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二月的冬季,我走出屋子,楼边的灌木丛林里结满了厚冰块,风刀子般穿行在每一个细缝里。天空昏暗低沉,门口的水泥过道泛着一层生冷的灰。我缓下脚步,紧了紧暗褐色的毛线衣领。图书馆在河岸那边隐隐约约,它可怜兮兮地夹在钟楼和后山中间,像一只即将被主人抛弃的宠物犬。不一会儿,天上下起了米粒雪,漫天飞舞。我踩在小木桥上,雪粒滑过我的发梢、袖口,轻触我的脚尖。它落进湖里,波澜不惊,无声无息。我想象这场雪,此时也落在了那个露台上,同样的无声无息。
图书馆的大门还没有打开,在周末总是这样。很多时候,十点多钟才会懒洋洋地打开那把锁。已经习惯了那扇门的做派。我娴熟地穿过草坪里的石子路,从后门走进去。孤寂的花园里已有白雪的痕迹,也许是因为贫血的缘故,我的大脑里一阵恍惚,看见有不少人张着嗓子,时开时合,几乎是同一个节奏,却听不见一丝声音,仿佛在上演一场凄美的哑剧。雪花不停地在眼前飞舞,我所有的感觉都渴望变得模糊,当我感觉快要失去感觉时,是脚尖触地的声音,那清洌的声音让我立刻清醒,眼前的景物变得清晰,历历在目。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也听见了几个女孩正坐在梯子上背单词。我将双手插进裤兜,一步一步朝梯子走去。几乎每一层都有人,还有人在大声背诵,隔了几个楼层还能听见。
终于到了七楼,我走向那个比建筑工地还要凌乱的露台。凉凉的风一丝丝钻进肺部,感觉到它并不停留,只是路过,并带走了肺叶里那些淤积的污浊。人顿时清爽。一只湿漉漉的麻雀,睁着玻璃珠般的眼睛站在铁杆上,它怒目而视,企图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将我吓跑。不过,它失望了。一种鸟的失望,人类无法用语言来精确描述。我于是越过它,手撑着薄冰裹着的铁杆,交错着提起双腿。地上凝着一层薄冰,脚下不慎一滑,我的脑海里顿时掠过一片白花花的悬崖。距离仅有一尺,或许指尖的一个滑动,我就能像鸟儿一样往下飞。我曾不止一次幻想,我就这么飞着,飞着,我就飞到了后山。后山的栏杆肯定也结了冰,今天它终于可以休假了,平日里它保护的,也不过是几对幽会的小情侣。手下的薄冰有些化了,踩在瓦片旁的水泥板上,我紧紧地抓着护栏,缓慢地走过去。笨拙、紧张,那样子一定狼狈至极。但这又有什么要紧的,气候和环境如此恶劣,连幽会的人都不来了,会引起谁的注意呢。
终于来到露台,掀起盖在小木桌子上的薄膜,附着的雪花就失去了平衡,落荒而逃。我收好薄膜纸,坐在我的位置。他还没有来,今天兴许又比我晚。或者根本就不会来。露台上两边的围栏下都有石凳,两个木桌子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搬来的。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我占用了一个。他并没有说什么,这倒让我有些尴尬。天气好的话,我们就在两边的围栏下,各自干各自的事情,互不干涉。天气如果不好的话,我们只能把桌子搬到亭子里——一个还未加修饰的八楼模架,荒废应该有不少年头了。他给我看了不少他师兄的画作,却从来不给我看他自己的作品。像是有意保持某种距离,又像是刻意隐藏和故作深沉,我微翘的嘴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他或许并没有觉察得到。他在角落里抱着画板的神情,我拿着钢笔的神情,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件模型。事实上,我和他并不熟悉,甚至我连他的名字也未曾问过。名字只不过是人短暂一生中最繁琐的负担,只有愚蠢不知疲惫的强者才会在第一次见面就迫不及待问出那个问题——请问您怎么称呼?或者是这样的:whats your name?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仅仅从单薄透明的耳朵可以见到一点不耐烦的情绪,也是转瞬即逝的秘密,不会跟任何不相干人士分享的秘密。
