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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20926
李砚青

  一

  “李杜,哥摊上大事了。”

  多半年没有联系过的好友雷鸣在五月的一个黄昏给我打来一个泣不成声的电话。那会儿我刚从女生公寓楼上下来,怀里搂着个让我心情糟糕到极点的布箱子。这只箱子还是大一入学时中国移动送的,红底蓝格,每一个得到它的人都像是如获至宝。当我们明白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道理时,我们的生活已被牢牢绑定。我单手单膝撑住布箱子,艰难地从裤兜里掏出了手机,用脑袋和肩膀夹住了,然后像一只骄傲的螃蟹似的横行出了公寓大厅。

  “有事说事,别哭哭啼啼的。”我强忍住悲伤大言不惭地说,“像个女人。”

  “我不小心睡了个女人。”

  雷鸣更大言不惭地说。不小心都能把个女人给睡了,若是小心了还不成了女人公敌?若在平时,我可能会不管咸淡地同他扯上一阵,但这天显然不行。

  “管你睡了没睡,我没工夫陪你瞎聊。”

  雷鸣一听我是要挂断电话的语气,急急吸住鼻涕,委屈地说:

  “其实、其实是我被那个女人给睡啦!”

  直到这时我才幡然醒悟:十几年来跟女孩子搭句话都会面红耳赤的雷鸣,如今已经敢拿和女人睡觉这样的事来和我开玩笑了。而我,一个在情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居然抱着一堆爱情遗物哭哭啼啼地走在街上丢人现眼。一时间,我几乎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如此一来,我本能地更愿意相信雷鸣是被一个女人给睡了而不是睡了一个女人,尽管从物理属性来看二者之间的差别微乎其微。

  我把布箱子甩在路边的一张木条椅上,气急败坏地说:

  “这他妈也算事儿?多少男人每天巴望着被女人睡呢!难不成你还觉着自己亏啦?”

  雷鸣在那边顿了顿,然后像受了同学欺负去老师那里告状的孩子一样细数起了那个女人的罪责:

  “我说不陪她去开房,她非拽着我去。我说我就送到门口,她非要拉我进去喝几杯。我说就喝一杯,她说好事要成双,成双了又说要四季发财。我知道再接下去肯定是六六大顺,六杯下去我说醉了,要走,她又说清楚自己醉了的人肯定还没醉……”

  “说重点!”

  “后面就脱衣服了。”

  “谁脱谁的?”

  “她的衣服是她脱的,我的衣服也是她脱的。”

  “然后呢?”

  “她身子一光,我就天旋地转了……”

  随着雷鸣描述的深入,我对他被睡了的说法的认同感不断加强。我甚至可以想象出此前连女人手指头都没碰过的雷鸣面对那个女人的裸体时的全部慌张。男人迟迟早早总会经历这种慌张,就像一个士兵总得上过战场才能像个样子。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不能说这对雷鸣而言是什么好事,但这也并非什么坏事。

  “你小子艳福不浅啊,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头一回就开了门也见了山,小弟甘拜下风、自叹不如!”我在条椅上坐下。这张条椅由十二块木条组成,供屁股坐的五条,供背靠的七条。每一块木条上都或深或浅地刻着些大同小异的字,不是某某某爱某某某一生一世,就是某某某一生一世爱某某某。这其中最有创意的一条是一个心形框了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十一个字,下面留着两个大写的英文字母———LZ。这不正是我和钟琳姓氏的缩写么?这决不是我的杰作,我也无心谴责这种不文明行为,可我仍想从哪里找把斧子把它劈掉。

  “什么时候带上嫂子让我开开眼?”

  “问题就在这里!”雷鸣连说对对对,“问题就在这里!”

  “什么问题?”

  雷鸣干咳了两声:

  “那种女人,你敢娶回家?”

  “呃……从理论上来说,我是不敢的。但你好歹是和人家睡了,这个又得另当别论。”

  “不仅仅是睡了,现在她还怀上了。”

  “一箭双雕、一石二鸟哇!这下老婆孩子都有了。”没等我开口发表感慨,雷鸣便抢去了话头。他说前些天下班的时候那个叫江秀的女人扔了一沓检查单给他,用涂了粉红色指甲油的食指戳着他的胸口道:

  “五周半了,你看着办!”

  “她让我看着办,你说我能怎么办?第二天我跟她说让她做我女朋友,过段时间工作稍微清闲些就请个假带她回老家领证办酒。她已经怀了我的种,我再怎么不情愿也得看我崽的面子不是?我以为她会欢喜得不行,谁知那女人挥手就赏了我一个嘴巴子,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天高地厚。”

  “她来翻脸,求之不得呢!”我不断地想象着雷鸣遇上的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她可以先厚颜无耻地夺了雷鸣的处男之身,怀孕后又理直气壮地赏他耳光。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雷鸣已经不只是遇人不淑,那个叫江秀的女人绝对是来者不善了。“只要孩子一流,这事就一了百了,这种事现在不是多着么?前段时间报纸上还说我们又多了一项世界第一,年人工流产一千三百万人次,多你这一个不多,少你这一个不少。”

  “这就是我为什么打电话给你。”

  “你不会找我借钱吧?我还有一个月就要彻底从学校滚蛋,眼看就要流落街头了!”

  “我知道你没钱,我自己借到一半了。”

  “她要多少?”

  “五万。”

  “五万?去美国流都花不了这么多!”如此狮子大开口,充分印证了我对那个女人来势的精准分析。

  “所以我想到你了。”

  “我?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砍价……”

  “砍价?”

