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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的苹果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2758
作为一名颇具代表性的八○后作家,马金莲喜欢从自己的家乡汲取写作灵感,比如她的中篇小说《长河》,以真实细腻的文笔,描写位于西吉地区某个村子里不同人物的生命无常。看似波澜不惊的叙述,蕴藏着无比丰沛的情感体验。其独特的风俗民情与虔诚的宗教信仰,通过质朴而优美的语言,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巨大张力,从而带给读者强烈的心灵震撼。

  这一次,马金莲的笔触,暂时离开读者所熟悉的那个平凡而又让人印象深刻的小村庄,伸入了一座繁华喧嚣却不无冰冷的大都市:一只苹果引发的血案,竟发生在原本充满期待的平安夜。作者的描述依旧从容淡定,在大段大段的心理分析中,男孩的躁动不安,女孩的犹豫不决,店主的势利刻薄,无不得以充分展现。男孩的失望与愤怒急剧发酵,年轻气盛的他,以一把匕首,抗议自己受到的蔑视与不公,也就成了偶然中的必然。

  马金莲凭借敏锐的观察力,勇敢面对我们所遭遇的生存与精神困境。或许,我们对于人类尊严的认识越深刻,对于那种被迫堕落的经验就会使我们越痛苦。在《平安夜的苹果》里,马金莲的感伤远远超过了她早已习惯表达的温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张。这也是一个成熟作家的笔力所在吧。

  女孩子长大了。身上出现的无数变化都在无声却明确地显示着女孩子的长大。很多方面都已经不是那种最初的模样了。鼻涕收不住,会滴落在嘴唇上;走路的时候互相追逐,追出一串单薄透亮但是要多傻有多傻的笑声;上身和腿上永远裹着肥大的千篇一律的校服,风一起,脑后的马尾和灯笼一样的裤腿都涨满了风。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是幼稚的,懵懂的,糊里糊涂的,有一天长大后再回头去思想,自己都会为自己刚刚褪下的那层带着浓郁童年味道的旧壳感到害臊。这样思考问题和看待自己刚刚甩在身后还在犹豫的影子的女孩,处在一个奇怪的阶段,还没有完全长大,或者说,长大了,但是离成熟还差着那么一点点,或者说,种种迹象表明已经成熟了,但是还差了那么一点点味道,只能算是一颗果子刚刚熟了表皮,内核嘛,还是硬的,涩的,还有待时间和生活的磨砺和锤炼。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恋爱了。

  其实不是女孩自己迈开恋爱的那一步,而是小伙子首先开始了追求。两个人在玩具厂上班。平时少有时候出来逛街。他们连续上六天班,休一个班的假。一般大家休假的时候会相约好几个同伴一起出来,甩掉了从工业园区开过来的公交车,脚步踩踏在城市最繁华的主街道上,他们总是有那么一点恍惚,好像厂里的机器还在轰鸣,嗡嗡嗡,呜呜呜,呼呼呼,轰轰轰,不绝于耳,滔滔涌流。是一种单音,还是多重的混合,说不清,辨不明,左耳听,是单音,右耳竖起来,听到的是复音。明明走出来了,怎么老是感觉还在车间里呢?奇了怪了,真是奇了怪了。声响在耳边缭绕,厮缠,纠结,久久不散。他们甩甩头,跺跺脚,掏出手机瞅瞅,点一根烟抽一口,仰头把烟圈儿吐向头顶上浑浊的空气和飘浮的人声,看着它们慢慢融入那股巨大无边的喧闹。这就是市声了。这就是繁华大城市商业区特有的气味和声响了。他们首先是要欣赏一番的,这喧闹的混乱和热闹得简直不像话的繁华!太热闹了,太繁华了,简直琳琅满目,简直语声喧天,简直人山人海,简直不像话了,要疯了,要傻了,要癫狂了……事实上他们是多么喜欢和留恋这样的喧哗热闹和繁华啊。这才是人间的味道,这才是活着的味道,这才是大城市的感觉。他们就想起了不久前脱下手套和工服、解下口罩,洗下半盆子浊水然后离开的那个地方,工业园区,玩具厂,车间,宿舍。那里是另一种感觉,另一种味道,另一种声响,另一种状态。他们长久地置身在那样的环境,耳边长时间缭绕着机器的摩擦和鸣叫。眼睛盯着流水线。有时候视线里的一切是静止的,静静不动,沉默着。有时候是哗啦啦流淌的,比水流快,比电流快,是疯狂地奔突和冲击,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魔手在传送带后面,在推着履带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滚动,在推着一个个半成品在履带上跳动,这跳动比脉管里的血液快,比胸腔里的心脏快,比马路上的汽车快,是提速后的动车吧,是半空里一划而过的火箭吧,是一种和钞票和数目和利润紧紧地血肉相关地连在一起的东西吧。他们的眼睛就成天成天地盯着这样的流水线这样的半成品,时间具体了,外化了,落实在一件一件的产品上,落实在一个一个重复的动作上。下班后走出车间,才感觉到眼睛太劳累了。一口气上完一个班次,最累的不是身体,不是心,应该是眼睛。他们都还很年轻,身体和心都还不会出现劳累的感觉。但是眼睛的累是实实在在的。视线呆滞了。眼珠子好好的,呆滞的是视线,是眼珠子里射出的那两道光泽。他们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呆滞。正是在刚从车间里走出,视线处于半模糊的状态下,小伙子看到一个身影匆匆从眼前划过,不是熟悉的见惯的身影,而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脑后还梳着一个长辫子。他愣住了。这样的年头已经没有女孩子愿意梳辫子了。大家刚从村子里出来,还留着辫子,进厂时间很短,就飞速适应了这里的风气,适应的第一步就是从外型上改变自己。