今天的露台格外空旷幽静,同我第一次闯进时的情景一样。那时,我固执地认为,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桃花源。终于找到了一个适合我的地方,可以躲避那些主动地迎来,却并不喜欢的事情。在这个四面透风的露台,我饥渴地阅读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任性地写下心中酝酿已久的那个故事。那与其说是一个故事,不如说是我的一个梦。
直至那个黄昏,他的背影在我的视野里出现。暗淡的斜光照在画板上,折射后衬出他黝黑的眸子,他瞥了我一眼,继续埋头盯着他的素描纸。我忍耐着领土被侵占的屈辱,挪步到被我搬到另一边的木桌子旁坐下。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看进了眼睛里,却错过了大脑的反射弧,它们逗留在白斑一样的眼睑,然后就消失了,连影子也不愿意停留。我被屈辱感引起的愤怒所蒙蔽,极力按捺住喉咙里让他离开的声音。时间从紧咬的唇缝里溜进去,它穿过食道最终到达消化系统,用不了多久就会和那些废渣一起排出体外,从此就没有任何干系。他慢吞吞地划动笔尖,一笔一笔挑战我的忍耐度,最终,他放下笔。在他抬头的前几秒,我低下头,迅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这儿的一切都无法打动我。他翻开那张木桌,把素描纸放进那一堆明显是很久以前的画作里头。我右手悄悄拉开身前的桌板,透过一条细缝看见桌肚里也堆满了素描纸,黑色和白色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没有落款的名字,只有隐约的日期。我看着他看向露台对面的钟楼,楼顶的时针刚好指向19:00,钟声响起,几只麻雀朝我飞过来。我的脸颊莫名变成了红色,羞愧的神色在或浓或淡的光影中慢慢地洇开。
米粒雪还在落着,从后山还夹着些棉花雪柔柔慢慢地飘来。他的桌上已经附着厚厚的一层雪。而我的桌子徘徊在空荡荡的模架里,时隐时现,仿佛在招着手。牙齿不经意间刺痛着下唇,有点咸咸的味道。我的手抚摸着冷冰冰的雪,它们狼狈地跌落在地板上,就像落在我的脖子里,刺骨的冰冷,心里却是温暖的。动手搬起他的桌子,里头还留着他的画。手掌不经意颤抖,就像近距离接触了他一般。看似寥寥几步的距离,却因为心一直砰砰跳动,感觉走了很长时间。而我的桌子,一直在等待着。它们并排立在模架里,似乎很开心。我坐在椅子上,幻想他也在,暖暖的感觉。
是的,感觉不再孤单。
笔带着风落在地上那一霎那,左手微微握拳抵在额前,我紧握的拳头在发抖,像一只在雨幕中小心翼翼飞翔的幼雀。笔散落在地板上,笔帽被遗弃般滚在桌角边。它们像在嘲笑我。就那么瘫坐着,我一点声音也不愿发出。似乎这样,蓝色笔记本里那篇未写完的小说,就会无止境生长,一页一页地填满。这样我会有些害怕,不过,我并没有打算就此结束。因为文字无穷无尽,千姿百态,它们总能巧妙地结合,拼成一个个漫长的故事。
我在本子上写下那个故事,里面有她,还有左蒙。
外面在下雨,浓重的水汽沿着教室的窗玻璃向上攀爬,就像一只白色的猫,将一些若有若无的爪印捺入她恍惚的视线里。她热爱诗歌,她长得有点难看。我想,我指的是她扁塌的鼻梁,还有矮小的身材,甚至于阴沉的苦瓜脸上那密密麻麻的雀斑。她的脸大多数时候是不笑的。不过意外的是,她待在左蒙身边的时候,总爱含着笑。她的笑很矜持,轻抿着唇,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透着一层水雾。左蒙总能捕捉到那个瞬间,左蒙的眸子也跟着起变化。她会沉浸在里面,总也忍不住亲吻左蒙。左蒙的唇永远是冰冰的感觉,山泉般的清凉甘甜。她眼里带着疑惑和朦胧,舌尖不停地撞击左蒙的牙齿,急于寻找那清凉的源头。当她的舌头和左蒙搅拌在一起时,手环上左蒙的腰,长长的头发依偎在左蒙怀里。许久,那阵窒息的感觉唤醒了她。她推开左蒙,伏在铁栏上,狠狠地吸食着从后山那边吹送过来的冷空气。
