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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锁鹫峰岭

时间:2023/11/9 作者: 今古传奇·单月号 热度: 9982
耿直侠士,救歌女得罪权贵;结识潜龙,遭报复同陷囹圄。

  李自成被逼杀人,愤而造反;郭天赐家破人亡,自拔来归。

  心念亡妻,婉拒痴情义妹;政见不合,退守青灯古佛。

  江山易新主,佛门扫尘埃;小情转大爱,潜心祈民安!

  崇祯元年,清明时节,陕北米脂县。

  艳阳高照,蓝天衬云,百鸟欢歌,惠风和畅。郭天赐一早就出了城,到无定河边的祖茔给父母上坟。

  给父母上完坟,郭天赐又到观音庙里去上香。观音庙正逢庙会。虽然是灾荒之年,但人们再穷也要凑个热闹,台上锣鼓声声,丝竹悠扬,台下商贩云集,热闹非凡。郭天赐无心凑热闹,只想早早拜了菩萨返回府中练习枪棍。父母在世时说他是在观音菩萨面前求来的,临终前谆谆教诲他,每年要按时到观音庙里上香。郭天赐谨遵父母遗命,每年上完坟,就立即到观音庙里给观音菩萨上香,从未间断。

  郭天赐摆上香烛供品,三跪九拜之后就退出大殿。

  前面戏院里分外热闹,台上,一个身着红衣、留着一条长辫子的女子正在深情地唱着一首民歌:

  放眼望去山连着山,

  硷畔上的妹妹孤零零地站。

  庄稼人来盼个吃饱饭,

  妹妹我想你我的那心肝肝……

  这个女子两腮挂着红晕,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

  不知怎的,郭天赐竟然被她的歌声唱得心里酸酸的。他摸了一把眼里隐隐要流出的泪,穿过拥挤的人群,准备径直返回。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吵嚷之声,一个女子在高声呼叫:“救命啊,有强盗……”循声望去,就见戏台下场口边,两个男子正嬉皮笑脸地拦着一个姑娘动手动脚,旁边围着一圈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却无一人上前劝阻。

  郭天赐定睛一看,惊叫的人竟然就是刚才在戏台上演唱的那位红衣女子,心里豪气顿生,返身冲上前去大喝一声:“住手,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调戏民女,还有没有王法了?”

  两个身着华衣却形容猥琐的男子并没有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多管闲事的家伙放在眼里。一个矮胖的男子双手叉着腰挡在前面,指着他骂道:“你他妈的是谁?头上没长角,脚下没四蹄,还想管我们兄弟的事?滚一边去,不然连你一起收拾……”

  另一男子不管不顾,抓住姑娘往下撕扯着她的衣服。姑娘尖叫着使劲抵抗,但她哪是这两个强壮男子的对手?很快衣服便被扯破了。

  郭天赐再也忍不住了,一掌打翻那个矮胖男子,上前抓住了那个细长脖子的男子,把他往旁边一扔,这才扭过头来问:“姑娘,你没事吧?”

  姑娘赶紧扯过衣服,双手捂住胸脯,红着脸,怯怯地说:“没……没事,他们……”声音像蚊子一样细弱。

  “你是谁?吃了豹子胆,竟敢坏老子的好事?立马给老子滚开,不然,叫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对,把你这个臭小子抓进大牢,吃几天牢饭,你他妈才知道厉害!哎呀,疼死我了……”

  郭天赐转过身来,目光如炬,扫着两个歹徒。他们衣着光鲜,定然不是一般人家,但就是县官的儿子也不能随便欺负人啊!他黑着脸,厉声警告道:“不管你们是谁,我郭天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识相的快给我滚,如不识相……”他四下一看,抓过旁边一个看客手中的锄头,两手稍一用劲,只听“咔嚓”一声,锄柄顿时断成了两截。他把折断的锄柄往两个歹徒面前一扔,“如不识相,还要欺负无辜,下场就和这锄柄一样!”

  “好汉英雄,在下佩服,我愿助你一臂之力,教训这两个狗娘养的!”

  随着洪钟般的声音,一个彪形大汉如雷神般横空出世,矗立在两个歹徒面前,双臂一伸,两只硕大的拳头一晃,道:“怎么,要不要尝尝你李爷爷的铁拳?”

  刚才,两个歹徒已经被摔得头晕眼花,浑身酸痛,见一铁塔般的大汉,顿时失去了刚才那飞扬跋扈的气势,急忙拱拱手求饶:“好汉饶命,我们再不敢了……”说着,咬着牙爬起来,跌跌撞撞向庙外跑去。

  人群中有人识得这两个歹徒,上前小声说:“两位好汉,你们行侠仗义,但可惹大祸了!那两个狗头是知县晏子宾的儿子晏文和侄儿晏明,人称‘阎王和‘阎命,在这米脂城里横行霸道,欺男霸女,无人敢惹……”

  “知县的儿子就能随意欺负人吗?我李自成打的就是这些狗头!”那自称李自成的大汉义正词严。

  郭天赐向李自成敬意地点了点头,转过身来亲切地向还在瑟瑟发抖的姑娘说:“妹子,快回家吧,别让坏人撞上了。”

  姑娘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他二人面前,道:“多谢大哥救命之恩,小女姜秀莲永生不忘,纵然今世不能相报,来世当牛做马也要报答。”

  郭天赐怕那两个混蛋再来骚扰姜秀莲,便说:“别客气了,你们赶紧走,换个地方唱戏吧!”

  戏班众人道谢告辞,姜秀莲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两人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也正要离去,就见二门外出来一个身着袈裟、鸡皮鹤发的清瘦僧人向他们招手道:“两位施主且慢行走,老衲是这庙里的方丈,二位且到禅房,老衲有话相叙。”

  郭天赐抬头一看,这方丈大师眉弓如月、双目慈祥,正满脸微笑地看着他。他从未与庙里僧人打过交道,不知方丈大师叫他有何事。

  正在猶豫,就听李自成道:“既然方丈大师有请,你我不若到里一叙,好汉意下如何?”

  郭天赐合手躬身施礼道:“大师相邀,岂敢不从?”

  来至后院禅房,方丈大师自去吩咐备茶水。郭天赐不知方丈大师寻他要说何事,垂手而立。那李自成倒是不见外,在禅床上坐下,开口自我介绍道:“我观你大概小我十数岁,且称你一声兄弟吧,我叫李自成,是这无定河边李继迁寨人,小时候家里穷,曾在这观音庙里当过几天和尚,所以认得这老方丈,现在银川驿站当了一个小小的驿卒,就是一个喂马的,混口饭吃。今天到县城办差,听说这观音庙会甚是热闹,且来凑个热闹,不想正好撞到方才之事,又被方丈大师叫住说话,看来咱们有些缘分,不知兄弟贵姓,在哪里高就?”

