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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科塔萨尔致敬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2637
青蓖

  一

  一个男人在公开场合宣称,许多女人因他口吐蜘蛛的才华爱上了他,蚂蚁们只能躲到窗帘背后偷偷笑,笑得翻不过身,并且蚂蚁越来越多,让窗帘像红幕布滑落下来。至于说到蚂蚁,你也可以理解为护士或性工作者群体。护士是因为他病得不清,而性工作者是可怜他的滑稽洋相。人人喜爱卓别林,他是戴礼帽拄着拐杖的绅士先生。我们也可以爱口吐蜘蛛的男人,但别把黑黢黢的长腿露在戏台下。

  林夏因为嘴唇薄,谈吐刻薄,被朋友们亲切地称作小寡妇。有一类男人,他们喜欢把动物交尾的照片发给女性,真正的露阴癖。林夏用左手拇指抚过下嘴唇,仿佛在餐桌上擦拭食物碎屑。她在话题之中转换,就像用手指拨过衣橱的不锈钢衣架般轻易,并且似是等待衣架撞击发出悦耳的声音。她把下巴往右侧突了突,三十度角(完美),碎发松散地垂在耳鬓,露出尖尖的耳朵。作为一只兔子,它足够撩人了。但作为一名有过不实婚姻的女性,她还欠火候,也许只是孤僻过头。

  她的外耳道洞小,飞个大点的蜂王就堵塞了,当然除了魔术师老是这里打个响指,那里抓把空气,然后从人的耳朵鼻子拉出丝巾,没有一只蜂王会对女人的耳朵感兴趣。她的前夫可就不同了,他喜欢把林夏耳朵竖立的尖而长部分卷下来,就像生菜卷烤肉或者白糖卷子。说是前夫也不甚准确,她把男人当丈夫,男人把她当姘头,所以弄了两本假结婚证敷衍她。很长时间她把耳朵卷下来,用创可贴胶牢,令她像香港TVB律政剧中戴白色律师帽的配角,一般指定给申请法律援助的被告,在重金聘请的主角光环下哑口无言。

  前夫被她逐出家门后(请注意:情感骗子等同猥亵者,差别于强奸犯,强奸是强者的蛮横意志,猥亵是弱者的下流方式),她把他的东西统统烧光丢光,从此他就成为一个出差在外,被吸毒者抢劫横尸街头的死人了。人人都知道她前夫是个什么东西,应该客气地说人人都知道她前夫“死”在外地,他的死亡是游离的,死亡地点随着她的心情待定。

  前夫死后,她常常梦见一只大公鸡,摇摇摆摆走到床前啄她的被子。她坐起来展开双手赶它,刚睡下一个随意挽着髻的女人,端着盘子也走到床前,把盘子放在被子上,给她从盘子中的茶壶里倒了杯热茶,她接过热茶一下泼在女人脸上,但女人嗔怪地用手去擦脸上的茶水。她泼她是看出她是妖怪,冒着白气的茶水泼在脸上若无其事,更证明了她的猜想。她正害怕怎么和女妖怪斗下去,闹钟响了。

  闹钟每天救她于危难之中,她也不可能奖励闹钟什么。最终每天凌晨五点她把自己闹醒。煮鸡蛋吧。客厅的电视被她上了白纸封条,封条上的毛笔字鬼画符一样。煮鸡蛋吧,每天凌晨五点起来她对自己说。她从冰箱拿出鸡蛋,一枚枚地放进不锈钢奶锅里煮两分钟。她严格监控燃气灶火苗大小和时间,为了不使鸡蛋煮破,放凉后重新收回冰箱中的鸡蛋格子,方便第二天继续煮。

  二

  等到弄明白跟踪她的是前夫,她想女妖怪把茶端给他喝就好了。他们相亲相爱,妖怪和骗子。她只是恐惧,他的执着跟踪会不会弄巧成拙,比如他突然显露露阴癖的毛病,或者偷窥欲的上瘾症状。他既然早就打定主意抛弃诚实,一切美德都是装饰窗上的仿真花。她担忧他的底线一再滑落。她的担忧不无道理。他最终出手了。她从单位下班走到玲珑巷时,前夫利用巷道狭窄的客观环境,火速跑到她背后并伸出手,把她的左耳从上至下快速卷了起来。几个放学回家的小学生在他们背后尖叫。

