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其人其书(二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21175
李佳怿

  东写西读陆公子

  陆灏陆公子,搁古代可入《世说新语》。开凤鸣,办《万象》,编万有,化脉望,“威海路梁朝伟”。江湖传闻太多,我记下我见到和读到的。

  第一次见陆公子是在社里,他来开会,我很想一睹风采。会刚开完,我们完颜主任往走道一声吼:谁谁不是想看陆灏嘛!臊得我和一行同事没好意思近前,也避免了“看杀卫玠”的重演。

  后来因工作关系,和陆灏先生有一些联系,比文字还生动,他真是个很好玩的人。一次座谈会后我们收拾桌子,发现一只香蕉上用水笔画了仕女像,是陆公子开会无聊时的“杰作”。有一阵他忽然想收集自己的出生年一九六三年的所有学术书,刻两方章钤在上边,一方印“癸卯同生”,一方印“人书俱老”。

  我喜欢从书里读人,尤喜读读书人。陆灏出得少,至今仅三本半:《看图识字》《东写西读》《梵澄先生》(与扬之水结伴)和今年这本《听水读抄》。

  从《听水》知,九十年代中,陆灏提议邓瑞先生整理其父邓之诚日记中的读书心得,后又写信给邓先生的弟子王钟翰,商量日记整理事宜。同时期,协助王元化先生编辑《学术集林》。陆灏九八年主持《万象》,在此之前做的事,似乎都在为此做积累。

  我一个做报纸编辑的朋友,收齐了陆灏时期的全部《万象》,前些时候忽然感慨:陆灏在我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在编《万象》了。见过几张他年轻时候的照片,眉眼里满是谦恭和真诚。《听水》书前祭出的十几位助阵嘉宾,多是他的作者。陆灏当年拜访完他们总是“恭恭敬敬地用毛笔写封信”“一张信笺三四句就写满了,约稿有时也不用明说”。金性尧先生视陆灏为“暮年知己,不仅仅为文稿事”。施蛰存先生生前还替他担忧:“我们死光了,谁给你写?”更打动我的,是陆灏在书里讲到的他和《古今》杂志的主编周劭先生的忘年之交。周公满腹晚清民国掌故,在陆公子约请下写成不少文章。多少笔底明珠,因陆君未虚掷。

  黄裳先生过世时,我看到这样一则微博:

  “The grievance that is beyond words.上午去龙华告别黄裳先生。老先生不希望哭哭啼啼,所以大家在古典乐中鞠躬致敬,献红玫瑰。瞅见眼睛红红,一直没说话的陆灏,黑T恤上‘words have no meaning。真是知己。”

  博主Sean励应是励俊。可补一笺:据黄先生女儿称,黄裳先生过世前两三年病中极少说话,只与人笔谈,至后来一言不发。

  陆灏与前辈的交往令人艳羡,然难学;他与平辈作者的交往可学,然难得。一次与傅月庵先生谈天,他推陆为那一辈大陆编辑中第一人。很会写信。不时写信问候作者,并及家人。作者拖稿,不催,自己挺过去。偶尔致信,称在某处见一文章,和我们之前谈过您要写的文章有些相似,或见着您可能需要的资料,寄来供参考。如果觉得文章不够好,决不妄改,直接致信指出具体何处欠佳,作者自知惭愧,主动改稿。但决不会第二次退稿,自己承受下来。下一次作者肯定会写来好稿子。

  扬之水和陆灏的交谊,我也颇感兴趣,一南一北好编辑。《听水》里陆灏称她“我的朋友宋远”。董桥兄为余英时的《中国文化史通释》写序说:我和余先生有缘做朋友,靠的也许竟是彼此都抱着“旧文化人”的襟怀。陆扬之交想也如是,气味相投。爱读书,勤写信,一手好字。《〈读书〉十年》里,扬之水多处记到陆灏给她寄书,她到上海时,陆灏带她拜访沪上文化老人。陆灏也曾提起,他到北京时,扬之水和他一人一骑自行车,一天走访多位作者。我也八卦一下,陆灏和扬之水用的是“情侣包”,上博大克鼎金文纪念手提袋,陆灏送给扬之水的。

  陆灏说过,“如果说我崇拜一个人,只有钱钟书。”读《听水》就知道陆公子真是钱先生的高端粉,圣徒狗仔兼之。所谓圣徒,“我所知道的一切,他都在行。可是他还有一个世界,而那个世界我一无所知”。所谓狗仔,“偏爱知道别人不肯给人知道的一部分”。