  “你不是中文系的大才子么?省级辩论赛都能拿名次,校级辩论赛三连冠,对付一个初中文化的女人还能难得住你?”

  “辩论和砍价是两码事!”

  二

  我和雷鸣的友谊贯穿了我们的整个中学时代,所以我才敢信誓旦旦地说他和哪几个女生有过交谈我都能用手指头勾出来。其中和他来往最为密切的是一个叫兰旭彩的女生,这个女生后来成了我的第一任女友。我父亲和雷鸣的父亲是县氮肥厂的同事,九十年代氮肥厂倒闭后我父亲经营起了一家炒货摊,雷鸣父亲的单车维修铺子开在我家边上,炒货摊另一侧便是兰旭彩家的米粉店。

  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兰旭彩成了我首任女友这件事没有影响我和雷鸣的友谊,但我心里一直有愧。高中毕业后我考上省会一所二本院校,兰旭彩去了北京一所军事院校,雷鸣落榜。兰旭彩早早去了北京。她走的时候没向我道别,半个月后来了一封信,信中基本表述了两个意思,一、她和我以前只是好朋友,以后还是;二、劝雷鸣要继续念书,要有一技之长才不会被时代所淘汰。

  我将信的后半部分撕了下来给雷鸣,正是这张小小的浸透着我泪水的纸片改变了雷鸣的人生选择。他本已收拾妥当准备南下广东打工,后来改变主意和我一道去了省会。他选了一所大专学热门的现代物流,而我则如愿以偿地进入了中文系。大一的时候我们往来甚密,许多个周末我们租了自行车在陌生的城市里苍蝇一样乱窜。这座城市的西边有大片大片的河滩,河滩上生长着密密麻麻的芦苇,我们在里面煨红薯、烤玉米,吃饱喝足就顺势躺在芦苇上看城市的天空。后来这个骑行队伍又扩大到老乡会,几十号人一溜儿拉出去就很有些巡街的味道了。大二时我渐渐淡出了朋友圈。我恋爱了。如果将兰旭彩说成是我“首任”女友是我的一厢情愿,那么钟琳成为首任自然是毫厘不差了。

  现在我还能记起第一次带钟琳去见雷鸣时的情景。那个时候这座城市的地铁尚未建成通车,我和钟琳转了三趟公交历时两小时四十五分到达了雷鸣的学校。在一片栽着小叶黄杨的绿化带前,我和钟琳相隔一米来远兜手站着。正是秋末冬初,天气很有些冷意。她那天穿一件淡蓝色风衣,一头秀发披至腰际,左七右三分开的长刘海刚好将一张清丽的脸庞廓住。每次说话前她总要先将七分这边的刘海往耳后搭一下。

  “你干嘛不把头发束起来?”

  “冷。”

  “可是不束起来会很麻烦。”

  “呵呵,是么,又没麻烦你。”

  “总之,是个麻烦吧……”

  在来的路上我几次试图牵住钟琳的手都未能成功,两人之间的对话既干硬又针锋相对,我心里打着退堂鼓决定在雷鸣出现时再去牵一次她的手,这一次钟琳竟然没有躲闪。后来我问她为什么三番五次拒绝我牵她的手,这让我多少有些难堪。她回答说:

  “牵手容易相守难,所以我希望我们的牵手要困难些再困难些,或许相守就易了。”

  时隔三年,我乘地铁仅用十五分钟就抵达了雷鸣的学校。他如今工作的地方离学校不过百十米,我想着再去校门口看看就打了电话让雷鸣过来找我。时值炎夏,我神色黯然地蹲在路边,校门口那片绿化带里的植物已经换栽成刺玫瑰和三叶草,刺玫瑰的深红和三叶草的淡绿在烈日的曝晒下油光闪闪。我想估计是换了校领导,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领导们总喜欢拿这些绿植做文章,看着眼前的刺玫瑰和三叶草我不禁为它们担心起来,刺玫瑰和三叶草如果知道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是否更愿意现在死去?我眼睛有些涩涩的,强烈阳光让我更觉刺痛。三年前那片小叶黄杨确切是荡然无存了,我脑海里忽然闪过那天穿淡蓝色风衣的钟琳和她垂在腰际的长发。我很想和什么人说说话,可我的身边空无一人。在来之前我对雷鸣说我是凑巧到S区面试一家培训学校的作文教师,免得他过于内疚。

  “李杜李杜,你来了,终于来了。”雷鸣骑着一台破破烂烂的电单车出现在我面前,一边摘着头盔,一边喜不自禁地说。他的头发在高中时显露出少年白的趋势,经了几年的发展已银灰成一片,再加上他面容憔悴,整个人看起来就很有些凄楚了。

  “你出了事,我当然要来。”我拍了拍雷鸣的肩,他肩膀软软绵绵的,里面像塞着棉絮。“不过说实话,我心里也没底。”

  “不知怎么,你一来,我好像就有依靠了。”雷鸣脸上冷不丁地挂下了两行泪水。

  在一家兰州拉面馆里,雷鸣给我点了一碗牛肉面给自己点了一碗素卤面。我说什么都不肯吃牛肉面,雷鸣也死活不吃,两人争执不下,最后只得让店老板把牛肉面换成素卤面。没想店老板却说:

  “牛肉面换成素卤面可以,但换的素卤面得按牛肉面的价钱收。”

  雷鸣本想节约开支,没想花了一碗牛肉面的的价钱却只吃到了一碗素卤面,还惹了一店人怪看。恰在这时一个异常嘹亮的铃声在雷鸣口袋里响了起来,他手忙脚乱地隔着裤子挂断了电话。我问他是不是不敢接那个女人的电话,雷鸣说为了筹款他已经忍痛把一台新买不久智能机折旧出手了,怕我不信便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滑出了一个有着巨大按键的老人机。

  “实在没脸把这机子拿出来。”

  “寒酸到这地步,也太夸张了吧!”在智能大屏手机泛滥的3G时代,雷鸣手中的老人机无异于当年板砖一样的大哥大。我一时没忍住喷出几口面来。

  素卤面和诺基亚老人机让沉重的气氛轻松了不少,我趁机凑到雷鸣耳边细声说:

  “爽不爽?”

