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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水云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6395
九妹

  一

  潇湘,是一个被诗人们衍化出的地域名称。字皆带水,其实也指两条河流,绕过千重山万重山,潇湘之渊在湖南永州融汇,山水平远,风景清幽。历代诗人、画家,或亲历其境,目睹山川形胜;或耳闻而神往,多有吟咏、绘图,流传至今。

  我居湘西,从地图上看,湘西与地处湘南的永州相隔不远,如果直直一条斜线拉通,可能也就三四个小时的高速路程。但是,两地之间横亘着一座绵延千里的雪峰山脉,山陡,谷深,以至绕湘北绕湘中,方才能够通达。奇怪,我第一次到永州竟然听得懂方言,原来湘西湘南同属西南官话,语气缓缓,翘舌不分,使人恍惚有一种回到故土的慨叹。

  真而似幻,山水便成了一幅画。

  那是苏轼的《潇湘竹石图》,一米绢本,天地清旷,远处的山水笼罩在雾气之中,近处有两块山石,石下长出几株虽然稀疏但生命力顽强的幼竹。画石用飞白笔法,画竹用楷书及行书撇、捺、竖、横等笔法,而稍加变化,画烟水、云山、远树则用淡墨点染,气韵生动。此画现存中国美术馆,为国内苏轼作品孤本,辗转至今已九百余年,历代题跋文字三千余言,凡二十六家,熟悉或者陌生,但想每个人背后必定衍生有一个被岁月洇湿的故事,浓浓淡淡,深深浅浅。

  最动人的一个故事,却关联着一个没在画卷题跋中出现的人。

  一九六一年,四川一位老人来到北京,要出售一幅苏东坡的《潇湘竹石图》。苏画早已失传,这幅画是真是假,引起古画收藏家的争论。北京的画店怕是赝品不敢收购。邓拓看了此画,尽管一时也难以判定是否为苏东坡真迹,但他从画的风格、气势、纸质,从画面上宋代以来二十六家的题跋来看,认定是一件颇有价值的珍品。卖主要价五千元,邓拓当时手头只有几天前从《北京晚报》预支的《燕山夜话》的两千元稿费,他想都没想,当即就把这两千元给了这位收藏者。第二天,邓拓又请荣宝斋的师傅来家中,从他的个人收藏中挑走十四幅画,凑齐三千元后才全部付清画款。终于将画买下。

  这则轶事出自顾行、成美撰写的《邓拓传》,邓拓为《潇湘竹石图》的最后一位私人藏家。如我读书,关于邓拓,初知因为他撰写《燕山夜话》《三家村札记》被诬陷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分子”,为表明对党的忠诚,证明他的清白,而选择了以死来做最后的抗争。其收藏家的身份,则是我近年来接触艺术方才得知。所不知的是,这位著名学者曾署名“左海”撰写发表了大量古代书画评论。收藏《潇湘竹石图》后,为了研究和考证,他从历史博物馆借来历代丝织品的样标,用放大镜细心观察、分析历代丝织经纬的特点;同时也大量查对苏轼不同年代的书法作品,潜心琢磨苏氏的用笔特点,广读苏轼所用的金石印鉴,对这幅画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研究考证。半年后,他终于得出结论,这幅画确是苏轼真迹,并把研究结果写成了《苏东坡潇湘竹石图题跋》一文,连同画卷发表在一九六二年第六期《人民画报》上。此外,邓拓还刻了一枚“苏画庐”的闲章,以示自己收藏到这幅珍品的欣喜之情。

  在苏轼的潇湘图卷上,我既找不到潇湘之水,也找不到潇湘之山,也许在他的山水画中,地点并不重要,他的画不是为考据学家准备的,他是为欣赏者而画的。黄庭坚说:“东坡居士作枯槎、寿木、丛筱、断山,笔力跌宕于风烟无人之境。”诚非虚言。想见苏轼当时心境,大有屈子离骚情调。邓拓考证苏画,也没有按图索骥前来潇湘,甚至从未到过潇湘,对潇湘的山山水水是陌生的。但他对苏轼之画的珍爱,像吕洞宾的点金仙指一样,教我们如何睁开眼来,饱饫宋代的山水和色彩。

  《潇湘竹石图》的众多题跋中,并没有苏轼自己的诗词,他仅在末端题有“轼为莘老作”五字款识。根据其款识,明代庐陵人吴勤考证,“莘老”即孙觉,苏轼同年进士,与苏轼政治观点相同,思想也非常接近,苏轼集里多有投赠莘老之作,此画便为苏轼在黄州时(公元1080-1085年)赠予孙莘老的墨宝。