  这时,小和尚已经把茶水送上,方丈大师回房,抚须坐定。郭天赐赶紧上前施过礼,拱手道:“大师、李兄,在下俗名郭天赐,就在这米脂城里居住。”

  “噢,郭天赐?”方丈大师眉毛一挑,上下左右把他重新审视了一番,抚须点头,“你的父亲可是已经过世的郭尚德?”

  郭天赐一听,大吃一惊,急忙起身施礼道:“正是,师父认识家父?”

  方丈大师微微一笑,点头道:“何止认识,汝父当年为了求得你这个儿子,没少到这观音庙里上香求拜啊!”

  郭天赐一听,起身跪倒,拜在方丈大师脚下,泣不成声道:“我出生不久,父母就不幸离世了,我也曾听府中人说过此事,但语焉不详,今日得见师父,请师父详细告知,我也好祭告父母之恩……”说罢匍匐在地,声音哽咽。

  旁边的李自成也起身拱手道:“师父,既然天赐兄弟身世这样奇特,就请您说说吧,今天我俩在师父这里相遇,也算前世有缘。”

  方丈大师呷了一口茶水,望着他俩,随口念出一首偈语:“相逢观音庙,缔结今世缘。龙虎腾风云,菩萨自周全。”

  郭天赐与李自成面面相觑,齐齐向方丈大师拱手道:“我等粗人,只习武艺,不通诗文,还请方丈师父明示!”

  方丈大师微微一笑,道:“老衲观你二位今世有缘,日后必然风云际会,今日既然相逢,缘分自然开始。先讲讲天赐的身世吧!”

  方丈大师缓缓开了口:“二十多年前的天启年间,米脂大旱一整年,田土颗粒无收,城里乡下到处是衣不蔽体、形容枯槁的乞讨者。天天有人饿死,处处有撕心裂肺的哭声。城中富户郭尚德拿出家中存粮,给穷人施粥,得以活命的众人感激不尽,纷纷去庙里祝祷郭尚德儿孙满堂。原来郭尚德已步入不惑之年,膝下却没有一儿半女,眼看就要断了香火。夫人知他心事,千劝万说,让他纳了一房妾,名叫香嫣,进门几年也未生下孩子。于是,他在观音庙里许下宏愿:愿施粥万人,只求上天赐自己一儿半女。连续施粥半个月,家中已经快没有存粮了。这天,郭尚德在香嫣房间歇息,子夜时分,忽然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对他说:‘你施粥赈灾救人,已过万数,功德甚大,已抵消前世之孽,当赐汝一子,以彰其德。然劫难有数,当自珍惜。不久香嫣就怀上了孩子,生下了儿子。郭尚德感谢观音送子,备了丰盛供品,在城外无定河边的观音庙里隆重拜谢,并为儿子起名天赐,以铭记天恩……”

  郭天赐听方丈大师讲述自己的身世,方知自己之来世不易,才明白父母去世之时对自己的再三叮嘱所含深意。

  李自成听了,也是两眼泪花。他扶起还在小聲抽泣的郭天赐,劝慰道:“人生一世,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我出生时,父亲梦见一个黄衣人进入土窑,于是,父亲给我起的小名叫黄娃子。穿黄衣的是皇上,难道我一个穷小子能当皇上?到现在,我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驿卒,每天缺吃少穿,连家也养不起,婆娘天天和我闹。你我都喜好枪马棍棒,更爱打抱不平,真的哪一天被逼急了,就他娘的造反去……到时,兄弟你可要来帮助我,我哪天真的当了皇帝,就封你做大将军,哈哈哈……”

  郭天赐听李自成这样说,怕方丈大师怪罪,就拉了他一把,李自成会意,立即闭了口,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望着方丈大师。

  方丈大师只是微微一笑,念了一段偈语经文:“文殊之化身,四龙来相会。遍知一切法,预言祸福事。稚龄即出家,博学通显密。修正得圆满,法性乃现前。稪兴法轮林,倡建和平塔。大悲心无畏,利生行无尽。吉祥最吉祥,敬礼天人师。”

  两人面面相觑,更是不懂。方丈微笑道:“善哉善哉,曹溪路险,鹫岭云深,此处故人音杳。一切自是天意,到时自然明了!”

  ■

  二人在观音庙前别过,相约后会有期。郭天赐自回米脂县城练功习武、操持家事,李自成返回银川驿站继续当差。

  朱由校登基的第二年,录取了一位关系到大明王朝命运的进士毛羽健。毛羽健是湖北公安人,博学多才,被任命为御史,专门负责弹劾百官。毛御史初出茅庐,欲一展抱负,上任就上奏弹劾时任御史的杨维垣和太常少卿阮大铖,说他们位居高官,不谋报国,结党营私,胡作非为。这杨御史和阮少卿是“九千岁”魏忠贤的人,过了一段时间后,魏忠贤随便找了个理由,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御史罢官免职,下令永不叙用。

  毛羽健回家后,被自己的老婆温氏骂了个狗血淋头。

  温氏体格强壮,性格泼辣,毛羽健十分惧妻,在家里,温氏指东,他不敢向西,说南,他从来不敢言北,更别说什么招蜂引蝶、风花雪月之事了,想都不敢想,背地里只能暗叹时运不济,娶了个“瘟狮子”。

  正当毛羽健“青山缭绕疑无路”时,“忽见千帆隐映来”。“木匠”皇上朱由校死了,他的弟弟崇祯皇帝接班后,直接把魏忠贤给捋了。崇祯有些壮志雄心,决心重用才俊,治理天下,遂想起了那个敢与魏忠贤叫板的御史毛羽健。于是,崇祯一道圣旨下到湖北,着他官复原职,立即进京。温氏此时身体不适,不宜舟车劳顿,便暂时留在老家休养。

  毛羽健离开家里的“瘟狮子”,很是自在了一段日子,接着就感觉到了寂寞。下属察言观色,便给他出主意,偷偷纳了一个名唤三娘的小妾。三娘温柔貌美,让从未享受过女人温柔的毛羽健心潮澎湃,与三娘你恩我爱,日夜缠绵,早把那“瘟狮子”抛到了脑后。

