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些年了,我喜欢一个人在山路上慢行。
有时从城里回来,我在村头的山口就下了车,其他人从硬化的村道上回家,我则绕行山腰上的小径,虽然多花一些时间,但看到了很多久违的风物,那些棉花、荞麦、红薯,还有黄牛耕地、弯腰播种、背篓采摘的景象,只有这面山坡上能够出现。
中秋节的时候,我又从这条小径走过,芦草泛黄,风吹层涌,山坡上炫动一片。远远地,我看到山岗上插着一个飘零的花圈,堆土很松,是座新坟。我从小就知道,这个偏僻的地方是用来安葬短命的人,一般过了四十,就可进入祖坟地了。不知又是谁家的年轻人走远了,因为没有墓碑,习俗里一般也不给短寿的人立碑,他们没有儿女子嗣,清明节很少有人来挂青。
我张望了一阵,虽然不知道坟主是谁,但我知道是村里的人,不禁叹惜又一个熟悉的面孔消失了!这些年,村里好些年轻人患了绝症,或在外面打工意外身亡,最后悄悄地躺到了这里。这好像成为常事了,没什么特别的惊奇,大家都要去奔波,都会忍受路上的种种苦难和不测,原本农村的人谋生就不平坦。
我走到家里,心情还算轻松。母亲见我从山路上走回来,就迫切地问我:“是不是看到一座新坟,那是梅美的,才走了半个月!”
我听了一愣——梅美死了!
很快,我就镇定过来,梅美就这样归故了,好像我早知道这个结果。我听说过梅美这些年想回来,想不到是这么一个样子,还安息在村头的山岗上。想起来,两人分隔有二十年了,竟这样打了照面!
这是中秋节,家庭团聚的日子,母亲却告诉我这样一个消息,也许在她看来这很重要,节日可以一个一个过下去,人却只能死一次。我拉过一把竹椅坐下,喝了一口倒出不久的开水,却不觉得怎么热,也没什么味道。母亲在旁边不住地说着梅美小时候的灵聪,还有前段日子的欢快身影,我却好像闻到了一丝十年前就已闻及的气息,一种黯淡无泽、飘零败散的时光之味,让人禁不住叹息,那些浮光般掠去的日子,真是一杯寡淡无味、渐渐凉去的开水么!
二
我知道,这些年梅美一直在广东奔波,准确说是在漂泊,孤身一人,她想回家来,可是劲风把她吹得晕头转向,归途一片迷茫。
很早很早起,我们村里就热衷谈论闯广东的传奇,谁谁开了厂,谁谁当了老板,谁谁挣了大钱。梅美也是大家经常谈到的,她很不简单。梅美大学毕业后就去了广东,做企业管理,她熟人多,门路广,还帮助村里的兄妹找事情。梅美有本事,给家里翻修了二层楼,贴上了白瓷砖。她还给父亲买了一个砖头厚的移动电话,外面的人有事都打电话到这里,由他接转,一次收一块钱,但梅美不让父亲收费,后来她家安装了座机,村里人都来接打电话,只收话费。
梅美很忙,很少回来,但我在村里处处都能看到她的影子,走到哪里,闲谈总是少不了她。人们尤其关注梅美的婚恋,很多人在追求她,都说她这么美貌能干的,不知什么样的人配得上。这好像成了集体的一桩心事!可是,梅美却给大家上演了一出言情剧,那些电视里才会出现的俗套婚恋,竟在她身上发生了,村里不少的男女,跟着成为了或重或轻的配角!
梅美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大家都不明白,她怎就看不上身边那么多优秀的男人呢?他们还知道这个老男人也喜欢梅美,花钱大方,甚至知道老男人的承诺,离了婚就跟梅美结婚,包括梅美怀孕想回家生产、族里人坚决阻拦、让她堕胎的事都清清楚楚。村里人总是怪腔怪调,说梅美有眼光、会攀枝,找到一棵大树,好遮荫啊,难怪家里搞得那么亮堂。
我听了,心里竟没有疑问,这样的事符合梅美的心性,她那么痴情执意的,为了心中的想法会不顾一切。但是,嘴里面我还是要反诘,你们怎么就知道得那么清楚,难道梅美给你们亲口说过。他们说,有人见过,广东那边都是这么说的。
梅美让大家失望了。我顿时感到身边起了风,很大的风,她形单影只的,怕要被风吹散了。人能在苦难中立起身,可谁能在风中站稳脚?