  陆灏连读书趣味、方法都和钱先生相类。中西通吃,爱抄书,每从书中寻常处读出别人见不着的趣味。陆灏曾发下“宏愿”,要把《管锥编》中提及的英文书全部找来读一遍,不知是否遂行。杨绛先生说,钱先生在牛津时,为放松头脑,每天读一本侦探小说。陆公子也爱读侦探小说。他说自己读法国学者多米尼克·拉波特的《屎的历史》,“像以前读福柯的书那样,采用买椟还珠的方式,专看书中所引的例子,而对作者的那套理论分析,只能抱歉地原套奉还”。让人想起钱钟书先生庞大建筑和木石砖瓦的比喻,“往往整个理论系统剩下来的有价值东西只是一些片断思想”。

  杨绛先生在《〈钱钟书手稿集〉序》里说,“钟书自从摆脱了读学位的羁束,就肆意读书”甚至“随遇而读”。陆公子也在《东写西读》后记中说:“读书是我的一项爱好,对我来说,除了消遣取乐,读书并没有其他功效,既不为考试,不为研究,也不是为了写书评。”在一次访谈里,他说自己特别幸运,从小到大没人逼他读书,更没有谁逼他读不喜欢的书,换句话说,他没有读“伤”过。“我从不愤世嫉俗,读书时很开心,读书时可以做古人和外国人。”这开心,便胜却人间无数。

  《听水》延续了陆公子的风格,毛尖笔下的“万象特色”:“讲故事,不讲道理;讲迷信,不讲科学;讲趣味,不讲学术;讲感情,不讲理智;讲狐狸,不讲刺猬;讲潘金莲,不讲武大郎;讲党史里的玫瑰花,不讲玫瑰花的觉悟……”小考水浒兵器,统计梁山好汉家小,让人想起钱钟书对李元霸兵器重量的津津乐道。为一本一九四五年的旧《大众》里夹的电影票根,心血来潮跑图书馆翻《申报》电影广告,享尽钱先生所谓“业余消遣者的随便和从容”。书中不时冒出的奇想,也很有意思,似乎听得到陆公子的笑声,“我曾经有这样的想法,评论《西游记》是否高明,关键看对猪八戒的分析”。

  读陆灏前两本书,就觉得好玩好看。读《听水》,似乎看出了陆灏深藏的眼光。陆公子读史料,也编定史料。读掌故,也记录掌故。他频频回顾那个人人各具声气的时代,钱钟书在潘金莲“老娘这脚”旁批注的“江青所师”,陈寅恪《柳如是别传》里的“呵呵”“臭尚书”沈曾植扪虱而啮之,章太炎的书房里“壁上趴着一条硕大的鳄鱼标本”,邓之诚笔下“满身火气,宜服清凉散”的陈垣,都不会再有了。他记下的吴祖光先生关于遗忘的故事,黄苗子顺走杜月笙家工艺品的轶事,也没人再听到。还有胡风舒芜对一次会面的两种表述,吴梅和吉川幸次郎对彼此的迥异印象,真相从来只有一个。或许就像书中所说,“历史的扑朔迷离往往还有另一种现象,表面冠冕堂皇的道理之下,或许只是一些细碎末节的缘由”。正如钱钟书先生在《一节历史掌故、一个宗教语言、一篇小说》一文中,引诺法利斯和梅里美的话:“历史是一个大掌故”“我只喜爱历史里的掌故”。

  有一遗憾,陆灏的日记写得太精简,看《梵澄先生》,都是些流水备忘。我刚读《〈读书〉十年》那会,一次问起他是否也会出版日记,他说自己的日记仅备以后查检之用。又问起是否会写传,他笑说,等我一百岁的时候吧。我疑心亦期愿另有一版日记,买书记录,读书心得,师友交往,臧否人物,正如伦明(哲如)咏邓之诚的诗,“此外当编今世说,笑嬉怒骂总关情”。

  扬之水日记里,她访梵澄先生,说起陆灏,他说,总觉得太可惜了———人这样聪明,却没有好好攻一门专业,“人总该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点可以留下的东西”。(《梵澄先生》,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廿八日)我想,陆灏先生应该不会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可以留下的东西应该已经留下了,不过是在他那个我们一无所知的世界里。