最先下手的往往是头发。衣服吧,扒拉下老家穿出来的又宽大又粗糙的衣衫,换上了紧绷绷的牛仔,换衣服不费什么劲儿。换发型是比较大的事情。去理发馆,把原本垂在脑后的辫子咔嚓咔嚓削掉了,削出一个层次分明的披散的披肩发,再烫一烫,上点色,吹起来,从来没有经过化学物质漂染和电子用具吹烫的头发,像第一次进城的她们本身,最初的那种羞怯和隐隐的担忧都被电吹风吹走了,同时相伴而生的是一点兴奋、新鲜,和自得,往回走的路上,不断地从手机屏和车玻璃上偷窥着自己,变化是巨大的,自己都有点不认识自己了。好像是按照自己内心的渴望扭转了,是变得时髦了吧,是不再土气了吧,是和厂子里、大街上那些女孩子一样了吧,就算还不太完全一样,可也是有了变化的吧,正在一个努力追赶的道路上了吧。这样想的时候,就不那么心疼刚刚花掉的几十块甚至上百块钱了。好像花得值了。女孩子都这样。其实男孩子也这样。在捣鼓头发上,男孩和女孩都一样热衷。当他顶着一头漂染得微微泛黄的卷发,脱下工服走进厂子餐厅的时候,又一次看到了女孩。衣服已经换了。老家时候穿的衣服已经扒拉下了,一定是有个姐妹带她出来的,这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这样出来的。一个带一个,另一个再带另一个,大多以地缘、血缘作为纽带,扯土豆一样,抓起一根蔓藤,就扯出一条条根系上的个体来,一个电话,一张车票,一张陌生的脸,一颗对外界充满好奇的心,就出来了,加入到浩大的务工队伍,在这长三角的工业园区,在一条条流水线上,开始了一个山里孩子的人生蜕变。这已经是不可扭转的巨大的社会现象。好像作为一个山里孩子,除了考大学上大学的那一少部分,剩下的这些庞大的数目,不融入这样的一个群体,不经历流水线的锤炼,人生就没法继续,道路就会中断,被一道看不见的墙壁挡住。外出务工的潮流像大水漫灌,没有哪一只小蚂蚁不被卷入其中。顶着一头被劣质化学物质烫染得冲天乱舞的卷发的小伙子,看到女孩的那一刻他怦然心动。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怦然心动。但是他实实在在地怦然心动了。他端着餐盘子失神地看。他好像从她的身影上闻到了一种久违的味道。什么味道?梦幻的味道。怀念的味道。多久没回家了?很久很久了。到了这里,时间以什么计算?工钱。回家的时间以什么计算?过年。不管什么人,不管是什么民族,不管具备着什么样的生活习惯和习俗,到了这里,融入到这口巨大机器的肚子里,想起老家的唯一原因是又一年年关近了,全国人民都开始回家了,春运要来了,想家的时候了。他好久没有回去了。今年吧,今年一定要回去。要带上女孩一起回去。给双亲看看,儿子的大事开始有动静了,在谈着了,二老就不要再操心了。女孩自然不知道这一切。这一切都是在小伙子的肚子里进行的。他就那么端着手里的塑料餐盘,站在原地快速而一厢情愿地做出了打算,把未来的人生都规划好了,就是她了,他对自己说,就是这个女孩子了,我这辈子非她莫属了。之后在他苦苦追求她的一年半时间里,回想这一天这一刻的决定,他才蓦然感觉到自己当时是多么的可笑,多么自高自大的一个人,居然就在惊鸿一瞥的刹那间,就决定了自己和另一个人的未来。她要是不答应呢,她如果已经有了男朋友呢?万幸啊,万幸她还没有。她刚到这里,一切还没有来得及展开。她自己,和别人,都还没来得及经历一些必然会经历的人和事。他们将开始所有恋人间会有的经历,场景,动作,眼神,呼吸,感觉,甚至心灵深处最隐秘的跳荡。他们将一步一步去实践。恋爱的过程其实就是克服羞涩和胆怯的过程,是探讨和进步的过程,是抛弃和迈步的过程。是小心翼翼,是充满渴望,是愉悦,是罪恶。一些东西被经历了、抛弃了,一些东西被突破了、保留了。他们将和所有的恋人一样,刚开始的时候偷偷摸摸的。别人的偷偷摸摸自然有着他们的原因,他们的偷偷摸摸是因为事情还没有确定,女孩不愿意,她刚来,对这里的环境和生存规则还不熟稔,怀着畏怯,但是她分明是渴望恋爱的,对小伙子是不反感的,就采取了一种模糊的态度。不明确拒绝小伙子,也不给出一个明朗的答复,就那么拖着,好像她要把小伙子那一份情意交给时间,让时间来验证一样。小伙子其实是有过恋爱经历的,前女友分手后就去了另一个厂子,不做玩具了,做鞋。温州的鞋厂可是遍地都是,随便走进哪家的门,都足够将她淹没在人流里。她一走出去就换了手机号,小伙子心里留恋,试着拨打过,耳边听到的是不带任何情感的提示音: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小伙子知道恋爱是怎么回事。女孩不知道。女孩在这方面是一片空白,看样子上学时候也没有顾得上早恋。女孩很害羞。夜幕下,两个人在宿舍门外树下的阴影里面对面而立,他能闻到从她头发梢上逸散出来的紧张和羞怯,这一点都不夸张,她的手在颤抖,每一个神经末梢都在微微抽搐。他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怜惜,这样的羞怯让他惭愧,这羞怯散发出来,化作了一股巨大的力量,这力量在黑暗中撞击着他的心,他竟然良心难安,不敢对着她轻易和草率了。她是那么珍贵,怎么能轻易碰触这份珍贵呢?她刚刚洗过的头发披在肩上,不打辫子的黑发要比白天还长,在闷热的夜风里轻微地飘扬。他想摸摸这头发。手抬起来,在夜风里挥动了一下,然后手落在了自己的头发上。她不说话,等着他说。他忽然就变得口吃了。在前几任女友面前,他是多么油嘴滑舌,多么能说善辩,能把女孩子哄得团团转。面对眼前这一位,他竟然觉得紧张,没来由地就紧张。为什么呢?怕她笑话他,嫌弃他,哪怕是最细小的一个地方,他也不愿意被她看出瑕疵。他希望在她心目中自己是完美无缺的。如果在树下的阴影里站站也算是恋爱的话,那么他们这样的恋爱已经“谈”了一年半时间了。她来的时候是六月,南方热得让人心慌的季节。等她适应过来,整整掉了一层皮。现在他们站在树下,宿舍窗口透出的灯光把树木一半照亮,另一半就更加黑暗。