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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香镇的唢呐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2569
陈东亮

  一

  电话打来时,范唢呐正站在方凳上,用鸡毛掸扫屋顶的灰尘。

  是个陌生号码,他没接听,眼神又开始往外瞄。近几个月,范唢呐陆续拉来些石料、砖头和水泥,塞满大半个院子。大家都以为他要盖几间北屋,但砖垛儿在加高,成袋水泥在加宽,盖两层楼都够了。很多次,范唢呐套着借来的驴车,拉着砖从街上经过时,便有人问,盖楼呀?范唢呐很少搭话,剜别人两眼,抓住车帮往前拽,似乎比那头老驴还卖力。镇上有个老光棍气不顺,几天前还截住他说:“你个老东西,想讨个母驴啊?到时候,裤裆里那家伙不管用,跟俺说声。”他瞪圆眼睛骂:“坟堆里找你娘去!”

  手机就响了几声。范唢呐正犹豫是否回拨,却接到条短信:

  老范:明天下午咱见个面,有事情商量。霍一霆。

  霍一霆?范唢呐全身过电般哆嗦了几下,靠墙瘫软在地。他双手揪着前胸,呼哧呼哧喘粗气。丝丝缕缕的疼,正从心脏深处游过。

  女儿范丽丽死后,他和霍一霆有八九年没联系了。就是碰了面,谁也不搭理谁。女儿刚没了时,老伴儿整天哭。范唢呐没掉一滴泪。作为唢呐王,乱掉眼泪是让人笑话的。老伴儿常半夜坐起来,“啊啊啊”地哭。范唢呐常训斥老伴儿,哭啥哭?孩子反正没了,没了就是没了,哭不来的。几年后,老伴儿得了癌症,死前却对他笑了。她攥着他的食指说,我去找女儿了,你要喜欢呀!范唢呐的嘴角抖了抖,笑容没出来,眼泪却涂满了脸。送走了老伴后,他像变了个人,白天和人说着说着就开始走神,眼里还常有泪花。人家问,怎么了?老范!范唢呐就说:“昨晚的电视真感人啊!”到了晚上,他就学老伴原来“啊啊啊”地哭。他感觉这不是哭,是在和老婆、孩子说话。担心别人听到,范唢呐就咬着枕巾,“啊啊啊”变成“呜呜呜”。

  范唢呐没回电话,踱到床边,慢慢躺下。他忽然想到,昨天在街上刚瞅到了霍一霆。那个老小子,怎么还没化成灰?那身影远远晃了晃,拐弯不见了。范唢呐回家后,忽然受不了灰尘,就用鸡毛掸绑上木棍,屋里屋外掸来掸去。但墙角蛛网不能碰,蜘蛛可是老朋友!他晚上常和蜘蛛说话,这个小东西常躲到蛛网后一动不动,本以为它睡着了,可很快就在网上爬来爬去。这段时间,范唢呐总对蜘蛛说:“时间真快啊,丽丽的十年祭日马上就到了!”接着,他冲着蜘蛛伸出食指,瞪圆眼睛说:“十年!可是个大日子!”

  范唢呐挣扎着爬起來,踱到院子里。

  砖垛儿靠院子南侧码放,石材盖着塑料布。水泥和沙子堆在大门洞下,走路都有些碍事。但这些东西在他心里都有数,就是来串门的鸡蹬掉一块砖,他都知道。院墙顶上插着尖角玻璃,上面耀着无数个太阳。他在西墙的阴影里,坐下来发呆。这已成为习惯,范唢呐能对着院里的老榆树,发上几小时的呆。女儿跳湖后不久,他其实傻过呆过。那段时间,范唢呐天天站槐香镇大街上,扯住人的衣服问:“见了么?槐香山变成鸟儿飞了,飞了——”他接着双手向后乍起,忽闪几下,做个飞翔的动作。小孩子吓得躲,女人们侧脸抹泪。可这些事儿,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这几年,范唢呐似乎成为土墙阴影的一部分。他能坐阴影里几小时,脑子却不闲着。唢呐王的那些“风光”,会在他脑子里飘来荡去。十里八镇不用说,远的都有省外的主家呢。“呜哇呜哇”一吹,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吃的喝的自不必说,最后还有赏钱。伸出左手,就有徒弟递来根长杆烟袋,塞满上等烟丝点上;伸了右手,就有徒弟轻搀胳膊肘儿,问,去哪儿?若是拿指关节敲下桌子,那是该换茶加水了。