  她没有办法报案追究他的责任,因为他是死人了,虽然今天死在怡昌,明天死在淮都,后天也许只有基督徒才说得出那块葬地,她不能恢复“死”人的生命权,假装他是战争期间突然又回到家的阵亡战士。所以放任也是一大祸害,直接导致他的肆意妄为。他大胆地拦下她,用双手把她抽动的肩膀固稳,她战战兢兢双手真的被绳子绑住一样,双肩扭动而手臂安静地垂立,然后他开始展露恋物癖般的痴迷,双手各在她耳侧用拇指和食指抚弄耳轮,他沿着耳郭抚弄到耳垂时使力捏了一下,仿佛为引起她的触觉,她感到鼓膜处有股酸胀感。等到他用拇指、食指和中指从她耳朵突出部分,自上往下卷时,路过的小孩子吃吃地笑,大龄女青年翻个白眼骂句流氓,拽住认识的小孩书包带一并拖走。

  忍到极限时她四处在家搜武器,因为他已经狂妄地在家门口游荡,甚至试图跟她要换过的锁钥匙。邻居们跟他打招呼,似乎跟死人谈话是一种时髦或超能力,有个小孩还欢快地爬上了他的背。切菜刀有种泛着寒光的危险,剪刀又太锐利,晾衣撑容易被对方发现和抢夺,她择着武器考虑后果。最终从橱柜里摸出一瓶杀蟑螂的喷雾药,她拉開门冲着前夫就喷,前夫掩着鼻子落荒而逃。受此启发她找出有喷头的保湿水空瓶,把买回的朝天椒剁碎煮沸,放凉后把辣椒水灌进空瓶。等到她直感前夫从背后摸来时,返回头摁住喷头就对着他喷,少量辣椒水喷雾落进了眼睛,他骂骂咧咧地踉跄逃跑。

  她突然有了一种研发武器的冲动,现在凌晨五点起来后,她不再重复煮鸡蛋,而是交叉着双手抱在胸前,半靠着床头扫视房间,又下床走遍家里每个角落,唯恐有什么可制造秘密武器的材料被忽视。随后她发明用保温杯装花露水,等前夫出现时拧开杯盖,掂起脚尖往下一空从头浇下,前夫顶着一脑袋花露水熏晕整条街的狗。她甚至用钳子折弯铁衣架,自制了一把用黑橡胶皮包石头发射的弹弓,仅用过一次后感觉太小孩气,颓废地在门口健身单车器材上坐了半晌。

  后来她决定去买一种小的强力灯,直直地晃眼睛,用突然的强光造成短暂的视盲。她想周六上午是怀着憎恶的心情上街的,她渴望摆脱前夫的纠缠和怪癖,搜索各类武器以期解放日。日朗灯具店里她遇到了小蜜桃,鼓胀着喂奶期的一对乳房,正在挑客厅的水晶吊灯。小蜜桃问:亲爱的小寡妇,你最近可是忙着?说完并对她眨眨眼睛。她问忙着啊。她回忙着这没错。但她眨眨眼睛问她可忙着,说明她不止话里有话,而且似有误解她近期的举动。小蜜桃走过来用乳房撞了撞她手臂。

  难道哺乳的妇女都如此淫荡。她狠狠地想,狠狠地走开了。走出灯具店林夏被举着手机拍照的店员吓了一跳,她往右侧大跨步走出与招牌同框。她想他们可能正为跟厂家报销活动费取证。但与她有什么相关。她为什么要买小强力灯,还要制造一大堆武器,难道是为与前夫打持久战,还是她百无聊赖的天性?