  “太快了,还没进去就出来了。”

  “第一次都差不多啦!一共干了几次?”

  “两次。”

  “一次两万五呐!”

  “一次两万五!”

  一提及钱,雷鸣脸上刚刚才泛起的活色立即又消遁了。以他目前的工资水平,除去花销,两年下来也勉强能剩个五万。这也就意味着一次放纵轻而易举地让他两年的艰辛付诸东流,而那个叫江秀的女人只需往手术台上一躺然后便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我忍不住问:

  “那个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雷鸣说江秀是新入职的员工,面试那天他正好在场。从简历上他得知江秀年纪与自己相仿,初中学历,此前做过电信公司话务员、淘宝客服和酒店前台。面试主官问过江秀一个问题之后便决定聘用她。

  “你为什么选择我们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行业?”

  江秀略微思索了一番,挺了挺上身,眼神里撒出一张网:

  “现代物流正在深刻地改变着我们的世界,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雷鸣第一次同江秀接触是在半个月后朋友的生日聚会上,正是这个夜晚开启了雷鸣的受难之旅。作为最后一位来客,江秀一到便迅速占据了主场。江秀第一杯为表迟到的歉意,一饮而尽;第二杯敬寿星,又是滴酒不剩;第三杯感谢大家数日来的关照,仍面不改色。三杯喝下来大家纷纷敬起了江秀,江秀自然来者不拒。有一个人没有敬她,雷鸣。向来滴酒不沾的雷鸣见过江秀喝酒的架势后,推说自己酒精过敏硬是没碰酒杯。他看着她将一杯杯白酒像灌白开水似的灌进了喉管,他怀疑江秀的肚子不是肚子,而是一只生来只为盛酒的巨大容器。

  聚会结束时,雷鸣不仅垫付了花销,因为这时他的同事已经无法分辨出一张纸巾和一张钞票的差别。然后雷鸣又义不容辞地将一个个烂醉如泥的同事送上了的士,最后一个离场的是江秀。雷鸣在忙活的时候江秀四脚朝天地瘫在沙发上,等他准备进来搀她时,却见江秀像个没事人似的翘着二郎腿喝着果汁。

  “雷哥,你来了。”

  “你……你……”尽管江秀叫出了他的名字,但雷鸣还是退到门口再三确认自己是否走对了包厢。

  “辛苦你送我去宾馆开间房,我这两天正在搬家,新窝旧巢都没法住。”江秀说,“你把剩下的酒水什么都打包,别浪费了。”

  没等雷鸣同意,江秀早已舞着身子站了起来。雷鸣赶紧抢步将她扳住,说让他来,要她老老实实坐着喝果汁解酒。后来在去找宾馆的一路上江秀都在说雷鸣是个好人。

  “我没见过比你更老实的人了,在聚会上我听你总共就说了三句话,生日快乐、开心开心、散吧。”

  “我说了其他话的,是你没听到。”雷鸣扶着江秀步履维艰地在午夜的大街上行进,他原以为别人会向他们投来怪异的目光,可路人们似乎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一个个行色匆匆。“你真能喝,我头一回见女孩子拿白酒当水喝。”

  “我还能喝,等会我们接着来……”

  送江秀到了宾馆后,雷鸣用自己的身份证给她登记了房间。这个时候江秀好像清醒了不少,说她是个讲信用的人,明天一定把房费还给雷鸣,让他不要担心,因为她知道他怕她明天不认账。

  “都说男人的话不能信,女人的话就能信么?第二天她不仅将房费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路上见着我竟也像个没事人似的。我心想人家或许不好意思,于是我就找上了门,结果却换来一通臭骂。”出了拉面馆,雷鸣激动地连拍了几下大腿。

  “这、这得辩证地看。”

  雷鸣并不理会我,继续着他的倾诉:

  “她说要么我出五万,她把孩子流了,要么她把孩子生下来,让我做单身父亲。我一听登时就觉得我一生都叫她毁啦!我他妈的才二十二岁,抱个孩子谁还愿意嫁给我?后面我一想,她对我实在太仁慈了,别说五万,就是五十万我也得照付啊!毕业一年下来,我自己存了一万,再跟堂哥借了五千,两个要好的大学室友,一个七千,一个三千,公司同事两千,总共两万七。”

  “还差两万三。”

  “你知道我嘴笨,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李杜你不一样,你有三寸不烂之舌,你去跟她谈谈,说不定能给我打个折。”

  “要我说,你一分钱都不用掏。”

  雷鸣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盯着我。

  “你说什么?”

  “房间是她让你开的,酒是她叫你喝的,衣服是她自己脱的。那么,我问你,你们那个的时候谁在上面?”

  “她呀!”

  “这就对了!”

  “对什么对?”

  “明摆着么,你不是被睡了,你是被强奸了!”

  雷鸣一下就软在了原地。

  三

  “你带个人来是什么意思?”

