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处劳役和流放的十二月党人,三十年后回到故地,仍然思想敏锐、睿智和快乐,而那些留在俄罗斯,在政府服务部门、饮宴、纸牌里打发时光的人,无一例外被可怜地毁了,对任何人都没有益处,甚至没有一点美好的记忆可以辨认他们的生活。
——列夫·托尔斯泰
我在西方已经生活许多年。我不断受邀参加一些大会、研讨会和演讲。在飞行途中,我总是尽量选择靠窗的位子,贪婪地看——我总是不能从地球表面移开双眼。森林像绿色的花边,城市像珠子,春天的田野像彩色蜡笔画。
自从我来到西方,很多都已改变了。在那里,在我的国家,一切都已清楚:很多年我都活在一个营房里,日夜受到迫害。在我可以自由外出的日子,也总有特务人员,暗地里跟在我身后。
世界是什么?它有条有理还是混乱不堪?一阵阵风,任意地吹过慵懒的草地,山峦让位于平原,大海沉默而呈淡蓝色。
自从我到了西方,无人监视我。然而,很少时候我是单独一人。因为有太多的友谊、太多的好意。走下飞机,我知道有人在等我。一天的安排,包括宴会、新闻发布会、专家学者的座谈会、晚宴、与部长的见面。我从一只被人围猎的狼,转而成为一个名人。干净优雅的绅士和穿晚礼服的女士,随时与我相伴。我被邀请到他们可爱的家;接受他们的崇敬:彬彬有礼的孩子、温顺的狗、精心照料的草坪、猫、漂亮的衣服、旧家具。到了晚上,丝绒般的星星在天上眨着眼睛,一辆小汽车将我送到城市中心,电梯带我到达大酒店的十五楼;从房间的窗户里,我看见伦敦、日内瓦或柏林的灯光。
我不知道现实是什么。我总是害怕飞机急剧俯冲,进入云层、进入云层污浊的内部,那一刻,我闭上眼睛,从一数到一百。
我读报,接受采访,发表评论和预言,因为这就是人们期待我做的。但我知道的并没有那么多,我所知有限。有时,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在电视上露面的次日,在街上陌生人认出了我,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我是谁,狼,还是猎人?影视明星,还是一个残忍政治制度的牺牲品?富豪,还是乞丐?
在营房里,我相信神,以一种纯粹的信念,那么纯粹……其实,在寒冷而蔚蓝的天空与极度穷困的营房生活之间,什么也不存在。什么也不存在。星辰在我头顶环绕,就像辅祭的男童环绕在圣坛周围。然而,现在我的信念变味了,在我新写的书里,我却没有承认这一点。
我总是尽量和某个人待在一起。我感受他们的崇敬,并总能调整自己,以适应那一切。也就是说,我以前的个性——骄傲、韧性、信仰和绝望——又出现了。我以前的无助与现在的绝望毫无关系。我固执地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帮助那些人,他们还待在我的祖国,在营房里、在监狱里、在丑陋的城市里。我有一个使命要履行,我每天对自己说。
但是,再一次,我要独自面对自己。在夜里,在一个大城市。送我到机场的汽车,在路上抛锚了,离旅馆不太远。我的私人司机——一个英俊、有点姑娘气的男孩——几近崩溃。他打电话求助,试着找出问题,钻进汽车的引擎盖子下面,又好像获得了一个歌德式的灵感,突然挺身。我一时心血来潮,说我想自己走。我认识路;在那个大酒店我住过很多次。我把手提箱留在后备箱;小车司机不愿听我说。“太危险了”,他摇着被油泥弄脏的手。“太危险”,他重复说。
我对他大笑。“你说什么?在这里,在这样一个大城市里,离世界级酒店几步之遥,有什么危险?”