  但在苏轼的画语中,我读到他题宋代宋复(宋迪)古画潇湘晚景图三首,其一诗云:

  西征忆南国,堂上画潇湘。照眼云山出,浮空野水长。旧游心自省,信手笔都忘。会有衡阳客,来看意渺茫。

  这诗句,用来题咏苏轼自画之《潇湘竹石图》,应该也无不可吧。

  以苏轼为代表的宋代文人过的是一种回归自然的逸趣人生,不仅擅长诗词歌赋,而且精通绘画、音乐、书法,面对纷扰的外部世界,他们还多存隐逸之心,诗意,真实,浪漫,是一些最能与“天地精神往来”的人。苏轼画潇湘,不仅是发思古之幽情,而且也是对现世的讽喻。潇湘远离尘嚣,让画家返回内心,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不同的自我,他们彼此可以对话。

  苏轼书画潇湘,让我们知道,对中国古代山水画家而言,潇湘山水是一个绕不开的粉本。比如潇湘八景成为历代画家笔下的图景。古代文人对潇湘风景的描绘,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屈原,而关于潇湘的传说,更可追溯到舜帝和湘妃。屈原的牢骚和湘妃的哀怨,形成了潇湘文化的传统。往日的潇湘,曾是朝廷流放文人的穷山恶水之地,面对潇湘风景,迁客骚人都将内心的郁忿诉诸笔端,画家们也会于有心无心之际,在笔下山水中流露些淡淡的怨愁,虽达不到范仲淹《岳阳楼记》、屈原《离骚》的境界,但也能各出机杼,纳洞庭潇湘之八百里山水于胸臆,并诉诸尺素笔墨。

  作为潇湘之人,我对纸上山水喜欢的,仰瞻低徊,深厚真挚的情思,从水墨里透出,一波波袭来,攫住我的眼睛与心。

  后来,我在书上读到“潇湘八景”,作者高居翰这样写道:“我一直有意回避‘潇湘八景的问题,尽管它们通常被认为是宋代诗意画的典范。除了对现在关于这一题材的几项出色研究的尊重之外,我仍然认为,我无法接触到宋迪十一世纪的原作,以说明‘潇湘八景在我要追溯的诗意画发展中的位置,或它与米家山水和其他文人山水之间的关系。成功演绎这一题材的存世杰作,是十三世纪题为牧溪、王涧等僧人画家的作品,现仅存于日本,它们属于文人画之外的另一类绘画——事实上,文人画对其颇有敌意,因为文人批评家对它们十分鄙视。”

  书中也写到苏轼,但在“潇湘八景”中并没有提及《潇湘石竹图》,而是重笔浓墨写了现存东京国立博物馆的《潇湘卧游图》。此画相传为南宋的云谷禅师隐居于浙江吴兴的金斗山中,不无遗憾地想到自己尚未踏足的潇湘山水,于是请一位姓李的画家替他绘出潇湘美景,将画挂于房中,躺在床榻之上,就能欣赏美景,故为潇湘卧游。高居翰认为此画是他要界定的诗意画中最有感召力的上上品,画面的任何一处布景都不断衍生,通过构图的交相错落和对墨色的把握来取得这种清晰性;人们能够在他们的画面上自由走动,有时面对作为一个单元的整片的山景或树林,有时走到一个封闭的景观,那里有无限丰富的细节供人探寻发现。这种移动阅读的方式,像是接近真实景物的视觉经历,仿佛有身临画中的感受,唤起观者记忆中对相似体验的共鸣。

  读至此,我想我读《潇湘石竹图》也是卧游。所不同的是,我本生活在潇湘山水中。潇湘,随处见山,随处见水,几百年前铺呈纸上,江水全部留白,而岸上却是一个丰富而浩大的世界,既有沙洲片片的河岸,也有渐渐高起的山峦,连绵起伏似乎皆顺势朝内,经意不经意间有一种诗意的亲密。我的脑际突然迸出四字:万山朝宗。

  中国人的山水画,是人面对山水,人在山水中。

  二

  沈从文曾说:“认识我自己生命,是从音乐而来;认识其他生命,实由美术而起。”

  古人潇湘图,让我想起古琴一曲:《潇湘水云》。我经常听,特别是随着年岁增长,愈发向往清冷散淡,愈发喜欢聆听弹给自己听的古琴,感性唤醒的不是高兴和欢乐,而是深刻的忧郁,不是动作而是宁静沉寂。

