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男生林培源去年来到北京生活,在清华大学攻读比较文学博士学位。这个博士是他自己考上的,硬当当的那种。之前没少用功,啃了不少大部头经典。就读期间,他住学校宿舍,偶尔骑自行车在中关村周边闲逛。冬天风大天冷,遇到暴雪,自行车链条冻死了,林培源就拿热水浇自行车,让坚冰化开。清华校园里每个男生几乎都会遭遇这些事,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林培源从潮汕来,对这种结冰下雪的事,比其他男生感觉更新奇些,如此而已。还有就是林培源的导师是格非先生。
林培源中篇小说《伤逝》所写的故事,发生在他成长的潮汕地区,其间生活与对话均呈现出我们所陌生的地域风情,比如出现频率颇高的“厝边头尾”一词,我是百度之后才明白,原来它的意思是“乡里乡亲”啊。据林培源说,他们小时候得到上学读书了才开始学讲普通话,那之前他们都讲潮汕话。
《伤逝》写于他在北京读书期间,他解释说这是一篇关于“异乡人”的小说。这似乎与他在北京的异乡生活有一种精神上的投射关系。关于异乡人的小说并不少见,然而林培源却选择以“故乡”为背景来解决“异乡”的主题,这实在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意味。大约与故乡的远离,反而成就了文学上的“返乡”,毕竟写故乡的好作品几乎都诞生于作家离乡之后。而以小说实现文学意义上的“返乡”的林培源,却为自己笔下的众人物判处了“远走”的宿命。那些人一个接一个,总是在“远走”,或消失、或死亡,都沦入就此断绝、杳无音讯的渺茫结局。主人公信德,相继失去父亲、老婆、儿子、母亲、干儿子。结尾处,信德就像拼图游戏里最后一块孤零零的碎片,处身于一片白茫茫的巨大空洞中。如果小说只是为信德的“逝”而“伤”,那么小说就流于单向度的简单里,就像某种不高明的苦难叙事,只是一味往悲惨里写,看不出作家的思辨与困惑。我无端认为,作家一定是极容易困惑的群体,因为困惑,因为解决不了那些非现实的难题,才诉诸虚构的文字,试图通过他人的遭际呈现作家自身的、其实也是很多人的共同困扰。作家不解决这些困扰,因为作家自己其实也解决不了。就《伤逝》而言,作者林培源自身是远走的异乡人,他的主人公却是终生都没有离乡的信德——这样的错置为作者提供了思辨的空间与可能。信德的生命因为身边人的相继离去而千疮百孔,仿佛满布无法填补的黑暗漏洞。每一个漏洞,都是一个异乡人留下的疮口。每一个异乡人,都曾是远走的叛离者。
信德如何面对失去?我认为《伤逝》的力量,恰恰体现在信德“伤逝”后的所有行动中。走的,就这么走了,找不回,也留不住,剩下的人,怎么办呢?信德天生就是个“残缺”的人物,没有生育能力,这很容易让人想起“男根”的精神隐喻。信德的儿子是找人“借种”生的。残缺的信德追求的是“完整”,就像拼图游戏,他不断寻找那些让自身完整的部件,不断填补那些离开的人留下的空洞,而他所认为的“完整”,简直卑微得不值一提,不过是老婆、孩子、传续香火。所以,信德买了个越南老婆,又找了个男人借种生了儿子,儿子出走后,他又认了个干儿子。信德“填补”空洞的方式,都是“非正常”的:买老婆、借别的男人的种、认干儿子,这些行为都像是被逼到水边无路可走的时候哄自己说,“淌水吧,跳下去吧,是有危险,但至少,这样我还能追赶上其他人啊。”也类似吃不饱的人喝水哄自己——好歹肚子看上去也鼓鼓的嘛,都是无奈中的无奈。然而信德的拼图游戏永远也无法完成——他且忙于填补,他们只自顾自消逝。消逝的过程总快于填补。如此,信德不过是在徒劳又悲哀中反反复复、耗尽一生。所有不停歇的人生都值得同情——不停歇,是因为欲罢不能;同情,是因为终将幻灭。
当然,无论是异乡人的困顿,还是残缺者的寻觅,都只是一种可能的阐释。我向来觉得这种阐释对一篇小说而言,其实无关紧要。小说如果一定要建立在意义确定的基石上,也不会灵动,反而备受桎梏,像被拴住的骡马,总有种不自由的、被奴役的可怜相。意义是一点灵犀,读者心里有那一点,自然就通。一篇小说不需要为每个人心里的“那一点”负责,当然也没有哪篇小说能为此负责。而层次丰富的小说,自然会产生触动更多灵犀——我相信对此,我们已有共识。
对《伤逝》我要说的话,应该到此为止。毕竟我刚刚断了自己的后路——我无法解释出这篇小说里所有的层次、所有的“那一点”。虽然林培源比较文学专业的身份,也让我这篇推荐语因为班门弄斧而写得备感压力。好在林培源是个和善干净的男生,穿白衬衣、戴黑框眼镜,有书卷气,偶尔自恋,拿“像我这么帅”作开头说话。他总让我想起家中受全家人保护与宠爱的那个弟弟,乖巧得你从他眼睛里看不到一点黑暗的东西。
林培源十几岁写出第一本长篇小说,二十岁上下的时候拿了两次新概念一等奖,是最世签约作家,粉丝众多。和经由新概念出道的不少写青春的作家一样,近年他转向中短篇小说写作,并陆续发表在文学期刊,身体力行拓宽创作空间,在文学品质与意味上都有了更多的追求。
去年冬天有一次见林培源,那时北京还没供暖,我穿上羽绒服,吃饭的时候,一桌人都穿得臃肿,只有林培源,一件白衬衣,令我们惊讶。他解释,其实衬衣里还有很保暖的内衣,完全不冷。现在,我猜想,林培源是不愿放弃白衬衣的,那是潮汕地区那时节应该穿的衣服,但他在异乡,北京,这个冬季很冷、很漫长的城市,白衬衣不合时宜,不过没关系,保暖内衣解决了这个问题,就像你可以用热水解决自行车被冻住的问题一样。
就是这样,异乡人的问题,如层层套穿在身的衣服,坚持与妥协间总会达成一种平衡,好比客家人在岭南长期维持客家话和中原的生活习惯。那次吃饭,现在想来,我们一桌十余人,全是异乡人,北京就是一座异乡人的城市。故乡与异乡,都在我们身上留下无法摆脱的印迹,让我们不再能在故乡找到归属,也不会真的属于异乡。聚会之后走出餐馆,夜晚的北京被汽车的火红尾灯与轮胎碾出的巨大轰鸣淹没。我们只能大声嚷着,前呼后叫地过马路、小跑穿过立交桥幽黯的桥洞。我不记得在穿过那条极宽的路之后,自己是否回头,但如果我有,我一定会看见,一群朴素的少年,一群异乡人,他们轻轻松松地走远了。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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