  他脑子里总有唢呐声,在槐香镇上空风般游荡着。

  在他最“红”的那些年,逢春节要唱七天大戏。演出前,范唢呐总要来上段唢呐独奏。他有大、中、小好几只唢呐,二三十公分长的三支子和黑杆子,到半米长的大杆子。吹“山村里来了售货员” “全家福” “一枝花” “社庆”,用的“花活儿”多,连奏、单吐、双吐、弹音和花舌等,都很绝。他还模仿飞禽和昆虫的鸣叫,都说像极了。

  吹奏的空隙,他还来回抖动嘴角。那嘴巴抖得像烧开的沸水。

  可是,唢呐好久不吹了。它们都睡在屋内的红木箱里。他偶尔拿出来擦拭摆弄几下,似乎在抚摸一段历史,还小声嘟囔:“想当年,我——”但话儿说了一半,似乎没什么底气,范唢呐就把后半句话儿,嚼吧嚼吧吞了回去。但他闲下来发呆时,嘴巴和心却是在“吹”的。他的眼神向斜上方飞,嘴唇如吃奶的婴儿,不自觉地蠕动。

  发完呆,范唢呐开始坐阴影里洗“戏服”。当年,他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吹着偷练的“抬花轿”,斗败霍一霆。现在,衣服没原来鲜艳了。他想洗好后晾干,找人再熨平整,到“事儿”上再穿。想到那件“事儿”,范唢呐用力搓着衣服,嘴角不自觉抖起来,竟抖出了满脸浊泪。

  他的哭没有声音,眼泪在脸上哗哗流淌。

  “霍一霆,你个老东西!找我干什么?”

  他“啪”地打了下肥皂泡儿,愤愤地说。

  二

  天暗下来。范唢呐感觉肚子里叽里咕噜叫。

  “看我晕的,还没提醒女儿吃午饭呢!”他进了正房的西间屋,念叨了声:“吃饭吧,闺女!”骨灰盒上有个小照片,女儿皮肤白皙,嘴角翘起,丹凤眼在盯他。女儿的房间还是保持原样儿。范唢呐常打扫。

  老辈有规矩,女孩是不能入范家祖坟的。女儿火化后,他开始是把女儿的骨灰盒,哆嗦着偷埋到路边。但那几天,他怎么也睡不着。女孩子自个在野地里,不害怕吗?他就拿了铁锹,借着月光,又把骨灰盒偷偷挖出来,婴儿般抱回家。

  范唢呐瞅着女儿,就着白水啃完凉馒头。又把手心里的馒头渣儿,扬起脖子倒进嘴里,才出了门。街灯亮起来,灯光铺在南北走向的深色石板路上,有雨后湿漉漉的感觉。范唢呐觉得石板路今儿有些特别,痛感清晰地从脚下传来。他甚至能感觉到石板缝隙的形状。这些疼痛链接了记忆,“刷——”地飞到日子深处。

  槐香镇有霍、范两大姓,祖上争斗出过人命。恩怨到他们这辈儿,也没掰扯清楚。两个家族的人,喜欢凡事都比比,就是母鸡下个蛋,也要比比谁的大。霍家曾出过个州官,后来范家有人当了县令,算是挽回些颜面。文革过后,霍家忽然冒出个“唢呐王”,就是霍一霆,闻名十里八乡。但没几年,唢呐王的称号却让范唢呐替代。其实他们本是同门师兄弟。可范唢呐感觉,师傅似乎一直偏向霍一霆,还把“宝贝”铜唢呐和女儿一起“赠予”了他。当年,范唢呐恨得牙根痒,深夜外逃。

  原来,他不叫范唢呐,是后来故意改的名字。

  他和霍一霆,跟著不同的响器班。那次,邻村桃花镇主家,同时请了这两个响器班。当然会有唢呐斗吹。一般情况下,看客们会鱼群般来回游动。但是,范唢呐忽然换上古代轿夫装,拿出了绝活“抬花轿”。范唢呐个子不高,干瘦精神、浓眉大眼,先是一阵乱吹,插空儿乱抖几下嘴唇,鸭嘴左右动、上翻下翘,夸张地斜眼来回瞟。待大家从四面八方聚拢,看到他化妆的脸和古代轿夫打扮,都哈哈大笑。