  潇湘女子遇见《潇湘水云》,喜欢便不再需要理由。

  古琴也可以追溯到宋代。南宋末年,元兵南下,临安失守,官场腐败黑暗,朝廷偏安江南。宋朝统治阶级的投降派谋害了抗金名将岳飞,接着又暗杀了坚持北征的韩侘胄,浙派琴家郭沔(字楚望)所依靠的官僚张岩也被罢了官,遂移居湘中宁远九嶷山下。郭楚望于潇湘之上泛舟而游,潇水浇山,远远眺望,观赏云水奔腾。但此时山被云水遮蔽,不见天日,正如当时的时势,因此他心中悲痛,“每欲望九嶷,为潇湘水云所蔽”,遂谱《潇湘水云》,以曲抒郁。全曲情景交融,寓意深刻,充分利用了古琴演奏中的“吟、猱、绰、注”技法,集中体现了古琴艺术的“清、微、淡、远”的含蓄之美,被历代琴家公认为典范。《神奇秘谱》解题说:作者“每欲望九嶷,为潇湘之云所蔽,以离惓惓之意也”。这种“惓惓之意”,反映出作者的忧国思想。解题接着说:“然水云之为曲,有悠扬自得之趣,水光云影之兴;更有满头风雨,一簑江表,扁舟五湖之志。”

  郭楚望的一生,几乎始终过着清贫的布衣生涯,在临安给张岩当清客,是因张岩是一个爱好琴艺的官僚,收藏有“阁谱”和各地通行的“野谱”,让郭楚望大开眼界,由此广泛学习传统,提高艺术修养。在史料上读到这些资料时,我突想到郭楚望这个名字,楚望两字不正是也映衬了《潇湘水云》创作的情境吗?

  我到过九嶷山,水碧如珠,山青如黛,最深的印象不是气势恢宏的舜帝陵,而是渐渐靠近舜帝陵时突然发现四周的群峰是簇拥一样的山势,舜帝陵就像一个磁场中心,散发的一圈圈磁波吸引着一丛丛山峦。当地朋友解说这一现象称之为“万山朝宗”。

  万山朝宗,也是一种伫望。

  书上佚名《潇湘卧游图》虽是局部图片,但也让我一眼看出画的就是万山朝宗的景象,或者说就是九嶷山。

  这一发现,我瞬间有了兴致,一边聆听古琴,一边欣赏古画,以尽平生之卧游而极目四旷,秋树如沐,露苇催黄,烟蒲注绿,一曲清乐幽鸣,不减江州司马听琵琶时。说实话,从古画里我看到了千年前的九嶷山风光仍旧美丽,却从古琴里听不出千年前的九嶷山被烟雾缭绕的悲伤。任何音乐都可以被再度倾听,再次确认。音乐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不知道谁在听。琴与画,更多的是让我想到如郭楚望这样的宋代文人,他们的隐逸并非躬耕田亩的野隐,而是注重心性的主体修炼,是一种道隐,不必高卧林泉、脱离尘世即或获得隐逸的乐趣。即不放弃世俗之乐,又能不为外物所役,求取个体人格的独立与自由,守护和经营心灵深处那片只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这使得文人生活显示出高中娴雅的气质,而不至沦为俗恶的官僚。

  遂想起晚年陈寅恪在失明膑足的情况下,依然对宋文化之美念兹在兹:“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他二十年写就的八十万字《柳如是别传》被后人拍成电影时,剧情中柳如是几次抚琴,均是《潇湘水云》。

  潇湘水云,最动人的还是那一片群山之中水里生云里长的竹子。

  作为琴师,郭楚望应该知道九嶷山生有一种可制箫笛的珍贵斑竹。南朝任昉《述异记》:“湘去岩三十里许,有相思宫、望帝台。舜南巡不返,没葬于苍梧之野。尧之二女娥皇女英追之不及,相思痛哭,泪下沾竹,文悉为之斑斑然。”上文所述,即为斑竹。传说娥皇和女英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了九疑山,可仍然没有找到舜帝的任何踪迹。直到有一天,她们来到舜源峰,也就是“三峰并峙如玉笋”的三峰石。就在这里,她们突然发现了一座用珍珠垒成的高大坟冢,正是她们日思夜想的丈夫,原来舜帝来到这里在斩除祸害百姓生活的恶龙的搏斗中深受重创而亡。九嶷山的老百姓为了感恩,就按他的遗嘱,在三峰石特地为他修了这座坟墓。九嶷山上一群叫凭霄的神鸟,也被舜帝之举深深折服,就飞到遥远的南海,衔来一颗颗璀璨的珍珠,撒在舜帝的坟墓上,垒成了这座珍珠坟墓。娥皇、女英二妃闻此噩耗,血泪点点,泪珠洒于竹木上而化为斑痕累累。舜源峰周围竹尾下垂着地,如碧线带,随风飘拂沙沙作响,后人称之为斑竹扫墓。山峰岩缝间长流不息的清泉,就是潇水之源。

