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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秋的慢时光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2680
晓秋

  一片薄云漫不经心地飘过来,横在太阳面前。满地的阳光就没那么明媚了,但也只是不明媚而已,薄云的缝隙和边角漏出的光线像颜料一般,把那一片天勾勒得有些妖艳。闭着眼睛倚坐在墙根的米秋感觉到了眼前一暗,她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却“呼”地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一个男人站在她跟前,好奇地看着她,好像她是一只在阳光中蠕动的虫子,他在细致地观察这只虫蠕动的每一个频率。男人笑眯眯,表情丝毫没有因为米秋过度的反应而有所变化。

  从地上跳起来后米秋的第一反应是去看不远处的草丛里,那十几只叽叽咯咯的小鸡还在不在,这是她无所事事时的任务。

  小鸡是娘买的,买来往院子里一放,对米秋说,以后它们就归你管辖,你生活质量的好坏取决于它们健康的程度和成长的快慢。米秋不可思议地看着娘,闹不明白这又是唱的哪出戏,难道娘期望她用这十几只小鸡仔来创业,把小鸡养大后生蛋,再蛋生鸡,鸡再生蛋,生生不息,藉此打造一个庞大的鸡的帝国,由此而打造她的人生?米秋“扑哧”一声笑起来,但这声轻笑还没荡开便遇了娘那极度严肃的审视的目光。米秋赶紧拢住笑意,眨巴着眼睛,开始愁眉苦脸地看着那几只毫不畏惧陌生环境,收着毛绒绒的翅膀,踱着官步四处打量的小鸡仔。在家闲待了几个月,她都不知道怎么保障自己的生活,现在,居然要操心起这一群小家伙的生活,还要撑起它们的未来。她长长叹了口气。娘懒得听她叹气,用睥睨的眼神看看她,转身出门,找她的那群牌友去了。那可是真正的牌友,一帮各行各业退休的老太太,不玩麻将,因为麻将有筹码,不管大小,对这些时间多金钱少的老太太来说,总是有些奢侈。于是自发地组成“双拖”阵线。每天午饭一过,便互相串联,最多的时候,能串到三桌。可见其规模之巨。

  偶尔,有一桌三缺一的时候,米秋就被娘强拉去充数。米秋其实会打拖拉机,若这也有段位的话,她至少也有六七段,还是三拖,那是她在大学里跟同学点灯熬油练出来的功夫。但娘和她的牌友并不知道她打拖拉机有这么高的造诣,只看她该出大牌挡住下家时偏不舍地丢出去最小的,该打单过渡对家时,她出双,一副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模样。老太太们打牌多上心啊,哪由得了她这个“新手”这么随性,谁跟她对家都恨不能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牌,一个人拿两家牌狂杀对手,这是两军对垒的大事,真要是刀枪相见,糊涂一下可是命都要没了的。米秋无视对家的怒目和吼叫,依然悠然自得地按自己心意出牌,好像对手的卧底,阵营是这边,所向却是另一边的。一开始,大家都当她不懂规矩,乐意让她凑这个数,却不愿意跟她搭档。娘不得不跟她在一个战壕,谁让这猪一样的队友是自己的女儿呢!跟娘一个阵营里几个回合之后,娘明白了,不是米秋不在状态,也不是不上道,她就是故意捣乱,用拖后腿甘愿认输的态度来抗拒这种毫无意义的填充。她不是螺丝钉,不能见缝就把她钉上去,就算把她强行钉上去,那也不是合套,她这颗钉也是随时会崩出来。到底是米秋的娘,又是资深牌友,打了几把就明白了,再看米秋不经意时握牌收牌展牌的利落劲,绝对不是表面上刻意而为的新手的忙乱、拖沓与迟疑。米秋可是娘的女儿,岂能不懂米秋的意思,但也不能揭穿啊,那样不是打自己的脸?只能装糊涂咬着牙往下扛,不抱怨不跺脚了,没用!只是脸上阴得都快滴水来。 米秋看在眼里,心里暗笑,照旧不紧不慢地看牌出牌,丝毫没有要顾及一下娘情绪的意思。

  就这么断绝了娘意欲培养她为后备军的念想。

  但她没想到的是,娘会扔给她十几只小鸡,这么小规模的鸡群,与其说是用来打发她的时间,倒不如说是娘对她的绝地反击。米秋知道,娘那些牌友中,已经有好几个人要给她介绍男朋友,比着赛似的,你说是某主任的儿子,她说是某局长的娃,反正没一个是不带职务不带衔的,像一捧一捧放在面前的金子,每一捧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米秋就有些不明白,小城里,政企商界,但凡有点职务带了衔的人家,那鼻孔都要朝上长的,怎么他们的孩子就个个屈就到要人介绍的地步?而且还是她這样的——相貌勉强说得过去,个头勉强,身材还偏瘦,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上过一年多的大学,但大学肄业,又实在算不得多光彩的事。就这么点捉襟见肘的资本,叫她怎么面对那一捧捧金子?她只能任着娘说,什么态都不表。娘的眼里,这是谁都没瞧上的意思了,就有点着急,不是嫌女儿闲在家里,是担心心高过了眼会错过合适的人,心高没用,踩在云端里再软乎也还得跌到地上,不能等到摔骨折了才想脚踏实地,那只能跪着生活了。娘一想到未来米秋的狼狈,就心疼不已,女孩子读书多了还真能读出愁字来,哪像自己这辈人,能读个初中都已经是正经的秀才了。

  娘再不愿米秋整天待在屋里看书,大学都死活不肯上了,还装什么看书样子,早点寻个好人家嫁了,也不枉一段好年华。娘这会儿说话不刻薄,还有点儿文化味,到底是有点文化底子的人,做了许多年的会计,从繁复的数字里钻出来也没把自己算计成一个古板的人。相反,一旦抛开那些纷扰不休的数字,她的行事倒有些浪漫飘逸,与会计的身份绝对不符。娘觉得,不要米秋看那些无用的书,让她多出门接触外界才是首要,母鸡一样老趴在窝里不见天日,只有长虱子的份。

  娘急,米秋不急,她才二十出头,不担心自己的前程。可娘说,二十岁放在过去那就是老姑娘,得求着人来娶不说,还得看娶的人的心情。米秋把笑憋到肚里,她不能提醒娘,隔壁的小露姐姐结婚时也是二十岁,娘说小露这么早就嫁人,是因为在家里太不受待见,而小露爹娘又死活不喜欢她,才急于把她推出去。

  米秋可不敢说自己也是不受娘的待见才叫娘这么急,娘听了准要甩她一个巴掌。打小,娘给她的巴掌可是不少,不过米秋不记恨,娘的巴掌总是带过来的风很大,落到身上却很软。巴掌和巴掌的含义是不一样的。