  接着,范唢呐停顿半分钟,深鞠三个躬,忽然大喊“起轿——”,便双手擎起唢呐,稍向天空扬起,“抬花轿”就开始了。唢呐杆和碗中间系着红绸,像上下窜跳的火苗。那唢呐声高亢、响亮,在桃花镇上空随风飘荡,又折返向下,落到家家户户的旮旮旯旯。范唢呐边吹边学轿夫晃动,两个膀子也抖得邪乎,大家鸭子般嘎嘎笑。那次,他还大胆用了各种颤音,特别是齿颤音和指颤音。抬轿的动作,轿夫行走、运动的模样儿,都让范唢呐“吹”了出来。大家随着他的节奏,伸长了脖颈跟着晃动。

  那次斗吹,人群彻底偏向了范唢呐。任霍一霆使足吃奶气力,仍成了截朽木,无法抵御对方的茂盛。霍一霆吹出一串绝望,唢呐声也柔软起来,最后只能瞪圆眼珠、跺脚叹气。当时都说,唢呐王易人了!至此,“抬花轿”随着新唢呐王的名声,开始迅速传播。谁家有婚丧嫁娶之事,都以请到范唢呐为荣。

  霍一霆斗吹败后,得了种罕见的嗓痛病。只要吹唢呐,嗓子就疼得火烧火燎,好几个月才痊愈。霍一霆卧床期间,竟拔掉满脸络腮胡,弄得脸上全是血点子。后来再接活儿时,他总是避开范唢呐,而且从来不吹“抬花轿”。

  范唢呐接着收徒,弄了个响器班。外村有个小伙子,叫霍源,和霍一霆根本不搭边。范唢呐开始不收,可小伙子三番五次来,范唢呐就想了招数,让霍源围着槐香镇跑步,一天十几里,先跑一个月。小伙子坚持了十几天,就喘着粗气离开了。可是,霍一霆收小伙子为义子,常一起在房顶上乱吹,呜哇呜哇的,他们吹“怀乡曲”,声音悲悲戚戚的。范唢呐就上了房顶吹“抬花轿”。有阵子,槐香镇让他们搞得鸡飞狗跳。

  很快,槐香镇历史上发生了最大的一次群殴。

  霍一霆带人砸烂了范唢呐的家。老霍脾气大,曾当过小学民办教师,因打学生被开除。接着,外出归来的范唢呐,带人去找霍一霆。双方真正拼上了,拉都拉不开。范唢呐揪着霍一霆的头,往大门口石狮子上磕。霍一霆咬掉了范唢呐的半只耳朵,还动了刀子。捅在肚子上,肠子都出来了。范唢呐浑身是血,卧倒在地。接着,霍一霆撇下老婆和左腿残疾的儿子霍格,逃跑了,多年杳无音信……有个春节,霍一霆才回来,穿着个黑呢子大衣,人模狗样的。他后来说,以为范唢呐会死掉,也不敢跟家里联系。

  范唢呐命大未死,后继续吹唢呐,名气越来越大。没有霍一霆叫板了,范唢呐有些趾高气扬。最牛的时候,他都让徒弟吹,理由还一大堆。范唢呐说,吹唢呐要看心情,唢呐的最高境界,就是给自己吹奏。

  范唢呐说得一套一套的。

  但范丽丽死后,他就很少吹唢呐了。

  谁家有喜事,高价请他吹“抬花轿”,范唢呐死活不干。开始,主家哄他说吹啥都行,只要你吹就行。到了现场,大伙起哄让他吹“抬花轿”,主家甚至多加钱。范唢呐收起家伙就走。慢慢地,十里八村的人就有些烦他了。他的响器班也散了伙。几个徒弟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加入别的响器班。范唢呐干脆什么也不吹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他常感觉心里冒火,就自己提着唢呐,围着镇子绕圈走,见谁也不搭理。有次下大雨,他竟毫无感觉似的,光着上身,硬是在雨中顺着大街,南北走了几个来回。他感觉裤子湿透了,贴在腿上,黏在裤裆里。