左蒙跟上她的脚步,她听见了冷冰冰的脚步声,埋下脑袋。
画上一个小逗号。或许后面是顺承,也许是转折,我也不知会是什么样的结局。转身,他背着画板从狭小的过道走向露台,一点一点向我靠近,我感到额头上的小块空气在燃烧。额头仍然冷得像一块冰。他继续向我靠近,我将头抬起一个小弧度,他的身体在我的幻觉里倾斜。在我感觉到像一只小鸟般张开双臂时,他突然背过身去,有些摇晃地走到桌子那边。画板立得比往常要高一些,挡住了我眼角的余光。我赌气别过脑袋看向对面的钟楼,气愤的倒不是他遮住了脸,仅仅只是他下意识中细微的动作。就好比一切都在合理的轨道上,我用余光透过他倾斜的画板对视三秒。即使我们很少交谈,即使我们互不了解,可能连朋友也算不上。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那三秒中,不管我们怀着何种情感,何种执着,产生的情绪是如此的相似。秋风扫下一片落叶,和地上的另一片落叶挨起一起,像两个惺惺相惜的人。这种情景,属于自然界的常态,我原本不会多愁善感地去联想什么。而他却一脚踏了上去,将那两片落叶踩在脚底。他用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扰乱了轨道的正常运行。这完全属于他的自由,而我却依旧无法原谅他的自私。感到脖颈一阵沉重,慌忙收拢桌上的东西,背上包,我拒绝任何的余光扫过他的身影,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幻象中,一直有一双乌亮的眼睛跟在身后。
天暗下来以后,路灯停在半空一动不动,我走在冷清的小道上,只想和月亮说说心里话。灯光稀稀散散地穿过我,露台越发安静。我沿着小道走,总在某些时候感觉被人看着,我回头,渺无人烟,然而这种感觉死死跟着我。在某一刹那,我到底在想什么,我也无法预知,大概是一件期许发生的,又希望渺茫的事情。是某种执念在作怪吧。
那一个冬日午后,她和左蒙围坐在火盆旁边。她穿着大红色的羽绒服,捧着书,刚好被阳光罩着。她在一首一首朗读诗歌,就像在一直念着左蒙的名字。他们一起数着炭火炸开花的次数,左蒙的手总在不经意的时候滑过她的脸颊。接着轻轻地亲吻她,她的手摸索着左蒙的身体,头压在左蒙肩上。她调皮地对着左蒙的耳朵呵气,又别过脑袋,推开左蒙。她起身,一直跑,一直跑。忽然,她停下了,牵上左蒙的手,纤细的小手伸进他的指间。然后,他们紧扣手指,一起朝前跑。
在那个小旅馆里,她瘫坐在左蒙的怀中。她开始亲吻左蒙,从耳垂开始,密密麻麻的吻布满了左蒙的脖颈。她停止了亲吻,离开洁白的床单。走到窗边,她慢慢地拉上暗色的布帘。她笑了,看着坐在洁白床单上冷笑的左蒙,感到胃里一阵痉挛,就像茶杯里洗也洗不掉的污垢,狠狠地镶嵌在痛觉神经。她的手微微颤抖地解开衣领上的一粒扣子,左蒙收起了脸上冷淡的笑,走到她身后。衣服被他扯下,熟练得如同剥去干枯的橘子皮。左蒙俯下身子,她整个人被重新包裹着。在他滚烫的怀里,她的舌头紧随着左蒙的节奏搅拌着,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醒过来,是什么时候呢?我放下笔,合上笔记本,静静地听着几只麻雀在无边的静谧里细碎的鸣叫声。
你想象一下,他说,就你一个人,待在一座海岛,孤独、困惑、饥饿全陪伴着你,你会做什么?他张大那双乌黑黝亮的眼睛渴切地望着我。
我愣愣地盯着脚尖,忽然间明白了,一定没有人告诉过他,这样的眼神看着一个女孩子,是会引起误会的。我自嘲地笑了笑,抬头注视着他,眼前就像白茫茫的一片雾海。
我不知道,或许等死吧。
他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眸子里有些愤怒的味道。他说,你真的就没有想到别的吗?