我是深谙梅美的,她长我两岁,个子高挑,一根粗辫子不时地一甩,让人看到她的干练和果敢。梅美学习成绩很棒,美丽和智慧相融,使她气质倾人。上高中时,很多男生,甚至有老师就追恋梅美,她都拒之千里。那时,我就曾想过,梅美的婚姻不一定顺利,她不懂得圆融。
我记得,上一次见到梅美,是二十年前的暑假。她从武汉的大学里回来,穿着一袭白裙,过去的那根粗辫子松散开来,披在肩上,长可及腰,像一个电影里的女郎,让我觉得她陌生了。梅美这次回来,我高考无望,更不想跟她说话,没想到一天傍晚,我们在井边挑水时遇上了。梅美大方地打招呼,鼓励我再努力一次,就报武汉的大学,她帮助选志愿,还说认识一些招生的老师。我不自然地笑着点头,但没说一句话。梅美望着我说:“你给我写信啊!”转身挑起水桶就走了。这是梅美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抬头望去,扁担压着梅美的长发,身姿并不轻巧。
很多年里,我想着梅美挑水的身影,她要是留着辫子,一甩头,扁担就不会压住长发,身子会袅娜很多。可是,梅美喜欢上了披发。
我还听说了,梅美暑假回来,周围很多人到她家提亲,与县公安局的一个小伙见了面,男方十分钟情。梅美回学校后两人开始通信,后来她就委婉言别,说自己不会回县里的,隔山隔水,不如早断了。周围很多人,想办法问来梅美的地址,也给她写信,但没有人收到过她的回信。
三
很多次,母亲也催我给梅美写信,减减压,谈谈想法,路会走通的。但我没有给梅美写过信,那时候我拒绝给任何人写信。
那年秋天,我没有回到学校,跟同乡去了广东闯荡,进了一家工厂。流水线把人桎梏成了机器,我却还有鲜活的想法,毅然回家报名参军,去了广袤的西北。我数理化很差,考了三次,都被军校拒之门外,苦闷极了。有次梅美到我家串门,母亲要梅美给我想想办法,退伍后找条门路。梅美叫家里转告我写信去,她乐意我去广东发展,说退伍兵素质不一般。我收到家里的信后,偏不给梅美写信,觉得她看定我就是一个退伍兵的能耐。我憋着气低头前行,我相信我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刻。当兵第五年末,军区破格提升我为军官,翌年春天,我回到家里,大家都为我高兴,闯出了一条路。母亲却说,你怎那么倔,不给梅美写信,人家每次回来都问你,夸你不简单,用一支笔干出了事业。我听后,心里坦然了。
我也是这次探家回来,听到了梅美的那些流言,刚解开了一个疙瘩,心里又郁结了。她这是怎么了,我听到这些话难受,美好的东西被毁掉了。
然而村里的风越来越大,根本没有减弱的样子。当风吹到梅美父母耳里的时候,两位老人开始不相信,责骂外人嫉妒梅美,后来一些亲戚也这么说,要老人阻止梅美,他们就沉闷了。他们体会不到,梅美伤害的是几个乡村的情感,那么多人喜欢着她,嫁鸡嫁狗虽是自己的自由,但非得随个有妇之夫,一片乡土那么宽,难道无一人比得上。这么多人心中的美好景致被损毁了,自尊心被中伤了,他们要发泄怨气,众口相传,要得不到就都得不到,于是大地就起了风,从广东吹到了我们山乡。
风能吹生大地上的一切事物,也能毁灭一切事物。我再次回到村里时,最先听到的是梅美失业了,很多人欣喜若狂,奔走相告,好像他们早就等着这一天。我听明白了,那个老男人离婚了,却跟另外一个女人结了婚。梅美受打击太大,万念俱灰,什么都不想干,用不多的积蓄过日子。村里的一些姐妹去劝过梅美,叫她想开些,打起精神去工作,慢慢忘掉这些事情。梅美一会笑一会哭,有时嘴里还唱着: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
我却不懂,梅美成了这个样子,村里一些人没有同情心,反而兴奋不已?
初中同学红红告诉我:你就不明白,梅美失恋了,好多人又看到了希望,蠢蠢欲动。你不知道呢,我们乡里的人,很多在广东打下了世界,他们带着鲜花、开着豪车往梅美那里跑,要送钱送物,要请吃请喝,愿意帮她重出江湖,有的提出干脆到自己的公司去干助理、当主管。梅美很漠然,谁也没答应。后来邻村的一个服装厂老板来请她,说是帮忙,企业快不行了。梅美答应去了,但是不到一个月,梅美就离开了,有人说这个老板想得到她,梅美不给机会,老板很愤怒,挖苦说都成了落汤鸡了,还这么趾高气扬。
梅美常常借酒浇愁,一些朋友喊她去歌厅,最后又不管她,半夜在歌厅门口浪荡,不停地摇着头,说着谁也不懂的话。村里的好心人看到了,几次把她扶回去,大家都说她怎么这样看不开,还是读过书的人,活路多的是啊!
