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明

1

他种菜前告诉我，要事先想好，哪里先种，哪里又不能

　　随便下种，我都要想好，因为准备比行动更加重要

　　准备好了行动简单，准备不好不能随便行动

　　他手捧青菜边走边说，有些土壤表面很好，但

　　看不见的里面，不知什么时候会碰到石头

　　跟白菜完全相反，坚硬的、根本不给你

　　希望的，一点点都会出来，这时候的青菜，就像你

　　一直以来的平常生活，它会碰到难题

　　像我脸上那么多皱纹，它们从来不告诉我

　　从哪里出来，又要到哪里去，它们有它们自己的道路

　　我的困难就是它的起跑线，我的青菜一碰到石头，

　　它马上出发、伸长、深入，在我的脸上

　　到处乱走。所以，

　　哪块地方先种，哪里种下后又能收获

　　我都要事先想好，所以我经常来看这块土地

　　没办法，有时候我想，青菜绿油油的长大就是我的终点了

　　但是收获以后，这土地看着我，我就明白

　　其实我可能刚刚开始

2

我实在惊讶他的叙述，我走向他，看他种菜，

　　忽然我想，他这些道理是土里自然长出，

　　还是他像另一位卢梭？每天

　　在青菜和土壤中得到安宁？

　　我仔细打量他的眼睛，

　　有些浑黄、完全是一位中国的

　　老人，一位纯正的中国菜农

　　朴素的走在一亩菜地上，走在他自己安心的

　　基础上，要是这土地被征走造房

　　他会不会和土地一起消亡？

3

你看，他说，我的青菜很像河里的流水

　　一遍割掉了，又一遍长出来，好像没有终点

　　好像我的生命都浪费在青菜上了，但是

　　这一片方圆几十公里，我的青菜

　　谁不知道？我亲手种下的青菜

　　一棵棵都像城里来的贵宾

　　他们花钱、清洗、

　　还买油点火的仔细烧炒

　　他们都吃到了我的青菜，不说远的，

　　我的名字就是我的青菜，他们都点名要我的青菜

　　所以，我种菜就像种我自己

　　哪一天种下哪一棵青菜，

　　我都知道，就像我的孩子一样

　　种好青菜，过完一生

　　除了种好我的青菜，我还需要其他什么？

　　如果我和别人一样胡乱播种，那我就是没想明白

　　我到底要的是什么。那我的一生

　　真是浪费了。

4

他弯下腰，像一张老弓向土地射箭，青菜短暂

　　但它会用尽时间拼命生长，把所有力气

　　都用在伸枝展叶和泛出青绿，就像他

　　寄托在种菜的漫长一生，微笑

　　和骄傲，为什么，我站在他后面，

　　看他躬身、下腰、一点点下种

　　细心地培土，日光照耀，

　　为什么，却令我想起

　　世事艰难？我站在

　　什么地方？要是我站到他的前面，

　　会不会联想到温馨的家园？

　　在他看来，每棵青菜都有它自己本身的故事

　　唯青菜是从，他将他的日子

　　一一过到了实处。使我沉湎：

　　我们现在在做什么事情？

5

休息，我赶紧递上矿泉水，他摇手拒绝

　　从田边的布帽下捧出茶壶，我笑了

　　你把自己安排得很好啊，他坐下

　　我对生活要求不多，就干这

　　喝点茶，不像我的孩子

　　想干的太多，文革时造反

　　八十年代写诗，现在又去经商当老板，

　　东奔西颠，一辈子都在别人的路上

　　他老是和别人一起奔跑，老想跑到别人前面

　　忧心忡忡、被别人的事情干扰和牵扯

　　像个瞎子，提着别人制造的灯

　　以为这样他的路上就有光亮、有风采

　　其实他的灯早被吹灭了，有风采的时候

　　就是起风最大的时候

　　我提醒他，他

　　看不见，还嘲笑我的无知

　　一辈子没有自己的灯，老走在别人的路上

　　老天都说，它没有感情并不表示它没有风雨

　　可是我儿子，外表丰富

　　内心却越来越冰冷

6

你以前干什么？我坐下问老人

　　我以前种花，唉，他说

　　可是我们那个年代的香味都已经死了

　　本来我想，人都一样

　　既然来到这个世上就没打算活着离开，要不是青菜

　　虽然没有花香，但是青绿

　　也一样，只要让我种植，有活干

　　我就喜欢。

　　我这块土地虽然小，但足够我再干几年

　　我知道更大的地方，有人请我，

　　但已经有它，我不想再碰到更好的

　　我不是不想有更好的地方

　　但这里是我的，我要

　　拿住，不放手

　　我只珍惜自己的地方。

7

“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

　　我真想告诉他这句话，我真想说

　　它就像在描写他和菜园

　　但是我没说，万人从中一握手，使我

　　衣袖三年香。我站起来，

　　大爷，你说的真好，

　　我向他挥手，

　　下次再来看你，

　　你欢迎吗？

　　大爷笑了：有缘的自然会再次相遇，无缘的

　　对面不相识。我跟着笑了

　　是我执着了，

　　我回头看看斜阳，斜阳要下了

　　人到中年，这真是一次奇异的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