  三

  福寿城属喀斯特地貌,山体崎岖林立,地下有多处溶洞,躲日本时用来藏家畜和粮食,但对于山里的马匪不管用,他们同样熟悉地形。她想这些马匪,怎么就没在雨水和地下水流经山体时,从大量溶解后崩塌的石灰岩溶洞跌下来,那就不用骑着马匹横冲直撞,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成为别处的几位老者。难道她是怪罪碳酸盐溶于水太慢,还是阴暗想要摆脱他们的心理?

  张头目原是三当家,政府招安后在水管安装公司当队长,每日踩着单车前往安装现场。屈老五长着一副憋屈样,两个女儿都嫁给了公家人,是普通的水管安装工。杨花旦原是大当家的压寨夫人,会唱渔鼓曲,没事就露一露文艺范,后来把自己露到某领导床上去了,大当家(此时的水管安装公司经理)听闻后当即中风倒地,从医院抬回去就只有头和左手摇啊抖啊,目光如炬的眼神萎了。但他终究与杨花旦离了婚,死前示意张头目侧脸贴近他的嘴,附在他耳边抖抖索索地说:离,不能同穴。

  八十年代初政府招安时,没有动用骆驼部队,而是成立水管安装公司请马匪下山,这在省里都是爆炸性新闻。八十年代还有马匪,并且占据磨子岭一带扰民,抢夺山民粮食家禽过着滞后的抢匪生活,只能说明福寿城是座延年益寿的城市,它的生活步调要晚于外面的世界,但它的现代化可在持续推进。同时福寿城是座讲究怀柔与和谐政策的城市,它把一帮年轻马匪引导成了安装管道的工人。

  张头目振振有词,问题出在大当家中风不久死后,城建口机关人员佯称能耐低,没人愿意出任水管安装公司经理,自一九九一年公司一直处于瘫痪状态。他相信大唐只要有皇帝,不管什么人当皇帝都能昌盛。屈老五始终用小眼睛注视着林夏,使得林夏不断低头整理办公桌,又不断抬头表示在听。她每次请他们坐在稍远的会客沙发上,以免被说话带出的口水溅到,并拒绝掉老男人凑近的尴尬。

  他们的诉求从发展眼光看合理,国家终会解决所有公民的养老,但现在不是所有机构拆除围墙,就能改造成园林式单位,植物的栽种得看季节,植物的兴茂需要等待。还得找对那把锄头和铲子。林夏强调说,你得找对适合挖土的工具,而不是所有锄头和铲子都使用轻便。国家没有新政说免除公民缴纳养老保险,她也不能建议把办公经费拨给他们买保险,然后机构里的人们阴沉的天气要把材料凑到窗前光亮里看,办公没有正常使用的电脑统计分析数据而花费时间跑腿取文件,工地巡查的管理人员没有工具车仅靠双腿走遍乡镇,现代化已深入生活所有人应该享受进步。

  那我们如何享受到本该有的退休工人的进步生活。张头目提高声调问。

  林夏答不出来。她不能说他们没有努力工作,年轻时忙于打牌和酗酒。她只能说,我已经建议过让家人先给你们买职工保险,待有政策再返退买保险的钱,若想少交点就买城区居民保险,只是退休工资低点。

  当初是政府没有指派经理,没有领导入主公司才导致瘫痪,公司没有发工资生活都困难,家里人跟着遭罪,哪有钱给我们买保险。屈老五粗红着脖子,情绪激动地说。

  好吧,林夏当作不知道他两个女婿想掏钱却被制止的事。好吧,全城有一大批倒闭企业所以政府没法开口子。好吧,那就维稳吧但不能制止她爱干净,身为公务人员也不能令她与老男人谈话没有局促。

  偶尔杨花旦半夜拨她电话,哭泣声抽抽噎噎,就像她为唱渔鼓曲清嗓子似的。林夏现在不再梦到大公鸡和女妖怪,但她也受不了半夜唱曲啊。她揉着眼睛迷糊地说,你别唱了,天还没亮呢。杨花旦唱得更响了,妹妹啊,我第一个丈夫死得早,后面嫁个丈夫又离了,儿子也不管,儿子不争气又没工作,我怎么活啊。林夏想调个骆驼队来团团围住她,让她在里面唱个够。据张头目说,大当家与她离婚是续着命他帮忙操办的,办妥离婚大当家那口气也断了。后面她大闹把她弄上床的领导单位,领导离了婚娶了她,可生的孩子又不是领导的,所以领导又和她离了婚。林夏把手机放在枕边,侧躺着耳朵贴紧枕套听,偶尔应和两声。她感觉房间里飘移着化过戏妆的女人脸,还有油彩的气味。