  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早早回府的毛羽健用完饭后,搂着三娘就上了床。正在云雨之际,房门大响,就听仆人惊慌失措地叫道:“老爷,大娘子来了……”

  话没说完,就听得一个凶狠的女人高声骂道:“你跟老子搞么事?跟老子斗狠啊?开门!”把门擂得“嗵嗵”响,门框都快要散了。

  毛羽健一听这个声音,身子一下子就软了,一股尿就冲出小腹,喷到了床上。

  三娘惊叫一声,就听“咔嚓咔嚓”几声巨响,紧闭的房门被打得支离破碎,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带着一脸凶气闯到了床前。看到床上的情景,她扑上前来,抓着一丝不挂的三娘,轻轻一提,狠狠地扔到地上,紧接着一个饿虎扑食,骑到她身上,边打边骂。三娘双手护得了脸,护不住身,毫无还手之力……

  毛羽健在床上吓得如同筛糠,哀求道:“我的大娘哎……我知道错了,你停停手……别打出人命……”

  “瘟狮子”双手叉腰,盯着地上哭也哭不出声来的“烂货”,又狠狠地在她胸前踢了两脚,道:“老娘让你贱,让你偷,看你以后还怎么浪……”

  她转过身来,上前一把扯过毛羽健身上紧裹的被子。毛羽健再也顾不上抓被子,急忙紧紧捂住了自己的下身,哭丧着脸哀求道:“我知错了……你千万别割了我的命根子……”

  “呸!”“瘟狮子”一口臭痰吐在毛羽健脸上,随即厉声道,“你给老娘下来,跪到这里!”

  毛羽健听她这么一说,如获大赦,麻利地下床,跪到了地上。

  那一夜,史书上没有记载他们是怎么过来的。反正,从第二天开始,毛府里再没有见到三娘的身影,倒是每天晚上,毛羽健跪在后房内“瘟狮子”面前的搓衣板上,一字一句地认真背诵着《节男列传》:

  唐之皋,字良哉,邑廩生,以学行著。妻徐氏卒,皋年二十六,感其贤,不再娶。或赠以妾,饰奁俱甚厚,皋坚不受,守义终身。

  史文广妻刘氏生子女而刘殁,时广年二十六,不再娶,或劝之不应,劝者再四至,乃刺右臂“永不重婚”四字以拒之。

  ……

  “瘟狮子”一边嗑着瓜子,呷着香茶,一边训斥道:“看看别人,二十几岁丧妻,不管其他女人多美,财富多厚,都能守节不娶,你才离开公安几天,况且还有我这个正妻在,你就偷腥吃荤,你说你做得对不对,我应不应该罚你?”

  毛羽健点头如鸡啄米,嘴里一迭连声地说:“娘子说得对,应该好好罚我,我无半句怨言……”

  小妾的事渐渐平息下来,但毛羽健的心却远远没有平静,他在思考一个问题:“瘟狮子”远在千里之外的湖北大山,她是怎么知道自己私养小妾的情况,又是怎么那么快赶到京城的?

  中秋将近,万家团圆,苦恼至极的毛羽健备了礼品,前到同朝为官、既是老乡还有点儿亲戚关系的刘懋府上消愁解闷。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毛羽健提出了埋藏在自己心中已久的疑问。刘懋仰头灌下一杯美酒,长长叹了口气,说:“你老兄闹的这点儿花花事,连累我在朝中也是脸上无光,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与朝里幾位要好的同僚也说过,还别说,没有白费劲,捋出些头绪了。”

  “真的?”闷闷不乐的毛羽健闻听此言,打了一个激灵,“你快说说看。”

  “问题就出在这驿站上。”刘懋单刀直入,没有绕圈子。

  “驿站?”毛羽健皱了皱眉头,“这好像是不相关的事啊!”

  刘懋笑道:“别看你精明得赛过猴子,但在这事上你可真是蠢得如驴。”

  “快说说看。”毛羽健有些急不可耐,顾不上刘懋骂他什么。

  刘懋款款分析道:“自古以来,这个驿站就是供传递官府文书、军事情报的人和来往官员途中食宿、换马的场所,自秦时设立,历朝完善。现在,不仅在全国各地设立了大大小小的驿站,而且在此基础上还设立了递运所,主要任务就是预付国家的军需、贡赋和赏赐之物,运输基本采取定点接力的方法。沧海桑田,现在的驿站和递运所的性质也变了,变成朝廷官员及其亲属免费走向全国游山玩水最便捷的快速通道了。你那‘瘟狮子就是利用这条快速通道快速杀到京城的。”

  “噢!”毛羽健有些开悟,“老兄,你说得有道理,可是我不明白的是,她在湖北是怎么得知的?”

  “说你笨得不如猪,你还不信。”刘懋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你以为你那御史府里都是你的人吗?肯定有你得罪的人,他就是通过这个驿站给你老婆送了信,你老婆来了还给她打开了府门,让她直接闯入后房,把你捉奸在床的!”

  “信,我信!”毛羽健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驿站,它让我失去了快乐的日子,我绝不能放过它。现在,朝廷不是与辽东打仗,国库空虚吗?我要向皇上上奏,裁撤了这些驿站,省下这笔钱来作军费。他们让我毛羽健败了兴,我也要让他们从此之后失去饭碗没饭吃。哈哈哈……”他为自己想出的这个高明的主意而放声大笑。

  打定主意,毛羽健一不做二不休,回府之后连夜起草了奏折。奏折上说,现在,全国各地的驿站实在是太多了,大部分驿站都没有什么用处,白白浪费国家资源。他算了一笔账:只要关掉三分之一的驿站,每年能节省至少一百万两银子。这笔账,让崇祯皇帝动了心,当即下旨:“准奏裁驿!”

  高高坐在龙椅上的崇祯根本没有意识到,此刻,他的朱笔一挥,挥动的是祖宗基业!

  ■

  此刻,在银川驿站饥一顿饱一顿的李自成正烦着。

  灾荒之年,自己当着朝廷的公差也填不饱肚子,把长得一朵花似的老婆韩金儿扔在老家李继迁寨,偏偏这个时候他又把一件朝廷的公文弄丢了,按律当斩。李自成想方设法求驿官饶他这一次,他可以赔点儿钱来弥补自己失误造成的损失。驿官正愁朝廷拨的经费不够,看到李自成想赔钱了事,心中顿时有了主意。驿官黑着脸说:“自成啊,丢失公文,那是杀头的罪啊,我怎么敢徇私枉法呢?唉,我看你也可怜,人很实在,活儿干得也好,我可以不要你的钱,可是这上面……”驿官故弄玄虚地伸出两根指头向上指了指,“上面不好说啊……”

  李自成心里明白,说:“我明白大人的意思,我回老家想办法去弄二十两银子吧!”