忧虑立即涌上心头,我非常清楚,梅美过于刚毅,缺乏理智,受到重击是容易崩溃的。
后来听说,梅美常常向同乡借钱,但从未接受过别有用意的男人的钱。我在与梅美父亲会谈后,相信了她生活窘迫的言说。我是在田埂上碰到梅美父亲的,他明显衰老了,两人抽着烟,本不想谈起她,梅美父亲却说到她快有一年没给家里寄钱了,一直说想回来,可是这个样子哪回得来,压力大啊!梅美父亲问我有什么法子没有,希望我帮帮她,最后提出能不能让梅美去我所在的西安市,帮她找点事情,换个环境可能会好些。我答应一定努力,这可能是个办法。
我清楚,梅美是想回来安静一会,但是风把魂儿早吹走了,一个失魄之人,故乡哪能接受?不说别人,我就对梅美难以释怀,这么聪慧的人,沦落到了这个地步。多年来她一直是我进取的模范,为她骄傲和荣耀,可美好的东西全毁了,想起她心里就沉闷。但是看她现在的样子,又不忍心不管。回到西安后,我托人联系了一个单位,贸易业的,愿意接受她。我将消息告诉梅美的父亲,可以过来了。他连表谢意,但是我想到了,梅美不一定来。
几个月了,梅美没有来,也没有联系。我相信梅美的父亲会在第一时间告诉她这个消息,也会跟我母亲当初催促我跟梅美写信一样,多次催促她跟我联系。梅美可能会微笑一下,但不会答应来,她也肯定相信,我是真心的。我知悉梅美不来的原因,她是那样的心性,就跟我当初不给她写信一样,还抵触着,就是这样了,自己认了,不连累别人。
四
我跟梅美天各一方,好像相安无事,但我常常会想起她,她如何度日,那里的风一直没停啊!
有一年,我到广州公差,办完事后,忽然想去惠州、我当年打工的那个镇子去看看。可是变化太大了,我没有找到那处青春驿站,却惊讶寻到了梅美的踪迹。那天晚上,我联系上两个村里的同学,他们为我的来到感到十分高兴,我穿着军装,觉得我给他们在同事面前长了面子,因为广东军人地位高、有威信。
他们热情地拉着我到一家酒店,喝了一捆啤酒,抽了两盒烟,说了很多话。我说你们很自由,想到哪里就可去哪里。小强同学喝得有点醉意了,突然说,我们哪自由,梅美才自由,她想到哪里就到哪里。他一下说到梅美,我一点都没想到,但我知道他喜欢过梅美,现在已经成家了。小强继续说,梅美过着不是人过的日子,你来了,要去看看她,你端庄正派,你的话可能还听听,她就在另外一个镇上。
我很吃惊,怎么到哪都跟梅美绕不过去。我说,既然来了,看看她也行,多年不见了,她现在做什么事情。老贵同学却说,还是别去了,看到都难受。我盯着老贵,老贵读书不多,却说出一句很有水平的话,“她堕落了,不是,是落魄了!”我心里一紧,更加惊讶了。
老贵慢慢说,梅美一直不愿公开露面,夜里常被人喊去歌舞厅,后来被诱惑吸了毒,失去了控制,被逼去接客,那种低廉的货色。有人看到,那个老男人去找过梅美,说给一笔钱,要她别出现在这个地方,因为有些来人知道他们曾经暧昧过,脸上挂不住。梅美却拒绝了,说自己是自食其力,与人无关。
梅美会沦落成这样?我夹着烟的手抖得厉害,火星子掉裤上烧了个洞都未发觉。
老贵说着又看了小强一眼,小强已经睡过去了。老贵继续说,为了梅美,小强带人跟邻村的一伙人打了一架,梅美还不知道。这伙人知道梅美在歌厅干那种事,争相去唱歌,点她的号,要得到她一次。梅美知道是同乡,就不出台,没让他们得逞。他们就闹事,四处放臭,歌厅老板也发难。他们未达目的,怒火中烧,把酒泼到她身上,撕她的衣服,打她的耳光,骂她当婊子还立什么牌坊。小强知道后,就带人过去了,最后自己还受了伤。
想不到,同乡人的冷酷和扭曲,超出了我写作近二十年训练的想象力。我相信梅美的反抗,她不想让同乡人跟她一起堕落,留住一个低贱女人在同乡面前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大家共着一个故乡啊,胞衣之地不可玷污!可谁能相信,一个身心备受摧残的女人在摆脱外乡人的欺骗之后,又会惨遭同乡人的欺凌?