  他的唢呐声,似乎从槐香镇消失了。

  三

  这晚,范唢呐顺着南北大街,又来回走了两趟。

  夜色更浓了,天空像面碎镜子。范唢呐忽然看见霍一霆,这老小子现巨人状,瞪起牛眼,在天地间张开大嘴,灰褐色的舌头上下撩拨。范唢呐想冲他吼,却发现霍一霆不见了。

  他反复揉着眼睛四处看,摇着头,来到镇上的土戏台边。

  戏台不靠大街,台上坑坑洼洼,野草从台边冒出来。范唢呐自言自语着,顺着戏台旁的斜坡走了上去。又有唢呐声,从四周响起来,调儿欢快、节奏感强,人群从四面八方朝这儿聚拢,黑压压的一片。他站定后嘘出一口气,挥挥手准备演出,却发现人群不见了……范唢呐让连续的错觉,搞得有些慌乱。他双手静在空中,呼哧着粗气。

  范唢呐想模仿唢呐声,“呜哇呜哇”来几嗓子,但声音卡在喉咙里,没有发出来。

  四周好像罩着块灰布,远处的路灯,是灰布上的破洞。范唢呐脸色模糊,和夜色融到一起。他发现台上有两块青砖,表面摸上去有些松软,就左右手各抄起一块,“啪”地砸在一起。声音沉闷,青砖断开,灰色的砖末儿在戏台上弥漫……范唢呐踉跄了下,血撒着欢儿往头顶冲。他摔倒在地,脑袋晕晕乎乎。

  范唢呐抓着砖末儿和泥土,开始在脸上涂起来。他看看路灯,又抬头看看星光,有了种奇妙的感觉。他觉得灯光在无限延长,耀到天上。星星成了灯光的倒影。

  他呆坐了会儿,踱下戏台,顺着沟渠边的小路,踩着筛碎在地面上的树影儿,蹑手蹑脚地往前走。那路灯越来越近了,几只蚊虫围着灯泡绕圈圈,灯光却显得更加模糊。空气里流淌着奇怪的声响,丝丝缕缕从远处飘过来。他立住听了听,却什么也没有。

  他本来想向南走的,脚却拐向霍一霆家。

  最近,范唢呐在辉城见过霍一霆。这老小子在外野惯了,自己单独过,很少在镇上露面,说是对外包工程。霍一霆的儿子也死了,他老婆接着疯了。看见的人说,霍一霆的女人离开槐香镇时,高扬着脖子,踩着碎步,嘴巴里发出“呜哇呜哇”的声响,离开后再没回来。霍一霆只是春节偶尔回家,仍然穿得人模狗样。

  范唢呐本来想在女儿祭日,给她买点好看的东西。女儿从小眼光就高,一定看不上乡下和县城的东西。他就去了更远的辉城,逛遍几十家寿衣店。终于,他在医院附近这家,给女儿定了些新鲜玩意。出门的时候,在豆腐脑小吃摊前,忽然发现了霍一霆——面前放着碗白水,正在就着洋葱啃馒头。他们的眼神在空气中相遇。霍一霆站起来,张嘴想说什么,却只翕动了几下唇,就扭头离开了。

  当时,范唢呐向卖豆腐脑的老板打听。老板说:“这个人?姓霍,在医院附近撿破烂,倒卖点病号的礼品,好几年了!”范唢呐心里惊了下。

  霍一霆的家到了,里里外外没有半点亮光。

  这小子昨天刚碰见,难道没在家?

  院子四周是混搭的砖泥墙,墙皮脱得有些斑驳,上面土墙部分有道凹陷,下面的砖墙泛起白花花的斑迹。门是从外面锁着的。门口的两个小狮子还在。范唢呐想起当年的事儿,心里剧烈抖了下。

  范唢呐来到大街上,街灯全亮了,石板路更加耀眼了。

  他顺着大街向南走,边走边叹气。叹息声似乎有重量,砸得脚面疼。好几间门面房,都是他跟着盖的。这几年,范唢呐跟着镇上的建筑班干活。槐香镇的唢呐王,当起了建筑工,怎么说都滑稽。

  范唢呐走到桥上,扶着栏杆站了会儿。他努力低下头,眼珠有些发胀。河水缓慢流淌,月光在河面上凌乱地漂着。

  范唢呐又惦起“那事儿”,内心开始怦怦跳。

  他心里藏着个秘密——

  他要给女儿建一座,槐香镇最豪华的坟墓!