  “哈哈哈……”驿官大笑起来,“我知道你小子精明得很……”

  李自成脸上堆着笑,点了点头,心里却恶狠狠地把驿官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九九八十一回。但不管怎样骂,是骂不来白花花的银子的。二十两,那是一个七品县官一年的俸禄啊。李自成出了驿站大门,星夜赶回家乡米脂县李继迁寨——他得回去求助同乡富户、举人艾诏。

  李自成的老家李继迁寨还是很有来历的,它是党项拓跋部首领李继迁的出生地。李继迁即位西夏王后,他的出生地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了。这个艾诏是一外来之户,专发战争横财,虽然家资丰厚,但是在村里却没有地位。艾家咽不下这口气,花钱托人找关系,捐了一个举人,有了做官的机会,从此趾高气扬。

  李自成当了驿卒,算是小小的朝廷官员,所以,艾举人也乐意结交他。借钱的事很顺利,李自成顺便还回家和老婆温存了一下。他没敢把自己在驿站丢失公文要借钱买命的事告诉妻子,不想让她担惊受怕。韩金儿也只当他如往常回来探亲一样,并没有多问什么。

  第二天一早,李自成就风尘仆仆返回银川驿站,把沉甸甸的二十两纹银交到驿官手里。驿官在手里掂了掂,“嘿嘿”地笑了笑,道:“好吧,我去打点打点,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李自成的一颗心稍稍放下了。可是没过两天,驿官主动找到他,用怜惜的口气说:“自成啊,你上次丢失公文的事,我好不容易给你打通了上下,死罪免了。谁知道现在皇上下旨要裁撤驿站,咱这银川驿站虽然保住不撤了,但卒员要裁减了!”

  望着满脸惊愕的李自成,老驿官仍然面无表情地接着说:“你上次丢失公文之事人人皆知,所以呀,今次如果我保你继续留下,难免有去的人不服,再把你前次丢失公文之事曝出来,不但你死罪难逃,而且还要连累我,所以,你……”

  直到此时,李自成才明白,自己的小命虽然保住了,但是要丢失饭碗了。命重碗重?他自然掂得出其中的分量,只是自己欠艾举人的那二十两银子,猴年马月才能还上?他苦笑了一下,向驿官拱了拱手,道:“大人的救命之恩,小卒永远铭记在心。既然朝廷下旨撤驿,我当不为难大人,服从就是了……”

  走出驿站,背着破旧行囊的李自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松软的沙地上,满眼尽是苍凉。他不知道自己今后将怎么办……

  屋漏偏逢连阴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李自成回家没几天,艾举人就来了,道:“自成,你借的那二十两银子几时还呀,我不要利息,你只还上本钱就行,乡里乡亲的……”

  韩金儿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转身望着一脸沧桑的丈夫,道:“你啥时欠下艾举人二十两银子的?回来几天也不回驿站去,你到底背着我在外面做了啥?”

  “婆姨,这事我一句话说不清……”李自成一脸无奈。他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意,“艾举人,能不能给我缓一段时间,我……我一定还上……”

  “不行,你现在必须给我说清楚!”一向温顺的韩金儿上前一把抓住李自成的破衣襟,“你如果不跟我说清楚,我就不和你过了!”

  艾举人冷笑了一声,道:“还是我和你说清楚吧,自成丢失了公文要进大牢,在我这儿借了二十两银子,现在朝廷裁撤驿站,我听说他回来好几天没回去当差,肯定是被裁撤了。不是我要追着你还钱,如果你还在驿站任职,我倒不急,好歹咱们都是吃官家饭的,但是现在……”

  韩金儿一听,脸色大变,哭道:“好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瞒着我!”一转身回了屋里。

  李自成嘴里“哎哎”了两声,也不知道究竟“哎”个啥。他叹了口气,向艾举人黑着脸说:“既然你都知道了,钱,现在是一文没有,你看怎么办!”

  “好,好,你记住,这可是你说的,别怪我不通人情!”艾举人指着李自成恶狠狠地吼道,随即转身气昂昂地出了院门。

  韩金儿一夜未归,李自成也不知她去了何处,胡乱寻了些吃的,就和衣躺下。第二天,当他正在自家小院里望着头上灰蒙蒙的天,想着去哪儿找韩金儿时,几个官差随着艾举人冲进院门,他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五花大绑到了米脂县衙。

  米脂县城北,郭家大院后花园。

  太阳照在几丛姹紫嫣红的花儿上,旁边一个不大的鱼池里,几尾小鱼正摆动着尾巴。池边一块青石板铺就的场地上,郭天赐正在练功,手中的银枪呼呼生风。

  正练得起劲,管家郭维成进来通报:“老爷,夫人让我来请您同去城隍庙,今天县城里的富户齐聚城隍庙联谊,听说还请了西域的杂耍,精彩得很!”

  郭维成比郭天赐年长几岁,是个落第秀才,能写会算,又一表人才,与郭家有点儿远亲关系,郭天赐的父亲郭尚德在世时招他进府里做了帮手,后来就成了管家,因为能说会道,很得夫人苏婉儿的喜欢。

  苏婉儿是米脂城里富户苏家的女儿,由父母作主嫁到了郭家,与郭天赐成婚。这苏婉儿生得柳眉凤眼,长发细腰,举手投足,风情万种,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是米脂城里的“花魁”,嫁给郭天赐真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但外人不知墙角黑,郭天赐虽然家富艺高,又风度翩翩,偏偏是一介武夫,整天只会舞刀弄枪,不会花前月下。苏婉儿满腹幽情,只叹命运不济,逢了个武生,整天闷闷不乐。

  郭天赐最不喜欢凑这种热闹,当下收枪立定,不耐烦地向郭维成挥了挥手说:“你知道我最不喜欢应酬,夫人喜欢热闹,你就陪她去吧,就说我有事脱不开身。”

  郭维成似乎已经预想到结果,双手一拱,道:“谨听老爷吩咐,小人陪夫人去了。”说着笑着出了园门。

  郭天赐又开始练功了。正练得起劲,墙外大街上突然传来一声又一声响亮而悠长的锣声,还有人高声喊着:“游街了,游街了,都来看看赖账不还的李自成……”

  郭天赐心里不禁一动:李自成?这个名字好熟悉!出去看看!