露台上的风有点儿大,我拂过发丝,轻轻地回答,嗯,是的。
他就这样放弃了询问。
我还想着,如果他继续问我的话,兴许可以给他一个艺术家欣赏的答案。从眼角的余光,我已经看见了他画板上夹着一幅画。一个女孩倒在沙滩上,炭黑色的血液包裹着她,就宛如一个在子宫里熟睡的死婴。
那个女孩的侧脸那么熟悉,他在画我。他继续拿起画笔,像个任性的男孩往女孩的头上丢弃腐臭的烂泥。他将我画成了一个死婴。我按捺住心头的怒火,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辱。不一会,那个女孩就被淹没了,消失在并不牢固的子宫里面。一道指甲片大小的裂缝,似乎要无止境地扩张。他放下画笔,抬眼对我回以一道带攻击性意味的嘲笑。
风与我擦肩而过,钟楼的钟声响起了,十二点整。我像一个突然发疯的人冲了上去,嚓嚓嚓地撕烂了他的画,并一脚踩在他的画板上。朝他不停地吼叫,满意了吗?你满意吗?
他转过身来,铁青着脸,赤红的双眼旁有一粒晶莹的泪珠。他声音低低地,忿忿地说,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石凳上,心里怦怦直跳,咬着嘴唇说,你不高兴吗?为什么呢?你不是一直希望,有人能敲碎你的白日梦吗?你应该开心的,应该感谢我,为什么不呢?
你是一个疯子!他头也不回走过狭隘的小道。
我靠在铁栏上,什么也不想说。
一个有阳光的上午,风刮过,带有使坏的戏弄成分。我搓搓手在等太阳的洗礼,但它却慢悠悠地走在买豆浆和油条的路上。我站着不动,似乎已经有些日子不曾见到他了。我感觉整个露台都空荡荡的,像被风刮走了。在奇妙的外太空长成了一棵树,一棵结着冰刀子的树。对面顶楼上,分针走得比时针快得多,它转六十圈,时针懒洋洋地才动一格,仿佛就在空隙里,一切都溜走了。
也快忘了上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什么时候。我的神可以作证,我并没有刻意打听他的消息。他一声不吭走了以后,我坐在露台上,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然后,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池塘边晃过他的身影,似乎还伴随着欢声笑语。噢,是的,他在那万花丛中走过,优雅地、从容地、和顺地笑着。穿过大半个广场,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被女孩们簇拥着,脸上蒙着一层笑意。我明白,他的眼睛会出卖他,里面只有冷漠和嘲讽。他的笑有多么的美,冷漠就有多么的坚固。为什么眼角会发热呢?我用手遮住脸,等眼窝里的水珠干透了。他的影子呢。嗯,消失了。听说,他为了一个校花与人争风吃醋,还被人打伤了,真是活该。
那幅画平铺在桌上,撕扯后的锯齿软绵绵地粘在一起。我思索着,算是给他道歉了。固执地认为把它撕碎后粘贴好依旧是一样的。不管如何,我已经对自己的过失,做了一定的弥补,已经足够了。我无意打听他,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又怎么会缺乏八卦呢?即便如此,我始终保持一个原则,拒绝知道他的名字,我还不曾放弃,不愿放弃,不敢放弃。
左蒙的唇依旧是冷冰冰的。即使躺在滚烫的怀里,那阵清凉依旧诱惑着她。左蒙别开头,手不停地摸索着她的身体,顺着她的腋下滑动,她害怕得紧紧搂着左蒙精壮的腰身,头埋进他的怀里。左蒙侧过身子,怀抱着她的肩膀,对着脖颈轻轻呼气。左蒙的唇吻过她的眉间、鼻翼、脸颊,落在了她洁白的脖颈。她的唇冷冷地贴着左蒙的碎发,看着敞开的窗帘,感到全身冰冷。就像赤裸着行走在午后的大街,每个人的目光都要穿透她的身体一般。眼角的水珠刺痛了皮肤。她慌乱地从左蒙身上逃出去。她躲在浴室里,从镜子里看着赤裸的影子。花洒流下的水珠止不住地覆盖着耀眼的肌肤。
她裹着浴巾走出浴室时,左蒙已经走了。房门敞开着,她的衣服还散乱在地板上。她抵着墙,关上房门,拉好暗色窗帘,屋子里一片漆黑。瘫坐在地板上,浴巾散落了,她贴着地板,那阵清凉像极了左蒙的唇,她轻声抽噎着。
这天又下起了雪,我一个人把两个人的桌子搬回去了,是的,我把它称为搬回去。回去,就是这一个词。回到亭子里——一个未加修饰的八楼模架。就像我和他的未来一样。亭子,一下子就变大了,足够的大,一直到尽头那边的栏杆,都是空荡荡的。有回音,可是我一直保持沉默。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真的受伤了,我强忍住眼中的泪水。他向我点点头,他身下的木杖子明晃晃地占据不少的空间,我也点点头,指尖在桌面不停打颤。
他说,你还好吗?