  米秋也不拂娘的意,像只蜗牛似的,慢慢腾腾跟在娘的身后,由着娘折腾,反正是亲娘,再怎么摔摔打打也会忍了气力,装柔弱无力,决不会一猛子把她摔个四仰八叉。

  男人的身躯没那么高大,但足够挡住米秋看向草丛的目光,这让她不得不先仰着脖看他。“嘿,你好!”男人仍是笑眯眯的模样,长得不算帅气,但还比较好看,气质文雅。因了这份文雅之气,辨不出他的年龄。

  米秋平整了一下脸上的失措,尽力挤出一丝不那么平坦的笑容。

  这时候,不急不恼的太阳到底拂开了薄云,阳光便水泼一样,“哗啦”一下从头顶灌下来,地上瞬时就又明晃晃一片。男人背着手,也背着阳光,米秋看到阴影如同一块云翳落在他的脸上,使他明媚的笑容有了一层不那么明媚的意味深长。

  “我是齐梦之,咱们是邻居,我家就在那儿。”男人侧转身,指向前方挨近水稻田一幢孤单的房子。米秋有些讶异,那幢房屋是高中一个学妹家,她认识学妹的父亲,一个高个子、清瘦的老头,好像是从县某局的领导,没有有些人的神气活现,见人总是一脸的笑意,让人非常有好感。学妹的母亲是闲在家,却像是做了官似的,眼界颇高,逢人聊起来,总是有意无意贬损别的人家。那些退了休的老太太们对她是有些不屑的。至于学妹本人,从来都是勾着头,话极少,无论在学校还是在上下学的路上相遇,都是独自一人。不过学妹高中一毕业,就进了外贸公司,挺火热的一个单位。米秋不知道学妹还有这么一个哥哥。

  刘梦之的大方让米秋重新陷入懵懂状态,这个突如其来、横空出世的邻家哥哥,怎么就知道与她是邻居?她也许是来走亲戚的呢,也或许是个流窜人员呢,再或者,是个——乞丐呢?米秋不服气地想。

  “你是米秋吧!”刘梦之的眼神真是有穿透力,他的话与米秋的内心做了无缝对接。米秋更愣了,不知如何回应,感觉自己像只小老鼠,被诱鼠夹上的饵诱着,一步步靠近,就差诱饵被夺走后的那一声“啪”了。

  米秋被那臆念中的“啪”吓了一个哆嗦。忽然间想起自己的任务,心又抽了一下,赶紧躲开刘梦之的目光,往不远处的草丛看。除了一块皱皱巴巴的绿色,就是水一样荡漾的阳光,视线中根本没有那几只叽叽咯咯一直停不下来的小鸡仔。米秋不自知地“咦”了一声,没理会一旁的刘梦之,就那么一边往前走一边抻着脖子往草丛两边逡巡,一副专注于事的装模作样。

  米秋注定是个空想家,做实业,她用画画的姿态,只能说姿态很美,效果很差。十几只小鸡,她看守了一个礼拜,把小鸡们每天的喂食和作息都写在纸上,几时喂水,几时放粮,几时带出散步,听多长时间的音乐,甚至跳什么舞都给规划得一本正经,她严厉恪守着一个做大做强预备企业家的基本素质。但即使这样,小鸡仔还是一天比一天少。等娘看出来情况不妙时,米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小半的兵力——就剩下十只小鸡了。

  娘傻眼了,米秋也傻眼了。娘有了前车之鉴,认为米秋还是故意的,很生气,把剩下的小鸡仔统统拢进大篾筐,端到廊沿下。篾筐有些奇怪,底宽,肚子也大,口却比底要小。米秋跟在娘在身后,伸着脖子去瞅篾筐里受到惊吓正叽喳乱叫的小鸡,有些心疼地说,娘,放到篾筐里太挤了,对它们不好。娘不理她,又从屋里捧出一把米撒进篾筐。小鸡们顾不得身上的米粒,你拥我挤地低头啄米,有些小鸡素性不低头了,就直接去啄旁边小鸡身上的米。

  娘,这样养出来的小鸡不健康。家禽要散养才对嘛。米秋说。

  娘忽然爆发了,怎么就不健康?我生活了多少年我不知道怎么养鸡?不健康它们都还活蹦乱跳地在这里,不比你丢掉的那几只,生死还不明呢——不,肯定都死了!它们才几天,在外面哪里会自己寻食?我养你都二十多年了,你还不是在家……

  娘忽然意识自己在说什么,一下子住了口,脸上的表情由愤怒忽然就变得有些讪讪的,她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米秋。

  米秋这时已经侧过头往院门口看,门口很空荡,没有经过的人,也没有走丢的小鸡独自寻了回来。院门左侧,一株来历不明且正在成长的泡桐树苗嫩绿着宽阔的心形叶子,安静地倚靠着院墙,守候着它暂时无人惊扰的时光。一只麻雀从门口飞过去,又飞回来,像是雏鸟的试飞,扑扑腾腾,惊慌而忙乱。米秋很想跑过去看看麻雀由拙笨地扑腾到自由地飞翔还需要几个来回,还有多少距离。

  娘,我以后少吃点,省点给它们,不过不能省得太多,一天少給我几粒米就好。米秋收回目光,使劲眨了眨眼睛,眼里的那层水雾迅速蒸腾掉。她用清亮的眼神看着娘,笑着。

  娘缓了口气,佯装出一丝不耐烦,就少几粒米不是太便宜你了?

  那要怎样?米秋瞪大了眼睛,难不成你真要饿死你亲闺女?

  娘白了米秋一眼,行了行了,少跟我贫了,你爱干吗干吗去,反正是女大不由娘。又忍不住叹了一句,我现在相信你是真读书读傻了。

  米秋愣了愣,讪笑道,娘你都哪儿跟哪儿啊!