  四

  林夏收到一张邀请函,参加为期七天的才艺巡展,地点是青铜市的翡翠湖。她询问主办方其他参与人员名单,获知刘陵瑄也在其列。刘陵瑄,那个孔雀开屏的蜘蛛男。她想起那天和闺蜜在御颜堂夫妻房,她们泡在相对的木质浴缸里,她与小花椰菜谈论刘陵瑄和他口吐蜘蛛的才华,小花椰菜叹为观止。她在氤氲的中药泡澡汤里,坚持说刘陵瑄病得不清。你想一个男人嘴巴里爬出黑黢黢的蜘蛛腿,哎呀,想想就全身发麻。

  那天还发生了一件事,林夏裹着浴巾趴到护理床上,美容师们出房间准备做背部泥灸的产品时,小花椰菜说,让我看看你胖了没有,然后整个人匍匐压在她背上。她感到小花椰菜松软的乳房贴着她背上的浴巾,她呼吸喷出的气吹着她的颈窝。她有点不可理解,难道拥抱已是敞旧的礼节。小花椰菜贴得她很紧,双手环向她胸前时,她本能地用手臂隔开她。为了不使闺蜜尴尬,她抖声笑着说,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呀,不时拿眼睛瞟关闭的门。

  她可是与女人同室,不得已面对她们換衣服时,自觉背过身去的女性。她与她们说话,但是礼貌地背过身去。但大多女人并不介意被观看。女人每天穿穿脱脱,就像刷牙和向男人投去目光。美容师的脚步在门口响起前,小花椰菜起身趴到了属于她的护理床,头深深地埋进搁置头颅的洞里,头发散落一边。这是一个等待被砍掉头颅的姿势。林夏感觉女性遭遇砍伐,多数时候是生长得太茂密。

  也许她是感觉太多才掌握了某些才艺,令她受到主办方邀请。除非到特定场合,否则她不会轻易展露才艺。小花椰菜就央求过她,亲爱的小寡妇,你就让我看看你的才艺嘛……嘛……嘛……至少在她脑海中,小花椰菜对嘛字的拖音足够萦绕,都能令她心里的莲花盛开了。

  所以林夏对巡展感到紧张,但并不表示她不向往同类相聚。可大伙同桌,一起把筷子伸向瓦锅和碟子,端起面前的高脚杯和茶杯,她心里还是隐隐长了些蘑菇。因为特殊才艺伴身,他们在酒桌上看起来像准备召开森林运动会。她眼前的人张开白蛇身、蝴蝶翅膀、大象鼻子和梅花鹿脖子,还有刘陵瑄的蜘蛛腿,围着食物感觉要雄霸一方。穿着印度灯笼裤,吊着鼻环的白蛇姑娘,喝干高脚杯中的半杯白酒,戴上挂在耳边的面纱,摇摇晃晃站起来开始扭动着身子,舞动到主办方的周先生身边。周先生因女性的公开挑逗,挤眉弄眼显得挺不自在,双手握着酒杯把玩。白蛇姑娘拉他站起来,然后蹲下身,抱着周先生的双腿往上缠。大伙起哄站起来观看。周先生打趣地自嘲,太公开了,太公开了。但很快他就呼吸急促,直到白蛇姑娘的身子整个绞在了他身上。他们的头一高一低,看起来像个双头蛇怪。

  她的身体缠到周先生身上好像变长了。林夏不自觉地指出来。按白蛇姑娘一米六二的身高,弯弯曲曲缠绕到周先生一米七八的身体上,以长度计算是不能绕到周先生肩膀的。而且她有弄根绳子穿过白蛇姑娘的鼻环牵着走的冲动。