我穿着军装,可是我没有枪,只有摸熟枪的手在发抖。老贵狠狠地掐灭一个烟头,好像要掐死什么东西似的。他说,梅美一直居无定所,不停地漂泊,最早在深圳做事,受刺激后,乡里的那些冤家不停地找她,她就去了东莞,市区也不安宁,就躲到小镇上,小镇也有放绿光的狼,好像前世欠了人家的,四处遭罪,不得安然。
不知道是怎么听完老贵的诉说的,这里距离梅美只有八公里路程,但我没有去看她,一点心劲都没有,也许不去更好,梅美见到我可能会彻底崩溃,这样她还能活着。我心里一片忐忑,我以保卫人民为天职,可却保护不了一个梅美。这些年里,我对梅美是拉了一把,还是推了一把?如果那次主动邀请她去西安,她会感觉温暖一些,也许心里就打转转了,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吧!这一切又偏偏让我看到了,如刀插心,疼痛不已,是一种因果吧!
我顺路回到家里,在村里聊天时,竟听到了梅美这些灰暗的事情,风声不可不猛。开始还是说她如何躲避,反正不接待本乡的人,不管开什么样的价,甚至见都见不到,把那些后生们气得七窍生烟。后来有人炫耀,把愿望实现了,真是美啊,说着那驴脸都变形了。有人不信,问是如何降服的。他摆起八卦阵,说设了一个局,穿着西服,讲一口粤语,夜里漫不经心地去找梅美,只道是香港人,梅美认不出,给骗过去了。他说梅美的确聪明,事后还是把他认出了,只用一句家里土话,“你的钱包落地上了”,“哪里啊”,不经意用土话接上了,就被揭穿了。梅美笑了一下,还是给了面子,不但不收钱,还硬送给一条好烟。说完,发出他一阵嘿嘿嘿的贼笑。他以为他真的偷到了,却不知是谁嫖了谁,周围其他人听懂了,说他被耍了,笑得人仰马翻,他没趣地走开了。
一边是无力的救赎,一边是无情的伤害,最后一块人性的遮羞布还是被扯下了。很长时间,流言跟风一样在村里飘荡着,想说趣事了,就把它翻炒一遍,尖声细气,横肉堆笑,心里却酸不溜丢,因为没有得到过,只能这样满足一下那个久远的痴梦了。
五
过了几年,我转业回到家乡的市里,去乡下就更多了。去年腊月回家过年,母亲说梅美病了,有好几年未回家,一个人在外面治病,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怪可怜的,她妈妈说起就哭。我听了没觉得吃惊,好像知道梅美会生病一样,而且感觉病还不轻。村里的一些人说,她那么放荡,怎不生病,这是自找的。
我问一个刚从广东回来的同学,梅美现在是什么情况。他知道一些,说梅美一个人在租住屋里,自己熬药,什么都不干了,瘦了很多,过去狂追她的人、赚了大钱的同学都不见了影子,那些得到过她帮助的人也没几个伸手,有的装作不知道,只有同村的几个人去看看她,但问不出是什么病,有的送点钱给她,她还强笑着,算是借,以后一定还。老同学还说,这段时间梅美不在租住屋,有人去找过,不知到哪去了。
母亲叫我去梅美家看看,她父母过得不容易,还要凑钱给梅美治病。我去了,却在水塘边碰上梅美的父亲,他蹲着剖鱼,准备过年,冷风吹起他的满头白发。见我来了,他十分高兴,带我回到家,要留下吃饭。他认真地告诉我,梅美说了,年后开春就回来,病稳定了,不打算出去了,在家里过日子,下次你回来,你们肯定见得上。我说这是大好事,我一定回来,多年不见了。说话的时候,我朝几间屋里扫视,家具都很陈旧了,好些地方蒙着灰尘,唯有墙上的镜框十分明亮,里面嵌着梅美的一张大相片,是大学时期的,头发披肩,回眸未露笑,眼睛看着我。我很不自在,坐了一会,借故走了。
过完年,我就回了城里,开春后我打电话问母亲,她说梅美没有回来,说要推迟,有事没处理完,但一直到春天结束,也没听到梅美回来的讯息。这时候我充满了牵挂,总希望见上一面,却这么难的,冥冥中总有不安。
果然,到暑期快结束时,梅美回来了,母亲却忘记告诉我了。
现在,我回家来不及停顿一下,母亲就急切地告诉了我,可是梅美躺到了山岗上,竟注定见不上一面。
我喝着早已凉去的开水,心里不住地想,梅美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要回来呢?