  娘赋予了米秋人生第一次创业的梦想与希望,但她又像手执魔棒的巫师,梦想才刚刚种进土里,还没来得及发芽,就被娘一挥魔棒,一切又都复归之前。当然,小鸡们还在,被娘圈在院里一个小小的范围里,依旧毫无心肺地叽叽喳喳,整日整日晒着它们对生活的满足感和幸福感。这些小鸡是米秋梦想存在过的证明,也是她希望幻灭的证词,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十只无法消弭的痕迹。娘坚决不让米秋再带它们出去看世界,她说小鸡们的世界就应该巴掌大,再大就迷了路回不来了。娘只允许米秋拔些草回来扔进小鸡们“巴掌大”的天地里,其他的,是再不肯让她做了。米秋明白,娘肯定认为自己丢失小鸡是存了心的,这是对她的戒备,防火防盗防米秋,是娘为小鸡们竖起来的警示牌。

  被剥夺了对小鸡们的看护权,米秋着实萎靡了一阵。这其实是件很奇怪的事情,按说她已经非常用心了,谁知道所用之心非所用之地呢,她居然从来没数过回笼的小鸡数量,甚至迟钝到无视小鸡阵容的由大而小。也难怪娘会生气,怀疑她的用心,这确实有动机不纯的意味,就像陪着那帮老太太打牌一样。

  你就是百无聊赖!娘用鄙视的目光看着米秋说。米秋实在佩服娘,一个退休多年、六十来岁的会计,居然成语还用得这么溜。“百无聊赖”对表面的米秋而言,是事实。

  娘是真理!颠扑不破的真理!对娘的“结案陈词”,米秋只能无奈地接受,反正娘最厉害的招数也就这样,拿的是鸡毛掸子,用的却是裹着鸡毛的那一头,再用力气,最多伤个皮,甚至连皮都伤不了。但米秋得配合娘,常常要装出受了伤还能自理的样子,不然,倒是用了力气的娘被自己的反作用力伤着。

  要不你还是出去找人鬼混去?整天在家里,真不怕窝出一身的虱子。娘说。

  米秋以前是爱玩之人,高考前学校的倒计时大牌就挂在校门口的传达室旁边,只要进出学校大门都能看到那块醒目的牌子,越来越少的数字让人越来越有紧迫感。米秋在这种紧迫感中反倒隔三差五地跟几个同学跑出去看电影,参加些莫名其妙的沙龙,或者骑自行车去山里的水库游泳。反常得有点不像话。娘那时真急,急还不敢跟米秋发脾气,米秋的情绪比她来得大多了,一个不顺心,不吃饭,摔了手里的东西拎着书包直接走人。娘时常眼泪汪汪,跟爹说这样鬼混下去可咋办?或者,又不知道去哪儿鬼混了。“鬼混”成了米秋出门的标签。这样说得多了,连时不时回家的大哥大嫂都听烦了,有一段时间直接不回家,说是要等米秋高考结束再回来。还是爹了解米秋,安慰娘说,米秋本质好,出不了事,也就是学习紧张了,释放一下。米秋觉得爹就是比娘睿智,娘只看到表面的她。

  娘啊,你就这么放得下心来,都主动让我出去鬼混了?米秋明白,娘其实是要她出去走走,只要出了门,总是有地方可去的,某个同学那里,街头巷尾的哪个摊位上,看一场电影,再不然,还是窝进图书馆……反正,只要出门,娘看不到的地方,都是“鬼混”。

  随你随你,怎么混都行,只要不窝在家里。娘急着去打牌,话音没落,人已经拧身出了门。

  米秋叹了口气,在家待了些日子——她有些恍惚,竟不记得自己在家到底待了多长时间,清楚的是她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越来越不受娘的待见。娘都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还没嫁的动静呢,已经是急于被泼出去的姿态。看来“待字闺中”远远不如“待嫁”来得温暖和体贴。

  从縣图书馆出来,天已经开始下雨,雨不大,标准的“绵绵”细雨。这样的雨落不到米秋眼里,她抱紧刚借出来的书,扎进了细雨中。雨是“润物细无声”的那种,有耐心得很,米秋走得不紧不慢,似乎也很有耐心,但一段路之后,她的衣服到底还是被润湿,头发已经挂上雨珠往下滴落。一个瘦弱的姑娘,在大街上被淋湿的形象总是显得狼狈,更容易落入人的眼,这让那些有先见之明、早早备了雨伞的人有了优越感。

  穿过三个街口之后,就是街边了,人终于稀疏,再走一段路,越过铁道口,然后再走个十来分钟,就到家了。米秋不怕淋雨,打小她就喜欢在这样绵密的雨中穿行,爹不说,娘也不阻止,他们都随便米秋在雨水里折腾,只是最后熬一碗姜汤米秋是必须要喝的,这没有商量的余地。出了城的米秋越走越慢,简直就是雨中漫步了,她想戴望舒《雨巷》里的那位丁香姑娘,结着愁怨何不索性抛开油纸伞,素了面素了心面对天地,或者那丁香一样的愁怨就随之消散了呢?

  只管低了头去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未发现身边多了个人,替她撑着伞,走出去好久,才意识到雨停了。抬头看到头顶上撑着的一把伞,还有刘梦之笑意昂然的脸。

  都淋成这样了,怎么就不知道避避雨?撑把油纸伞也行啊。米秋惊讶,刘梦之怎就看出她的思绪在《雨巷》里呢?

  米秋不好意思地往外挪了挪身子,刘梦之给她撑了伞,一半身子已经有些湿了。我反正已经是湿透了,回去要换的,你别再淋湿了。她说。没说出来的话是自己喜欢雨,还有不习惯与一个男人共一把伞。

  刘梦之没勉强,看米秋抱着的书,却完好地用塑料纸包着,知她还是对天气有预见的。收了伞说,打伞确实有些累赘,不如和米秋一起体验一下淋雨的感觉。

  米秋说,还是打上伞吧,有伞不打不怪异吗?我是因为懒才不喜欢带伞,这不是好习惯,但我还是习惯了。你可别淋病了。

  你小看我!一场小雨能放倒一个曾经的老兵那不是笑话嘛!刘梦之不以为然。

  呀,原来是前兵哥哥,失敬失敬。米秋抱了抱拳,不提防书从怀里滑落。

  刘梦之把书拾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纸,擦拭着塑料纸上的泥沙,擦净递给米秋,笑道,《静静的顿河》可不是本好啃的书,我当兵前一周时间看了不到一百页,恁是没把人物的名字记住,自己想想都害怕,就放弃了。

  米秋也笑,于是你就去当兵了?我要是看不下去也只能扛着吧,没机会去当兵了。

  看不下去就去操练你的小鸡军团。

  米秋情绪有些低落,哎,我娘看不上我……

  我本来还打算跟你探讨养鸡的事呢,结果好些天再没见你和小鸡军团出来,前两天遇上你娘,一问,才知道你被夺了“兵权”,梦碎了吧?

  米秋笑起来,你又不养鸡。

  刘梦之没笑,谁知道呢,人被圈定的未来好没意思,倒是看不清的人生充满了风险和乐趣。

  米秋叹气道,我的人生就是模糊的,可我看不到乐趣在哪儿。

  刘梦之这次倒笑了,你怎么就对号入座了?

