泛着融融的暖意,大概是在床上待得太久了的缘故,父亲对屋外的一切备感亲切,他扬着头不断地往四下里看,周圍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相伴了父亲八十多年,八十多年,说长不算长,回想起曾经的往事,仍历历在目。父亲瞅了几个来回后,仿佛生他养他的家乡的一切,都已铭刻于心,便眯上了眼。
西面飘来一朵祥云,阳光穿透祥云,覆在父亲脸上,父亲的脸像绽放着佛光,显得无比的安详、宁静,超度了一般,眼前的画面,让我记起西方画家的一些宗教油画,《圣经》来到人间的目的,就是要让尘世的凡人超度,父亲此时的画面,应是《圣经》里希望的至上境界。我又想起应该趁父亲精神好的时候,让父亲喝点汤汁,便要叫父亲,但看到父亲超然静养的神情,不忍扰他,还是没有惊动父亲。片刻之后,父亲再睁开眼时,我即端过准备好的汤汁,父亲却摇了头,然后又让我把他移到床上去。我陪伴父亲好几天了,从没见父亲有过刚才的气力和精神,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不好的兆头,这可能就是常说的回光返照,父亲要再看一眼伴他一生的一切,这是父亲在向它们辞行,作最后的诀别。我不觉又朝父亲观看,发现父亲的脸色竟然变了,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又黑得叫人揪心。父亲,就要舍弃一切,到那边去了,我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位亲人,将永远地消失,原来,生命的缘分始终是与残忍相伴的,我和父亲有缘成为父子,有缘成为亲人,却无法不再离别。
中午,哥、嫂、姐还有我妻子,都来到父亲的房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是有什么将要发生,这时,姐姐拿出一本破书、一袋米给父亲看了,然后放在他的床头,然后对着父亲大声说,爸,我们拿着您的生辰年月日,去黄亲伍那里查了时辰,您忌戌亥两个时辰。父亲稍微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但随即,父亲动了动嘴,泪水潸然,父亲看着他的这一大家子后人,齐刷刷地站在他面前,可自己要到那边去了,将永远地看不到了,永远地离开他时刻牵挂着的他的后辈们,父亲的心痛着,我们的心痛着,父亲和我们的心都如万箭穿心般难受,我们都想哭,但我们忍住了,而且把泪水咽了下去,我们怕父亲看到我们的泪水而更加伤心。
姐和哥嫂都走了之后,妻子把我叫到外面,问我是否知道戌亥两个时辰,我告诉妻子知道,妻子还不放心,又说,你一定要记住,如果在戌亥两个时辰,爸要是不行了,你就把米袋和老皇历枕到爸头下,记住,米袋在下,老皇历在上,不断地呼叫爸爸,一定不能让爸在这两个时辰走。妻子说得十分庄重,我也明白这事的分量,妻说话时,我点了几次头。
这个习俗,我还是知道一点,黄亲伍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风水先生,他家里有很多关于风水的书,还有很多老皇历,老皇历就是旧社会时,我们这地方用过的历书,上面用民国年份或明清皇帝年份记事,我们这里的每一个有后辈的老者离世,都要拿着将逝者的生辰年月日去他那里查对,他有一本从《易经》拓展而来的书,上面都能查出每一个将离世的人,哪个时辰离世将会不吉,如果在不吉时辰离世,子孙后代的兴旺发达会因此蒙上晦气。
去年,父亲的相好,爱舞龙灯的杨宏成离世,查对的时辰是忌午时,但他就是没能挺过午时,就是在午时过世了,两个月后,他的一岁多的重孙子被开水烫伤了,杨家人都疑是老者故世时辰犯了忌。
这种习俗,当然有人怀疑,因为没有科学依据,但一到有老人家将要离世,后辈们又都去黄亲伍那里查对,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千百年都是这样的,就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就是老者离世后,必须拿着老者的生辰年月日和故世的年月日时辰,请风水先生踩山,也就是选风水宝地。风水先生由孝家人领着,一个一个山头考察,考察中,风水先生总会说起韶山毛主席的祖坟,说起北京明清皇帝的陵寝,说得特别有根有据,这时候的孝家人,都是相信这些的,在风水先生的吉言的牵引下,孝家人仿佛已经看到了日后的昌隆景象,选好风水地后,孝家总会千言万谢,还会打一个大红包给风水先生。