  周先生不也变长了。白蛇姑娘抛着媚眼说。

  白蛇姑娘的肚脐大致覆盖在周先生的隐秘位置。像是被咬了一口,他对白蛇姑娘说破的话感到慌张,双臂裹在白蛇姑娘的身体里扭动,白蛇姑娘笑盈盈地从他身上下来,又走回座位端起酒杯,周先生交叉着手揉搓着胳膊,好像是被蛇皮凉到似的,又像是为了搓散白蛇留下的齿痕。

  别理她,刘陵瑄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也许感觉站得太近,说完往旁边让了让。

  林夏警觉地退了退,腰磕在椅背上,一股麻痛溢上来。刘陵瑄伸出手,感觉要搀扶她,停顿几秒又缩回了手。林夏可不想待在他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口里吐出的蜘蛛,麻兮兮地爬到她的手背啊胳膊呀脸上,就是就近吐出蜘蛛丝来,也够她受的。

  五

  酒过三巡的餐桌,看起来像诗人脑海中的词语,兜兜转转经不起挑拣,不经意却又发现那一味。林夏喜欢一盘叫想象花煎鸡蛋的菜。盘子里的鸡蛋煎得金黄,想象花不是花的颜色,而是细丝样的翠绿茎叶,弯曲随意地缠绕在鸡蛋里,如音符在想象里波动。

  梅花鹿先生开口说话了,嘴巴里塞满食物嗡嗡嗡的,一点也配不上梅花鹿的美丽。他说林夏你喜欢想象花吧,然后殷勤地移动转盘,不顾大象先生正在夹一块臭鲑鱼。

  林夏咧嘴笑了笑,筷子摆在白瓷筷托上。

  梅花鹿先生急切地说,林夏你吃啊。

  林夏咧嘴笑了笑,说我吃饱了再有一丁点也会压垮我的胃,您请慢用。

  梅花鹿先生不站起来展示,他的长脖子才艺也够瞧了,整顿饭他的脖子一直跟着转盘转,有时都快凑到其他人脸上了。得有对食物多么汹涌的热爱,林夏心里感叹道,主动把食物分给她是多大的恩赐。

  大象先生有些娘和矜持,说话时左手五指并拢手掌面对嘴,以免口水或食物碎末带出,同时鼻子一抽一抽的,吸气时很用力,鼻头收缩变小,呼气时鼻头凸出去很长,脸部比例看起来失调。而且他的情绪很容易失控,脸常常处在被怒火烧旺的颜色,但他有意克制,这导致他的额头绷得紧,青筋鼓突。

  起初大象先生扭捏着不肯表演才艺,矜持地等待玻璃转盘带来臭鲑鱼,盘子转到面前停下,他迅速伸出筷子夹一筷鱼肉。小可爱般的蝴蝶女士央求也不管用。直到梅花鹿先生嘴巴一撇,鼻子里发出蔑视的哼声,因为他脖子伸得长,感觉那鼻息就喷在大象先生脸上。大象先生把椅子往后退了退,用纸巾细细擦了嘴,嘴巴哈口气到手掌上,嗅了嗅可有异味。然后站起来走到包厢空阔的地方,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只竹埙,放到鼻子前开始吹曲子。不得不赞赏大象先生的乐感,他用鼻子吹出的埙曲节奏丝毫不差。接下来他还表演了用鼻子吹陶笛、芦笙、巴乌和单簧管。林夏恍神了,怎么就联想到杨花旦十几岁时,被马匪围在人堆里,伴着二胡、月琴、手击渔鼓筒唱着《碧玉簪》的戏段,她手执筷子不自觉敲向酒杯和碗碟。

  周先生用手比划出暂停手势,大象先生才停止从身上变出乐器。如果他去做魔术师也不错,林夏想。现在林夏等着蝴蝶女士召唤蝴蝶了,心里又隐隐期待能不能换个花样,不要搞得跟神剧里的香香公主一样。可是香香公主张开了她的霓裳,大量的蝴蝶从打开的窗户飞进来,并且像是在抱团撞向她。蝴蝶女士的身体轻微颤动。林夏真担心她的小身体会被蝴蝶吃掉。