  江秀的声音从一间公寓的楼梯口处传来,颇有几分先声夺人的意味。我和雷鸣互相使了个眼色,气定神闲地端坐在楼前的石凳上,并不应声。此前我交代雷鸣作壁上观,不到万不得已免开尊口。什么事一到他嘴上,有理也吃哑巴亏。

  “你好,我是他老弟。”我礼节性地站起了来,友好地点了点头。“请坐。”

  “大学生?”江秀冷冷地反问道。从外表上看,她属于典型的南方女子,五官紧凑,身材娇小玲珑,给人一种能一手握住的感觉。她似乎刚睡醒,脸上残存着些许倦意,以至于她看我时眼睛里满满的敌意都因此淡了几分。

  “下个月毕业。”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在校大学生的身份只能证明我的不经世事,不得不承认,尚未开战,这个叫江秀的女人就已开始让我失去分寸。“我……我和我哥两个人这些年念书花了家里很多钱。”

  江秀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虎视眈眈地看着雷鸣。

  “姓雷的,你找帮手就不能找个毛扎全了的?”

  “呃……”雷鸣被江秀粗野的话语问了个措手不及,一张脸顷刻间涨红。

  “大学生怎么啦?”我迫不及待地反驳道,“我大学念的法律。”

  一听“法律”二字,江秀的脸忽地暗了一下。我得意洋洋地拿眼挑了一下雷鸣,有那么一瞬间连我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胡编乱造,一股法律所赋予的正气在我的胸腔里洪流般四下冲撞。我乘势追击道:

  “你和我哥之间顶多算是一夜情,这事放在以前你们都可以抓去判个流氓罪,但放在当下就没什么稀奇的了,反正是你情我愿,又不是我哥以暴力方式逼迫你做了与你意愿相悖的事,所以对这件事情的性质你必须认识到位。”

  “我哥是个老实人,凡是与他相处过的没哪个不念他的好,他跟我说的时候也一直骂自己混蛋,知道你怀孕后更是内疚到几度想自我了断,但事情既然发生了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他也愿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补偿你的,手术费、营养费、误工费甚至连精神损失费,这些都可以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商量。”

  “你们同在一家公司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件事闹开了对大家都不好,而且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比名声更重要的了,即使你拖得起,你的肚子拖不起,我们今天不是为激化矛盾而来,你别误会,我们只想把这件事对彼此的伤害降到最低。”

  见雷鸣频频在边上点头,我深感自己果然没有白念四年中文系。我沾沾自喜地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然后漫不经心地看着江秀的眉头拧成了一团麻花。烟是我临时在路上买的,本想用来装装深沉,但现在看来似乎多此一举了。

  “说完了?”江秀梗着脖子问。

  “差、差不多了吧!”我说。

  “我没有那么多钱。”雷鸣学着我笨拙地点了一支烟。

  “绕了那么远,还是钱的事儿。”

  “你要价实在太离谱啦!”我说。

  “那好,我一分钱也不要了。”

  “真的?”雷鸣激动得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江秀没有理睬雷鸣,慢慢悠悠从凳子上起身,说:

  “你们坐,凳子烫,我不能久坐,对胎儿不好。”

  首次谈判以失败告终,雷鸣对我大失所望。江秀上楼后,他声泪俱下地对我说:

  “你没和她谈之前,她只要钱,你和她谈完了,钱她是一分不要了,却是在要我的命。我看我还不如死了的好,我死了,她就什么也要不着了。”

  “一点小事就寻死觅活,人若是都像你一样,这个物种早灭绝啦!”我深知雷鸣的话决非戏说。雷鸣在家里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一双弟妹。高一时他母亲患上了糖尿病,一年四季不停药。他父亲的单车维修铺子还开着,却接连几个月也难得有次进账。现在即使是最穷困的乡下也找不出几户骑单车的人家了。这个不思进取的中年汉子用了很多年喟叹大家怎么就不骑单车了呢?想当年只有最富的人家里才买得起单车的呀!可是生活还要继续,他手也还算巧,清了一半的店面做纸扎生意,眼看就要停摆的家庭这才恢复一线生机。在这种情况下雷鸣申请国家助学贷款念完了大专。毕业后他像一个已经做好预备动作的马拉松选手,发令枪响过,他正欲全力冲刺的时候却被绊倒了。这次绊倒或许不是致命的,但是雷鸣在两年之内注定是站不起来了。

  “直到现在我都没敢跟爸妈说,他们要是知道了,当场就会气死过去。从小到大,我连和女孩子说句话都脸红,你叫他们怎么相信我会去搞一夜情?不仅搞了一夜情还搞了个孩子出来,不仅搞了个孩子出来还叫那个女人从我身上搞走五万块!毕业一年来我只寄了一万块,前几天又叫雷俊偷偷地把这笔钱给我汇了过来。雷俊很懂事,不仅不问缘由,还说这学期有个香港富商到学校里捐助贫困学子,他评到了一等爱心款,有一千块钱,老师抽走两百还剩八百,如果我需要也可以立马汇给我……”

  “钱这个东西总还是可以挣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以前你总笑我找不到女朋友,跟我说有女人的各种好处,那时我想既然给不了人家一个好的未来就别到处祸害,现在我算是他妈的知道错了!要是我早知道睡了江秀得付出这么大代价,之前我就应该多睡几个。我说她怎么两次都非得骑在我身上,还拿枕头蒙住我的脑袋不让我看她,你一说我才明白,我是被一个女人给强奸了!”