我问,干吗回来?
他说,心安。
我噬着一抹冷笑,问,什么?
他生气地扔下木杖子,拖着一瘸一瘸的右腿,摇晃着我的肩膀,说,你早知道了。
我并没有回答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被打伤的腿。
你在等我?大概是那么一回事。他转过身,声音已经平淡得不能再平淡地叙述一个他认同的事实。他的手拿着画笔隔着远远的空气,冷静地给了我一巴掌,在无形之中嵌入颧骨,冷漠无情的讥讽。
不,不可能是这样的。我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要知道,你并不是每天都待在这儿。他得意地盯着我,一字一字敲进我耳膜。
我气冲冲地朝他吼道,你闭嘴,别再胡说八道了。我想,今天真是疯了。
他说,有什么关系呢?都无所谓,我知道你是谁吗?
我突然十分庆幸过去那些日子里的坚持。我觉得事情都在朝好的方面发展了。于是,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告诉他,我也不知道你是谁。这样真是好极了。
我们都笑了,一起坐在石凳上。
往稍远处看,两座矮山坡一前一后在水泥过道上映下影子,笨重又丑陋。坡底下池塘的水面浮出腐败的枯叶。轻轻吹过风,杨柳枝折断,跌在水里。他的侧脸可以看见某一个弧度的微笑,很可惜,但似乎也是幸运的,我不是一个画家。风小心翼翼地穿过他的发间,他歪着脑袋,风走过,头发凌乱。阳光浇在耳畔,游荡着,他回过头,像一个满怀希望的、充满能量的天使。
为什么害怕呢?他问道,他的手里又拿起那只木杖,在空气里追着一只似有似无的蚊子。
我有说害怕吗?我不满地朝他翻白眼。
的确不害怕,只是有点胆子小。不藏着掖着就好了。我只不过就我所看见的而言,你尽管否认,我还是这么看。说着他又露出几颗牙齿在笑。
我不解地说,有吗?
他指了指我的本子,打了一个响指。
我看着他,心想:为什么人都只能看见眼前可见的呢。那看不见的,是不是就应该永远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我低着头,轻轻叹了口气儿,说,还没结束呢。
恍惚间一阵眩晕,他摸了我的头,他手上的笔茧粗糙又坚硬。他沉默了许久。我感到一阵羞辱,拨开他的手。我说,你疯了吗?
他像惊醒一般,不知所措挠了挠脑袋,奇奇怪怪说了句,不要放弃,我还是相信你的。
静静地站着,雪花掠过耳根落在水泥板上,落叶亲吻雪花发出吱吱的轻响。我摸摸滚烫的额头,我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我吸口气,把裹着脑袋的围巾摘下,脸颊裸露在空气里头。冷风让我有了一丝的清醒,醉酒一般。我死盯着他消失的背影。或许,他可以为了那些女孩忍受拳头和疼痛,那我呢?