  娘果然比米秋更有养鸡经验,圈养的小鸡一天天长大,褪去鹅黄的绒毛,翅膀长出的毛变硬了,背上则是斑块一般稀疏的毛,个个样子都丑丑的可爱。最为关键的是,十只小鸡全部安然,没有失踪的,没有得病的,也没有因打架斗殴死于非命的。米秋不得不臣服于娘的手段强于她的事实。娘不屑地说,这么小儿科的事还要用手段?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米秋只好闭嘴,如果拍马屁都不在点上,那她说什么都是无益,不如乖乖地保持安静,继续缩到娘看不到的位置,免得不小心又惹了娘不知道哪根筋,败了她老人家的心情。米秋搬了把小椅子,坐到二楼的平台上,有阳光的日子,她还是愿意坐在这里看书。说看书,总不那么纯粹,发呆的时候比较多,也看看远方,最远的远方到底有多远?她其实很想再出去看看,只是娘不舍,连爹也不允。娘宁愿她在身边兜兜转转,帮她找一位知根知底的婆家,而不肯再让出门到远方,远方充满了未知的风险,他们不敢想象这风险的降临。米秋清楚爹娘的想法,她只是装着不明白。

  阳光细细密密平铺下来,在微微荡漾的春风里散发出一股青涩的味道。湛蓝的天空辽阔而宁静,米秋在这种静谧中觉得恍惚,好似时间忽然静止,静止在现在这个片段,看不到从前,亦不知晓未来,只剩下无所适从的自己。

  两只麻雀从屋顶飞下来,几个盘旋之后稳稳落在平台的角上,完全无视米秋的存在,你啄我我啄你地嬉闹起来。米秋想哪一只是那天试飞的小麻雀?褪去一身稚嫩,小麻雀娇小的身姿敏捷而流畅,它们有种天然的对于天空的适应。相比之下,人的成长过程如此漫长而曲折,需要极度耐心来呵护的生命又是如此脆弱。天地万物,除了此消彼长,剩下的,都是用来互相依衬和比对的吧。

  米秋起身,正待要靠近些,想确认一下两只忘我交流的麻雀到底是不是数天前的雏鸟,还没迈步呢,麻雀已发现局势的变化,双双飞离,撇下米秋惆怅地看着它们欢快飞远的身影。

  米秋!

  米秋向下看去,刘梦之站在狭小的弄道,挑着一对塑料桶,手里拿着一个塑料勺子,惊异地看着站到了平台边缘的她。米秋还是第一次见到形象不一样的刘梦之,一件褪色的蓝涤卡外衣下摆一截是湿的,裤腿挽着不一般高,袜子帮扯得老长,还是没能盖住内里绿色的秋裤,脚上的解放鞋依稀看得出是黄绿色的,鞋边一圈被红土糊了一层。这模样,说是个纯粹的农民没有人会不信。米秋愣了一会,笑着说了句,是有点范儿!刘梦之知道是在说自己的装扮,他低头看看,意识到模样是有点滑稽,也笑了,说了句你快当心脚下,太危险了。又解释说去给菜地浇水了。米秋说知道,这样子难不成还能上T形台?

  因为属于城郊地带,这一片都是自盖房,且盖房的时间长短不一,最长的有快二十年,最短的,不过一两年。随着自盖房的越建越多,一些空余的地方就被勤快点的人家开发成了菜地,一家种上了菜,接下来就会有第二家、第三家,没多久,连大路边的一点空隙一年四季都被各色蔬菜覆盖,绿色葱茏总比一色儿的红土更赏心悦目。所以,种菜也成了周围住户的一项生活愛好。米秋家的菜地不远,就在屋后的马路边上,是爹退休前在娘的强烈要求下开垦出来的。

  刘梦之说,你家菜长得很好!

  米秋有些得意,我爹侍弄的。

  哪天跟你爹请教一下。

  那你真找对人了。米秋忍不住大笑,想到自己笑得有些突兀,赶紧收起笑。你妈还给我爹传授过经验呢。她说。

  爹从一开始种菜就很用心,但奇怪的是,无论怎么倒饬,他种什么都缺了点精神,不像别家的菜那般气宇轩昂,赏心悦目。爹不以为然,说赏心悦目有什么用,吃着有精神才是真的行。话是这么说,爹还是不自信的,去跟那些菜种得好的人讨教,得出的结论是缺肥。爹果然卖力,一点犹豫都没有,隔一月往地里浇一次人工粪,那连着好几天都不散的臭味引起邻居们的不满,纷纷过来抗议。爹没办法,从种地的人家里要来了些稻草烧了,撒在菜地里,不光稻草灰,其他植物的灰他也撒下去,连蜂窝煤他都碾碎了往地里撒过。正应了“业精于勤”,不管是不是正道,反正爹孜孜不倦的精神终于感动了这片狭小的贫瘠的土地,看着长起来的菜再不是让人沮丧的蔫黄,而是葱绿和水灵,在一片盎然的绿色中尤显出色,也开始“赏心悦目”了。爹的成就感油然而生,骄傲起来,以为自己已经懂得了伺农的要领,居然不顾娘和大哥他们的反对,与人合伙承包了附近一块池塘,养鱼,种藕。爹到底只是一个退休的乡镇干部,不是专业农民,也没有经营的头脑,到了收成的时候,爹分得了几筐莲藕和一筐鱼之后,便被合伙人用了几个托词给挤出来,失去了“承包人”的身份。那几筐藕和鱼,爹原本自己要挑到街上去卖,结果还未到菜市场就被熟识的人拦下来用“批发价”给全部“批发”走了,投入、产出与预期严重脱轨。好在,那时所谓的投入,更多只是爹的退休时间和同样“业精于勤”的对池塘的看守,金钱和技术,只能说是有胜于无了。

  米秋忽然觉出自己与爹的相似,有对事物的热情,而无实质的技能,比如她养鸡,貌似很浩荡的声势,结果几乎是溃不成军。娘对爹的总结,是“眼高手低”,还不如她的“百无聊赖”。娘对她算是嘴下留情了。

  今天好天气,怎么没去图书馆?刘梦之眼色真是极好,看米秋在平台上就地而坐,却不再说话,眼神也空茫起来,便换了话题问道。

  借来的书没看完。阅览室的杂志还没有上新。米秋回答。

  哎,米秋你下来,跟我去给菜地浇水,怎样?给我家菜地浇完水再来浇你家的。

  米秋咧咧嘴,这是个不错的提议,娘只不太愿意她窝在家看书,她做其他的事她也不会太阻拦。

  刘梦之让她等等,他回家去打水。米秋说,就在我们家打吧,离得近,也方便。

  打上水,刘梦之挑着水在前面晃晃悠悠地走,米秋拿过刘梦之浇水的塑料勺,在后面跟着,双手搓转着勺柄,技术不精,勺子不时掉落到地上弹起来砸到刘梦之的小腿。刘梦之的步子稳,并不受影响,他偏转头看米秋,说再这么摔下去,一会儿该用手捧水了。

  米秋说傻啊,用手泼不是更好?