  “雷哥,你别说了。”

  我和雷鸣赶过来和江秀见面时天刚擦黑,到这会儿四周已是饭香阵阵。小区里已经有了出门遛狗的住户,那些毛发亮丽的小狗们穿着花点子衣服筛筛摇摇地从我们面前走过。

  “狗都过得比我好。”一阵痛哭之后,雷鸣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他挤着嗓子朝一只脖子下悬了铜铃铛的狗啐了一口,当那只狗的主人投来愤怒的目光时,雷鸣若无其事地玩弄着打火机,打着,吹灭,打着,又吹灭。

  我无法否认雷鸣的观点,但去承认狗过得比人好这样一个事实又心有不甘,只得换了一种既安慰雷鸣也安慰我自己的说法:

  “狗过得再好也只是一只狗。”

  晚上我借住在雷鸣与别人合租的出租房里。另外三位房客都是刚毕业一两年的大学生,有学经济管理的,在卖保险;有学计算机的,在淘宝做职业差评师;有学医药卫生的,在推销九龙神男士大力丸。他们对我的到来一致表示欢迎,欢迎之后卖保险的要我买一份保险,我说我还没找到工作,眼看就要流落街头了。一听说我尚无工作,做差评师的一个劲地鼓动我创业开网店,投资小风险低,只要我肯出钱他有能力在半年之内黑掉我百分之八十的同行,让我一枝独秀。我说我既无创业的勇气也无启动资金,对网店更是毫无兴致。差评师蔫着脑袋回了房间后,推销九龙神男士大力丸的挠着头皮问:

  “你没有创业的勇气也没有启动资金,那你总有女朋友吧?有女朋友就用得着我的大力丸,你可以先拿几粒试试,保证你回头找我。”

  “以前有,现在没有了。”

  三位房客相继摇头离开后,雷鸣满怀歉意地对我说:

  “你别介意,他们对每个人都这样。”

  “怎么会,现在就业压力这么大,大家都不容易。”

  “那你说现在没有女朋友是骗他的吧?我前段时间还看见你在空间秀你和小琳的亲密照呢!你们在一起有四年没有?真好,这才是爱情。”

  我苦笑着不知作何解释。雷鸣所说的空间亲密照是我和钟琳在公园池塘边的几张合影,一张是我们站立水边,她依偎在我怀里,眼神从容而笃定。一张是我们席地而坐,双手紧扣,四目相对。一张是我们散漫地走在铺满鹅卵石的小径上,钟琳看着天边灿烂的晚霞,我看着她。这组艺术照在空间收获了数以百计的点赞和评论后,钟琳提出了分手。在她发信息叫我去女生楼搬那只箱子之前我曾经试图进入她的QQ空间,结果是我找遍了所有联系人都没有看见她的头像。她将我删除了。我上楼后钟琳并不在宿舍,那只包裹严实的布箱子放在她的书桌上,除了这只箱子,她的书桌空空如也。钟琳学的外贸英语,年初就找到了一份薪水十分可观的工作,她告诉我,不出一个月她就会办好出国签证。

  在那个让我记忆终生的下午,钟琳的宿舍里还剩下她两个姐妹。她们穿着吊带睡裙吃着泡面看着韩剧,见我进来丝毫没有惊讶:

  “你怎么才来?再晚几天那东西就被阿姨当成废品收走了。”

  “不好意思,其实我拿走它,也不知道放在哪里。”

  “是呵,这里很快就不再属于我们了。”

  钟琳的两个姐妹感慨过一阵后责备起了我:

  “这个点上来你应该给我们带几个外卖的,我们已经吃了三天的泡面啦!”

  下楼后我接到了雷鸣那个电话,他向我哭诉自己的不幸遭遇,那我又向谁去哭诉我的遭遇呢?我望着那只盛满爱情遗物的布箱子一筹莫展。一开始我想去学校后山上刨个坑把它埋起来,但南方地区丰沛的雨水打消了我的念头。后来我又想在系部找个杂物间存起来,转念一想,杂物间也未必永远是杂物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启用为教室或者办公室,那么等待它的还是垃圾车。我昏昏沉沉地在那张条椅上从黄昏坐到了夜晚,从灯火的通明坐到了伸手不见五指,我再起身时居然将那只箱子忘得一干二净。第二天凌晨五点我火急火燎飞奔到女生宿舍楼下时,那只布箱子早已不复存在。

  “三年,一切说没了就没了?”雷鸣说,“难怪那些照片我第二次去你空间硬是没找着。”

  “你说得对,男人不可信,女人也不可信。”

  “女人比男人更不可信。”

  “自己也不可信。”我说,“到现在我都怀疑自己是故意把那只布箱子弄丢的。”

  四

  第二天是周末,吃过早餐后我便让雷鸣再与江秀约时间谈,雷鸣满脸狐疑地望着我,他说我的嘴上功夫他是见识了,可江秀油盐不进,要是再激怒她,真不知她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电话一通,江秀先是一通咆哮,雷鸣开着外音把手机举得远远的,即使这样,我们雷鸣的耳朵还是被炸得嗡嗡响了好一阵。后来江秀软下了声势答应约见:

  “见面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雷鸣诚惶诚恐地颤着嗓音问:

  “什么条件?”

  “叫你弟全程给我闭嘴!”

  江秀挂断电话后,雷鸣欲哭无泪地看着我,说:

  “这回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不管怎样,坚持两项基本原则不动摇,第一,孩子万万不能让她生;第二,钱可以赔,但不能她单方面说了算。”

  再三交代过两项基本原则后,我又反复跟雷鸣强调他的受害者身份,如果江秀仍是不依不饶,他尽可毫无顾忌地把脸拉下来,说是她强奸了他,她从他这儿不仅得不到一分钱,他还要告她性侵犯,让她尝尝牢饭的滋味。经过我的悉心调教,再次奔赴约见时雷鸣已是信心满满,他一改以往的愁眉苦脸,挑着眉毛对我说道:

  “你买罐凉茶坐在边上慢慢喝,看我怎么应付她!”