  打定主意,他走出府院大门,那游街的队伍正好来到门前大街,两个衙役在前面边敲着铜锣边喊着,一个彪形大汉被五花大绑,脸上划着红字,背后插着一个高高的牌子,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欠债不还人犯李自成。后面跟着几个挎刀持棍的衙役,周边跟了一群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那欠债的大汉顶着乱发,满脸无奈。

  郭天赐一看,顿时吃了一惊:这不是自己清明节在城外观音庙遇到的那个李自成吗?他不是在银川驿站当差么,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正在想着,李自成看见了他,大喊:“郭公子,我是李自成啊,在觀音庙见过的,你还记得我吗?”

  “真是李兄啊,怎么记不得!”郭天赐的心情有些激动,“你怎么欠下别人钱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唉,这事说来话长,一言难尽,我如果当时想起郭公子了,也不会有今天了……”

  “游街人犯,不准说话!”押解衙役大声呵斥着,又回头向跟着的郭天赐说,“你跟人犯说什么呢,当心把你也抓进牢里!”

  郭天赐正要向衙役辩解什么,突然从旁边冒出两个穿着华丽的公子哥,大声叫道:“快把这个郭天赐抓起来,他是这个李自成的同案犯!”

  跟着的几个衙役听得吩咐,就如狼似虎地扑上来,郭天赐一边挣扎,一边大声抗议道:“我只是和他说说话,犯了哪家王法,为何要抓我……”

  “哪家王法?我晏家王法!”

  郭天赐一看,正是那天在观音庙前调戏民女的晏文和晏明。

  低矮的晏明上前来在已被绑住的郭天赐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皮笑肉不笑地说:“郭天赐,你不是爱多管闲事吗?今天你要把李自成救下,我们哥俩就服你!”

  “你……”郭天赐气得满脸通红,怒目而视,“我就不信这县衙是你晏家开的,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晏文冷笑一声,道:“别看你郭天赐家大业大,犯了法,谁也救不了你。你就是李自成的同案犯,你们到大牢里好好叙旧吧,哈哈哈……”

  ■

  郭天赐做梦也没有想到,清明时节在观音庙里与素不相识的李自成相遇成友,现在马上就要到十月初一,还没来得及给父母上坟,又与李自成在这米脂县的大牢重逢。他不由得想起观音庙里老方丈说的那句话,也许一切真的自有天数。

  二人被关在同一间牢房,郭天赐痛恨这世道不公、为官者善恶不分,欺良霸善,气愤难平。李自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反而见怪不怪了。他把自己在银川驿站丢失公文后一系列的事,详详细细向郭天赐说了一遍。

  郭天赐得知李自成只是因为欠艾举人二十两银子而被抓,一拍胸口说:“李兄你放心,我替你还债,再使些银钱打点上下,咱俩就都出去了,不在这牢中受他们的腌臜气。”

  李自成一听,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多谢兄弟,如果咱们能出去,就干些咱们想干的事来,不受他们任何人的腌臜气!”

  按照郭天赐的想法,托牢头给家里捎个信,让他们向县衙送二十两银子,还上李自成的债,他就能出去了。至于自己,没有罪名,他们总不能乱安个罪名给他吧?

  牢中岁月,度日如年。过了几天,才等来了管家郭维成。他告诉郭天赐,银子早交到了县衙,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放人,又询问他为何被抓。郭天赐就把清明节在观音庙救民女、打了知县晏子宾的儿子和他侄儿的事略略说了一遍。郭维成连连摇着头说:“老爷,您根本不知道那晏子宾是个啥人……”

  “他一个朝廷命官,总不能为了自己儿子出气就随便关押无辜吧?那样,不就没有王法了吗?”

  “王法?屁法!”一旁的李自成愤愤地说,“如果有王法,这关系国家命脉的驿站能说裁撤就裁撤吗?”

  这些都是有关朝廷的大事,郭天赐说不清,郭维成更说不清。郭天赐长长叹了口气,说:“既然我命中有难,想躲也难。只要自成兄能早日出去,我多呆几日也无妨。只是府中之事和夫人那边,你须多多用心!”

  “老爷放心,维成当尽力周全,想方设法救老爷。”

  郭维成作揖而去。

  过了几天,两人在牢中等得快要绝望了,衙役突然进来提李自成。郭天赐猜想可能是要放了李自成,急忙上前问:“差爷,老爷没提我?”

  衙役扭头看了他一眼,不屑地说:“郭公子,我倒是想放你,可老爷不想呀!”他冷笑了一声,“你就慢慢呆着吧!”

  李自成瞪着眼正想说什么,衙役把手一指,黑着脸说:“怎么,你还要嚷什么,你到底想不想出去?”

  郭天赐急忙拉了他一把,向他使了个眼色,道:“大哥先出去吧,反正我就在这米脂县城,不急。”

  李自成恨恨地跺了一脚,一言不发地跟着衙役出了牢门。

  后来,李自成才知道,郭府替他向县衙交了二十两纹银,还多交了十两罚金,但促使晏子宾早日放他的,却是银川驿站的老驿官——他原来的上司。

  原来,老驿官有公事到米脂县城,顺便到县衙去拜访老乡晏子宾。酒酣耳热之际,晏子宾就把这事向老乡说了。老驿官一听,没想到自己因贪这二十两银子,竟然把李自成送进了大牢,心里过意不去,便向晏子宾求了情,晏子宾这才放了李自成。

  时令已经入冬,冷风飕飕,卷起一堆堆落叶四下飞舞。李自成顺着无定河,向自己的家走去。

  黄昏时分,天空飘起了零星雪花。又冷又饿的李自成望着昏暗天空下的李继迁寨那少得可怜的几星灯火,心里有了一丝温暖——无论如何,这里还有一个温暖的家。

  进了寨子,李自成正要向自家那茅草房走去,前面急匆匆过来一个人,先他进了院子,并回身关上了柴门。此人的诡异举动引起了他的怀疑。

  還在银川做驿卒的时候,他回村里时就隐隐约约听到过韩金儿的一些闲话,当时,他并不在意。韩金儿这么漂亮的女人嫁给自己这个穷光蛋,别人眼红,乱嚼舌根子,也很正常。但自己刚才见到的这一幕,又不能不使他疑窦丛生。他从后门一矮墙翻入,想了想,来到柴垛边抽出砍柴刀,屏住呼吸,蹑手蹑脚来到窗前,手指在嘴里蘸了点儿唾沫,轻轻在窗户纸上一点,里面的情形顿时扑入眼帘:

  屋内那盘简易的土炕上,韩金儿和刚才进去的那个男人赤身裸体,相拥而卧。这个男人正是寨子里惯会摆弄风花雪月之事的盖虎,自号“盖天风流赛猛虎”,李自成做梦都没有想到他居然风流到了自家炕头上。

  此时,土炕上的韩金儿似乎有些顾虑,推着身边百般捏弄她的盖虎道:“你以后还是别来了,让自成知道了,你我都没命了……”

  “你还在想着他,哼!”盖虎支起身子冷笑了一下,“你以为他落到艾举人和晏子宾手里能活着出来吗?实话告诉你,那艾诏就是想借知县的手除了李自成,然后再把你纳进艾府。为此,他在那个狗县官那里花的钱已经有好几个二十两了……现在,趁你还没有进艾府,我们爽快一天是一天吧……”说完,“嘿嘿”一笑,翻身而上……

  窗外的李自成听着,内心怒气翻江倒海,大叫一声:“狗男女,看我剁你们成肉酱!”转身用足力气用脚踹门。踹了几脚,门已散架,他举起手中的柴刀又连砍几下,柴门开了,他提刀而入。

  炕上的一对男女一听门外的动静,韩金儿尖叫一声,顿时浑身颤抖。

  盖虎起身抓起被子将身子一裹,不顾炕上缩成一团大声尖叫的韩金儿,向窗户猛然一撞,框散人出,落在地上。他起身摔下被子,落荒而逃。

  李自成进得屋来,看到土炕上已经吓得一脸苍白不会说话的韩金儿,用刀一指,黑着脸道:“你这个淫妇,我让你不守妇道!”不等她说一句话,手起刀落,鲜血喷涌。韩金儿瞪着双眼,两腿一伸,头就歪向了一边。

  李自成看了一眼窗外,就转身向外面追去。刚追出巷道,看见前面有一个人,李自成提了刀怒气冲冲迎面扑上。近了一看,果然是冷得瑟瑟发抖的盖虎。一看到提刀而来的李自成,他弯腰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狠狠地向李自成砸过来。李自成柴刀一挥,就听“铛”的一声,石头落到了一边。他二话不说,飞步上前,举刀就砍。盖虎一声惨叫,当场毙命。

  这时,只听一个人喊道:“叔父,是我,李过。刚才我从村上路过,听到你家好像有叫声,跑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看到李自成一脸愤怒,手中举着大柴刀,还有倒在血泊中的盖虎,李过吃了一惊,“叔父,这……”

  听得说话声,李自成这才慢慢冷静下来,用柴刀向前一指,只说了两个字:“艾诏……”

  毋须多言,李过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犹豫地问:“婶娘她……”

  李自成果断地说:“我已经结果了那个狗娘养的臭婊子!你无父无母,我这事肯定要连累你,走,帮我去宰了艾诏那个狗崽子,咱们再一起逃……”

  等李自成用粗笨的大柴刀挑开艾府主屋热炕上那条热烘烘的丝绸被窝时,正在做美梦的艾举人一下清醒了,双手抱拳不住地打拱,战战兢兢地哀求道:“李爷……我不要那二十两银子了,我再给你二百两银子,求你……求你饶我一条小命……”

  “艾举人……”李自成用刀指着炕上这个平日里在李继迁寨不可一世的大财主,嘴里一字一板地说,“你今天招祸了,再也举不了人了……”不等他再多吐出一字,手起刀落。艾诏闷哼了一声,就蹬直了双腿,鲜血如花盛开……

  出了艾府大门,西北风刮得正急,雪下得正欢,叔侄俩望着漆黑无底的夜空,以及被大雪包裹的沉寂山村,默然无语。李过问:“叔父,已经是三条人命了……”

  李自成长长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别无他法,横竖是个死,不如去甘肃投义军吧,或许老天还给咱爷俩留了条路……”

  李过点了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李自成转过头,向米脂县城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嘴里喃喃地说:“天赐兄弟,你多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

  米脂县衙,后堂。

  午后,知县晏子宾正在火炉边悠闲地品着香茶,与妻子说笑,衙役进来通报,说李继迁寨里长有重大事情报告。

  晏子宾望着飘飞的大雪,不耐烦地说:“天雪路滑,何事紧急?去,告诉他天晴了再说!”

  衙役说:“老爷,出了人命案子,一女二男……”

  “什么?”晏子宾闻言大吃一惊,急匆匆来到前堂,李继迁寨里长急忙把在李自成家、村巷和艾举人家三处分别发现韩金儿、盖虎和艾诏三人尸体的情况说了一遍。晏子宾一听,想起昨日从县衙大牢中被放出去的李自成,心里跳了一下,皱着眉头问:“可否见到李自成?”

  里长道:“别说李自成,连他的侄儿李过也不见了。”

  “那这盖虎是什么人?”

  “这盖虎和韩金儿早有一腿,村里人都知道……”

  晏子宾顿时明白了,不动声色地说:“这么说,这是一起奸情杀人案。本县这就下发海捕公文,捉拿案犯李自成、李过。”

  打发走里长,晏子宾准备回后堂休息,顺便理理思绪,看如何处理这起重大杀人案。他起身正要回去,堂外传来一声呼唤:“父亲大人稍等,有人前来求见。”

  晏子宾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儿子晏文和侄儿晏明陪着一个人进来。那人一身儒生打扮,趋步上前跪下道:“小人郭维成叩见老爷。”

  晏子宾想起,堂下跪的这个人,正是前一段时间来送了三十两银子替李自成还债的郭府的那个管家,奇怪的是自己的儿子、侄儿怎么与他搞到一起了?他重新坐下,黑着脸问:“怎么,今天又来替哪个还债?”

  “这……”郭维成支吾着,看了看晏文和晏明。晏文给他使了个眼色,他就从怀中掏出一个大包,起身放到晏子宾面前的公案上,“小人不替谁还债,这是小人孝敬大人的一点儿心意……”

  “有意思。”晏子宾伸手掂了掂,至少也有三百兩,抵自己当十年知县的俸禄。晏文上前拉住父亲的衣袖,道:“父亲,这事待我与您细说。”

  原来,苏婉儿得知丈夫被抓,号啕大哭,立即让郭维成带着银子去求那两位公子,只要能让丈夫早日出牢,花多少钱都行。

  但是,郭维成却动起了歪心思。他暗恋苏婉儿已久,趁着家主不在,对伤心的苏婉儿大献殷勤,悉心照料,百般劝慰。苏婉儿是冰雪聪明之人,明白他的心思,对他明言道:“郭管家,妾自有夫,你别多用心了……”

  郭维成心里一动,要想得到自己的心上人,就要除去那个在牢中的人。于是,他揣着重金,找到了晏文、晏明。一听要借刀除去曾经的仇人,晏氏兄弟自然乐意,于是共同求到了晏子宾面前……

  晏子宾正在为李继迁寨的三条人命案子发愁,生怕引起朝廷的追责,哪顾得上管他们这些破事?当即向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道:“人可以多关几天,但要人命却是万万不可,我还想多活几天呢!”