  舜帝成为一座山,高山止仰,留给皇英二妃的却是永远的凝望和思念。就像舜帝陵园与二妃墓的比较,这里瑞气上升,祥云盘旋,但是陵园终究是陵园,可以敬之仰之,却不欢悦、不敞亮,一眼望去不知深浅,隐隐然回荡着一种让人不敢过于靠近的奇特之势。山让我们领略天地恒昌,水让我们感知世界无常,而隔在云端雾里看花却有达观的欢悦,省略了悲苦的故事。

  离开时,我双手紧紧捧着一支斑竹毛笔,风起云动,竹叶婆娑,浓重的水云漫过沧桑的额头,缠绕着久违的疼痛,耳畔彻响着弦子上浓缩的爱恨勃发的金属之声。弦急处,是生存的激越,是欢乐的鼓舞,是情感的宣泄。弦缓处,是灭亡的凄怆,是灾难的低泣,是忧愁的迷离。

  梦醒,走出九嶷山。

  丙申仲春,我陪同老师去看永州祁阳县的浯溪碑林。“楚南之胜首潇湘,潇湘之胜首浯溪。”浯溪,是祁阳县湘江河畔的一处山石胜景,为江南最大的摩崖石刻碑林,自唐以来摩崖石刻达五百零五方之多,颜真卿、米芾、黄庭坚、何绍基等一代代书法宗师在这里的名刻就有九十五方,书家就有二百五十多人,诗、铭、赋、记共四百零三篇。老师万水千山来到浯溪,就是为了一睹碑林中的《大唐中兴颂》,其为元结撰文、颜真卿书写,刊刻于崖壁,碑高丈二尺五寸,宽丈二尺七寸,因文奇、书奇、石奇,历史上堪称“三绝”。三绝碑为颜真卿六十二岁时所作,是他书法艺术成熟的代表作,也是他唯一的大楷作品。老师自幼习书,且享盛名,虽还未到颜真卿那个年龄,但年近五十却开始执意临写颜帖,其字如其人,放笔直写,一任自然,精严的法度升华到平和的从容。

  面对摩崖石刻,我如看天书。而《大唐中兴颂》旁边崖壁上还真有一个天书“夬”,字大二点七米,当时我们谁也不识此字,查阅后方才得知为北宋武陵人柳应辰书刻“押”,左有题记:“押字起于心,心之所记,人不能知。” 自然是无知无觉的,只因把人的万千心意放进去,就有了纷繁婉转的意味。“山里随意走,随意看。但一幅幅画面总会被唤起。比如一大块岩石缝隙中的花草与野藤。甚至依附在石头上的密密匝匝的青苔。偶有几片竹叶,几枝藤蔓,山鸟一声,就是绝妙的意境了。只是一切幻化为水墨。”在潇湘,老师也有许多感慨。在山顶看云,他指着远处说:“天宇明朗,山脉起伏平缓,饱含着氤氲的水汽,仿佛天光在上面弥漫和飘荡,使那些兀立在岩石上的树几乎成为一道剪影,也使树的表情和姿态更加突出。”而在他的镜头里,呈现的确实是一帧宋代山水,天淡淡的蓝,山淡淡的黑,云淡淡的白,树淡淡的灰,画面静谧恬淡,境界旷远。在溪涧看树,他对着丛林言:“黄公望的树就是这样的,前面这细小的落叶杂树就是画里面的干枝,这驳落的树皮就是他笔下树干上的灰白苔点。 ”原来,真山真水是古代画家心目中的乌托邦,我们从真山真水看古画则是乌托邦里的乌托邦。

  潇湘夜静,有民间艺人即兴演奏了一曲如诉如怨的《潇湘水云》。老师以琴喻墨,琴的轻重缓急,就像墨的浓淡干湿,只有把琴融入自己的生命里,那细细的弦才能奏出瑶瑟的幽怨,才能够将月光化为满地苍凉,又或温馨淡然。墨染琴韵,挥洒自如是能将那些轻微澹远、温柔敦厚、淡而会心的意境,溶进笔端,让那袅袅的琴音,除了指上可闻,还能,指上可见。琴与墨,这些散落指尖的艺术,充满中国古典诗意的优雅。

  闻弦而知雅意,能有几人呢?