  地方给村长说好了,就在山顶上。镇南边的槐香山上,有很多坟地,与镇子遥望,像槐香镇的影子。他请村长喝酒,还说,在农村信用社存了钱。他不让村长说,但范唢呐明显感觉,最近给他说媒的多了。女儿的钱,一分也不能动!村长姓霍,“霍家是靠不住的!”范唢呐常给自己念叨。

  他已在山顶选好地方,干活的人已找好,马上就要动工了。土山要深挖,用砖和水泥填实,松软塌陷了不行。山顶那块地方,离霍家坟地不远,以后都有个照应。这些天,他没少去县城石材厂。坟墓的整体布局、石头颜色花纹等,都是他亲自选的。

  范唢呐摁住桥栏,努力直起身来,他抹了把脸,朝远处望了望。

  几个月前,他跟亲戚商量。亲戚劝他给女儿配个阴亲,农村都兴这个。他坚决摇头!

  范唢呐想着,就顺着田野小路,朝着槐香山走去。麦苗儿已泛黄,到处响着“沙沙”声,像传说里的游魂儿在说话。范唢呐心里发紧,几乎有点小跑了。他涂了砖末儿和泥巴的脸,在汗水混合下,成了发亮的泥杠儿。

  槐香山并不太高,西面是缓坡,陡峭的东侧靠着人工湖,湖边由石头砌成,有清渠连接赵王河的水。范唢呐爬上了山顶。

  他来到选好的那块地方,哭了起来。

  女儿刚考上大学那阵儿,范唢呐在老祖宗坟上,连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叉开双手对苍天大喊。他做梦都笑,走路膀子横着晃。女儿上的南方州城大学。接着听说,霍格也去了州城职业技术学院,狗皮膏药般贴上了女儿。后来范唢呐知道这事儿后,两个孩子已好了半年。膏药已难揭掉。

  范唢呐冲女儿大喊:“就是找个癞蛤蟆,也不能搭理霍格!你再敢黏糊,我弄死他!”范唢呐把女儿关进西屋,还拿着铁锹,追了霍格大半个村子……最后,范唢呐冲女儿大喊:“你死吧,你去死!”

  结果女儿真死了。女儿喝药自杀过,终于救了过来,却和霍格一起从山顶跳了湖。

  当时,范唢呐还在槐香山的矮枣树上,发现了一双鞋,丽丽和霍格每人一只,用红绳系起来,挂在树枝上,随风摇晃。

  忽然,范唢呐发现山下水塘边,有吸烟的火光。他心里一阵儿激动,对着天空剧烈咳嗽。

  “是老范吧!”山下忽然有人喊。

  听出来了,是霍一霆。

  “老范,正想和你商量事呢!我上去了,你等着啊。”

  霍一霆朝他连续喊。

  四

  接着,槐香镇的人常看到,霍一霆每天爬上槐香山。

  霍格火化后埋在山上。坟堆很矮,上面长满了野草。霍一霆把坟上的草拔干净,还拿着铁锹培新土。然后,就坐在儿子坟地边哭。霍一霆的号啕声,丝丝缕缕传到山下,让地里干活的人心慌。

  大伙儿都知道,霍格的瘸腿,是霍一霆用棍子敲断的。霍格小时候喜欢打架,还很馋,偷地瓜、茄子、花生这些,谁也管不了。霍格喜欢爬到树上吃。丢东西的村妇骂霍格,拿坷垃往树上扔,这小子就朝树下撒尿。别的小孩子,但凡有好吃的东西,霍格抢了就跑。终于有一天,霍一霆抄起根棍子,砸向了儿子的左腿。从那以后,霍格走路像划船。

  范唢呐不同意合葬,说霍一霆白日做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范唢呐还拿着鸡毛掸子,祖宗八辈地骂,把霍一霆轰了出来。

  霍一霆再去范家时,竟拿着把生锈的刀子,给范唢呐深鞠躬。他双手递过锈刀,举过头顶说:“捅了我吧!我也该有报应了!”当年,就是这把刀,差点要了范唢呐的命。范唢呐望着刀,气得浑身哆嗦,又把霍一霆轰出家门。

  霍一霆似乎很执拗,又拿来那件纯铜唢呐。这是师傅传给霍一霆的宝贝,据说是民国时期的老物件。范唢呐当年见过几次,看着心就痒。小海笛,前七后一的孔儿更圆润,铜管很细,上端的苇哨涂了银色……范唢呐瞅了眼放在木凳上的铜唢呐,又把霍一霆推攘出家门。

  他插上大门,霍一霆却在门外反复唱:

  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声价。

  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哪里去辨什么共真假?