“你比我清楚”,他说,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汗,结果蹭脏了他的脸颊。
“那只是幻觉”,我说,“一个愉快的幻觉。他们很久不用过激的做法了。”
最后,我自己解放自己,让他留在那里,和闪闪发光的汽车在一起,他的头在一只狮子的嘴里。
霓虹灯在头上跳动,绯红的影子投射在人行道上。
一个愉快的幻觉——我重复着,此刻只是在对自己说——它让一代代的前辈,维持他们的愤怒、反抗和勇气。那时还不算幻觉,我补充说,仿佛在努力说服自己,伸手去抓历史性的证据(因为无人严肃地谈论本体论的证据……)。
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我独自一人,如果不包括悄悄钻进新认识的朋友家奢华的浴室,不包括睡觉(睡觉很难说是出于逃离集体的动因),溜进致幻的想象,去见我们认识或短暂相识的许多人。
现在,我独自一人,没有翻译,没有私人司机,没有导游,没有部长、新闻记者,也没有他们的好奇心以及那些问题,不必去满足他们;我只交出我的存在、呼吸,或喷嚏。
我朝四周看了看,没有人跟在我身后。确切地说,只有晚上成群散步的人——他们对我的政治观点毫无兴趣——他们走在我的身后(我知道,没有人会记得三天以前出现在电视上的人,而我上次在电视上露面,至少已经过去二个月了)。
不,晚上散步的人,他们走在大街的人行道上,没有烦恼,满足于天气的暖和,他们高兴地看到,一切正如预期地在进行:三月之后是四月,白天过后是夜晚,而现在,夜晚又开始了,它仿佛是一轮红润的新月用一只大购物袋送来的。你能嗅到梧桐树叶以及被雨水濡湿的尘土气味。窗户反射霓虹灯光,大风拂动百叶窗帘,把随风颤动的紫色光影投射在大街上。连张贴在电影院入口的海报,那上面歹徒的面孔也不再那么凶恶,变得柔和,仿佛在邀请人们进去看看:“我们也不是那么坏的,无论如何,我们只是一些图片、光影。”一切都是明亮的——发光的电子显示屏、耐心的汽车尾灯、优雅女性的白外套、男人的围巾、所有经过我身边的人的眼睛。
有人从戏院返回,有人准备去电影院,有人正赶往餐馆。旅游者,和常住民走路的样子大不一样;步履更轻,而少一些从容。他们不把土地当作自己的财产;他们满怀兴致,四处张望,几乎跟我一样,尽管我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旅游者。
我笑了。对着这个城市,对着无限的街道、建筑物、商店、行人、面孔。我不知道这是否平常,然而,在我看来,无限的丰富就是具有一种喜剧的效果,一种更深的宣泄、喜剧性的效果。让人严肃不起来,如此密集的飞机和航线、各种肤色、脸颊、角落、气味、刺耳的和黏糊糊的、静止的和迅速移动的、渺小的和庞大的、真实的和虚假的、中国人和拉丁人、鼻子和口、嘴唇和领带、电影院和餐馆、灯塔和醋栗树、雨水和月亮、哭喊和叹息。如果我被无限之多的事物包围,那么我是谁?“我”的一部分就会变成刺耳的、黏糊糊的、小的、高的、带鼻音的、白天的、夜晚的东西。
哦,高墙,哦,奥斯曼男爵①建造的市政厅的大门,哦,石头!请帮助我,让我理解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或者说,请帮助我,理解这个世界。哪里去了?我那不可动摇的确信、坚定的信念、无法安慰的绝望?哦,灰色的石头。
我看着人行道的混凝土路面,仿佛期待从那上面发现一幅地图、设计图、指南手册。但是路面已被成千上万勤勉的行人踏平,什么也不能告诉我。小水坑告诉我才下过雨。四月的气味。春天甜蜜的空虚,预示夏日的热浪和秋天的衰败。
我再一次回望身后:我真是独自一个人。人群在林荫道两边已经停止他们庄严的漫步。谦恭和优雅的人群,由于某种神奇的同步性总能找到一个地方,无需拥挤,无需争斗,无需杀戮或彼此憎恶。还有一些食品杂货店没有关门,无耻地展示着火鸡、母鹿的尸体;孔雀似的色彩,升起在精美的大理石表面。我是独自一个人;我是绝对自由的。我此前梦想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发现自己置身于梦想之城的高墙之内。