  九点半左右我们赶到上次约见的地点,这次是江秀等候我们,她身后站着一个戴一副大黑镜框长相乖巧的女生。

  “这是我妹,今年研一。”不等我和雷鸣做出反应,江秀优雅地伸出她那根涂着粉红色指甲油的食指对我说,“你,给我全程闭嘴。”

  我暗暗长吁一声,深感此行又是凶多吉少。任谁也不会料到江秀能搬个研究生妹妹出来,如果雷鸣只与江秀较量尚有胜算,研究生的名头一出来,雷鸣心里估计早已溃不成军。我故作轻松地拍了一把雷鸣的屁股,两人就势坐下。

  “你们好,我叫江丽。”

  雷鸣生涩地笑了笑,应道:

  “你好你好,你们真的很像。你姐之前没跟我说过你。”

  “你还没资格知道那么多!”江秀没好气地说。

  “你也闭嘴!”江丽跌下脸凶道,将我和雷鸣吓了个好歹。江秀挨了骂非但没有还嘴,反顺从地低了头,这叫我和雷鸣差点看傻了眼。

  凶过姐姐后,江丽正了正衣领,轻咳了一声:

  “我姐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我知道你叫雷鸣,这是你弟,学法律的,你们昨天晚上在外面约谈的时候我没有出来露面,没想到你们越谈越远,现在你有什么给我说什么,别耽误大家时间。”

  “坚持两项基本原则不动摇。”雷鸣不假思索地将我的原话说了出来,江秀和江丽自然听得一头雾水,两姐妹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什么两项基本原则?”

  雷鸣尴尬地挠了挠头,干呃了好几声:

  “呃……一个是孩子绝对不能生下来,另一个是钱我拿不出那么多。”

  “这就是你的两项基本原则?”江丽吊着嘴角轻蔑地问道。

  “是、是吧!”孤立无援的雷鸣用眼睛剜了我几下。

  江丽没有理会雷鸣,缓慢地将脸转向了我:

  “这些都是你教他的吧?”

  “你姐让我闭嘴。”我不敢直视江丽,眼神往她两侧瞟。

  江丽哼了一声,目光紧盯雷鸣:

  “你是不是以为这孩子生下来对我姐有什么好处?你雷鸣有什么值得她做出这样的牺牲?我承认我姐有些行为是欠考虑,但如今实实在在的受害人是她,她这段时间哪天早上刷牙不是反胃到快将胃呕出来?”

  “我也不想看到她那么难受,所以孩子早流早好。”雷鸣小心翼翼地说。

  “是我们不愿意流么?是你斤斤计较那点钱财!五万多么?你知不知道流产对一个女人身体的伤害有多大?手术期间出多少血先不说,术后还得连出半个月的血,你们男人去受受?”

  “我倒宁愿怀孕的人是我……”只听声音,我便知道雷鸣的眼眶又开始含起了泪水。

  江丽似乎不敢相信一个大男人那么容易流泪,她向江秀发问道:

  “这样的男人你是怎么看上的?”

  江秀耷拉着脑袋没有回答,倒是雷鸣冷不丁地一声吼了出来:

  “我他妈的一分钱也不要出,我是受害者,是我被强奸啦!我要告你们!”

  江秀和江丽一动不动地像被钉在了空气里,两人半张着嘴你望我、我望你,将近有一分钟的时间,时光仿佛停滞了。江丽率先从僵局中清醒过来:

  “你听到他说什么了么?”

  江秀恍惚了一会儿,说:

  “这么下流的话你也说得出?”

  “房是你叫我开的,开了房你又让我送到房间门口,送到门口我要走,你非要拉我进去喝几杯,我说就喝一杯,你说好事要成双,成双了又说要四季发财,四季发财之后又要六六大顺,六杯下去我说醉了,要走,你又说清楚自己醉了的人肯定还没醉……”

  江秀的呜咽打断了雷鸣的叙述,这时候我顾不得她的禁令,问道:

  “你还要我哥继续往下说么?”

  江丽如受重挫地收住了挺拔的胸膛,右腿架在左腿上,像触电了似的剧烈抖动着。

  “他说的全是真的?”

  江秀默不作声,一头黑发遮下来掩盖住了她的脸庞。江丽殷切地期盼着姐姐反驳雷鸣,但江秀没有如她所愿,她像中弹一般猛地往后一倾,捶着自己的额头道:

  “你太让我失望了。”

  至此,局势完全改观,奇怪的是我和雷鸣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喜悦,当我看着低声抽泣的江秀竟有些于心不忍。

  “你也别太责怪你姐,大家毕竟朋友一场,我们愿意拿出两万聊表心意,哥,你同意吗?”

  “当然可以!”雷鸣使劲点着头,颈椎骨啪啪一通响。

  “等等,让我想想。”江丽用指甲刺着太阳穴,道:“你说我姐强奸你了?她一个弱女子,你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汉,她怎么就强奸你了?”

  “在你姐之前我没碰过女人。”

  “这不就对了!正是因为你没有碰过女人,所以你的心里和你的身体对女人充满欲望,你明知酒后乱性还答应喝酒,就是想乘机占有我姐,腿在你身上,我姐又没拿绳子捆住你,你任何时候都可以甩手走掉,但是你没有,你很明白也很期待即将发生的一切。我的话说到你心里了吧?”