  眼见地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得水尽鹅飞罢!

  这是师傅原来常叨念的词儿。范唢呐忽然想起很多唢呐故事,都是师傅讲的。他和霍一霆多年的恩怨,过电影般在眼前闪现。范唢呐长叹一声,竟湿了眼睛。接下来的几天,范唢呐发现,霍一霆常拿个榆木棍子,在槐香镇街上来回逛荡,走一阵儿,霍一霆就朝自个的腿击打几下。路过范唢呐家门口的时候,霍一霆会停下,嘟囔几句:“我的乖乖啊!”霍一霆目光专注,盯着范唢呐家的大门,四方黑脸有点痉挛般哆嗦,眼角皱纹里似乎存着泪花。范唢呐在门内喊:“滚开!”霍一霆接着走开,一会儿却折返回来。

  范唢呐一直在驱赶着霍一霆。

  但慢慢的,镇上的人感觉,范唢呐外轰的声音越来越小,慢慢没了底气。

  有天下午,范唢呐没出门,看着女儿的照片,说了一下午。

  他在女儿笑眯眯的眼睛里,竟忽然发现了恐惧。女儿小时候总不让自己抱。范唢呐喜欢喝酒,酒后就打老婆,醒后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女儿慢慢长大,但很少和他说话,女儿看他的眼睛,一直是惊恐的。范唢呐的心里,忽然火烧火燎的。女儿小时候,受了欺负,总不跟他说。后来他听老婆说,霍格被他爹打瘸,原因是丽丽受了窝囊气,那小子一直护着咱閨女!当时,范唢呐满不在乎地给老婆说:“小孩子一起玩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傍晚,范唢呐恍恍惚惚睡着了。老婆和女儿在梦里眼巴巴地望着他,但就是不说话。

  那天夜里,发生了更奇怪的事儿。

  午夜过后,范唢呐竟然听到了一阵唢呐声。他跑到院里仔细听,声音从霍一霆家里传出来,吹的竟然是“抬花轿”!那声音撒着欢儿,在槐香镇上空来回奔跑。

  那晚,唢呐声响了很久。整个槐香镇是醒着的。

  范唢呐终于同意了。

  五

  不久后,槐香山举行了盛大的合葬仪式。

  那天上午,天气有些怪,浓重雾气丝丝缕缕如棉花糖。范唢呐抱女儿的骨灰盒上山时,竟然感觉脚下走的是平地,槐香山在他脚下,似乎失踪了,消失了。

  槐香镇的人,包围了山顶。密密麻麻的人群,身影有些模糊。一切忽远又忽近。沧桑和往事,在奔跑的、静止的时间中浸泡。大人木桩似的在山顶伫立,这里一撮那里一堆的。几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在人群缝隙里追来追去。

  坟墓不大却精致,好看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墓碑是罗源红花岗岩,挂着红绸子,上面雕刻着“范丽丽、霍格夫妇之墓”,看着让人心酸。后面的墓地是方形的。周围有圈汉白玉栏杆,雕刻着好看的花纹。

  是同穴合葬。范丽丽搬到新“家”,和霍格的骨灰盒,葬到一起。

  范唢呐一身轿夫打扮,模样儿有些夸张。他右手平抬、左手叉腰,围着坟墓一直在绕圈圈。他原来花白的头发,似乎忽然全变白了,像头顶上落了层雪。霍一霆不知在哪里找了件灰戏服,松松垮垮的,有些滑稽。他的四方黑脸上,有泪痕和笑意。

  霍一霆转动脖子打量着人群,不停给大家鞠躬,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仪式开始时,他们手提唢呐,面对坟墓并排站好。他们的眼神先是往左上方看,然后“刷”地忽然扭头朝向中间,对了对眼神,互相点了两下头。太阳升起来,雾气开始消散。槐香山上花草的清香,开始变得清晰。

  忽然,范唢呐大喊:

  “孩子啊,今天是你们的大喜日子!起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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