我在咖啡馆和餐馆边漫步,这同一个我,几年前因寒冷和愤怒,身体颤抖,内心强大,全都合为了一体,那么沉重和明亮,以致看着那些星星时,我也仿佛是一个天体。星星观看着星星。
发生了太多事,然而,仿佛也没有发生什么。和物质相比,时间是什么?你用来贮藏宝贝的手提箱,一张玻璃纸——一个售货员,一个年轻女人,厌倦生活,因为她的生活只有花的芬芳——她正在仔细包扎一束黄玫瑰(黄玫瑰!有五枝,每一枝都充满神气活现的、年轻的活力!光滑的花瓣、绿色和黄色的花尖和叶子、每一朵玫瑰似乎都浸透了露水的气味)。时间及其诡计,再老套不过了。时间之流涌起的泡沫,匆匆刷过每一次注视。时间的老套把戏:皱纹、死亡、成熟、尤利西斯回到家中、林奈②失去记忆。
人们通常不会谈论这些东西,但是我会。在那里,在寒冷的兵营、黑暗的营房,在一个邪恶的国家,我是某个非凡的人,我的物质——在眼睑、前额、心脏下——比钻石还坚硬,漠然于时间的流逝。
我发现,我身在街道的一侧;这并不意味灯光更暗。不,城市依然辉煌明亮。这里的人更少。市场已经关门。货摊就要关。两个强壮的年轻人,身着蓝色工作服——他们就像在进行一项比赛,竞选最佳堕落天使的整套装备设计——他们展开巨大的木制平台。第三个,手握一截软管开始喷射,喷出一道水柱直冲到街面上,但他暂时只是用到这可怕的武器,对付他穿蓝色衣服的伙伴。另外二个人咯咯笑着逃开了,最后,也开始利用剩下的西红柿、苹果和鱼头攻击他。其他商人专注地看着他们。一个胖女人站在店铺的门边,在权衡是否应该加入这三人小组的游戏。
然而,她没有时间做决定,因为红色救火车鸣着汽笛,急速穿过狭窄的街道,哀号着,打着强光开了过来,有人好像在里面,正准备拍下邻里的影像文件;脸、鼻子、装饰板条、铜插销、摊位,全部出现在蓝紫色的闪光里,急躁而紧张。所有这一切,都以一种天真、简单而无可争辩的方式存在着;最后,一道清澈的水流喷出、升起、汇聚到街道的一侧,银闪闪的庄严,似乎毫不费力证明它是尼亚加拉瀑布的一个远亲,或者与山间瀑布一样,都是海洋的子孙。
一切都随处可见。夏天的闪电,在我划亮的火柴里大笑。一粒沙子,就好像触及天空的大山。小雨威胁要成为洪水,水池子里一片旋转的枫叶随时准备成为诺亚的方舟。月亮每晚穿上干净的衬衣。金色黄莺的歌声总是耀眼地完美。要是我们能够那么完美,该多好!保持住,不要降格!啊,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人不能成为黄莺、枫叶、罂粟籽、岩崖、丁香花。
然而,我感觉——虽然与我的判断相悖——热情而天真地渴望一下就足够了,仅仅为了意识到我们只是在另一面,在完美存在的对立面——就好像黎明时一只沿着石桥跳跃的小麻雀,一只蜥蜴,一只融化在石阶缝隙里的蠕虫。
我知道,我已很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渴望。但我记着它;无论谁一旦有过这样的渴望,就无法否认,即使它已失去迷人的特性。即使想一想它都是困难的、痛苦的。荨麻就是像这样烧毁于童年的。甜蜜的红草莓,像多汁的电报带来这个世界的消息。有过那样的似乎什么都不重要的日子。腓尼基人的战争被永远遗忘,拿破仑似乎从未出生。那个在八月中旬度假的少女已经晒黑;她有绿色的眼睛,安静而恰如其分的笑——那笑声控制了她,如一次山火。
我必须尽早离开;我的母亲病危。我到了一所大学,是一名助教——每个人都知道我生平里的细节,无须重复这些人所共知的事实——最后,我发现自己身在一个粗俗的兵营。几乎没有人知道,在那里,在营房里我身上神奇的力量又回来了。说它们回来了还不够。在那里,我成了一个非凡、伟大的魔术师。我为一只燕子建造一切,唔,用桦树的枯叶子。当然,也有成年累月的彻底绝望、生病、空虚、遗忘。但是,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没有失去维持这个天赋的能力。
我把它包裹在我的绝望里,就像一个人用手帕包裹沙滩上发现的石子,我等待,我在耐心地等待神奇的力量回到我身上。即使在秋天,即使十二月,几乎看不见太阳,我也没有放弃。我知道怎样等待!