  雷鸣听得一愣一愣的,语无伦次地解释道:

  “她的、我的衣服是她脱的,我的、她的衣服也是她脱的。”

  江丽听过雷鸣的说词静了数秒,然后一个箭步窜到了雷鸣跟前,二话不说就开始解他的衬衫扣子。雷鸣被江丽突然的动作吓得一边条件性的往后闪躲,一边大呼,你干嘛,你干嘛。

  江丽终止她的突袭回到石桌上,笑着问:

  “你刚才为什么要躲?”

  雷鸣心有余悸地双手护在胸前,答道:

  “你脱我衣服,我当然要躲啊!”

  一见雷鸣的丑态,江丽咧嘴笑了:

  “当时我姐脱你衣服,你怎么不躲?”

  “我、我……”

  眼看雷鸣就要全线溃败,我再也按捺不住情绪,失控地喊道:

  “我们都已经愿意拿出两万补偿你姐身体上受的伤害了,你还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我只是受不了你们把自己说成受害者。这种事,哪有男人吃亏的。”江丽说,“我也不是故意刁难你们,这样吧,两万就两万,不过你们得答应我签一份东西。”

  “什么东西?”

  “保证书。”

  “保证书?保证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是手术都会有风险,凡事怕万一,我也是考虑到我姐的身体和她的将来,不对,她的身体就是她的将来。手术我们可以立即做,但你们必须保证对我姐的身体在手术过程中以及手术后的任何有可能发生的伤害负责,假如这类手术的成功率为99.99%,你们只需为余下的0.01%负责,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闻所未闻。”我艰难地从麻木的脑海搜罗出一个成语。

  “你们别急着答复我,我给你们两天时间考虑,两天后再见。”

  江丽拉扯着江秀走了,我和雷鸣像两尊雕塑似的僵在五月的清晨微微发烫的两张石凳上。

  对于江丽所说的保证书,我和雷鸣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雷鸣觉得她的要求再合情理不过:

  “我们、她们都不愿意出事,但这哪说得准呢?医生也不敢打包票,我赔她两万块钱,屁股是干净了,假如出了事,你让江秀一个女人怎么办?她还要嫁人吧?她还要生育吧?那时候你让她找谁去哭?”

  雷鸣的态度没有令我感到意外,他对人向来如此。记得高中有一年,雷鸣在路上走着却被一个女生骑车撞到了沟里去,那个女生是个学车的新手,车也是新车。女生及时跳车没有受伤,雷鸣却被撞断了一根肋骨,那个女生非但没有道歉,反让雷鸣赔了修车钱。事后雷鸣对我说:

  “人家不是故意的,再说谁没有个学车的时候?”

  我深知雷鸣一旦认定了什么后他人是难以动摇的,但这次他的遭遇显然不是折断一根肋骨那么简单,骨头伤了给些时日总会好,江丽说的保证书看似简简单单一张纸、一个指模,但保不住雷鸣就会为此砸进整个未来。

  “万一手术大出血,江秀不幸死掉了,那你是要坐牢的!”

  “坐牢就坐牢,有罪的人不进监狱,造监狱干什么?”

  “万一手术导致江秀失去生育功能,这可是钱财无法弥补的,你又怎么办?”

  “钱财弥补不了,我拿命抵。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后继有人了。”

  “如果她真失去生育能力,倒不用你抵上一条命,怕只怕她今后赖着嫁给你。”

  “她嫁我就娶,无论怎么说,她也曾经怀过我的种。”

  我和雷鸣的谈话愈到最后火药味愈浓,我们像两只斗鸡一样谁也不肯退让,这时候我的角色开始尴尬起来。

  “我替你想,你替她想,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当然知道你处处替我着想,但中国有个成语是什么无什么非?我一下子记不起来了。”

  “无可厚非!”

  “对,就是无可厚非,江丽的要求在我看来就是无可厚非。”

  “好,行,你伟大,是我道德败坏、品格缺失。”我窝火地喊道,引得几个同与我们在江滨漫步的行人纷纷停下了脚步。“你那么伟大,干嘛还叫我过来帮你砍价?人家要五万你就赔五万么,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你赔十万么,我是一点不介意。”

  “李杜……”雷鸣哽咽着红了眼,“我也是觉得她不容易。”

  “她不容易你就容易了?你这不叫宅心仁厚,你这叫助纣为虐!怀一次两万,这次你让她尝到甜头,你敢说她以后不会再去坑别人?一次两万,五次十万,她一年什么都不用做,光怀几次孕就成富婆啦!”

  我不知道自己头脑中怎么就有了这种想法,不仅雷鸣听了哑然失色,连我自己也为刚才的说法感到阵阵惊悚。

  “她不是那样的人……”

  “人心隔肚皮。”

  “你别说了,我主意已定。”雷鸣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荡起一种壮士赴死般的泰然自若。“哥这次实在对不住你,连顿像样的饭都没请你吃上,还叫你在江秀她们面前受了气,过阵子吧,等这件事情解决了我一定亲自向你赔罪。”

  “说什么赔罪的就生疏了。”我的胸口蓦然紧了一下,眼睛一阵酸刺,泪水就淌下脸来:

  “你就是个傻子!”

  五

  三天后,学校举行毕业证以及学位证发放仪式,校长指定我为学生代表撰写发言稿。系部领导专意为我腾出一间办公室,并命辅导员全程跟踪服务。年近花甲的系主任平素即待我不薄,四年下来,我旷课无数,但在他的工作日志上只有我发表作品的记录而无旷课节数的登载。他每次和我说话必以同一句感叹开场:

  “李杜啊,你这名字取得好!”