他们站在黑暗里。厂子里没有什么更适合谈恋爱的场所,刚刚拉开恋爱序幕的男女都选择在树下,隐身在暗处。等到了一定程度,就公开了,可以在宿舍里大大方方地坐着,或者去外面走走,手拉着手,疲劳而浪漫。干了一天活,常常加班,要不是爱情的诱惑实在强大,谁还能在下班后继续约会呢?按照相处时间来看,他们其实早就能够公开了,他们上班面对着流水线,其实他们本身就是这块地方众多厂子劳动力流水线上的一分子,种种原因导致很多人一直在流动,不断地跳来跳去,换地方换厂子换工种换老板,所以他们的恋爱是速战速决的,是短暂而飞快的。像他们这样一个恋爱能温吞吞谈上一年半,还处在仅限于拉手的阶段,真是太罕见了。比传说中的梁山伯和祝英台还磨叽了。那一对最后化作蝴蝶的傻男女迟迟不跨步前进,是因为梁山伯就是一超级呆瓜,傻蛋,他不知道祝英台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小美眉,还以为是他的结义贤弟呢。那么他和她呢,他们是因为什么进展这么缓慢呢?细细去追究,竟然是因为他,他故意拖慢了这一节奏,他想把这个过程拉得很长很长,足够长,能有多长就多长吧。前几任女友都是一次见面拉手二次见面亲嘴第三次就什么都无所顾忌了。这一回,面对这一个女孩,他忽然不想那么快了。现在的人什么都太快了,干什么都想以飞船和火箭的速度进行。吃肉吧,肉牛肉鸡,都是饲料激素快速育肥;嫁娶吧,这边说媒那边下聘礼紧跟着就操办起来,这还是农村的,出来到这里吧,那些嫁娶的繁琐早就免了,两个男女谈着,感觉合适就睡一块了;为了追求快,快递物流如火如荼地发展。为了快,老板拿着订货单子说加班加班,必须加班,必须赶在圣诞夜前夕所有的订单都发货。好像错过了这个点所有订货方都会死娘。为了赶在圣诞夜前夕完成订单,他们只有白天连着黑夜加班。机器的轰鸣从白天一直响彻到半夜到黎明到日出。为了确保不违约,老板下了血本,提高了加班费。钱是充满诱惑的,谁都爱钱,抛下父母背井离乡到这里来干什么,图的不就是一个钱字吗?他们也不能免俗,他们也一样爱钱。他已经在悄悄地下决心了,多挣,多攒,多多地挣,多多地攒,等足够娶她的时候,等足够在老家盖一座新房子的时候,就回去,风风光光地办一场婚礼,把她娶到自己身边。于是他们暂时取消了树下的约会,他们在不同的车间里加班。后半夜他换班后去看她,她穿着一身肮脏得看不清本来颜色的工服,头上戴着一顶大红色圆锥形帽子,帽子的锥形尖顶倒垂在脑后,顶尖上拖着一个圆圆的白色线绒球。这是圣诞老人的帽子。戴着圣誕帽的她分明是一个矮小的圣诞老人。可是,有这么脏的圣诞老人吗?有这么邋遢这么神情疲惫的圣诞老人吗?那么真正的圣诞老人是什么样子呢?他愣住了,她也愣住了,他们天天在做这些东西,圣诞老人的帽子,帽子上的绒球,圣诞老人的靴子,圣诞树,挂在圣诞树上的闪闪发光的丝带,花花绿绿的假苹果,撑着弯弯曲曲的复角的麋鹿,柄很长的黄铜色的喇叭。不同的东西在不同的车间生产。成批成批一堆一堆地生产。机器的运转,带动着大量的粉尘和碎屑在空气里飞舞。空气变得艰涩,黏稠,流动不畅。为了能呼吸到清新一点的空气,他换了好几个车间,从一堆假苹果里钻出来,进了喇叭堆,接着又换,换了又换,自己换累了,车间主任早烦了,他也明白了,其实哪都一样,进了厂子,就像钻进了下水道管子,哪里都黑糊糊的。她所在车间是专门生产雪花的。所以他进门后就满眼一片雪白。苍凉的铺天盖地的白,白得发黑,白得触目惊心,白得惊天地泣鬼神。她穿着糊满染料的工服头上歪戴着圣诞帽,坐在一堆雪花上休息。在满世界的苍白中,那一抹红色那么鲜艳,像一摊血凝固了,堆积在头发上。她累过头了,见到他之后目光照旧是呆滞的,没有像平时那样闪出一丝微弱的惊喜来。他知道此刻自己的目光也是呆滞的。只有心是活跃的,热烈的,活着,在跳动,在维持着生命。她又开始干活了,在盛着颜料的盆子里给雪花上光,颜料里掺杂着荧光粉,这些苍白的雪花需要一片一片地蘸上荧光粉。它们只有沾了荧光粉,才能在圣诞夜的灯光下发出闪烁迷离的光泽。她动作很熟练,正是熟练工的节奏和速度,也有熟练工的刻板和厌倦。大把大把的雪花在她手里经历着蜕变的过程,好像它们是一个个刚刚长大的女孩儿,要离开母亲去外面经历人生了,母亲在用一双手送给它们最后的抚摸和祝福。她快速,无声,冷漠,忍耐。这是一个熟练工在流水线上最典型的外在表现。难以计数的机械重复,让机器边的人自己也变得跟动作一样的机械和僵硬。他听到时间在咔嚓咔嚓走动,在雪花深处走动,在颜料和荧光粉的遮掩下走动,在身体幽暗处的脉管里走动,在未来的希望里走动。他忽然有些冲动,一把拉住她的手,替她摘下手套,看着口罩后面那一对惊讶而疲倦的眼睛,说后天,后天是平安夜,我们去城里玩吧,我带你看真正的圣诞树,挂满礼物的圣诞树,还有圣诞老人,一个样子滑稽神情古怪的外国老头儿!她被这热烈的情绪感染了,口罩后面落满粉尘的眼睫毛使劲地眨巴眨巴。她其实很好看,真的很好看,除了他一眼看中的那种小家碧玉的温良和柔和,他今夜才发现她其实挺妩媚的,尽管这妩媚只是通过口罩后面的一对眼睛透露出来。

  万发水果店林老板是一个闷罐子。生意清淡的时候守着过道口一台电脑看连续剧。冗长的韩剧。谁说只有女人爱看韩剧,到了林老板这里一切颠覆,他就是一个痴迷韩剧的男人。他也不知道自己迷恋韩剧里的什么,这种把吃喝拉撒的一个小情节都能拖拉到无限长的泡沫剧,有一种喋喋不休的吸引力,只要你真的看进去了,跟上剧情走,那么就会欲罢不能,无可救药地将大把的时间浪费在这上面。林老板属于那种没出息的男人,一点不像当地的男人,当地男人都天南海北地挣大钱,最不行也跑到西北偏远地区去了,温州人的吃苦耐劳是全国闻名的。在当地挣不了大钱,跑到偏远地方最差也能做个义乌小商品批发城的小老板。所以林老板在老婆眼里很没出息。他不愿意跑,不愿意离开家,他守着祖传的屋子不走,最近翻新了临街的营业房,两间出租,最边上这间自己卖水果。万发水果店在这一片有些年头了,营业房翻新之前就挂着万发水果店的牌子。