  恺蒂其人,“南非”其书

  我向来怀疑人能轻易改变,能从别人身上稍微照见自己的形状,得着一点让自己完善起来的东西,就值得感恩。这是做编辑给我带来最大的快乐。认识恺蒂的过程也是如此。

  我不是老《万象》的读者,恺蒂的文章接触得晚,早过不四五年前,读到《南非之南》,一读进去就特别喜欢,手不释书呑下薄薄一册,还没及缓过神来,她已然坐到我最喜欢的作者群交椅上。找来她写过的所有书,逆着写书时间整个读了一遍,却好像从头疏理了自己。

  恺蒂是文汇报名记者郑重的女儿,本名郑海瑶。自小在安徽宿县长大,后来在复旦中文系读完本科,研究生转到英文系,再到伦敦读了个电子资讯科学硕士,所以在文理思维间转换得特别自如。初见时,我说她没有“文人气”,她说“我根本就不算是文人,我属于逻辑思维特强特理性的人”。据她书里的线索(她早期的书评喜欢从自己的经历切入),可大体补白出她的性情、喜好、感情经历。二○○○年左右,她受到比较大的挫折,独自一人去了趟印度。二○○一年底随南非裔丈夫(她书中偶见的“方思”)到约堡开博物馆,宣传南非作为人类起源的非遗文化。她赴南非时已有一女甜艺(小名豆豆),一子开文尚在襁褓中,两个孩子是在她写南非的文章中不可或缺的主角。

  去年五月,她举家搬回伦敦,九月,王为松社长把《南非十年》的书稿交给我,由陆灏先生代理合同事宜。为了有效交流,提前把稿子吃透,我去年底始与她联系,当晚为传书中图片,与她聊了两个半小时。

  她说自己四月份可能要去云南蒙自拍纪录片,是一家澳大利亚制片公司的片子,拍马鹿洞最新的考古发现。因为蒙自靠边境,外国剧组是否能去拍还得等批文。她在全国许多地方都拍过纪录片。她说,照例外国媒体不用批文,有采访自由,只要被拍的人接受采访就行,但是国内许多地方一定要见到红头文件才愿意接受采访。所以,以前她写过一文,叫《你的自由与我无关》,是拍片子时写的唯一文章。我建议她写部关于拍纪录片的书,她没置可否。她说有时同时负责好几个项目,有纪录片的,展览的,还有投资的。有的是兴趣,有的为养家,例如商务投资的。她在南非的时候在中资能源企业也干过,不只是翻译,还兼中非“协调员”。这些经历使她在写南非经济相关文章时,能够掌握第一手资料。

  我把初审时发现的十几个问题反馈给她,她说自己文章里常有错字,手写时错别字更多,是出名的。我觉得是因为她思路太敏捷,看她的文章,常觉得是一气呵成的,像笑谈般流畅。和郑重老师谈过他的文章,他说自己喜欢构思,曾被理科专家称赞他的文章都有一个精巧的系统。恺蒂的文章粗看不像乃翁,但读她的长文,尤其是写格林的几篇,可知并非信马由缰,亦自有“系统”。

  跟她聊天时,她身在伦敦。她说英国很温吞,英国人看到什么都很大吃一惊的样子。在约堡住整天就觉得在刀刃边上,她却能把那些如惊悚动作片的场景写成“一个普普通通的约堡黄昏”。英国虽然boring,晚上可以睡得更安稳。所以,十年非洲之后,还是回英国过boring生活。我说想看看她文章里南非那种夹路接天的蓝楹花,她就上网找了张图发给我。

  我告诉她网上能下到她以前的书的PDF,问她是否介意,我可以帮她写信给平台商,她说没有意见,“我相信信息公开”。

  她问我有没有二十五岁?我告诉她我一九八四年生的,并笑问为什么感觉我这么小,她说:“我主要是觉得自己年轻,那年我进大学!”

  她把两个孩子的入学大头照发给我,和我读她书时想象的一样,甜艺机灵,开文乖巧,都特别好看,洋气,从皮肤看得出混血血统,笑容有“乃母风范”。恺蒂的照片总是笑得特别开,见过一张她年轻时的相片,长辫子,大笑着,像高岩上迎风开的花。

  她说她先生是自由职业者,主要是做文化遗产的保护,博物馆展览的设计,也拍纪录片。她发给我的照片都拍得特别专业,就出自他的手。她建议我问领导多要些预算,我们可以出一本图录,每张图她都能写一段配文。哎,我不知道有多想!