  我则不厌其烦又毕恭毕敬地告诉他:

  “主任,我父亲姓李,母亲姓杜,他们图轻快,又没文化,所以给我起名李杜。”

  “好、好。”主任缓缓落座,小抿一口茶,扶了扶老花镜。“学生代表的发言稿历年来都出自中文系,上一届的稿子是你师兄省作家协会会员唐、唐生海捉笔,这一届就是你啦!”

  “学生备感荣幸,一定不辜负您及校领导的厚望。”

  从主任办公室退出来,五月的第一场暴雨倾盆而下。我看着中文系对面的外教楼,心想钟琳是不会出现在毕业典礼上了,以往我的每一篇稿子她都是第一位读者,而从此以后,她的眼界将与我的文字完全隔绝,一想到昔日种种,我心痛到几乎不能自持。恰在这时,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赫然显示着我对钟琳的昵称———爱~唯一,我屏住呼吸,万难地从口中挤出两个字:

  “你好!”

  我意外地没有听到钟琳的哭泣,手机的听筒里是死一般的沉寂,大约一分钟后,手机屏幕亮起,钟琳挂断了电话。再过一分钟,我的手机收到一条简讯:

  “来看看我,说不定是最后一次了。省人民医院心血管内一科307床。永远爱你的琳子。”

  嚎啕大哭。认识的和不认识我的人在我身边停下来,问:

  “李杜,你怎么了啦?”

  我的痛哭惊动了主任,他颤颤巍巍地朝我走过来,说:

  “你是高兴还是难过?”

  我没顾得上回答他们,一头扎进了雨中。

  在省人民医院的心血管内一科我见到了阔别数月的钟琳。我悄无声息地在钟琳床边蹲下,她半蜷着身子正安详地睡着,苍白的脸上泪痕遍布。

  “你来了。”

  “你需要我,我就会在。”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钟琳说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和我在一起是个错误。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不仅体弱多病,连每个普通女人所具备的生育功能于她而言都是一种幻想。前段时间她发现自己的病情有所加重,每天夜里睡下,她都怕自己第二天再也见不到太阳,再也见不到我,所以她选择彻底退出我的生活,她坚信我的未来没有她也一样能走好,甚至走得更好。

  “能和你爱过,陪你一起走过最美好的大学时光,我已经知足了,未来的路,我没有资格再陪你走下去。”

  “生不了我们就不生,欧美国家多少人选择一辈子不要孩子,人家过得多好!”我忽然想起了雷鸣和江秀,他们那么地不经意都能创造出一个生命,一个宝贵的生命啊,等待它的却是一把刮刀。

  “可我们不是外国人,我们从古至今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何况你还是家里的独子。”

  “我不管……”

  “你别傻!我的手术预约在明天,进了那扇门,还不知能不能再出来。”

  “你一定会没事的!”

  “无关紧要。”钟琳说,“你以后,好好工作,好好恋爱,好好生活,一个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别让我看不起你。”

  “……”

  “你回去吧!”

  我像一具腐尸似的知觉全无地走在医院低矮的廊道里,每一束刺眼的灯光都仿佛穿过了我的身体从一面照射到了另外一面。我感觉自己要飘起来。在我就要离地的瞬间,一个声音叫住了我:

  “大学生!”

  我的神智慢慢复归我的身体,我认出了眼前的女人———江秀。我想说话,但我尚未感知到我的嘴在什么位置。

  “你这是死了老爹还是死了老娘?”

  见我不应声,江秀又追问道:

  “你这身衣服是淋湿的还是哭湿的?”

  江秀拿手在我眼前切了几下,然后我感觉到她扯了扯我的衣服下摆。

  “你明明活着,怎么却像是死了?”江秀说,“要不要我给你叫个医生,这里是医院,医生最多的地方。”

  “我、我很好,我没事。”泪腺收缩,我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我第一次那么明晰地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的强烈跳动。

  江秀半信半疑地看着我,说;

  “我的手术十分顺利,五分钟,不对不对,顶多三分钟就完事了,手术后要连着打三天的消炎药水,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顺利就好。”

  “你和你哥是不是非常恨我?”不等我回答,江秀自问自答道,“我知道你们肯定恨我恨得咬牙切齿,人流手术不过两千多,其他乱七八糟的加起来也不满三千,可我却要你们赔了两万。”

  “开始是五万。”

  “没错,是五万,我知道你哥拿不出,所以我给你们打了个折。”

  “打了折也还贵得离谱。”

  “我也是没有办法。”江秀指了指自己的胸脯,说:“你知道么,这里面长了个瘤子,这是一个女人身上最好的地方,在最好的地方却长了一个最坏的东西。”

  “呃……”

  “我前三任男朋友都因为这个跟我分了手。”

  “很遗憾。”

  “你哥是个好人。”

  江秀从包里翻出了一叠钱,推到我手里:

  “我退你们五千。”

  见我无动于衷,江秀帮助我的手指握紧了那沓钞票,确信它们不会轻易散落后,又从挎包的侧兜找出了一张纸,说:

  “这是你哥签的保证书,我自己压根没想到这东西,都是我妹自作主张,不过她也是为我好,现在我当着你的面把这份保证书撕了,你哥已经仁至义尽,即使我的身体以后出现什么毛病,我也决不会纠缠他。”

  江秀三下五除二将保证书撕成碎片,双手一握,扔进了垃圾箱里。

  “一切就这么过去了。”江秀像个姐姐那样拍了拍我的手臂,“你还是赶紧去找个医生看看。”

  “我会的,谢谢。”

  江秀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拧头疯也似的跑到钟琳的病床前,气喘如牛地说:

  “我、我要和你签一份保证书。”

  “什么保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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