生意不好不坏,说不好,林老板守着这间房子过了一年又一年,韩剧看了一部又一部,他却没有为衣食发愁,说明生意还是不错的,糊口没有问题;说好嘛,他也没有靠这个发起来,所以半死不活吧,半饥半饱吧。多亏了是林老板这性子,温吞吞的,话少,什么都闷在心里,所以也只有他熬得住这样的日子。在外人看来林老板的日子沉闷得都能拧出水来,都长满霉斑了。但是林老板就是有本事慢悠悠地过着。变化还是有的,只是外人没有发现罢了。就连他的老婆都没有发现。林老板最近不看韩剧了,看《甄嬛传》,七十多集,一集不落看完了,觉得不过瘾,还有需要回头重温的地方,就又开始往下看。流潋紫把宫廷写绝了,再也没有这么腹黑这么复杂的宫廷剧了。看看,从这件事上就能看出林老板不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落伍之人吧,他其实挺能赶时髦的。这不,圣诞节来临之际,他的水果店里也有了变化。玻璃门内多了一株圣诞树,也就是一株假树,上面缠绕了一些花花绿绿的塑料彩带,然后又挂了几棵颜色怪异大小不同的果子。据说这是苹果,可是和林老板箱子里卖的苹果不一样。在傍晚灯光的映照下,圣诞树上的小彩灯里闪烁出一长一短的灯光。三四年前吧,忽然就兴起了这样一种东西,很快形成了风气。那时候林老板不知道这个东西的厉害,他不跟风,觉得左右前后的店铺里纷纷弄出那么一种氛围是一种吃饱了撑的心态,又不是中国人过年,弄那玩意干啥?他是稳重的人,有时候能稳如泰山,所以他才不跟风呢。可是事后他才从老婆嘴里知道这一天必须弄这个,不赶时髦,但是得为生意考虑。这一天要想生意好,招徕顾客,必须来这个。就像一个风尘女子,你必须浓妆艳抹必须搔首弄姿,不然你就没有生意,就没法挣银子。好吧,那就跟风吧。跟着跟着,就适应了,习惯成自然了,今年吧,不用老婆出面张罗,林老板自己已经订购好了,这些东西足够营造一个圣诞节的气氛。而营造这样的气氛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吸引那些买苹果的人。这两天苹果卖疯了。当然这苹果不是刚上市的爱疯7,那个被咬了一口的疯狂的苹果。而是果树上结出来的真正的苹果。圣诞节来临了,大家开始送苹果。为什么要送苹果呢?情人之间、朋友之间,最好的礼物是什么呢?在现在的人眼里,最好的不就是真金白银的首饰吗?不就是香水名牌吗?什么时候苹果成了一种时尚?刚开始刮起这阵风的时候林老板真有点接受不了。韩剧里的人好像没有送苹果。但人总是不断进步的,林老板很快就知道圣诞节这一天苹果是必须要送的,小情人之间,学校里的中学生和小学生之间,学生给老师送,男同学给女同学送,普通同学给班干部送,小餐馆里的拉面师傅给端盘子的小姑娘送,就连苹果专卖店里卖手机的帅哥也掏了腰包,说是要给隔壁卖三星手机的美眉送……苹果一下子身价不菲,硬是被高高地抬了起来。被当作礼物送的一律是富士,别的苹果靠边站,个头匀称体态圆润水分饱满的富士,成了宠儿,不再论箱子卖,论斤卖,而是一个一个拣出来,用彩色花塑料纸包裹了,彩绳捆扎了,一颗五元,不分大小。这是简装。精装的话,将苹果装进一个正方形的纸盒里,纸盒外面装饰上彩带,有提拿的手柄,价钱贵了,一盒八元,一盒也就装进去一个苹果。三年前,林老板刚开始这样卖的时候,心里很没底儿,心里说一斤苹果二元,最好的富士也才三块。现在,不好不坏,中不溜儿的,一颗就卖五块,这、这靠谱吗?顾客又不是脑子进水了,谁会买呢?结果是什么,结果是还真有人脑子进水了,这样的人还不少呢,一窝蜂地来买苹果,一个五元,五元就五元吧,毫不犹豫地拿了。林老板收钱收得手都软了,心却渐渐地硬了,觉得卖五元不贵,一点都不贵,周瑜打黄盖,打的愿打,挨的愿挨嘛,你看看,这争先恐后往上扑的架势,挡都挡不住。所以,今年,林老板得知今年的今天,一颗苹果七元和八元,他没有惊奇,物价上涨了嘛,啥都得跟行情走嘛。从中午开始,他的生意出现了小高潮,尤其附近那所中学的孩子们,蜜蜂一样嗡嗡嗡一个劲儿往来挤,小手里擎着一张张十元的钞票,争抢着往林老板手里塞。忙得林老板连《甄嬛传》都顾不上看了。甄嬛正和年羹尧妹子斗得死去活来。林老板照旧是收钱收到了手腕子发酸。整整五大箱子苹果,到下午箱子全空了,一大箱子包装纸和包装盒也几乎卖完了。买苹果的人,学生,社会青年,都疯了,好像钱不是钱,是卫生纸,随手一扯就是一大卷,由着他们任性地花呢,一颗苹果七元,八元,都无所谓,都要买,都要送,今天就是送苹果的日子嘛,不送一颗苹果就不能表达一颗心饱含的友谊或者情谊。六点钟,大浪翻涌的一页终于揭了过去,店里清静下来了。林老板舒一口气,懒得数钱,平时装钱的那个抽屉早就装不下,他就把新收的钞票顺手塞进一个空箱子里,现在,他不想看那些零钞躺在箱子里挤作一团的情景,他只想看《甄嬛传》。赶忙打开电脑,从中断的地方接上看。他准备把这一集看完了,晚饭去旁边湘菜馆解决,生意好到让人想哭,不将自己好好犒劳一顿说不过去。

  他们走在步行街上。今天不休假,但是他们双双请假出来了。他们是悄悄出来的,没有第三个人跟随。这是他们两个人都希望的出行。不需要灯泡免费来照亮,也不需要由此衍生的麻烦。只有他们一男一女离开了工业园区,来到闹市区。他们走在一起其实是有那么一点不般配的。小伙子的个头太高,女孩身高只有一米五多一点吧。这样的一对男女,如果是紧紧挨着,要么搂着肩膀站在一起,可能会遮蔽视线上的一些差异。高大的男孩子用宽大有力的臂膀搂着小巧玲珑的女孩子,女孩子将柔软的身子半娇嗔半认真地陷在男友的怀抱里,两个人半是分离半是搂抱,恨不能时刻粘在一起,恨不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个人形成了一种呵护与被呵护的关系,这时候路人看到的就是一种依附,一种亲密无间,自然,也有那种互相的补充和遮盖,所以这种情况下的男女其实不是在一个人行走,或者呈现,而是两个的联手。这样的情况下一般人不会留意到他们之间巨大的反差。但是,小伙子和女孩,他们没有。他们之间保持着一种比较微妙的距离。