那么,后来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发生了转变,为什么丢失了我最宝贵的珍宝?我没有妥协。我没有暗自破坏任何东西。我没有出卖一切。我舒适地生活,是的,但那并非我让步的代价:我只是被友好地接受了。我什么也不否认。我不相信,我是被世界的另一边,被丰富的事和人淹没了。不,丰富使我开心、充实、着迷。我很清楚,一个人,可以凭借信念和理论从中走出来;这只是一个技术性问题。与此类似,一个水手懂得利用所有方向的风甚至逆向的风;他要做的是掌控好船帆。丰富性就像不断转换的风,一个老道的水手应该懂得如何适应各种天气。
我来到了一个地方,此处的街道特征模糊,不像市场。因此我决定回到大路上去,但不是往回走,而是穿过一条更窄的街道,向左转。然后,我记起我应该在第一个或第二个交叉路口再朝左转,然后我会发现回到了宽阔的大路上。
如果我干过什么不体面的、令人厌恶的事,那就是我曾置身于撒谎的人群之中;也许,我偶尔有过道德折磨的痛苦——就像遥远时光的记忆、对于童年模糊的记忆、被忘却的自然的低语——但是,我的隐秘的罪如此彻底地耗尽了我的生命,以致我很难沉溺于幻想,更不必说分出时间留给我昔日的化身发出的警告和提醒了。不,我想,骗子的世界在某些方面类似那个正派的世界。也就是说,在能量的付出上;两个世界都需要持续的活动、持续的能量。道德的人与他们的弱点不停斗,而骗子不停地与正派的人斗。
信仰发生的奇怪而隐秘的侵蚀是完全不同的一件事,它是非常缓慢的,哦,非常缓慢,但是它每个月都那么稳定地发生一点,似乎一个月是一个最小的单位,越来越多地暴露出败坏、失败和怀疑。为什么?那也是贬低我的人他们的一个说法。它出现在早晨,藏在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里、一件新烫的衬衣领子里、一只锃亮的皮鞋尖头里、一串紫葡萄里,然后,像太阳从地平线升起,在正午到达最高点,在下午躺下打一个短暂而美妙的小盹,晚上又回来,挤进夜晚打开的文件里,藏进戏剧节目里。是的,因为还有剧院和电影、冶炼厂和幻觉,就像还有由现实产生的真实的折磨。我看到太多,我听到太多。我感觉像要被屏幕上出现的各种形象痛苦地淹没。一个人能经受多少日落、多少海洋?美变得那么平凡、那么容易获得。一张莫扎特的五重奏唱片所值何其少!但这一切也是巧妙的:一个人为了聆听它,必须放弃他的生命——我也许有点夸大——必须放弃生命的四分之一。但是时间并不是真正的问题,不像现实里一个省的农业那样。我不知道音乐是什么,它所提供的(或带走?)、充满苦涩的快乐时刻是什么,当一个人不能得到它时他感到的空虚是什么。
上帝在哪里?——在受难,还是在快乐里?在一束光里,还是在恐怖里?在富裕自由的城市,还是在集中营里?当然,我知道,——很幸运我知道,回答这个问题的后一部分并不困难。然而,如果上帝偏爱黑暗和恐怖的地方,那意味着什么?啊,在“美”里,我也感到神圣的存在,但是对我来说,那似乎不是同一个上帝。是的,我知道一个人必须敞开自己,必须谦卑地接受到来的一切,而非坚持想要理解那些不可理解的事物。我不应谈论这个,我是谁?冒险进入一个教士的领域?我只是一个门外汉,我应保持在自己能力、经验和反思的范围。我撤退。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看到的很少。很多年里我生活在一个紧闭的病房——关于这些地方,人们就是这样说的?——正因为这一点,我不可能看到很多。我只看到了天空深蓝色的大伞。
我意识到处境的危险:我生活于“无处”。我想,也许那些应该被谈论,以这个或那个共同体的名义,以适度繁荣的、一个真正的人的共同体的名义。让我们以瑞士小镇布列塔尼③一个村庄的渔夫、一个山区牧羊人为例。让他们说。让他们来帮助我们。我的职业方面的一个悖论是它具有否定性,更准确地说是具有一种肯定的冲动,和带有否定性的习惯和语气,以及它们二者之间危险的结合。我必须大声地说“不”,但是,这个“不”是隐蔽之“是”的呐喊。清楚了吗?对于我,不,我相信,会有人能够洞察我的写作。而且,我还知道,在我内心里同时带有一声响亮的“不”和深刻的“是”,这是非常、非常困难的,几乎是不可能的,注定要失败。也许,这有一个好处,就是教育下一代的人如何少走弯路,让他们体验未被“不”腐蚀的“是”,体验简单、平凡、健康、必要、干净的“不”,而非毒药、砒霜。