左蒙像是在灰尘堆里打滚,那些女人在不同的旅馆里像群女鬼。左蒙这时是一个高傲的统治者,让她们摆出各种造型。她们,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她们,一群人,不,一群赤裸着的女鬼。左蒙的手挽着那群女鬼。她偷偷地,悄悄地跟着,感觉像在玩一个刺激的游戏。盯着左蒙走进去,她数着窗口,看着敞开的窗帘。她相信,左蒙是不会亲吻她们的,一定不会亲吻她们的。猛然间想起,自己也仅仅只是她们中的一个。她紧握着衣角,走进了小旅馆。
她呆呆地站在门边。左蒙的手像阵风,在刮来之前,停在她的眼前。左蒙走了,和那群女鬼一起走了。空气里只有她冷冷的呼吸掠过脸上的雀斑。
眉头打了一个结,他一副思考者的神情,画笔像是僵持了多个世纪。而我并不知道,隔着空荡的广场,钟楼还很遥远。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楼顶和地面,隔着玻璃,每一层都是险峻陡峭的长梯,一阶堆积一阶。每一阶互相依靠着,从沾着泥层一直到耸立在高空。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是它们中的某一个。
你大概得考虑考虑。
嗯,就这样吧。
他没有回答,我甚至有些欣喜的心情,继续瞧着风景。在冬日萧索里,光秃的虬枝在风口妖娆地卖弄风姿,叫人感到恶心难受。我的长发总在飘动,闭上眼睛想象他纠结的模样,站在天台,只有黑色颜料的画笔,被逼着画一个女孩的画像。挺可怜的。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我瞧了瞧,他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儿。我偷偷用手揉了揉眼睛,有点累了。
他把画板往上移了移,有些难堪地说,或许你不会喜欢,但这真的让我找到了灵感。别撕了好吗?他像个柔弱的姑娘,苦苦哀求我,一边眨着无辜的大眼睛。
我讨厌所有柔弱的请求,也包括自己。似乎人的天性认为强者应该对一切弱小负责,卑鄙的枷锁。可我却无法拒绝他,我感觉呼吸的声音重极了,也轻极了,像鱼刺卡在咽喉。
他说,抱歉画得不够好。有些道貌岸然的样子,他的眼睛出卖了他满意的情绪。
挺好的。我微笑着拿过画,是的,他紧张了。怀有挑衅的姿态,我故意说,就这幅吧,送我可以吗?
惊愕、不甘和怨恨全炸开了花,我就幸灾乐祸地看着,等他开口。他的无奈,老天爷并不予以理会。
不,他说,下一幅,我好好画,可以吗?我保证……他优雅地拿回去了,我呆呆地站在那。
有时候,我也不明白,在躲藏什么呢。晃晃悠悠,飘飘荡荡,那后头呢?好像我对每一个角落的位置,比对我自己还熟悉。我祈求神,送我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她睁大的眼睛盯着那块刀片。屋子里的空气,有些咸咸的味道。红色的,透亮的水珠,逗留在她的手腕上,灯光下闪闪发亮。刀片紧贴着地面的木板,似乎就要融进去了。她手上的血珠沿着床沿,沿着空气,一滴一滴地往下落。赤裸的她躺在红色的海洋里,她在笑,冷冷地笑,躺在那儿。
左蒙转过身,就坐在她床边。左蒙是笑着的,是带着温暖笑着的。那一刻,她终于说出那一句话,我爱你。左蒙低下脑袋,回应她的只有舌头无尽的纠缠。她笑了,笑着流尽了最后那滴血。只剩下空荡荡的屋子,还在等着,等着那一个不会到来的人。
收好钢笔,我的眼角也是湿湿的,她读诗的声音一直弥漫在我的耳朵里。一个句号结束了那个故事。她的血珠子一直在我的脑袋里滚动,露台上的风像刀子,一刀一刀逼出我的眼泪。他来了,我用衣角遮掩着。他说话了。
你真的不愿意帮我吗?他的声音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黝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我。
为什么要帮你呢?我用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他,笔尖撩拨着发丝。
至少,我们都一样爱这个露台。他的画笔扫过似有似无的空气,贴近我的鼻翼。