这種细微,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女孩心里有些不痛快。这不痛快早在圣诞节之前就已经露出苗头来了。小伙子发现了她的变化。这变化其实在每一个从老家走出来的女孩子身上都会出现,只是在不同的个体身上表现出时间迟早的差异。有些女孩是刚刚一到这里,就呈现出迫不及待的态势,就无师自通地学习和改变了。有些女孩则迟缓一些。快与慢,迟与早,真的差别不多。迟早都会发生,迟早都会到来。没有谁能够拒绝。没有谁愿意拒绝。只是,在这个女孩子身上,却不仅仅是迟缓,而是迟钝了。她上班穿着工服,下班就换上从老家穿出来的一件宽裤子。乡村裁缝手工做的布料裤子,也许在那个偏远的地方,这已经算得上流行的款式了。但是到了这地方,在穿梭往来的女孩堆里,这款式和布料的落伍和土气就显出来了。好像一股土味从裤子那粗糙的车线缝里,从膝盖顶得微微起了包的地方,从后膝弯里打了褶子的地方,细碎地透了出来。在一群穿着牛仔裤或者短裙的女孩当中,这样的裤子实在很显眼,很容易被人看出来。已经有姐妹提醒她了,说快换下吧,这老土的裤子,在这地方不合适。但是她一直慢腾腾的。她在这一点上反应比较慢。他也觉得她那一成不变的样子有些不合适。他希望她像每一个女孩子一样,随着对这里的熟悉,浑身也在蝉儿褪壳一样,一点一点地发生蜕化,最后变成和每一个女孩子没有任何区别的女孩子。奇怪的是,就在这样想象的同时,他又隐约地有一个盼望,希望她能保持这一种风格。这是老家的味道,这样的穿着在老家到处都能见到。但是到了这里,很难看到了。其实来南方打工的,大多数是北方人,这一带的厂子里,尤其西北人在扎堆。可是西北人到了这里已经没有西北人的味道了。那一种干燥粗犷又爽朗的味道被南方的水一点一点磨洗蜕化了。南方的水温软,但却具有以柔克刚的韧性。这种厂区里通行的风气,具备着强大的同化功能,不管你是谁,到了这里,融进到这一种生活模式,你迟早都会被浸染。最重要的是没有人有意识地去克服和对抗,大家把这看作一种天然存在的东西,是风气,是时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每一个来去的人,都在努力地积极靠近着这样的风气。可是他内心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了,他不希望她改变,不希望她被这种强大的风气所裹挟,然后被淹没其中,变得和所有的女孩子没有什么区别,穿一样的衣服,一样的打扮,一样的心态,一样热爱人民币,一样随便和庸俗。是的,他渴望的不是庸俗,而是一种另外的东西。是什么呢?他还不知道。这个念头在他心里不明确,但是却存在着,像有一个核,埋在那里,硬硬地硌着心里的一个角落。忽然一天,当看到她身上忽然出现的变化,那一瞬间,他分外明确地感到了那个埋在心里的核那么硬那么大,硬邦邦撑着心口。她脱下了有些肥大的裤子,换上了一条紧绷绷的打底裤,配了一条短裙,最下面的脚上是一双短靴子。她在女伴们中间走着,脸上洋溢着快乐,那快乐是在车间做工时无论如何都看不到的。那是真实的快乐,是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他目送着她们从男职工宿舍门口走过。她的变化带来了一种变化,在她身上从前沉睡的那一种美,被衬托出来了。其实这种美很容易挖掘,每一个女孩子都会挖掘,她这一步只是迈出得迟了一些。晚上在树下相会时,她很兴奋,拎起裙角踮着脚尖在原地转了半圈儿,问他好看吗?他冷冷看着。他的表现有些过了,那一种刻意的冷静过了头。在这种冷静面前,反衬出了一种东西。什么东西呢,好像她是轻浮的,不够稳重,把一种老家赋予的东西给丢了,终于丢了。这种丢弃,其实是每一个个体都会出现的,甚至都在刻意追求的,但是他的冷静,还有淡漠,反衬出了她的幼稚和轻浮。她没有从他眼里看到自己期待的内容。而是相反的感觉。她有些羞了,恼了,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轻浮了。她便恼羞成怒了。是那种难以启齿,但是很强烈的愤怒。谁都知道,女孩子要是恼了,尤其在一个正在追求她而她还没有拿定主意究竟答不答应他的追求的男人面前,她的恼怒是会有一些吓人的,带着不管不顾的任性和破坏力度,因为她不是那么在意,不是那么害怕失去,所以博弈的砝码在她手里,她才敢这么任性。她任性起来真的很能折磨人,这是他之前没有发现的。这是一个缺点呢,还是优点?他不知道,他被折磨了足足一周,一下工就跟屁虫一样缠着她,除了甜言蜜语地哄着宠着,还许下了一大堆既微不足道又滑稽可笑的承诺,比如带她进城去,请她吃老家口味的凉皮和麻辣烫,为她买圣诞礼物,带她看一场最时新的3G电影,给她买一部带自拍功能也能上扣扣和微信的智能手机,等等。在这个过程里,她发现他真的是一个语言功能特别发达的男人。之前怎么觉得他笨嘴笨舌的呢?给人三棍子不一定能打出一个屁来的感觉。但是他缠着她的日子,让她充分见识了这个男人之前一直沉睡或者说掩藏的,华丽丰富的词库储存量,和口绽莲花的特异功能。但是他就算能把死人说得活过来又能怎么样?就算把麻雀从树上说得倒栽葱掉下来又能怎么样?她还是在犹豫,要不要答应他呢?这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她在考虑,在观望,用一种比较暧昧的犹豫状态把事情拖着,她其实是把他当作一个备胎了,先就这样的半推半就地拖着吧,等事态明朗了她再干脆利落地做决定吧。这时候一件事静悄悄发生了。一车间的高么走了。除了高么那几个同来的河南老乡,也只有她注意到这件事了。一个小工的离开,就像一个青年离开老家汇入打工大潮一样常见和自然,所以没有任何足以引起他人特别关注的理由。但是这件事在她心里引起了高强度地震。她觉得一颗心硬生生被撕裂了,一半被那个高么带走了,而且是大半,留在她这里的只是血肉模糊的一小块儿。她暗恋他,很久了,从进入这个厂子就开始了。