妻子见我点了几次头,确信我确实知道了那两个时辰的具体时间,才让我回到父亲的身边。父亲见我回来,招了一下手,仅招了一下,就塌了下去,我知道父亲艰难地迫不及待地向我招手,一定有很急的话要对我说,我靠近父亲,看着父亲,以为他仍会用他的手势告诉我他要说的话,但是他没有,他用手指着我的头,然后指着自己的嘴,我愣了一下,但还是突然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我急忙垂下头,耳朵贴着他的嘴,父亲说得很艰难,声音很小,小得几乎听不见,但我还是听清了他说的两个字,也就仅两个字,氧气。
我跑出房间,我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在外面谋生,头被砖头砸过,我没有哭,我被派出所误抓过,我没有哭,但此刻,我泪水奔腾。
父亲一生担心着儿女,到现在如此的弥留之际,他仍担心着,他担心自己可能挺不住,离去时会犯忌而给后辈们带来晦气,带来不祥,他比我们想得更多,想得更周全。我们虽然准备了米和老皇历,做了必要的防备,米预示粮缘未尽,老皇历代表阳世的正气,二者结合,能压下阴间阎王爷的死亡令。但父亲担心,正气有时还是压不下阎王爷的死亡令,去年老相好杨宏成离世,就因为米和老皇历没能压住死亡令而犯了忌,父亲想,只有医院里的氧气能保自己不犯忌。故世者离世时犯忌,会给后辈带来不祥,我嘴上虽然没有说过什么,但是我心里面是质疑的,有时,我还认为这是十分可笑、十分荒唐的事情,但此时,我对父亲的想法,并不感到可笑和荒唐,相反,只觉得这是一份质朴、庄重的执着,这份执着震撼了我的灵魂,让我颤抖。
我立即打电话给哥,要侄儿去医院弄氧气,侄儿有同学在医院工作。但终究,这事完全出乎我和父亲的想象,氧气属易燃易爆物品,管理极严格,而且医院的医生们都认为这极其荒唐可笑,根本没有人愿意帮忙。我只好为父亲祈祷,希望他在最后时刻能挺住,能毫无遗憾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步。
妻子还是不放心我,又把孩子房间里的壁钟取了过来,嘱我钉到墙上,我找来铁锺和钉子,把钟装好,立刻,房间里有了时间的脚步声,父亲盯了一会钟,后又看我,见我注意他时,又用手指着自己的嘴,父亲又要嘱我什么,我忙低下头去听,父亲的声音虽小,但一字一顿,记、住、叫、我。父亲仍对自己不放心,仍念念不忘犯忌的事,我看着父亲,我的泪水又一次潮水般涌出,我忙背转父亲。我们常说父母之情比山高,比海深,但我觉得,这些形容話语,在此刻的父亲面前是苍白乏力的,干枯的,父亲于我们的情感,是有血有肉的,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我擦掉泪水,转过身子,朝父亲点了点头,并贴着父亲的耳说,您放心吧,我一定叫,您不会犯忌的。
父亲是在第二天晚上离世的,当晚十点多,我看父亲已经不行了,他的双眼已经呆滞,鼻息也极微弱,而这时,恰是犯忌的时刻,我急忙把米和老皇历枕到父亲的头下,给哥打了电话,让哥赶快过来,并大声呼喊。开始,父亲对我的呼喊没有任何反应,可后来,父亲忽然扬起右手,并张开五指,我慌忙抓住,父亲也在使劲,我明显感到了他微弱的力量,我总是一声声大呼着,在我的呼喊中,父亲皱着眉,脸颊的肤纹已被扭曲,父亲异常痛苦,像是有刀子在他身子里剐着,但我感觉到,他依然在用他微弱的力量攫我的手,他无论自己多么痛苦,也不愿意在犯忌的时刻离去。壁上的时钟嘀嗒,嘀嗒,我一边呼喊,一边盯着嘀嗒的壁钟,父亲的痛苦在不断地加重,他的整个身子开始抖动。嘀嗒,嘀嗒,在我的感觉中,那声音是那样地迟缓。
但此时,我忽然觉得自己残忍,父亲这么痛苦,我为什么要因为我们后辈的所谓吉祥而让他如此痛苦着,父亲为我们牵挂了一辈子,到了这种时刻,我们为什么还不能放过父亲,我看着父亲被痛苦扭曲的脸,被痛苦折磨得索索抖动的身子,我的声音小了下来,同时,我仍感到父亲在痛苦地攫着我的手,并有一种痛苦的抖动从父亲的身子深处传给我。我沉默了,我觉得自己必须无条件地放弃呼喊,让父亲立即离我而去,从痛苦中消失,这才是我对父亲最好的感念、最好的尊重。
我紧闭着嘴,我生怕自己再弄出一点声响,而影响父亲走向那边的脚步,而泪水也完全蒙住了我的双眼,父亲的手传给我的力量在不断地微弱,忽然,父亲松掉了我的手。
父亲走了,我看看时间,十点五十,还有十分钟,就是十一点了,十点五十,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父亲,走在他最不情愿的忌时,亥时。
嘀嗒,嘀嗒,钟声依旧在敲打着深夜的宁静,在悄然的嘀嗒声中,哥嫂来了,我妻子来了,他们看看离去的父亲,后又看看时间,十点五十,亥时,正好是那个不吉的时辰,嫂子叹了口气,哥和我妻子沉默着,没有一个人愿意说话。
我跑到阳台上,用手捂住嘴,我害怕我的哭声惊动父亲。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