  晏文已经知道了李自成这三条人命案的事,当即脑子一转,有了主意,向父亲咬了咬耳朵。晏子宾顿时恍然大悟,夸赞道:“是为父小瞧了你,你这‘一箭三雕之计,妙!”

  这天,晏子宾提审了郭天赐。一进县衙正堂,郭天赐就感觉有些不对:晏子宾黑着脸,正襟危坐,两旁衙役持械肃立。更为奇怪的是他的两个对头——晏文和晏明居然分别坐在知县晏子宾的左右,他的心里就感觉有些不对。

  衙役喝令他当堂跪下,晏子宾把惊堂木一拍,沉着脸问道:“郭天赐,你可知罪?”

  郭天赐把头一扬,道:“大人,小人只是出来看看热闹,不知身犯何罪?”

  “你可知道那李自成是何人?”

  “小人只知道他是银川驿站的小卒,因欠债被抓进牢里,余下并不知晓。”

  “大胆郭天赐!”晏子宾把惊堂木又重重地一拍,“你替他出钱赎罪,让他在李继迁寨犯下三件命案,并趁机潜逃,做了贼寇。如此滔天大罪,你郭天赐该当何罪?”

  “啊?”郭天赐闻言,大吃一惊,“大人,小人之前只与他有一面之交,什么命案,小人一无所知,请大人明察!”

  坐在一旁的晏文冷笑了一聲,站起来指着跪在堂上的郭天赐,咬牙切齿道:“大胆狂徒,仗着自己有几个钱,竟敢通匪,我看你是活腻了!”

  对面的晏明也紧跟着骂道:“还装什么正人君子,你这才是蚂蚁戴笼头——假装大牲口,你就是铁嘴钢牙,也逃不脱这通匪大罪和人命官司。”

  郭天赐还要说什么,晏子宾喝道:“来呀,传李继迁寨地保。”

  地保上堂来,晏子宾指着堂下跪着的郭天赐问:“你可认得此人?”

  “回老爷,小人不认得。”地保上下左右看了看,摇了摇头。

  “哼!”晏子宾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那你就把昨夜那三条人命的事给他说一下。”

  地保得令,把今早发现三条人命的事说了一下,郭天赐被惊得毛发直竖。不用怀疑,这肯定是李自成所为。但是,这一切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正在惊悚,堂上的晏子宾大声喝问:“郭天赐,你还有什么话说?”

  郭天赐浑身一震,急忙道:“大人,李自成的确是因为我让府中出了银子替他还了债才出去的,可是,我又没有让他出去杀人呀!请大人明鉴!”

  “大胆狂徒,事已至此,还敢狡辩?来呀!”他站起来环视公堂,“给我重打三十大板,看他认不认!”

  郭天赐还要说什么,众衙役上前按下就是一阵猛打。顿时,堂上鲜血飞溅,郭天赐很快晕了过去。晏文给一旁的书记使了个眼色,书记立即起身,拿着录好的“口供”,上前抓过昏迷的郭天赐的手,在上面按下了手印。

  晏子宾松了一口气,吩咐道:“来人,把人犯押回死牢,待本县上报朝廷,秋后处决!”

  ■

  郭府内房,苏婉儿已经哭肿了眼睛,问郭维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维成心里有鬼,不敢看夫人的眼睛,喃喃地说:“主人的事,我一个当下人的,怎么能说清楚?反正现在那李自成不见踪影,老爷在大牢中,只能活一天算一天……”

  “不行,这不行……”苏婉儿闻言,哭得更加厉害,“不管怎样,你都要想尽办法救老爷,哪怕倾家荡产……老爷没了,我也不活了……”

  郭维成低着头,这正是这两天他所着急的事——晏文和晏明那两个混蛋,跟在他的身后追要银两,已把郭家的家底掏空了。

  苏婉儿哪里知道,面前这个百般讨好她的男人,此时正像一条饿狼,瞪着发红的眼睛,吞噬着郭家的财产。她日夜思念自己在牢中的丈夫,让郭维成想办法买通县衙,让她去探望一下,可县衙放话说郭天赐是重刑犯,不得探监。她以泪洗面,度日如年,花容憔悴。

  此时的大明王朝,正经受着前所未有的内忧外患。灾荒数年,瘟疫流行,叛乱频发,后金侵扰,攻城略地。陕北地区灾荒严重,到处是尸体。灾民为了能够活下去,纷纷参加起义军,混口饭吃。一时之间,陕秦两地烽烟四起。

  牢中遍体鳞伤、一息尚存的郭天赐对这些一无所知,晏子宾洋洋得意,晏文、晏明兄弟更是喜上眉梢。郭维成眼看着郭府一文不值,心上人变成了病鬼,而自己却一无所得,整天唉声叹气,后悔不迭。只有那已经病入膏肓的苏婉儿撑着一口气,要最后看一眼自己苦命的夫君。

  大牢中的郭天赐,不到秋后就迎来了断头之日。

  沉闷的锣声穿过一派冷清的县城大街,衣衫褴褛、瘦得皮包骨头的男女老少没有了以往看热闹的心情,脸上木木的。逢此灾年,就是不被杀头,也得饿死,横竖逃不过。

  囚车上,被五花大绑的郭天赐背上插着白标,上面斗大的黑字写着“杀人通匪犯”。他一头乱发,遍体伤痕,只有那两只眼睛分外有神。这是他半年多来第一次见到太阳,见到他曾经熟悉的大街小巷。他不甘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歇斯底里地大声吼着:“冤枉啊,我没有杀人,我没有通匪……”

  晏文、晏明专门安排囚车从郭府门前经过,并且幸灾乐祸地紧随其后。

  昔日客商高朋进出不断的郭府,此时已经树倒猢狲散,下人们早已东零西散,偌大的府中只剩下那病歪歪的女主人苏婉儿,还有那后悔不迭的管家郭维成。

  囚车上的郭天赐看到自己的府门之外,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身素装,正在举头向前遥望着。哦,那不是自己的夫人吗?她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了?她孤零零地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上东摇西晃,似乎风一吹就要倒下。那一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睛没有了秋水的温润,深深地凹陷下去,再没有往日的神气……