  拿到的书稿,是恺蒂在南非十年文章的合集,字数近四十万,我犹豫了很久,在跟她商量后拆成了两册,一是希望入手感觉更舒服;二来是想通过分担成本把书做得更精致些。恺蒂已经把书稿分成了社会、生活、文化、经济、旅游、政治六个板块,使得分册工作相对轻松。但我还是把每一篇稿子的字数和所占页码单独统计了一遍。我们美编帮忙设计了版式,并根据每辑的内容,挑选了六幅书中插图,用PS剜出非洲元素,作成灰度辑封,别致又点题。书名是恺蒂自己定的,一册叫《南非歌行》,一册叫《约堡黄昏》。后来李媛手绘了封面画,耀眼的明暖色调,恺蒂说,乍看比较刺眼,“马上就让我想起南非家中院墙上满满覆盖着的如火如荼的九重葛,那般强烈那般耀眼,正如南非,红色特别红,紫色特别紫”。

  书排出校样,大概在四月底,恺蒂要到云南拍记录片,在上海逗留了两天,我把校样送到她家里。在四平路郑重老师家里,我终于见到了恺蒂,她看起来比去年陈子善老师微博上发的照片要瘦黑,皱纹也多了些,不少眼角鱼尾,爱笑的人都难免。

  她说自己最好的文章都在《书缘·情缘》里,因为那时还没小孩。郑重老师也说,那时的文章最好。恺蒂又说,那时还是有些矫情,她更喜欢写南非的这些文章,跟文艺无关,跟现实更紧密。又说,她在南非的生活非常忙,从下午三点接孩子回家到九点孩子上床睡觉前,都是围着他们,就晚上写点专栏文章,可以说百分之九十的时间跟文学都没有关系。又说自己百分之四十的时间和精力都在孩子身上,后来又改口说,应该是百分之五十。郑重老师笑说,是百分之五十在儿子身上,百分之四十在女儿身上。

  我想到跟一位朋友的交流,我给她看了恺蒂写的南非文章。她说,离生活近,离梦想远,不如三毛。我当时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但也并不完全赞成,后来另一位朋友说,这可以说恺蒂比三毛小,也可以说恺蒂比三毛大。为了弄清自己的想法,我找来《撒哈拉的故事》重读,激情如昨,读完之后就释然了,这本是不同人生阶段的女人讲出的不同的非洲故事。如果非要比较,大概因为我现在的准妈妈身份,大抵是更近恺蒂的。后来书展活动海报上,我写了一句“三毛带走南非,恺蒂带来南非”,一去一来,也有我的心境转移。

  问起她要到云南蒙自做的纪录片,她说其实她管的都是琐事,作为制片人而不是导演,要安排好所有的人食宿,打通各种关结,小到租车,大到获取通关文件,都是她来负责。她说这些天云南都在下雨,那帮澳大利亚人特别着急,担心没法按日程表开展工作,她说他们本来就不该花这么多时间来定计划,这种活动本来最重要的就是“灵活”。又说,导演是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生,第一次拍纪录片,很紧张,她得每天通过视频安慰她。又说她担心澳大利亚因工会力量自由意志太强大,不肯加班,非要做六休一。但晴天难得,天时不待,她就想到为剧组人员安排好的酒店伙食,并把伙食费预算留足,让他们能够把当天所得尽收腰包,从而能够让这些听从她的“灵活”安排。她说自己喜欢紧迫感,喜欢为别人解决问题。说者轻松,我听起来着实佩服。

  郑重老师说,恺蒂朋友特别多,跟谁都能交流。陆灏先生曾在文章里写到,他曾经问她,英国人是否会歧视外国人,尤其是黄种人?恺蒂回答:“你不把自己当外国人,怎么会觉得别人在歧视你”?这个答案也让我豁然开朗,无怪她在复旦读书时就有幸“采访”过马尔克斯,在英国、南非也从来没有浪费过采访机会,曼德拉、图图、西苏鲁,她都曾近距离接触,故而能自己的独到看法。陆先生说:“她笔下的英伦文事,就像我们说起鲁迅、周作人、张爱玲那样亲切”,“迁往南非后,她来信说起南非的事,又像在说她自己国家的事情———她很快就像南非人那样生活和思考”。确实是这样,恺蒂笔下的南非,就像她嘴里的宿县话、上海话一样顺溜。从安徽到上海到伦敦到南非,她都像风行水上,水在水中。

  我问她为什么叫恺蒂,她说这是以前的英文老师取的,写文章的时候,就觉得应该有个笔名,就用了,一用就粘着了。又说,中国的父母总是对孩子比较挑剔,认为孩子做得不够好,“我爸爸太有名了,连我老师都认识他。我就不希望他认出我的名字”。现在的书名中,《南非歌行》是书中一篇文章的名字,也是郑重老师去南非探亲时写下的一首歌行。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