下一代……召唤他们是容易的(说那些并不存在的东西总是容易的),但是我真有那么大度吗?愿意把我的生命,诚实而不后悔地委托给属于年轻一代的某个四方形的建筑,而不是交给一个垃圾箱?我怀疑。我也不知道,如果将我的生命那么抵押,对我的评价是否会更好。没有说谎?我很想知道。因为即便我说了谎——尽管我有几次发现自己在说谎,也许并不是那么可怕、厚颜无耻地撒谎,只是带有一点美化、浮夸、夸张。在我疲倦和沮丧的日子,举一个例子,就像我在最得意的日子里,那些矫情的习惯,喜欢不时信口发表我的意见、谈论自己的信念,而不是从心底表达它们。哦,是的,有过很多次。有一次,在马德里,天在下雨,一个黑暗、阴郁的雷雨天,轮胎淹没在泥水中。在爱丁堡,冬天,我感染了苏格兰的寡言沉默……甚至有一天在费拉拉④,虽然我不能责怪天气……太阳悬在屋顶,像黄金雕刻、像远古的灯盏。我刚看过弗朗西斯科·德尔·科萨⑤的壁画。我很高兴,心里装着外面的世界、古老的画布、高大的树木、罗马式教堂、山川起伏带来的快乐。除了快乐,我说不出任何真实的东西。或许因为我的快乐是被给予的,我是被给予的,所以我不能利用它。有些礼物是那么脆弱,那么精致,以致在我们想把它们传递给他人时,它们就破碎了。
阳光下的费拉拉,雨中的马德里。在那之前是爱丁堡。在这些城市之间,在窗户边,我注视着那些森林、田野、村庄写下的楔形文字,试图破译这幅真实的欧洲地图,破译它隐秘的意义。在飞机上,我不知道如何思考,并非因为恐惧麻醉了我的思维,而是因为强烈的兴致:我好像一直是这样,有一次我似乎懂得了这幅地图的意义,勉强可见的教堂尖顶、繁茂的树木、河床、乡村公路,最后它们仿佛都在向我讲话,因为它们清楚地向我说出了什么;我甚至相信,其他所有的人、这些美丽国家的永久居民知道什么在发生、在进行,这些土地在对他们述说什么;对于我,一个新来者它不想让我知道;它只向我表明那不过是些混乱无序的堆积物,却无意向我显示它的使命。
此时我发现我所在的街道变得更窄、更暗了。我再次左转,如我预见的,我的常识告诉我,我已置身一条繁忙的大道上了。我开始担心。出现在我面前的不是巨大的建筑、不是墙壁上健美男子的神奇雕塑,而是贫穷、肮脏和病态的房子、墙壁的灰泥、茶渍似的青苔、狭窄像要倾圮的窗台、破旧的楼梯。大门有股尿液、霉菌和年代久远的气味,好像有什么隐秘地发酵,十分可怕。在这里,不像在市中心,事物不是被街道分开、清晰地标明。在这里我徒劳地盼望;街道似乎在移动、波动、膨胀,好像小房子,那些正在解体的房子生出了鱼鳃,像渔网里的鲶鱼在最后绝望地呼吸。我面前的人行道不再是直线;它似乎咕噜着什么奇怪的事情,像一个喝醉的导游在某个土耳其的小城市,在不怀好意的镰月下踉跄而行。路灯下一只皮毛暗淡的脏猫,夸张地伸展着四肢。在篱笆附近,我发现幽暗里一个木乃伊似的流浪者,裹在破布和报纸里。木乃伊在有节奏地呼吸,在一人高的地方伸出一只酒瓶子,好像一只德国潜艇的潜望镜。突然,有一种可怕的噪音,随后一阵引擎的轰鸣声传来,就在我的身边跑过来一个瘦小的男孩,黑色的短发、双手搭在一辆助动车的手柄上,迅速跑过。紧接在他后面,是另一个同样骑助动车的男孩;他和前面那一个肯定是一对双胞胎,因为他们一模一样,最鲜明的特征也是短头发,被风吹起。一模一样的黑皮夹克,警察和小偷同样喜爱的那种服装。不一会儿,一辆警车出现在街上;它拼命追赶,警灯闪着蓝光;我看见警车里深蓝色的制服。
无论是在路灯铁柱上摩擦身体的猫还是睡意沉沉的流浪汉,都没有发现那三个火球,它们撕开了这条街上的蜘蛛网。(这条街道是那么狭窄,一只勤奋而灵巧的蜘蛛就能很快将它缝上,就像年轻而急切的外科医生缝合一道伤口)。一个老妇人苍白的脸出现在窗口里,好像立刻引起了连锁反应,一个老男人勉强能够行走,出现在人行道上。他倚靠任何东西:墙、栅栏、公用电话亭。他右手抓着一根多节的手杖,仔细查看每一块路面——就像登上月球的第一人——然后,在放心之后拼命抓紧手杖,继续移动几公分,走向街对面。然后,在他选定的墙或栅栏前停住,再次试探地挪动手杖。他穿一件西服(三十年前也许算是非常优雅),一件白衬衣,一条带圆点的领结,一顶有点变形的、染色的帽子。