每当他换了车间,她随后就也要找借口换;现在他走了,她怎么办?也跟着走吗?可是走哪里去呢?她不知道那个人去了哪里。这么久了,她连他的电话都不知道。世界说大不大,他们村庄里出来的人很多都在这一片打工,隔三差五就能碰上一个老乡。但是世界说小也不小啊,高么走后的第二天她请了假,一个人在厂区里走,走啊走,走累了抬头望着一根根林立的高柱子走神,那其实是烟囱,白色的烟雾从那些擎到半空里的柱子中间冒,不断地冒,到了半空里,那些烟就散开了,慢慢地散入更高处,最后和高天上的云彩融合到一起去了。她走啊,看啊,看啊,走啊。服装厂,皮鞋厂,玩具厂,各种各样的厂子,多得人数也数不过来,看得她眼睛花了,脖子酸了,脚底板也疼起来。最后她沿着回去的路慢慢走,赶在天黑前走进了早晨离开的那扇铁门,没有人看到她脸上泪水流下来又被风吹干的痕迹,她在心里悄悄埋葬了高么。他没有察觉到她的内心已经发生了那么巨大的暴风雨,他照旧想尽办法跟她套近乎,献殷勤,关心,示好。她借着暮色望着远处那些快要和夜晚融为一色的烟柱子和柱子嘴里吞吐的惨白色烟雾,忽然很累,身子轻飘飘的,想靠住那些柱子歇一歇,可是靠过去,才发现柱子也变成了烟雾,她的身子就靠在了虚空里,虚飘飘向着万丈深渊倒去。他伸手接住了她,他那在流水线上干了一天活儿的双臂不太坚实,但是很暖和,她好像站在了发热的机器前,从心里往外散发的寒冷开始消散,她忽然转过身扑进他怀里,你不是要带我进城吗,不是要送我礼物吗?现在就兑现吧。简单的两句话,她翻来覆去说,重复了好几遍。重复中眼泪横飞而下。他的脸被蹭湿了。好事来得太突然,突然得他都有些迷糊了,他都没有时间去想她为什么忽然有这么大转变。他想肯定是自己的诚心打动了她,换来了她的真意,铁树开花了,她对自己的考验终于通过了,他抱着迟到的爱情,这一刻感觉到了有一种叫幸福的液体掺杂在荷尔蒙当中,正在四肢百骸里欢快地奔突流窜。

  他们一直在走。下了公交车,就沿着街道往前走。去哪里,目的不怎么明确,就是闲逛,步子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目光在路边高高低低店铺的招牌和等不及夜色来临就亮起了暧昧神色的霓虹之间流连。他们很快注意到了一个现象,几乎所有的店铺,大酒店、小店铺,巨大的落地橱窗,狭窄的小玻璃窗,每一家的窗口或者门口,都装饰出圣诞节的气氛。这让他们在吃惊、愕然之后,内心里不约而同地流荡着一种说不清楚的辛酸。他们对这种气氛具备着天然的敏感。准确点说,是对装扮那些气氛的材料敏感。那些刻意营造出来的充满虚情假意的繁华和热闹的圣诞夜材料,圣诞树,挂在树上的泡沫苹果,衬托着果子的绿叶,缠绕在树身之上的彩带,树下的姿势优雅地扬着一对大角的麋鹿,保持站立姿势的吹着红铜色喇叭穿着大红绒衣头戴白色圣诞帽的那个样子傻兮兮的西洋老头子。还有那些雪花,大片大片的雪花,五个瓣,六个瓣,七个瓣,八个瓣。什么形状的都有。她今天上午还在车间里往那些铺天盖地白茫茫的雪片上喷荧光粉呢,蘸胶水呢,面对那么多雪花,闻着穿透了口罩的让人昏昏欲睡的气味,她觉得大脑里一片空白,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就在老家的土炕上,正面对着玻璃,望着外面白压压降落的大雪。雪落下来会带着凉爽的寒意,那寒意会让人觉得分外踏实。可是车间里的雪花丛中,空气炽热,像一口焖锅子罩在头顶上,一种沉闷和不断重复的动作,将她变得机械麻木,她很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没有想象雪花的能力了。可是,眼前,这些雪花竟然比在车间的时候更像雪花,它们小精灵一样附着在一扇扇窗玻璃上,像一个个小眼睛,在向着这个北方来的女孩眨巴眨巴。她伸出手去摸它们,玻璃挡住了,她摸到了一片温热。南方的冬天不像北方那么干爽寒冷,大片大片蔓延的是阴森、沉闷、潮湿。她的情绪忽然低落下来,整个人变得心不在焉了。他有点摸不透她的心思。这让他很不安。怎么能这样呢?她都已经答应了他,那么她就是自己的女朋友了。以后要结婚,要在一起生活,要生孩子,要过一辈子。都把一辈子要捆绑在一起了,他怎么能摸不透她此刻的心思呢?他怎么能容忍这样的情况出现呢?肯定不能。那他不是太失败了吧,说明他还是没有走进她的内心去。他在脑子里快速地旋转着,寻找着她不愉快的原因,翻腾着可以博她开心的事物。

  平安夜的苹果,送给最爱的人——那一行字猝然撞入了他的眼底。黑色电子屏,十二个字,十个是绿色大字,只有苹果两字是大红的,字体也大得调皮,好像一对汁液饱满的大苹果在那里活泼地笑呢。一个念头流星一样划过了他的脑际。他一把拉住她的手,也不解释,直接推开了玻璃门。是个水果店。我不想吃水果,刚吃过,吃太饱了,这会儿吃不下水果。她一看这是要买水果,赶忙解释。她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的不愉快,因为他猝不及防拉她的时候她的目光正在街道斜对面的一家甜品店招牌上流连,最近休假无聊的时候她跟上同屋的几个姐妹看肥皂剧,一出青春偶像剧,富二代偏偏爱上了一个穷得要死的女屌丝。就死缠烂打地追,其实就是拿着他老子的钱砸,雪片一般红灿灿的票子只把这穷家女砸得眼花缭乱晕头转向。同屋的女孩儿都是爱做梦的年纪,看着肥皂剧里虚假得离谱的情节,对比自己身处的现实,一个个又懊喪又羡慕。大家最羡慕的是富二代带着那穷家女一步一步接触和见识高级消费场所的场景。因为每个人都清楚,这样的场景自己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出入,只能靠着虚拟的视频过过眼瘾了。记得同屋一个大龄姐姐一边往嘴里塞着爆米花一边不无幽怨地说这么傻逼又有钱的土豪,我怎么遇不上一个呢?不用他这么辛苦追我,只要向我一招手我立马就把自己洗净了端上去。现在,她的目光捕捉到了熟悉的场景。甜品屋。剧中男主常和女主约会的地方。