午后的天气,阴冷又暖和。我们都没有说话,在跟沉默玩着深沉的游戏。他的围巾包裹着那颗小小的脑袋,画板在他的怀里被细胳膊抱着,像一个大块头。沉稳的呼吸,穿过重重叠叠的空气,落在我的头顶。他打了个哈欠,抽着烟,在跟谁较劲似的,对冲动情绪的压制写满了他的脸颊。我低头,包里有我的钢笔和本子,它们表现得很安稳。脑海里本子、钢笔、还有他交替出现着,就像一阵龙卷风,随时都会一起刮走一样。为什么偏偏要找我呢?因为我在露台,或许并没有拒绝?他是怎么想的?或许因为她们都拒绝了?那我为什么要答应呢?我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他仿佛并不满意,露台的冷流到处乱窜。这儿真冷,我别过脑袋开口说。他没有回答我。继续低头捣鼓他的画笔。我把手揣在兜里,起身,注视着他。他依旧低着脑袋。我转过身,微微抬头,眼角涩涩的。我的步子很小,很慢,期待着什么。天阴下来,迷迷茫茫的霾,可能夹点细雨。他的怀抱也是冰冷的,他搂着我,脑袋埋进我的脖子里,恳求道,别走。
不管怎么样,我留下来了,陪他坐着。和沉默玩那个深沉的游戏。他的手指苍白,指甲像是很久没有修理了。我尝试着从包里拿出指甲钳,他的手覆盖在我的手背,完完整整包裹住我的手。只有指甲断裂的声音,清脆,干净极了。
天快黑了,我说。
嗯,他蜷缩在我怀里。
我该走了。
他的唇瓣轻触我的眉间、鼻翼,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们对视着,我的脑子似乎就停在那儿了。他说,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然而这一刻,我什么也不想听,我的脑子还停在过去的几秒钟,对现在一无所知。我拼命地摇头,逃命一样地跑开了。阶梯上每一个角落里都有她在读那一首小诗的声音,悠远、绵长。我没有目的地跑,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地方,得以逃脱的快感在心底就熄灭了。脑子里的音节时而强,时而弱,终究转化成了一个“tā”。是他,还是她,我也不知道。她的故事,我已经写完了。而他要讲的故事,我害怕听见。就像害怕他知道我所写的那个故事一样。脑子昏昏沉沉的,倚着墙角,我思忖,永远地睡过去,多么简单的选择呀。
坐在宿舍的一角,我的床的一角,抱着膝头,轻轻地对着垂落的帘子呵气。我有种很恐惧的感觉,尽管我想站起来离开这儿,我能够控制自己的思维和大脑,可是我的脚趾头却不听指挥。光线照在我的书桌上,是微弱的,荧荧泛光的,那是一种如嫩芽的丝线,一种春天的味道。味道在满屋子飘荡,或许还充满了死亡的气息,从她透明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地弥漫开来。
桌上的本子已经写满了。我确定,没有一丝的空白。我的脑海里一直在想她的模样,是一个红色的影子。她一直在读一首小诗,就像左蒙的名字一般的小诗。它们冷静地停留在本子里,仍然只是平铺着的文字。我熟悉地嗅着每一缕空气,厌倦它贫乏的味道,却还是无法拒绝那种神秘的感觉。
我滑落在地板上,又湿又凉。卫生间里的水蒸气弥漫在白皙的墙上,突然间,我好像看穿了整个故事。我看见,她依旧是爱着左蒙,或许是爱着左蒙的吻。即使她的生命,在慢慢消逝,爱也会存在。她爱的是吻,是那股清凉的感觉。她会因为爱的存在,这一生都在执着。如果,她爱上的吻也是爱她的,即使隔着一个左蒙,她也会不顾荆棘的刺痛去追逐,即便最终左蒙还是离去。没有谁会放弃爱的权利,不就够了吗?
打开衣柜,我着急地寻找着那件暗色的连衣裙,那件暗褐色的毛衣,和那个沉睡的死婴一样的颜色。在这个冬日里,我向它寻求着温暖。我渴望去寻找那个刺激的游戏,他什么都不知道。但只要他停留在那个露台,就会打破一切的规律。漫长的日子留下的痕迹,时刻表明着,他的存在;时刻提醒着我,这些日子是他陪我一起躲过的。
从镜子里看见,卷梳停在头顶,就像它上去一样又迅速离开。蓬松的发丝散落在肩上,挽至耳背。钟声响起,十九点整。我擦了点口红,唇瓣显得娇艳了些许。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我试着讲点什么,接着就安静了,我到底该怎么说呢,我心里乱极了。我设想,大致是这样。
我想,我是爱你的,我们就像陌生人一样好吗?
月亮朦朦胧胧,也不开口说话。趁图书馆的大门还开着,我爬上露台,冰冷的夜风,让我打哆嗦。他的抽屉打开着,里面空了。两三句干净,表意明确的句子,邀请函——他的画展。
一个彩色的女孩,在一片暗黑里头,她回过头,卷发是七彩的,随风飘荡。相比之下,这次他用水彩填补好了空白。我有些惊愕,难以呼吸的痛感蔓延在胸口。
天气很冷,他的名字冷冰冰躺在纸上,右下角,日期的下面。
我朝冷风要了一个拥抱,泪珠随着滚落。彩色的女孩跟着邀请函一起往下落,在风里他的名字越来越扎眼。我朝小道走去。露台上,她的声音一直在读一首小诗,越来越远。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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