  蝴蝶女士说:那种撞击感是蝴蝶们的热情,它们习惯用剧烈一点的方式与我交谈。

  好吧,林夏心里想,你是无敌的。然后用余光去瞟刘陵瑄,按座位次序该轮到他上演拿手戏了。

  刘陵瑄讪讪地笑,他说我没法表演,因为此时我没有情绪。

  难道你还要和气功大师一样调整声息。梅花鹿先生撇嘴说。

  不是每样东西都能随便呈出来,才华贴近内心,当你能展现你的内心时才华才会奏效,否则它是劣质的临摹或模仿。刘陵瑄坚持自己的论调,却又显得腼腆地说。

  按照你的说法我们都是劣质的模仿咯。大象先生闷声闷气地说。额头通红青筋暴突。

  哥哥你伤到大伙的心了哟。白蛇姑娘围着桌子走过去,手搭在刘陵瑄肩上说。

  刘陵瑄打了个冷战,抖落了白蛇姑娘的手。白蛇姑娘不高兴地又走回座位。

  那就林夏来表演吧。蝴蝶女士微笑着打圆场说。

  我没法表演,我也没有情绪。林夏怯怯地说。

  大伙群体发愣,都直着眼光看着林夏。白蛇姑娘刚要张嘴,被周先生制止了。周先生站起来说到:今天结束吧,大家早点休息,接下来几天表演会很辛苦。

  林夏站起来时没站稳,往左边歪了歪,刘陵瑄伸出手又像要扶住她,却又缩回了手。林夏失去平衡地倒向刘陵瑄,她竭力扶住桌子一角,碰翻了一只碗。她蹲下身查看摔碎的碗渣时,耳朵擦到了刘陵瑄的裤腿上,等她站起来耳朵发烫变红。

  六

  太尴尬了。后面几天林夏挑拣着座位,坐得离刘陵瑄远远的。同时几天来,她都没法站上任何露天表演场。她看着白蛇姑娘梅花鹿先生蝴蝶女士大象先生收获成功,被各自的粉丝团簇拥。她似乎回到了儿时站在人群涌动的街口。因为父亲制止她穿短过膝的连衣裙,她怒气冲冲从家里走上悠然街,站在街口看见一切都感觉恼怒,然后她的胸口异常憋闷,她想张开口大叫但却喷出了一个小火球,火球烧着寿衣店前挂着的样衣,向当铺的布帘花圈店的鞭炮和花圈蔓延。

  悠然街平凡的下午被鞭炮声和火苗侵吞。躺在竹椅上打瞌睡的店主愕然看着火团,过路者更是揉着眼睛以为阳光太烈的幻象。林夏站在街口来回看着几条岔道,人们开始躲避着炸裂的鞭炮渣灭火,她像是没有意识到火球由她口里而出。只是人们奔跑喧闹,铁桶、瓷盆以及喊声塞满了耳朵,她觉得耳朵剧痛,捂着耳朵往流沙河边跑去。

  自那以后林夏的耳朵噌噌噌地长,很快长成了兔子形状的长耳朵。好奇的人们都盯着她看,大胆的人甚至趁她不备摸一把,直接的后果是引发她的怒火从口中喷出,烧着站在旁边的人们的衣服,他们只好就地打滚熄灭火苗。人们开始熟悉林夏的長耳朵和脾气,也就没人再提供喷出火球的情绪,当她成为一名公务人员后更是谨小慎微,并且学会了控制怒火,即使在得知前夫用假结婚证欺骗了她,也只是把他赶出了家门。在为数不多的几次特殊表演场合,她需要去回忆所有的愤怒,气呼呼直到让情绪充成一个球体,但喷出火球后往往令她感到异常难过。生活中有那么多不满意的事物,一个个被她的谨小慎微挤压,藏进许多够不着的角落,当她需要挖掘它们时,竟然有那么多足够她喷出火球。

  可这次林夏失利了,她的愤怒像小忧伤,散乱而铺张没法聚集。也许公务人员的身份使她过于自制,也许对生活的愤怒逐渐变得可疑——毫无用处的表达情绪方式,她想即使她每次喷出小火球,令她愤怒的事情并未得到解决。就像每次性高潮,最后跌落低处,身边的男人也不可能成为她,帮她度过低处的幽暗。