  也是,实在不行,直接扛起桶往地里倒,又快又有效。刘梦之认真地说。

  两人遂笑起来。

  这时的太阳落在了地平线上,西边天空的霞光水彩画一样绚丽。黄昏的气息正慢慢荡开,远处一列黑色的货车像一只快速蠕动的长虫,吐出一串灰白色的烟雾,哐哧哐哧地又从视线中消失。一辆载重汽车失忆一般,把自己当成火箭,从身后并不宽畅的马路上呼啸穿过,腾起的尘灰弥漫成一道辽阔的横幅,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淡开。四周倏地安静下来,没有狗吠,也没有顽童打闹哭叫的声音,黄昏的喧闹退潮一般,一下子退出到很遥远的地方。米秋有些呆愣,像从一个世界跨越到另一个世界,远处明晰的天空和苍翠的山色,近处参差的建筑和葱茏的林木,还有脚下的红土,在她的意识里竟成一幅层次分明的水墨工笔。而面前挑着桶的刘梦之,则如同剪影,融进黄昏。像电影里的某个镜头,拉开之后的定格,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简单而静好。

  经历了那么多黄昏,米秋从没觉出黄昏的美好,这一瞬间的感觉,让她心忽生感动,生活需要打造,但并不是你想要去打造成什么样就真的会成为什么样,自然而然的适应有时候未尝不是一种态度。

  刘梦之放下桶,从米秋手里拿过勺子,见她一副被惊住的模样,说道,没见过这么美的黄昏?这其实很平常,只是你没放在心上,身边很多美好的东西就会自动被屏蔽。

  米秋说刘梦之你是哲人。

  刘梦之笑笑,不说话,弯腰认真给垄上的每棵菜浇水,那种平淡、肃穆与安详,如同有了年月的老人,与时间有着最为贴切的交汇。

  跟刘梦之给菜地浇了一次水,米秋觉出这种平淡生活的味道来,生活原来并不在于什么形式,而是你有什么样的心态。

  不知为什么,娘又开始忙起来,忙着给米秋介绍男朋友。这次可不仅仅是口头上的询问,而是直接带着米秋上阵“操练”了。起初是哄着米秋跟她上街,去某个茶馆坐坐,就“恰好”逢熟人与某个男孩,简简单单一介绍,娘与熟人聊得不亦乐乎了,剩了米秋与男孩一旁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各自趴在桌上发愣。有男孩老成些的,主动找些话题,米秋也配合,两人天南海北,聊得热火朝天。娘以为这是有戏了,回去的路上一试探,米秋一脸茫然,说这不是帮你撑面嘛,不然你又说你女儿是一木头,光知道戳那儿不动,就随口跟人扯几句呗,跟感觉有什么关系?我买东西还得跟人家卖东西的砍价呢,是不是也要问问有没有感觉?娘一听,泄了气,沉着脸只顾往前走,不再理会米秋的招呼。米秋倒像是用尽了力气,走不动了,跟娘的距离越拉越远。

  再下去,米秋不肯再陪娘上街,明明就是去相亲,她哪能还颠颠儿地装没事人一样坐在那儿等人相看?娘生气,素性跟她扯了那层遮掩的幕布,说,你就不能迁就一下我?哄我开心开心?再说,万一就碰上了对眼的人呢——对,那叫一见钟情!

  米秋说,娘,一见钟情那是童话!

  娘欢喜地说,你就是童话啊!

  米秋无奈了,这样尖锐又有童趣的老太太不多见,她着实恼不起来,但现实中又哪来的童话?娘活了大半辈子,居然跟她说一见钟情,可见是真急了。

  娘说不动米秋,又不甘心失败,为了米秋的终身大事,她把相亲的地点搁在家里,米秋不是喜欢宅在家嘛,她就让人到家里来,看与不看,都由不得米秋了。

  米秋有些烦躁,娘这样的迫不及待,到底是担心她的终身还是嫌弃她是多余的人?

  被堵在家里让人相看的感觉越发不好,像要被买卖一样,虽然相中与相不中对米秋的意义是一样的,但娘很在意,她的兴奋与沮丧像浪潮与沙滩,无论潮涨潮落,沙滩与海水都是分明的。

  米秋无人可诉说这种苦恼,她沉默起来。她的沉默就像一块石头,坚硬而幽暗。

  刚认识米秋时,刘梦之就时不时来找米秋聊天。米秋以为,刘梦之这是借着她跟尽快从前的生活接近吧,毕竟三年的部队生活,完全改变了他的生活节奏和生活习性。娘那时还是蛮欢迎刘梦之,能有人跟只知道埋头看书的米秋说话,娘觉得是好事,至少米秋不会看上去总那么孤单吧。有时隔几天没看到刘梦之,娘还会问一问,那份热情还真是有点“像一把火”。给米秋介绍对象前,刘梦之已经来得不那么多,米秋还没什么意识,娘有时却很刻意地给米秋会说刘梦之妈妈的一些“趣”事儿,当然那里面有很多贬损之意。米秋也所谓,听娘说话,只要不关乎自己,她也并不往心里去,反正跟她总没多少关系,若是认了真,总是有些负累。

  像是要补偿一段时间来得稀少似的,这段时间,刘梦之来找米秋频率加快了,每次都拿着一本逻辑学来向米秋讨教,他在自考,剩下两门课程,其中一门是逻辑学。之前的一次聊天中,米秋吹牛,说她逻辑学的好,但还是不能很好的应用,学术上的逻辑与生活中的逻辑到底还是差距很大。刘梦之当即说,他最烦的是逻辑问题,以后有这方面的问题就来请教了。米秋大言不惭地说没问题,只要不跟她套用现实就好。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定下了刘梦之这么一个“关门弟子”。

  说是来讨教,但关乎逻辑的话题他们交流的并不多,刘梦之说他小时候的事儿,从军前后的故事,说部队的生活,也说在部队服役的三年里的希望与迷茫。刘梦之说得多,一副要把自己摊开让米秋了解的架势。相比之下,米秋的话少很多,她不知道自己跟刘梦之能说什么,每个人都有着不一样的过去,但她对于过去的知觉并不特别明晰,若说过去是一张白纸,而她所知晓的则只是白纸上一些固定的点,有更多跳跃的点她捕捉不到,无法完整地将那些点诉说出来,只能静静地听着刘梦之的过去,那是她连想象都无法达到的生活。除了说和听,他们还有着很多的静坐,时间成为他们之间唯一的媒介。而米秋和刘梦之,也并不因此尴尬,他们像多年的朋友,目光迎对时会坦然相视一笑。