母亲怕我伤感,就说着梅美回来后的一些欢快事儿,毕竟是一起长大、相互关怀的人。她说梅美是一个人回来的,没有人陪同,自己在镇上租了台的士,带着不多的行李。那天母亲在菜地里翻土,看到梅美完全是好端端的一个人,肤色白皙,身段婷婷,长发飘飘,也穿得鲜艳,还戴着一顶帽子。梅美看到我母亲,隔着一块水田打招呼,说一定到我家来玩。母亲说她的声音还是那么甜美,把人都黏住了。其他好多人看到梅美,丢下手中的活计,赶过来认真端详,问长问短。大家都说梅美还是那么漂亮,就跟上次回来一样,没看到有什么异样,更不像生病的人。他们疑心是那些嫉妒梅美的人,编造了很多谣言来伤害她,这不都戳破了吗!
梅美在家里停了一天后,开始出来走动,逢人问好,一脸欢笑。她去看了水稻,看了橘园,还给五保户杨婆婆送了一包糖,大家都夸梅美好心肠。梅美到我家来那天上午,她跟她妈妈在菜地里除草,母亲看到后招呼她们歇一会,到家里喝杯茶。母亲给她们倒了开水,放上红糖,梅美说她不喝糖水,给我母亲喝了,另倒了一杯白开水。母亲端着茶杯,看到梅美在屋里也带着帽子,但长发不见了,后脑光光的,她系着一条蓝丝巾,不留心就看不出来。梅美愉悦地翻看着我家的相册,我们兄妹三个她也多年未见了,说我的军装照英武宁静,眉宇透着文华,能放光彩。最后,梅美的目光落在了我七岁儿子的照片上,很久才说,真是一对!她还问到儿子的名字,母亲说叫“思清”,梅美说有承传、有寄托,定会人如其名。母亲听懂了,这个名字含着我家祖上的一个字,母亲就醉了,忘记了留中午饭。
从我家回去后,梅美就不大出来了,常坐在屋檐下晒太阳,说要给妈妈织件毛线衣,但织好后怎么看都像是给孩子的。母亲说着就变了声调,因为梅美身体有问题,不能孕育。
梅美回家一个月时,吃饭少了,整天躺在床上,不愿下来。后来一点都不吃,也不喝水,也不说话,眼睛鼓得圆圆的,一天只叫一声妈、一声爸。
一场秋雨过后,梅美的父母再也没有听到她的呼唤……
母亲说,办丧事的时候,广东那边回来了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送了很多花圈,平时村里劳力少,死个人都要到外村去请人抬棺材,梅美出殡那天,好多人扶柩上山,有的伢子还掉眼泪,安葬后几天了,还有人到坟前送花。
安静了,一切都安静了,梅美终于回到了故乡。只有我清楚,为了带回灵魂,她用结束自己来结束了经久不息的风声……
我安静地听着,母亲却将眼泪一把把地抹在鞋帮上,我说今天过节呢,该准备吃的了,然后起身走出了屋。
我到村里给几个长辈送月饼,他们看到我,却都说起梅美来——看着你们一起长大的,你干得好,有福气,梅美聪明,命不好,回来还好好的,说走就走了,还只三十好几啊!我知道,梅美只差几个月就四十了,因为没过岁,人们总把她记成三十好几。她回来的时候风采依然,谁不觉得她年轻美丽着呢,只是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从前!
人都是这样,先是往一个地方奋力奔波,最后又执著地折回,回到开始的那个地方。诗人们把这叫做返乡,重返灵魂的故乡。我深感梅美归来的重量,因为不是谁都可以回得来的,虽然他们的身躯回到了故土上,灵魂却无以抵达。
听,她活在了人们的口中,梅美——人们呼唤她时,嘴皮破开两次,柔柔的,好像是在喊一个妹妹。尽管她听不到了,这并不妨碍大家对她的爱念,好像她就在身边,抬首低眉,都会情不自禁地喊出一声——梅美。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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