  四天来刘陵瑄也没有培养出情绪。林夏每晚到翡翠湖边散步时,总看见他在湖心亭中跳舞,与其说跳舞,不如说一个人在召唤大神。林夏透过一路垂拂的柳树枝,远远看见刘陵瑄如乌干达巫师,只差旁边摆上动物头骨和皮毛,她可不想成为插满铜钉子的人形雕像。刘陵瑄看见她走过时,总面对她走过的方向注视着她,月光里他的眼神澄净。林夏有点困惑,但她的困惑够多了,那就随他念念有词跳大神吧。

  第五天晚上的月亮有点诡异,或者说林夏才发现月亮变化那么快,不停地从月牙变成满月,又整个被暗色的云朵遮盖,然后从另个方向露出小月牙,渐渐长满又被云朵遮盖。也许她从来没有认真看过月亮。她观望过湖、山、街道和人,却很少抬头仰望,即使仰起头也不过停留片刻,没有什么头上的事物真正吸引她的注意。而今晚她抬起头,是因为她走过湖心亭时,看见刘陵瑄的手脚动作缓慢,头朝上仰望着天空。她停下脚步,好奇地抬起头看他在看什么。

  她突然很想和人谈一谈月亮。于是她返身走回通向湖心亭的栈道。

  你有什么困惑吗,这几天都无法集中精力释放才华。刘陵瑄远远地和她打招呼。

  什么才华,不过是种技能,就像杂技表演。林夏客气地说。

  他们的才是技能,只要靠长期训练就可达成,而你需要通过内心感受,然后把你的内心展示给人看,所以你的是才华。刘陵瑄继续望着月亮说,你看这月亮变化无常,却又如太阳恒久照耀,云朵永远吞噬不掉它的光芒。

  你说得太文艺了。林夏头脑清醒地说。

  可你不可否认我说的。刘陵瑄注视着她的耳朵。

  林夏想起恋物癖的前夫,她想她得搬个家。然后又想起杨花旦,她手腕背部的脂肪瘤越长越大,她害怕得要死所以一打她电话就哭,她劝过她想办法弄个医保,实在不行她就帮她付手术费,只要她别再给她半夜打电话唱了。至于小花椰菜,她的确令她有些困惑,并且还未想明白。

  你整天都召唤大神咋还培养不出情绪。林夏问。

  哈,你以为我在召唤大神?也许吧。刘陵瑄捂着嘴偷乐。其实你可以试试用意念控制你的情绪,然后让火球被你所用,倾力去表达你的想法。

  林夏望向湖堤上的野菊花,一簇簇迎风摆动,和水面吹动的波纹,令翡翠湖变得动荡。只有黑夜中的路面被月光笼罩,才显出沉静和幽美。她内心的感受变化频繁,多数时候无法掌握和描绘,但愤怒不是唯一的情绪,她想为什么不倾力表达更多。

  七

  第六天翡翠湖边的露天表演场人头耸动,许多小孩子端坐于父亲头上,不过他们离得较远,近处的是具有冒险精神的大孩子,以及经常在广场转悠的流浪汉。周先生令主办方的宣传做得声势浩大,前几天的重复表演带来视觉疲劳,他们急需压轴之作结束青铜市的才艺巡展。

  林夏站在舞台中央,既然选择做一次探索,她必须全力以赴。她凝视前方,视线穿过驾着父亲脖子的孩子,看着天边立体像是凸出来的云朵,所经历过的情绪一点点从身体角落积聚,汇集成悲伤、喜悦、孤独、怜悯、崇敬和鄙视,它们搅合成没有界限的圆形,卡在她的胸口等待喷出。她第一次平静地感觉到小火球的热度。她想象着身体如输送给养,情绪一点点顺着血液和经脉流畅,带着隐隐的不安和跃动。她闭目调动意念,所有的外界声音成为抵达内心寂静的媒介,她第一个念头是莲花,它在她安静的时候常常在心底开放。她开始用意念推动小火球,它顺着食道、喉咙、嘴巴吐出来,在空中如一朵盛开的红火焰莲花,然后她不断吐出小朵的野菊花、太阳花,还有细丝般游动的想象花。