  浯溪滨临的湘江,上游几十公里处即为潇湘融汇的蘋州岛。我很想顺路去看看,因了老师提前返回,我也得提前回湘西,匆匆面晤,匆匆别离。山水是温和的,人是儒雅的,皆因文化已沉入寂寂的时光里,也落进寞寞的心灵中。

  潇湘,可写成故事;水云,亦可淋成水墨。

  三

  挥写一支斑管,喜愈喜,悲愈悲。

  苏轼的《潇湘竹石图》,邓拓当年解读时说: 画面上一片土坡,两块石头,几丛疏竹,左右烟水云山,渺无涯际,恰似湘江与潇水相会,遥接洞庭,景色苍茫,令人心旷神怡,徘徊凝视,不忍离去。

  湘江与潇水相会处就在九嶷山附近的零陵蘋洲岛,在苏轼心里面,或许画的也是九嶷山吧。

  那么,苏轼到过潇湘吗?到过九嶷山吗?

  潇湘远离皇都,被视为官吏贬谪之地,隋代孙万寿《远戌江南寄京 邑亲友》记述“贾谊长沙国,屈平湘水滨。江南瘴疠地,从来逐臣多”。苏轼自海南归途又贬谪儋州,本来是将他贬谪永州,途中接旨再贬儋州。在贬谪儋州途中,苏轼作有《九嶷吟》一诗:

  九嶷联绵属衡湘,苍梧独在天一方。

  孤城吹角烟树里,落月未落江苍茫。

  幽人拊枕坐叹息,我行忽至舜所藏。

  江边父老能说子,白须红颊如君长。

  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

  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

  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与此意留蛮荒。

  他年谁与作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

  汪师韩评此诗说:“水天景色,离合情怀,一种缠绵悱恻之情,极排解乃极沉痛。”(《苏诗选评笺释》)关于苏轼到九嶷山与否,历史上还存有争议,但现在舜帝陵的大门口附近一堵如山的石墙,不仅刻有《九嶷吟》,还雕刻有苏轼像,浮雕大过真人无数倍,衣袂飘逸,凝视远方,就是一代大文豪的形象。

  追溯苏轼是否来到潇湘,我已从古人“潇湘八景”的画题得知,潇湘八景所采用的八个主题不见雄拔山水的气息,而是从潇湘流域的普通景色中找出一些有画趣的场面而作的江南小景。其后,随着南宋时山水画从气势雄浑的实景北方山水转向描绘平淡天真、温润柔和的江南景致,“潇湘八景”更是脱离了地理限制,随江南画家之创制而被“在地化”和“抽象化”了。江南画家纷纷体本地山水以畅游潇湘,其中南宋禅画僧牧溪以西湖周边景色为潇湘所作的《潇湘八景图》乃是其中风格极为独特的一组画作,画卷使用单纯的墨的表现,将生活中平凡悠淡的江南小景以剪影般虚幻的面貌溶化进一片氤氲的山光云雾中,轻盈、淡素、朦胧,浸没在一片变幻灭没的禅意之中,而只存在于梦境或情感的深处。

  其实,我在意的也是一片禅意的云,九嶷山烟云缭绕,很像苏轼的身边始终是一个名叫王朝云的女子。

  苏轼到九嶷尚是历史无定论的一个研究,王朝云却可以肯定没有到过,因为苏轼从海南归北上时,王朝云早于惠州病逝。苏轼是在黄州画《潇湘石竹图》的,那是一段开垦荒地的清贫岁月,王朝云生下一子,苏轼始有东坡之名。黄州临近潇湘,境内无高山,苏轼泼墨挥写潇湘图景时,或者老夫聊发少年狂,或者飘渺孤鸿影,“经历了一次整体意义上的脱胎换骨,也使得他的艺术才情获得了一次蒸馏和升华,他,真正地成熟了”。那个时候,他的身边肯定伫立着满脸崇拜啧啧赞叹的王朝云,而图卷上,石的磅礴当如东坡大学士,竹的纤柔该似朝云舞水袖。