当我靠近他时,发现他满是胡茬的脸上汗水直淌,下巴在不停地发抖,我想,这是一位世上最迟缓的流浪者,他在一边走一边诅咒自然、上帝、人、动物、植物、昆虫、脊椎动物、爬行动物、矿物、飞机、滑翔机、风筝、无足蜥蜴、男人和女人。我想帮他,但他鄙视、憎恨地瞪着我,于是我立刻收回了提议,加快步子迅速离开了这个愤怒的俄狄浦斯,他的咒语就像希腊人燃烧的箭镞,飞向我。
在这条街道上,有种东西太吓人了;哦,是的,绝对是一条危险的街道。为以防万一我走在大街中间而非人行道上:我宁可避开每一个出入口!那里每个出入口都像一只空洞的桶:快刀片、小刀子、剃须刀都可能从中跳将出来。在我前面没有一个人,但我似乎被跟踪,有双可恶、敌意的眼睛隐藏在每个窗玻璃之后。
在我面前出现了一个开阔的空间;闷热的街道终于走到了头。啊,我的林荫大道,宽阔明亮,城市的银河,从这里非常容易到达旅馆了。
在我又走过两百码的时候,我看到的不是明亮的大道,而是一条有无数桥梁和坡道的运河,空无一人,这里好像为运输一支大军而修建,大军开走,匆匆赶往了战场和坟墓,桥梁倒像成了建筑上的一座纪念碑。
这里至少是宽阔的,因此我很安全,或者似乎如此(就这一点而言,大国与夜晚独行的人没有什么不同:说到安全,我们都沉浸在幻觉之中。我坐在人行天桥的台阶上,毫无倦意。我忽然不再为我的窘况担心了;不再焦躁寻思如何找到回旅馆的路。
我想起一次谈话,它曾经伤害我,虽然过后我倒是没有多想。那是在鹿特丹,在参加一次学术研讨会期间;一个意大利记者晚餐后在我桌边坐了下来。他对我很了解,而我本能地喜欢他。他很年轻,但他奇特的样子颇似提香⑥一幅著名的肖像画(它珍藏于伦敦国家艺术馆)。画上的男子——大约三十岁——右眼看着我们(左边隐藏在深深的阴影里),那一只眼注视的神情,正是此画的杰出之处,傲慢和胆怯揉和在一起。那眼神傲慢一如他全副的装备:一件丝绸衬衫,黑色外套融入阴影。因为那个男子侧向而坐,靠在木柱或栏杆上,他被风吹起的丝绸衬衫,袖子蓬松尤其引人注目,袖子也可以说是傲慢的。他的胆怯通过嘴唇清楚地体现了出来,怀疑、似乎在微笑。毫无疑问,我们面对的是一个颇有人生成就的人,但此人的位置、他停在栏杆上的手,似乎同时暗示他是一个旅行者(如果知道真相,有人也许会干脆说,当他在快车的头等车厢刚一坐下——它从罗马驶向永恒——他就被擒获了),被最完美的运载工具“时间”带走了,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是怀疑的,和所有旅行者一样。
那个(活的)意大利人,年龄要大很多,他的胡须和头发搀杂了不少灰白色,但自信和怀疑微妙地共存着。他首先问我一些个人生活方面的事,装作要记下来的样子;但我看到他无意写个采访录或文章。
“你是一个严肃的人”,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很喜欢你那样”(在他这样说话时,他傲慢地微笑着,在后半句上略做停顿)。“但我不知道你是否发现,围绕在你身边的这些人,即使非常崇拜你,而且算诚实,他们也是具有不同构造的存在,也许应该说,具有不同解剖结构的人。”
“你是什么意思?”我问。
“你和他们”,那意大利新闻记者说,“是由完全不同的黏土造成的。我只能想象,你是由什么造成的,”他补充说,“但我完全肯定他们主要由反讽构成。”
“真的吗?”我愚蠢地问道。
“哦,是的,”他带着确信,回答道,“我很清楚,因为这也适合于我。反讽崇拜信仰,但这并不十分公平;实际上,这是一个关于生与死的问题。对于反讽来说,崇拜是最舒服的策略,是攻城掠地最完美的火炮。”
接下去,我们谈了一些别的事情,但在与我告别的时候,那意大利人补充道:“顺便说一下,你知道吗?在监狱里,甚至魏尔伦也成为了一个信徒。”
他笑了,那笑里很可能又混合了一种狂热的傲慢和柔软的胆怯。我再没有遇见他;提香的列车开走了;丝绸衬衣飘远了。几个月后,有人告诉我,那个意大利人病危了(他得的是一种在礼貌社会很少有人直说的疾病——提到那个病的名称,往往是一阵沉默和假装的悲伤),然后,他告别了职业和公共生活。
当我们在宾馆餐厅交谈时,他握着一杯法国白兰地,把玩着、摇晃着,仔细瞧着那光亮的黄色液体。我感觉这个男人是提香的化身。我知道他既崇拜我又不能忍受我。我吸引着他,也排斥着他;我摧毁了他的哲学体系,我与他的怀疑主义不相容,我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不适合于他的植物学、动物学或人类学,我甚至不愿提及神学。我们静静地坐着,有一会儿我们体会着彼此之间精神上的分歧。我感觉到他深刻的二元性(深刻,得体,绝对),我想他是被我的完整性的光环、被我锤炼于历史熔炉的完整性征服了。