  在刘梦之眼里,米秋像块碧玉,哪怕是没有被打磨的模样,外表的拙朴并不能掩盖她的素净与温润。但他内心总会有探询的欲望,这欲望有时很轻,有时很重,轻时若浮云,重则如磐石,压在心里,让他有无法呼吸的疼痛。米秋丝毫觉察不出刘梦之的情绪变化,她自诩是一棵狗尾巴草,只在自己的世界招摇。

  米秋,我问你件事。偶尔,刘梦之试图单刀直入。

  不要问我为什么不上大学。米秋说,她没有想要防备刘梦之,但偏偏,就防住了。

  刘梦之果然不问。其实问与不问,真相似乎就在那里,只因出自他妈妈的口,他总是不那么深信。

  你为什么不爱说话?刘梦之问。在他眼里,米秋像个谜,他忍不住想要往深处探询,米秋的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

  米秋却是一派茫然,她从不觉得自己话说得少,娘以前说她是个话唠,谁要娶了她,这辈子要被烦死。大概,是她在刘梦之面前话少了些,错给了刘梦之这种印象吧。她认真想了想,现在的自己确实话很少,能跟谁说?她对有些事的模糊,曾也询问过娘,娘特别不耐烦的样子,说日子都是向后看的,老想以前那是老人的事。米秋想如果现在都想不起来,等老了她岂不是又没事干了?再问爹,爹倒是一脸慈爱,话却跟娘如同一辙,我年轻时也經常想不起来很多事,等慢慢老了,那些事想忘都忘不了。米秋只好不再去爹娘那里打探什么,岁月是条河,不用她刻意打捞,属于她的事物总会在某个时段从河里飘荡起来。也许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米秋才意识到那个曾经能欢快地独自大声唱歌的自己,好久都没有出现过了。

  我从小就是话痨噢,你只是没见过而已。我娘都说谁要是……米秋顿住,跟刘梦之说谁要是娶了她会被烦死这样的话,会被笑死的吧?

  真想看到你话痨的样子。

  很烦人的。想到自己喋喋不休的样子,米秋不好意思起来。她记得还很年少的时候,跟着娘去舅舅家做客,近两小时的路程,她从上车就没停过说话,娘不理她,她分饰不同的角色,自己跟自己说话,演话剧一般,表情丰富,热闹非凡,竟惊了周围数人,默默地看着她一个人表演。娘被米秋的不歇声气弄烦了,呵斥了几次,她没安静两分钟又开始新一轮的自说自话,甚至有时候不光语气、声调在发生变化,还有情绪和动作,偶尔,娘还会成为她的道具,被她左揉右搓一番。就这么一直折腾到下车时,娘倦得不行了,她还精神得很。

  刘梦之听罢大笑,说这么个可爱的小人儿,你娘真舍得啊!

  米秋低了头,轻声道,娘累啊,她其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刘梦之忽然伸手揉了揉米秋的头,柔声道,你个小丫头啊。

  米秋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躲开刘梦之的手。抬头看刘梦之有些不自然的神情,米秋笑了说,不要搞乱我的发型。

  刘梦之没笑,显然他一点都不想要这个台阶。他愣怔地看着米秋,眼神有些复杂。

  米秋……

  什么?

  我……想,和你说件事。刘梦之迟疑着。

  米秋不说话,静静等待着。刘梦之是个成熟的男人,米秋的心里,这样的人轻易不会向人表达自己的内心,哪怕刀山火海,也会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所以她不能不郑重起来,免得破坏了这份信任。

  刘梦之却犹豫了,有些话一旦说出来就再收不回来,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好了。

  米秋看不出来刘梦之内心的挣扎,她只是单纯地喜欢与刘梦之这样安然的相处,彼此不打探不深究,像某个河段里两只相遇的鱼,摇摇尾巴,触触唇须,再各游各的。

  是……一个很要好的战友的故事,你会听吗?

  战友当兵前有个女朋友,是县里一位领导的女儿,在县政府当打字员。父母介绍的,是看中女孩有稳定的工作,还想通过联姻能让父亲有更高的职位。战友虽然对女孩没有感觉,可敌不住家里的压力,他选择去当兵,是想让女孩主动选择离开,这样他就可以坦然面对父母。但他低估女孩对他的感情。三年里,他给她写的信只有廖廖几封,每封信里还都差不多内容,就是训练任务重,工作忙,她要是觉得这样的生活单调和寂寞,她可以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女孩却真心待战友,一周一封信的频率,每月都去战友家帮着照顾。怕战友在部队辛苦,津贴不够用,给他买些日常用品,又寄营养品,还有一些换季的衣服。战友其实很害怕,他怕自己会软下来——事实是他真的说不出分手的话。可是感情这东西就是很奇怪,他说不出分手的话,却依然爱不起来。

  刘梦之说着停下来,埋下头问,米秋,你要是我战友会怎么做?

  米秋听得认真,或许同为女子,她更感动女孩儿的痴情,用三年守候一份看不到前程的情感,该要忍受多少委屈,耐得住多少寂寞。她对那个面对这样痴情守候而不肯委下身子的男孩有些怨愤。见刘梦之问她,想都没想,夺口而出,要是我,就接纳,感情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现在没有,不等于一直没有。他当初既然可以为了父母接纳,为什么不能为了一个真心待他的人而接纳?人这一生,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碰得到自己喜欢又偏偏喜欢自己的人,倒不如从了一份爱,也算是不枉付出真爱的人。

  刘梦之没说话,许久他才抬起头,不看米秋,继续说道:

  战友复员后,过了快一个月才在父母的催促下去了女孩家,女孩的父母很生气,冲战友发了一顿脾气,这种面子上的事不是最实质的,但人们总喜欢把这种人情世故的表面工作用来作为某种衡量,却不肯细思这背后的根由。女孩父亲替战友家做了很多事,男孩父亲的职务待遇,妹妹的工作,还有其他亲戚的一些事务,都是在女孩的央求之下。替战友家里做了这么多事,还不懂感激,女孩父亲觉得战友不是个通懂人情的人。战友不想太快把婚期定下来,又使女孩父母大为不满,担心女儿的将来会受苦,就试图劝说女儿放弃这个婚约。女孩坚决不同意,跑来战友家哭诉。战友父母被激怒了,他妈妈甚至以死相逼,说若不肯娶这女孩,她便不要活了。在这场较量中,战友显见是孤家寡人,所有家人和亲戚都说他不懂知恩图报,没有人觉得他在这场婚约里是最大的受害者,他们不会考虑他的感受,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应该接受和承担,因为这一切都是那般美好,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战友在这四面楚歌里,终于准备要屈服了。

  再次停顿之后,又长长呼出一口气,刘梦之这才看定米秋。米秋这时已经呆了,当刘梦之战友成为她思考的对象之后,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想象一个被多种情感绑架的人内心苦痛,那简直就像是数把钝刀在身上切割,痛得迟钝而漫长。

  其实……其实感情太过执着就偏狭了。米秋有些结巴,她为刚才说的话有些歉意,若是一个旁观者都不能客观地面对一件事的本质,只是断然为事件做不负责任的“总结”,就未免太不公道。她现在是真有心希望战友能有温和与妥当的解决方式,伤害不是没有,但可以做到最小。

  可是什么样的伤害才会是最小的?在以一对十的对峙中,牺牲那个“一”或者才是最安全的。这样一想,米秋忽生心痛。

  刘梦之却笑了起来,米秋你不知道多有戏剧性,就在我战友准备屈从现实时,他的生活里却出现了一个女孩,他们的交往并不多,可是我战友还是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她。你说人的命运是不是很奇怪,会有很多阴差阳错发生,爱情错开了一步就再也不能互相喜欢,能在相遇同时还能相爱真是人生里最大的奇迹啊!