  我对王朝云的深刻印象,缘于一个女子轻言叹声:王朝云真正其实只是输在时间上。

  石涛谓“东坡画竹不画节,此达者之解”。石涛难得服人,他自己画竹必得画节,只为身处之境需要高调表明立场,但他对苏轼的赞叹却是语出真诚,没有敷衍。苏轼予人之像多是放达重情,至性豁然。也是这位清初画家曾作《朝云图》:西湖碧波荡漾,环绕着孤山,山上修竹芊芊,几处屋舍俨然为栖禅山寺,寺中松林长眠着朝云。并题诗《舟过六如亭》:“丰湖水碧草芊芊,蕴玉埋香五百年。过客停桡访遗迹,六如亭畔吊婵娟。”石涛一生为僧,其画横逸矩矱,卓绝一代,王朝云可能是他唯一表露心迹由衷欣赏的一个女子。

  老师专事研究石涛书画,每次到惠州必去王朝云墓地拜谒,我由此几次得见王朝云雕像,乃美人执卷端坐,眉弯目秀,唯有一头秀发飘逸如云方才使人感觉到这就是王朝云,这就是陪伴苏轼来到惠州的王朝云。云影婆娑,如在眼前,虽然不像满树繁花让人惊艳,却有一种单纯的恬静和回味。

  苏轼初识王朝云时,她是歌舞坊的舞女,那年十二岁,他大她二十七岁。苏轼带她回家不过是以丫环的身份带回。如果不是因为后来他某次的一时兴起,对着家中众女子问出自己肚内有些什么,从王朝云脱口而出的回答,大约他不会意识到日后这个女子会成为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只为那些女子大多回答他肚内不是文章,即是学问,或者只是刚吃下的饭食。只有朝云言到,那不过是“一肚皮的不合时宜”。

  寥寥四个字,让苏轼当时轻叹“知我者,惟有朝云也?”,同时也精准地道尽了苏轼历年仕途上所有的尴尬和窘境。

  后来,王朝云不计落魄,随苏轼到黄州,后来又随苏轼奔赴蛮荒的惠州。说起来,苏轼的女人中,王朝云是最后伴他的人,他为王朝云所做的诗歌也是最多的。可是他即便深谓朝云知己,也感叹朝云不似其他那些弃他而去的侍妾,写下“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元”,却并不会因此而将朝云视为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

  苏东坡在第一个妻子王弗逝去十年之际,含泪写下《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如此情真意挚,正是因为娶她时他正当十八岁的少年,即便在她逝后十年再来书写,也还是壮年,正有激情这般奋发,扩散。他为她所写的墓志铭是“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

  第二个妻子王闰之(王弗堂妹)并不识字,也曾在他仕途叵测,以抱怨不快相对过。但那不要紧,因为他们共同渡过了二十五年的光阴,时间的魔力会将这一切最终慢慢幻化出亲人的质地。他为她写出的墓志铭是“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最终也是选择日后和先他而去的这个女人合葬。

  王朝云十二岁跟他,至死三十四岁。二十三年不离不弃,无怨相伴。尤其最后的时日,让困窘之时的苏轼宽慰畅怀。可惜当苏轼正式将朝云纳入妾室之时,已年岁老矣。岂能有青壮之时的激情和爱恋?又加之历年仕宦官场失意,一路动荡颠沛的半老之人,又能拿出什么力气来用心体味身旁正值青少的女子?所以,最后苏轼连带着她的骨头一起走的力气也不肯出,无视这个女子跟了他二十三年的一切,终是独自离开,将王朝云的墓永久地留在了惠州。他为她写的墓志铭是“敏而好义、忠敬如一”。这样的评语和前面那两个相比,就好像逝者不过是一个多年忠仆,透着如此明显的客气和距离,也透出骨子里的那丝淡漠。

  于是始有几百年后清人宋湘来到惠州拜祭王朝云墓时感叹:“一骨何难共北归,东坡心事太深微。”

  我再次想到《潇湘石竹图》,似与不似之间,其实也是一种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流过九嶷山,潇水与湘水在永州蘋洲融汇,春雨倾注,秋雨绵绵,水云缭绕,幻化出如梦如诗的画境,即为宋迪笔下的《潇湘八景》第一景“潇湘夜雨”。

  如今,人们谈到王朝云时总说她是苏轼的红颜知己。王朝云临死时,握着苏轼的手吟诵《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风流云散,红颜已去,再缠绵的情意也终成冢上青竹,在时光中摇曳成一声声叹息,风雅如她,灵秀若她,清幽似她,一言,一颦,一笑,一悲,魂牵梦萦,恍兮惚兮。

  此情,此景,潇湘水云。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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