最后他站起身,也许认为这种具有存在论特质的光芒不可能多坚持一秒钟,它就会成为一副可怜的讽刺画,成为一种奇怪的偶像崇拜,他用那句关于魏尔伦的尖锐的话语道了再见。
他不可能猜到,我已经感染了那种矛盾的情绪,那在明暗之间不停转换的过程,矛盾性的并置已经开始在我身上发生。我渴望简单和同一性,但是这种渴望本身却不乏欺骗性,并且事实上也是不可避免的变异过程。
我不能思考这一点;我宁可滑进其他领域。我在乡愁的尖锐痛苦里寻找安全。我看见松树林,树枝颤动在阳光里,仿佛被耐心而美好的渴望驱动。尘土在树枝间飞扬,如秋天松树和冷杉的精灵。(这里却没有那样的森林。)一只喜鹊懒洋洋地飞行。青草有一种秋天的苦味。受群鸟(黄鹂)之歌的鼓舞,蜘蛛吐出又长又直的丝,然后在上面数小时地荡秋千,像小孩子一样。我看见花楸浆果,全然没有意识到它们是多么迷人。我看见乡村公路,樱桃树一路摇曳,消失在庄稼之中。同时我也看见朋友们的脸,他们已经不在世上,他们闪亮的眼睛、高贵的姿势。我看见他们在大笑。我们骑着自行车,短途旅行,我似乎从上方看着他们,从鸟(不是老鹰)的视野里看见他们,五个人组成的骑行者小组。在他们眼前是漫长而自由的一天。在他们面前是一条沥青路,如莫比乌斯带⑦巧妙地卷起,而他们却不必知道,因为山峦、森林的林冠似乎已使他们相信了天长地久与不变的忠诚。
另有一次:山楂树、雨、发烧。我感冒了,体温升高;所有物体好像都在不可思议地发光。我们坐在阳台上,坐在明亮的玻璃屋顶下,屋顶的雨水不停地流淌。不远处的花园在雨幕下几乎已经看不清。花园!古老的花园,常常被忽略,受到荨麻、杂草、枫树和水曲柳不断的侵害。树林也在向花园渗透。山楂树丛也在扩大地盘。在家里,有过没完没了的争论,是否应该将它们铲除,因为花园已经不像花园(但也没有别的花园),或者应该留下,毕竟它们已经长大,而且已经属于一个草木的大家庭。
那是在九月,下雨的夜晚,即将沉落的太阳发出怯生生的光,山楂树深黄色的果子——坚硬、密实(似乎无用,但有人说也可用来酿酒)——成为那一刻的女主角;它们组成的阵列闪闪发光;像被太阳羞涩的反射光镀了一层金,于是没有人怀疑,它们应该被保留下来。
那时我握住她的手;对于我们那是完美无瑕的结合,我在后来徒然地想到,那就像我们之间缔结的凡尔赛和约。这个比喻并不牵强;两者都是开始于花园,结束于战争、关系破裂、一片沙漠。我的传记作者写过,在警察不断的压力下她退却了。他们频繁的骚扰彻底改变了一个非凡的女人。那些丑陋、可怜、通常缺少教育的人却是极其相信自己的人,就像每一个知悉谦卑身体之秘密的人。哦,幸福的传记作家!
他去睡觉,枕头下常常压着一本关于我国历史的教科书,而在早晨常常准备解开最难解的谜语。然而,我知道,我们的破裂不需要警察和他们麻脸的信使,他们用了太多的汽油(他们从不关引擎,似乎相信行动的每个细节都有持久的象征意义)。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足够说明问题了——一次常见的故障,传记作者却错误地归之于我,把那说成是一个正直男人“苦涩的”胜利。(“苦涩的”——他惯用的一个词)
还有一次:不,没有什么可显耀的。甚至完美的思乡机制也会拥堵,使精心保留的“记忆影音带”(它们足够放上一些日子)在反映我人生经历的投影机上不能运转。
另外一些事情,我也没有告诉那个意大利人:两相冲突的矛盾情绪不仅钻进了我居住的领域,我甚至开始喜欢它。在那里面存在某种聪明甚至堪称绝妙的东西。多亏它事物开始翻倍,它们开始说话;多亏它细微的差别和阴影消失了;甚至怀疑主义也对我有了吸引力。我偶尔会喜欢一个人的玩世不恭。当然这些不算什么,不过一些心理的变化、嫉妒心的萌芽——就我而言——它们被囚禁在一个不可腐蚀之人的肉体和良心之中,因此,这与一个五岁男孩的情况不同;我开始着迷于无所不在的伪善和腐败,当然只是作为一个观察者,于是在这个过程里我向自己提出一个纯学术性的问题:我一直在享用一些较好的果子,如果我试试那些更坏的果子那会怎样呢?