  米秋也惊异于这剧情的变化,她问道,现在呢?你戰友怎么样了?

  刘梦之伸出手,再次揉揉米秋的短发,轻轻说道,我想他应该有选择了。

  什么资源都是有限的,在一定的空间范围里,人脉资源更是如此。娘终究只是一个退休好几年的会计,能认识的人也就那么多,当她因资源的匮乏安静下来时,米秋终于松了口气。娘似乎比米秋更为疲倦,保持对一件事物的新鲜度和兴奋度并不那么容易,何况作为主角的米秋还消极到让她发狂。

  娘的松懈让米秋有种重获自由的快乐,她不再用娘的暗示,骑着单车往外跑,早上出门,傍晚归来,跟正经上班族一样。不在娘跟前晃悠,至少能让娘做一个安心称职的牌友。娘懒得问米秋整天整天的时间用在哪儿,问了又怎样,米秋忽悠她已经成为一绝,最多也只能掏出那么一星半点儿来,这一星半点儿,还是明明白白的,就是没有什么事,她是安全的!

  娘自然知道米秋是安全的,那个“跟同学鬼混”的借口根本没能瞒住娘。娘跟踪过她,看着她候在县图书馆门口等着开门。娘不由輕叹一声,心里又酸又涩,对米秋的执迷也只能随她而去。

  日子总算安静下来。米秋早出晚归一段时间之后,见娘对她不再有兴趣关注她的人生大事,才又回复之前的宅,只有看完借书之后,才又出去晃上一天。

  时间是指缝的沙,再密的缝也挡不住细沙地流,流走的沙堆积在一起,就是一段时光。不知不觉中,娘养的鸡在米秋的忽略中初现成年的样子,不但在院子咯咯乱飞,还时常大摇大摆地进到屋子里,到处乱拉,毫无品性可言。米秋觉得这些鸡目中无人很正常,毕竟是没有逻辑思维的动物,又没经过严格的训练,想它们懂道德守规矩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但娘的烦躁比米秋预想的要大,她像忽然间患了洁癖一样,手持条帚急吼吼地追赶拦截进屋的鸡,同时清理它们随处可见的粪便。见米秋瞅着那些明明被赶出去还习惯性装模作样的鸡,一副很欣赏的模样,娘就火了,把条帚往米秋手里一塞,勒令她来打扫战场。米秋不服,才嘟囔了一句“又不是我养的鸡”,娘的眼睛就瞪了起来,指着那些鸡说,就是你一开始带坏了它们,才让它们这样肆无忌惮。

  米秋乐了,娘,鸡是你养的,它们被圈在院子里的时候,你没给它们训话说不让进屋啊!不受拘束是它们自由的天性,你忘了以前还有只鸡跑到楼上趴到我床上生蛋呢。

  娘愣住,你怎么记得这事儿?说完又赶紧道,哪有这事儿,想象力不要太丰富了,讲笑话哄你娘呢!

  米秋也愣了一愣,是啊,她根本就不记得曾经有鸡在她床上生蛋的事,但她夺口而出的瞬间却分明是看到某个点由模糊变得清晰,然后一气儿冲进她的大脑,没等立稳,又直接从她口中蹿了出来。

  算了算了,你不想打扫就别扫了,还是出去鬼混吧,让我耳根清净些。

  得了赦令,果然放下条帚,搬出自行车,准备如娘所愿,出去“鬼混”。

  娘又说,要是跟人出去玩,最好是跟同学一块儿。不是同学的,就算是认识也别跟着往一块儿混,免得生些是非出来。

  米秋奇怪地问,哪来的是非?娘你一个人胡思乱想什么呢?

  我……这不是提醒一下你嘛!怎么地,我拉个警报都不行?娘白米秋一眼。

  行!米秋无奈,娘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她困惑,但她实在想不出来,自己能有什么是非缠身。

  这时院门口传来喊声,梦之!梦之!

  娘的脸色微微一变,迅速看了一眼米秋。米秋放下自行车,跑到院门口,见刘梦之的妈妈站在院门旁正向院里张望。看见米秋,刘梦之妈妈脸色有些古怪,好像一张褶皱丛生的陈年旧纸,既想展平,又怕展平后会因年深月久失去韧性而脆裂。

  我是来喊梦之的,家里有事让他回去!刘梦之妈妈对米秋说道,她的脸上到底还是泛起了微微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又浅又迅疾。

  米秋有些惊讶,想起是好久未见过刘梦之,这种忘却自然而然,像轻风掠过河面,像雪花融于发梢,或许会有淡淡的痕迹留驻,却不易让人察觉。

  哎呀,你可真会找,梦之来我们家干吗?贫家寒舍可比不得县政府的大楼房。娘跟过来,手里还握着条帚呢,边说着话边有一下无一下地在地上乱扫,明显不太想搭理人的样子。

  米秋觉得娘态度不够端正,人家只是来找儿子,不过来问问,娘怎么这么冷漠?她接着娘的话说,阿姨,刘梦之没来我们家噢,我也好些天没见过他,不知他的课程复习得怎样了?