女主喜欢吃甜品,男主投其所好,每次都点一大堆,吃不完也不用带走,反正他们不缺钱,每次都是直接刷卡。她被拉进去,站在大小高低不同的水果筐子和篮子、纸箱子跟前,闻着一股南方特有的潮湿和水果轻度霉烂后发腻的腐甜味儿,心思还是没有回到现实中,她在想象,要是有人也能像那个富二代一样牵着我的手,深情款款地为我点上我喜欢的甜品,然后看着我一口一口吃,我不高兴的时候腆着脸用银光闪闪的勺子喂我……老板,我要买苹果。小伙子目光明确,快速扫视完了店里,从门口拐角处逮到了躲在电脑后面的一张明显发福的中年男人特有的油脸。就剩箱子里那几个了,你自己挑。一个无所谓的声音应答,这声音让原本兴冲冲的男孩出现了一瞬间的愣怔,他借着有些幽暗的灯光仔细看了看那个神情明显委琐的男人。他确认这声音不是从电脑里发出,千真万确是从人的嘴巴里飘出。男孩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听就是古装影视剧的声音,因为一个接近疯狂的女人正用冷酷的声音说话:又是甄嬛这个贱人,本宫……男孩看了看箱子,三个苹果,一个大的,两个小的。大的有他的拳头大,小的只有半个拳头大吧。品相都不太好。他左右看看,还有好点的吗?我要带包装那种。就剩那点了,要不要你看着办,不要就拉倒。男人的声音没有温度,目光只管粘着屏幕。他有一点儿不耐烦。卖了一天苹果,收钱找零忙得他手腕子都酸了。这最后三个挑剩的果子,他都懒得起身打包装了。我要个大的吧,你给包装下。小伙子指着苹果,有些固执地等待着。中年男人只能按了暂停,起身找包装纸和剪刀。五颜六色的包装纸就在柜面上。小伙子自己挑拣。剪刀呢?老板埋头找了找,顺手的地方都找了,居然没找到。手落在了一把弧形水果刀上。水果店里水果刀自然是常备的,就丢在电子秤下方的泡沫板上。这把具备着一个柔和半弯弧度的不锈钢水果刀,不知道让多少水果在它的刃口下开膛破肚,流出颜色不一的汁液。最近一次切开的是一个甜瓜。因为买水果的总是会质疑甜瓜会不会不甜,为了让他们放心,老板特意切开了一个个头最大品相最好的摆在那里做样品。不相信,你自己瞅瞅,熟得多好。还不相信,闻闻啊,一股黏糊糊的蜜味儿直冲鼻子呢。再有不相信的,可以切一小块尝一下。但其实这样的顾客是没有的。谁也不会较真到那个地步去。老板用水果刀裁纸,他闻到了一股瓜液凝固后带腥的味道。五彩塑化纸,很快将一个苹果包裹起来,然后投进了一个外形好看的纸盒子。又用彩带环绕着纸盒走了一圈,打了一个蝴蝶结。女孩子目光看呆了,她有些不相信地望着老板胖乎乎的指头,那么粗短的指头,竟然真的打出了这么漂亮的蝴蝶结?这不是变魔术吧?多少?小伙子一眼就喜欢这包装的造型,拎起那个已经隐藏起来的苹果,随口问。十五。老板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了一片卫生纸,正埋头擦拭刀刃。男孩子那张被灯光映得红彤彤的脸膛蓦然蓝了,不由自主地问出一句:这么贵啊?要是这个年轻人仅仅问出这一句也可能不会有什么事儿。毕竟事情是真的,真的不便宜。但是他紧跟着嘴巴里挤出了另外一句话:你抢钱呢你?

  这句话一出口,两个男人都愣住了。中年男人看样子还沉浸在剧情里不能自拔,神情有一刹那间的迷离,但是他很快回过神来,嘴里冒出反击的话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平安夜,全中国的人都在给情人送平安,平安用什么来体现,自然是苹果了哇——你嫌我这苹果贵哇?贵了就别买!满大街便宜货有的是,你尽管去买!说完他施施然坐回到位子上,取消了暂停。清宫里那一帮女人又开始你死我活地掐了。小伙子受了一顿抢白,拉一把女孩,气哼哼说走吧,咱找家便宜的,一个苹果十五,真敢开口要啊,现在的人心都黑透了,血管里流的肯定都他妈是铜臭——两个年轻人掀开透明水晶帘子走出去,小伙子回手的时候使了劲,帘子噼噼啪啪摔打成一堆。老板屁股下面一阵发痒,站起来冲到门口,却又忍住了,人不出去了,扯着脖子把一个汗腻腻的声音砸出去:买不起就别买,兜里都叮当响了还他妈装大款,别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我卖了一天苹果,也没哪个不长眼的嫌弃我苹果贵呀!穷鬼——

  两个小年轻已经搀着手走远了,嘈杂的夜色里,这句话却偏偏追赶着他们,直接钻进了两个人的耳朵。小伙子硬生生收住脚,身子一沉,女孩拉一把他胳膊:走吧,买什么苹果呢?十五一个,比抢还过分!平时一斤才三元多,最好的富士也就五元吧。这句话像一束干柴,丢进了正在燃烧的火堆,小伙子直咬牙:这个臭王八蛋!敢他妈这么糟践人!女孩懒懒的,她将目光又一次钉在了那家甜品店招牌上,那牌子做得太诱人了,灯光照亮,光线里充满富丽堂皇的诱惑,让她对那里面的情景充满了向往。但是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有机会走进去。这辈子都不一定有机会。小伙子心有不甘,又好像要和女孩表白什么,嘟嘟哝哝说着什么。女孩忽然心里一阵失落,这个身边人紧贴在耳边的抱怨让她觉得现实是这么残酷这么真实,一个真实而清贫的未来在等待着她,穷屌丝钓上富二代,对于她来说比童话里的灰姑娘还玄乎,还遥不可及。她忽然就很不耐烦了,把两个人扣在一起的手甩开了:走吧走吧,不就一破苹果吗?我才不稀罕呢!小伙子撵上去又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凉,小伙子留恋着这种微凉,两个人心不在焉地走路。小伙子就回味着女友话尾巴上透出的意味,他固执地觉得她的话是含着深意的,清清楚楚摆在那里,他听出来了,她是在乎那个苹果的,或者说,她在乎包裹着苹果的那一层彩纸和盒子,还有系在盒子外面的那个像梦幻一样闪烁着光泽的蝴蝶结丝带,更宽泛点说,她在乎包装之后的苹果附带的东西,是一种感觉,是心理上的一种虚无的东西。