  小孩子们都惊呆了,在父亲头上张开着嘴巴。父亲们摆出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沉默地一会盯着林夏的嘴巴,一会盯着林夏的耳朵。刘陵瑄站在台下不远处,“啪啪啪”地开始鼓掌。掌声很快传染到翡翠湖边的各个角落,使得柳树枝受到惊扰般摇摆不定。那些垂钓的人坐不住了,因为湖里的鱼游得欢快,但不靠近河岸,如果把钓钩甩得更远,大鱼就会使劲把垂钓的人拖入湖底。

  林夏从来没有感觉情绪可以这样饱满,而且不再是负担,她记忆和想象中的花都将从她的口中盛放。她将目光移向刘陵瑄,带着感激之情向他点头致意。他直直地望着她,眼里充满喜悦和鼓励,突然张开腿半蹲下身,双手松弛地握着拳头,举向空中学猩猩擂胸口的姿势。她笑出声来,因此带出一朵一朵九瓣的欢笑花。

  林夏在小孩子们的挽留声中退场,刘陵瑄擦身走上舞台。现在轮到他表演口吐蜘蛛。林夏曾猜测他是否事先把蜘蛛放入嘴巴,压在舌头底下,当他张开嘴巴,大蜘蛛慢慢地伸出黑黢黢的腿。即使他的蜘蛛如她的火球一样,都是由身体积聚的能量产生,也可能是些暗黑的情绪和毒素,日积月久化作蜘蛛等待被吐出来。

  刘陵瑄绕着舞台各个方位,伸出舌头给前排的大孩子检查,证实嘴巴里无异物。林夏以为接下来他会跳大神,像他在湖心亭练习的一样。他却异常安静地站在台中央,似乎在散发磁场,因为她隐隐感觉到一种孤独交缠。他用一种腼腆和凄然的方式,冲她微笑一下,开始张开嘴巴。没有任何铺垫,一只黑腿的蜘蛛在他的舌头上缓缓爬行,很快就会爬出第一只腿。正面的观众惊呼出来,小孩子们夹杂着害怕和好奇,父亲们往后退了退,他们等待一长溜蜘蛛如科幻电影里的蝗虫或臭虫,席卷大地般地如潮水涌动。

  但只有那一只蜘蛛,缓缓地爬行,伸展着它的八条腿。它似乎被惊呼的人群吓住,探出两条腿缩回去,一会又忍不住伸出腿,又小心翼翼地收回去。这世间只有这一只蜘蛛是从人体吐出来的,它孤零零地被吐出来,不久后死去。等待下一次刘陵瑄再吐出蜘蛛,也将是唯一的那一只,它们不会碰面,只有各自的命运。林夏看着刘陵瑄张着嘴,嘴里含着那只蜘蛛,任由它爬行和尝试,眼睛却望着她。

  她突然明白刘陵瑄无须任何铺垫,他需要的只是感知,他在月光里跳大神不过是吸引她走过去,走到湖心亭与他谈话。他需要的只是感知女性内心那股动情的东西。他知道那股东西会如蜘蛛死去,所以他吐出的是蜘蛛而不是更为明亮的物。然而他那么凄然地望着她,帶着一种明知故犯的忧愁和歉意,就像她未产下的孩子,眼巴巴渴望被她留下。

  她迎着刘陵瑄的目光,一点一点走到舞台中央。他们站在舞台中央像两座孤岛因地壳碰撞相遇。她只要迎上去,碰触他的嘴唇,他可能会像童话里丑陋的癞蛤蟆,变成一个快乐的王子。她近到能听见刘陵瑄的心跳,似乎能看清蜘蛛的眼睛,她只想这刻把柔软的唇送到刘陵瑄的唇边。刘陵瑄伸出手把林夏接纳入怀,双手不由自主捏住林夏的耳朵,由上至下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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