  一听儿子不在,刘梦之妈妈神色放松下来,脸上被阳光洗过一般,哗啦一下绽出那种得意而又甜腻的笑容,嗨,米秋你是不知道啊,我家梦之可忙了,他们单位领导就信任他,很多事都爱听他的意见,他还要下乡采访,领导说他的文章写得好,有想法。你看他一直这么忙这么忙,都停不下来了,米秋你是不知道,再过两个月他都要……

  妈,你在这里做什么?刘梦之妈妈果然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那种,话像水一样密不见缝。正说得眉飞色舞,被手上攥着一把韭菜走过来的刘梦之给打断了。

  看到儿子,刘梦之妈妈脸上的飞扬不见了,嘴里嗫嚅着,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刚才的水流被无情地截住,脸上讪讪的表情像被一下子贴上去似的,迅速而生硬。

  哟,梦之你可真够勤快的,上菜地去了。可让你妈受了惊吓,以为你让我们家给藏起来了,这不,正上我们家找人呢。娘停止扫地,讥诮道。

  娘,阿姨只是过来问问,你别乱开玩笑了。知道娘不喜欢刘梦之妈妈爱炫耀的那个劲儿,但娘的直接还是让米秋有些难堪,尤其看到刘梦之尴尬的样子,看他妈的眼神都带怒气,更是于心不忍。

  哎,梦之妈妈可不是第一次来咱家找,咱家又不是那个百慕大,还能把梦之经常吸得没有踪影。

  米秋差点笑出声来,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需要有多少能量储存,才能记得住“百慕大”啊,那可是太平洋上至今未能破解的世界之谜。

  刘梦之跟娘和米秋道着歉,道着别,埋了头径直往前走,根本不理会旁边的妈妈。米秋有些纳闷,以刘梦之为人的周全,总不至于因为妈妈来找他这样的小事而在人前失了礼数。

  你啥都不懂,就光知道同情别人,没瞧见他妈妈那得瑟样,了不得啊?一次一次跑到咱们家来,儿子都这么看着,这妈都做成什么样了……哦,说你,好人你都做了,娘是坏人是吧?你胳膊肘往外拐得舒服,有没有想过娘的心情?你以为我是老虎啊,随随便便就张口咬人?

  等刘梦之和他妈妈走远,娘又发作了,条帚往地上一扔,竖着眉头,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米秋骂道。

  娘的动作实在有些浮夸,米秋看出她并没真的那么生气,只是刚才米秋当着外人让她有些下不来台,她不过是借机发泄一下而已。米秋忍住笑,抱住娘的胳膊,一本正经地说,娘,老虎也不是随便咬人的,除非饿了。

  娘白了米秋一眼,往外扯她的胳膊,米秋不放,娘,你说刘梦之妈妈上咱家好多次,我咋不知道?

  娘“哼”了一声,我直接把她赶走了,这种女人,得了点势都不知道姓什么了,还以为天下人都盯着她家呢,梦之挺好的孩子,可惜有这么个妈……

  米秋刚想问,刘梦之他妈怎么了?娘已经回过神來,哎,你要再不走,赶紧给我打扫鸡屎去!

  这句话简单直白,米秋“嗷”地一声放开娘的胳膊,风速冲向自行车,连招呼都没打,直接骑上车走了。

  娘独自呆立在院子里,微微泛起的笑意冷却在脸上,许久,才发出重重的叹息。

  心无旁鹜的日子过得紧,仿佛刀切一般,齐整整地向前飞去。娘养的鸡开始下蛋了,开始打鸣了,而米秋似乎并无多少改变,依然隔三差五去图书馆,有时在那里一待整天,在这个安静又有书香气息的地方,她觉得生活才有着不一般的意义。偶尔也去找那些已经工作的同学,初中的,高中的,她不习惯说自己,就听任他们说生活里的得意或失意,她在这些叙述里又凭空添加了很多人,各式各样的人,这些人生动得好像一出皮影戏,尽管肢体有些僵硬,却依然能活灵活现将人生最浩荡的悲喜演绎出来。曾经患了多动症似的让娘发愁,现在又安静到让娘发怵的米秋,时常老人一样安详地倚坐在平台上的墙根,看书,写字,或者望着天空发呆。

  娘偶尔会趁着米秋出门的时候翻她写的字,米秋把所有不肯说的话变成了文字,厚厚的一摞,像被攒下来的时光,一点一点,纤毫毕露。娘甚至还看到米秋在描述一段梦境时关于那段记忆的重现——娘以为那已经被米秋彻底封存再不会露头,虽然,跟那些记忆有关的东西会藏头缩尾冒出来,触碰一下米秋,而米秋,又常常表现得无动于衷。医生说米秋是选择性失忆,她的记忆里彻底封存了出事前后的那段日子,那个事因。娘有些纳闷,米秋置身事外的描述显然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动荡,被封存的记忆并未被打开,如冰山一角,而那一角,却在若隐若现中。

  秋天开始的时候,米秋去图书馆还回了那套《静静的顿河》,她终于还是步了刘梦之的后尘,没能把那本小说看完,那些太过于重大的社会历史和复杂的人生让她无所适从,第一部都没法读完,她怎么可能再去看接下来的三部?她终于不想再跟自己较劲。把书送回图书馆回来的路上,快到道口时,忽然想起来刘梦之。真是许久未见了,大概这就是娘说的中途认识的人吧,虽然离得这么近,不见却不会常想念,不想念又不会忘记。

  铁路道口,并没有火车要经过的警示,栏杆却早早放了下来,看守道口的人就站在栏杆旁边。米秋看到迎面而来一支迎亲队伍,披红挂彩的队列中,一台被装点得喜气洋洋的花轿,踩着几个单调的鼓点,被四个抬轿人上下颠动,轿中无人,空虚的花轿重心不稳右摇右晃,引得路边看热闹的路人哈哈大笑。传统而老套的婚礼,是当时小城最为时兴的。

  米秋抱着新借的书看着自娱自乐的迎亲队伍,不由被这份喜庆感染,她从栏杆下穿过去,站在一旁,等着那一团旖旎的、火焰般的大红靠过来。队伍靠近铁道停了下来,守道人开心地吆喝着,红包来开路!红包来开路!

  队伍里走出新郎,像古典里走出来的人物,大红色中式马褂,礼帽掂在胸前,风度文雅,只是脸上堆着的笑却像是过期许久的食品,让人看着有点发酸的味道。或许早已料到一路会有这样的讨喜人,新郎将早已封好的红包拿出来,递给看道人,眼角余光却扫了一眼一旁正笑得开心的米秋,这一扫,愣住了,俄尔,才微微点头。

  米秋也认出了刘梦之,笑得更欢。才想他们一段时间未见,没想到很快就以这种方式相遇。她夹着书抱抱拳,说声恭喜恭喜,新婚大吉!

  刘梦之依旧点了点头作为回应,只是点头之时已经仓促地别过了脸,没再看米秋。

  米秋不好多作停留,继续往家走,走出一段路,下意识地回过头,道口栏杆升起来,迎亲队伍已穿过铁路。剩下刘梦之孤零零地站在铁路的这一端,正看向米秋的方向。那红色的身影,仿若水墨画里一片红叶,尽管有些枯瘦,却依然温存而丰实。

  米秋挥了挥手,又挥了挥手。低头抱紧了书,此刻,书有了不一样的温度,让她忽然间泛酸的心温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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