  你等等我。他忽然松开了女孩的手,飞跑着冲进了水果店。那个苹果,我要了,十五就十五。一张跑得血气贲张的脸,在有些幽暗的灯光下发出一层墨绿色的光。老板刚坐下,手还没来得及点一下鼠标,画面停止着。老板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来客,把一声蔑视的轻笑压进肚子里,用南方特有的糯软口音说:十五不卖,涨价啦,十八。小伙子眼珠子一瞬间暴突了一圈儿:十八?刚才不是十五吗?涨价也没这么快呀?老板不动声色,学着那个在后宫的女人堆里快要磨炼成精的女人那样处变不惊,说:今晚所有水果店苹果脱销,不信你出去打听,十八要不要,不要拉倒!口气比刀子还硬。小伙子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躺在筐子里的带着包装的苹果。不是他没有十八块钱,而是,太贵了,刚才经过了前面那一系列的波折,他心理上好不容易接受了十五这个价位,但现在后面又涨上去了三块钱,这让人怎么接受?这不明显在欺负人吗?他挣钱不容易,三块钱也需要站在流水线上多干好多件儿活呢,就这样白白给了这个人,他不甘心。十五吧,十五我拿了。他口气生硬,他还没有学会人在江湖的妥协和世故,他平时都是面对着机器和流水线,可以不说话,不交流。所以他简直已经不怎么会和大活人交流了。中年人那颗大脑袋摇了摇。十五吧,十五我真心拿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不真实,底气里带着一丝儿可怜巴巴的恳求。他看到那颗大脑袋也有些不真实。它摇晃的动作却分外真实。他清清楚楚看到了。十八就十八吧——他听到一个软塌塌的声音从自己脖子里的某个地方冒了出去。一只手脱离了他大脑的控制,从兜里摸出钱递了过去。二十块钱。对面的大脑袋不动声色,把包装盒子推出来,接着丢过来两块钱。他捧着盒子,他觉得轻飘飘的,十八块,就这么一个屁一样轻的果子?究竟为什么?我疯了吗?我兜里钱多烧的不行吗?这不是自己找不自在吗?一个声音在某个地方阴阴地嘲笑着。他走到门口,腿颤抖得厉害,他抬不起步子迈出门槛。老板点一下鼠标。暂停命令解除,一个女人说:贱人,甄嬛你这个贱人!小伙子忽然转过身来,急冲冲靠近电脑:十五行不行?十八太贵了!没人理他。大脑袋一心看电脑屏幕,嘴角咧出一丝薄凉的笑。小伙子不甘心,提高了声音:不少的话我要退掉, 我不买了!还是没人理睬。好像这房间里装满了厚海绵,把他的声音都给吸没了。他忽然把手里刚才找零的两块钱递到电脑跟前,二十可以吗?这个苹果二十块我拿了。大脑袋疑惑地抬起头,那个保养得不错的白腻肥手接住了钱,问,你……小伙子看到對方油腻腻的大嘴里好半天才泛上卡在嗓子里的东西,不是没说完的话,而是一大堆正在迅速扩大、破裂的血泡沫。大脑袋忽然站了起来,但是他又摇摇晃晃坐回原地,目光不再盯着电视剧,而是望着小伙子脑后那一片空白的墙。墙那里摞着好几个空纸箱子,那都是今天调进来然后一个一个卖掉的苹果箱子。那些苹果都长什么样儿,他已经没一点印象了,他心里倒是记住了那些买苹果的人,年轻人最多,中学生很多,成双成对的小男生小女生更多。一张张大同小异的脸蛋像一枚枚长相各异的苹果。现在这些脸蛋全部幻化成一个个苹果,向着他不断地涌来,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他伸手撕扯肺部,却抓到了热乎乎的一把黏液,这液体正沿着一个出口欢快地奔涌着。他猛然又站了起来,直挺挺站着,固执地站着,好像要通过这个姿势向他人宣示一种什么东西。他听到耳边那一群女人在激烈地争辩着,宫斗达到高潮了。他的腰慢慢弯下了,有些留恋地埋头去看电脑屏幕,却看到那把水果刀稳稳插在自己胸口向左的地方。这可是把好刀啊,刀刃上那个弯曲的弧形地方尤其锋利,他用它宰割了多少水果,他根本就记不清了。

  女孩在门口等她的男友。她投向斜对面的目光捕捉到了一对情侣,他们手挽手停在甜品店门口。她忽然心跳得厉害,她觉得一件很大的事就要发生。他们穿的是情侣装,看不到女子的脸,只能看到披散的头发和简练的服饰,就像一句广告词说的,简约却不简单。她一眼就看出那女的和自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那身材,那背影,那衣着,那一举一动,离自己都很遥远。男人为女子掀开了玻璃门。就在男人转身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枚车钥匙。那种钥匙她只在工厂老板的手里看到过。他们进去的一瞬间,身影被店里的装饰灯照亮了,却又很快朦胧了,只留给玻璃外面两个面对面亲密而坐的模糊身影。女孩撤回来了目光,她觉得自己的目光忽然很累,飞倦的鸟儿,不知道在哪里停泊,心里的某个地方在强烈地作痛,之前她一直向往的地方,看到进入的是那样的女子,她甘心了,释然了,这辈子进不去也没什么了,原本是不同世界里的人啊。她回头找她的男朋友。是什么时候做出了决定,决定让这个苦苦追求自己的小伙子做自己男朋友的呢,她自己都糊涂了,但是她笑了,这个一直悬而未决的事情,今天终于答案落地,她的内心何尝没有一种豁然开朗的喜悦呢?就算接下来他带她逛到夜深处,然后去某个小旅馆开一间房,她也决定不再拒绝,既然关系确定了,那么一切都是顺水推舟合情合理的事情,厂子里那些姐姐妹妹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她看到自己的男朋友出来了,手里抱着一个花花绿绿的盒子,她知道那里面躺着一枚体态圆润颜色鲜亮的大苹果,那是平安夜的苹果,是情人之间爱的表白。她隐隐地笑了,分明预见到一个温馨而神秘的夜晚就要在少女的眼前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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