我想,每个信仰都是一种运动,都是朝向某个东西的努力,都是能量,就像湖面掠过的一只船。船停下来时那又怎样?它马上就等同于那静止的东西,等同于静止、懒惰、发霉和腐烂的东西。的确,运动是更为激动人心、纯洁、高贵的。没有人知道运动来自哪里;然而,关于它却存在某种不可解释的东西,狂热和先验的东西。也许,更多的真理包含在那静止、冷静和懒惰的事物里;那里至少没有伪装。黑暗不会装作光明;沉默不会假装一个交响乐团。
我仍然坐在大桥的台阶上,坐在高出街面的地方。我生出一个念头:我来到了高处,虽然我还有一些卑微的想法。我可以检阅游行的队伍。当然,就在片刻之后,沿着这条运河一只孤独的耗子出现了,它平静地向前,朝灌木丛方向(灌木丛一侧被霓虹灯照亮),然后跑进了深深的黑暗。
远离教堂的某处,塔楼的钟撞响了报时的钟声,缓慢而庄严,仿佛在吟唱一首我们共知的旋律。另外一个地方汽车突然刹车,发出尖叫的声音如一声爆炸。
我起身开路。似乎有闪电划过空中。我步子均匀,好像已经知道怎样走到旅馆。道路很长。我走在一个公园附近,栗子树还小,潮湿、长着五根手指似的叶子,互相拥挤着争抢氧气。有一会儿我走在最平常的资产阶级的街道上,那么平静,甚至听得到居民睡梦里的呼吸,他们都穿着睡衣,每人头顶一只闹钟如斯芬克斯,步伐严峻穿过夜的旷野直到零点,那时睡梦里的居民可能被嘶嘶响的钟声叫醒,在半个多小时里聚集在人行道上,如盟军集中在诺曼底海滩。不久之后教堂出现在我的右边,哥特式的高窗、被岁月熏黑的墙壁。教堂被街上的铁栏杆隔开。在小花园那里,一棵年轻的柳树在来回摆动。左边是铁路,铁路上方一个工厂的建筑物上,装饰了一排时钟,每个时钟指示着不同的时间。
我继续往下走。我知道,一分钟后我就会走在大路上。我只需再穿过一条不长的街道——这条街的作用就像一个破折号连接着两个句子。此时又有了灯光:大街仍然五彩缤纷,犹如一个枝形大烛台。那里不再有人群。椅子和桌子正被折起,穿橙色工作服的男人在清扫人行道。再没有希望和期盼的氛围了。明亮的广告灯箱已经熄灭,商店关上了木窗或锡制百叶窗。在一个餐馆里一个黑发油腻的男人站在柜台前点数钞票,他的热情就像一个只在夜里工作的数学家。最后一批顾客正准备离开酒吧和餐馆,他们摇晃在街上,走进米黄色出租车,虚弱地坐到后排,疲倦、漠然的声音对着司机说出他们的地址。
我走在路上,步子轻快,什么也不再多想。毫无困难我找到了旅馆的建筑。接待员调皮地向我摇着手指。那手指有个很大的指甲壳,一枚结婚戒指闪闪发亮。
“我们正为您担心,”他疑惑地说。又补充道:“外面在下雨吗?”
“下雨?没有。”
“天气预报说有阵雨,气温会下降。您晚上过得开心吗?”
“我迷路了。你也许不相信,可我真的迷路了。”
“哦,这事经常发生的,”接待员兴奋地说。“您知道为什么吗?瞧。”他指着玻璃台面下一幅城市地图,“这事多次发生。您很可能走着,思考着,一点也不怀疑,这个城市建在一个右倾的角度上。哦不,看看这幅地图;巴黎是一个有锐角的城市!”
的确——那些街道环绕在广场周围,就像铁屑被磁铁吸引(粉红色区域的珊瑚礁是很难纳入这同一幅地图的)。
“有您一封信,先生。”
我看了一眼信;它提醒我出席一个新闻记者招待会。
“是的,当然,”我咕噜着。
我住在顶层的房间。闪电越来越密集。我知道,到时候我会带着对于自己使命的确信和信念,一如平常地讲话。在我沉入睡梦时,暴雨像一只紫红色的公鸡进入了城市。
译注:
①乔治-欧仁·奥斯曼男爵(1809-1891),拿破仑三世时期的重要官员。1853年至1870年因主持巴黎城市规划与重建而闻名。
②卡尔·林奈(1707-1778),瑞典植物学家、冒险家,他首先构想出定义生物属种的原则,并创造了统一的生物命名系统。
③法国西部的一个地区。
④意大利北部城市。
⑤弗朗西斯科·德尔·科萨(1470–1472),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费拉拉派画家。
⑥提香·韦切利奥(1490-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画派的代表画家,被誉为西方油画之父。
⑦莫比乌斯带是一种拓扑学结构,由德国数学家、天文学家莫比乌斯在1858年发现。这个结构可以用一个纸带旋转半圈,再把两端粘上之后制作出来。
(选自《两座城市:论流亡、历史和想象力》)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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