  一定是因为自己惹下的事情把她连累成这样……郭天赐再也顾不上多想,张开嘴使劲地喊道:“夫人,你受苦了……”顿时泣不成声……

  苏婉儿也看到了囚车中的丈夫,他往日宽大结实的身板,如今骨瘦如柴,方盘大脸没有一块丰满的血肉,下巴上的胡须长得如同台上唱戏的黑脸包公。囚笼困着他的脖子不能随意动弹,只有两只瘦削的手透过下面的笼格,使劲向她伸着……

  “夫君……”苏婉儿悲呼一声,不管不顾,上前扑在囚车上,多日的思念和满腔的悲愤,化作无定河里的河水,滔滔不绝,似乎要淹没了这座米脂古城……

  “夫人,我是冤枉的……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他们,你……你一定要多保重啊……”

  “夫君,我知道你一定是被他们诬陷的……你走了,我一个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我……我要随你而去,我们在阴曹地府,永做夫妻……”

  大街两边拥过来的男女,禁不住随着他们掩面哭泣,就连押送行刑的兵丁,也都把头扭到一边不忍看……

  站在一旁同样穿着素服的郭维成一直不敢正视自己的主人。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仰起泪脸,大声喊道:“老爷……是我……我对不住你啊……”

  站在一边看热闹的晏文和晏明看到这情景,吓了一跳,怕这样下去让他们再哭出点儿什么事来,于是大声命令道:“午时已到,快到法场,让他们在黄泉路上再哭吧!”

  兵丁们不敢违拗,极不情愿地驱车往前走。

  囚笼中的郭天赐想扭过头来再看夫人一眼,和她作最后的告别,可是却转不过身子,只好像一头发疯的狮子,在囚笼中大哭大叫着。

  刚刚走了一小段,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惨叫,接着就是人们的惊呼:“撞死人了……”

  紧接着传来郭维成悲天怆地的哭声:“夫人……婉儿……”

  郭府门前的石柱子上盛开出一朵朵鲜艳的血花,苏婉儿缓缓倒下,她的目光被渐渐远行的囚车拉出了好长,好长……

  郭天赐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使劲摇动着巨大而沉重的囚笼,仰天大喊道:“苍天啊……”泪水扑面而下……

  刑场设在城外观音庙前的一片乱石岗上,这里早已站满了围观的人群。知县晏子宾今天是监斩官,坐在观音庙前临时搭起的高台上。囚笼中的郭天赐被解下来,绑在正中的一个粗壮的木桩上,等待行刑。

  此时,郭天赐的心完全死了。他不再哭叫,只是抬起头看着周围的一切。他想起了去年清明节在这里出手搭救那个叫姜秀莲的姑娘,想起了在这里结识的好汉李自成,想起了庙里方丈大师那谜语一般的偈语……

  一切就如发生在昨天,是那样清晰。方丈大师说,一切都是天意,到时自然明了。难道,今天的无辜断头就是天意吗?

  想到这里,郭天赐的心慢慢平静下来,目光越过观音庙,嘴里喃喃道:“爹,娘,恕儿子不肖,没有给郭家留下血脉,后世也不会有人来给二老上坟了……”

  晏子宾在高台上站起来,对着下面围观的人群喝道:“郭天赐勾结土匪李自成,杀害人命,今天就要正法。望我米脂县民以此为鉴,安居乐业,遵守法令,不能造反。如果谁违反,郭天赐就是例证……”

  话还没有讲完,就见远处马嘶人叫,尘烟顿起,一队人马由远而近,直向法场。有人喊了声:“土匪来了……”人们闻言大惊,纷纷四处逃散。

  晏子宾也不知道来者是什么人马,立即下令:“斩,别逃了人犯!”就起身匆忙准备撤离。刽子手立即从桩上解下郭天赐,按倒在台前,高高举起了大刀……

  就在此时,只听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慢!”紧接着一箭如闪电飞来,正中刽子手的手腕,刽子手倒在一旁,疼得喊叫起来。

  一队人马冲到了法场,为首那个手持弯弓的将军威严喝道:“且慢行刑,我要重新审问人犯,讓他交代乱匪藏在哪儿。”

  晏子宾这才看清来者是一队朝廷人马,大旗中间写着一个大大的“陈”字,刚才跳得如战鼓一样的心立即放下,就有副将驱马上前,长枪一指,喝道:“大胆米脂县令,还不赶快上前参拜陈将军!”

  晏子宾连爬带滚地跑上前去匍匐在马下,道:“下官米脂县令晏子宾参见将军……”身后,晏文和晏明以及所有衙役,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马上的陈将军正要发话,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恩人,怎么是你?你没事吧?”

  陈将军回头一看,只见随行而来的干女儿姜秀莲下了马,爬上行刑台,和那个即将受死的人犯正在说话。他顾不上理这些跪在地上的米脂县衙一干人,掉转马头好奇地问:“怎么,女儿,你认得这个人犯?”

  姜秀莲一边解捆绑在郭天赐身上的绳子,一边高声回答:“义父,这就是我和您说的我那救命恩人啊……”

  “啊?”陈将军顿时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立即命令,“先放人!”又转过头来用手中的大刀指着地上的晏子宾厉声质问,“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晏子宾见这陈将军的人居然认得郭天赐,更是吓得三魂出窍,结结巴巴地开始诉说郭天赐的“犯罪事实”……

  已经准备断头上路的郭天赐被这突如其来的戏剧性变化惊呆了,他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救他的姑娘,姜秀莲一边扶他慢慢地坐下,一边说:“大哥,你忘记了吗?去年在这观音庙,你救了我啊!”

  “啊,是你……”

  这回,郭天赐终于想起来了。眼前救他的这个姑娘,就是去年他在这里出手相救的姜秀莲……

  ■

  一向冷清的米脂县城隍庙突然热闹起来。

  县令晏子宾再三请求延绥将军陈思伊进驻县衙。陈思伊说:“我这么多兵马,你那小小的县衙能容下吗?”

  晏子宾看着那往来忙碌的兵马,只得摇摇头作罢,满脸堆着笑说:“这里倒是比我那县衙大多了,那我晚上为将军设宴接风,万望将军不要推辞。”

  陈思伊淡淡地笑了笑说:“晏县令的心意陈某心领了,当今天下大旱,百姓连野菜和树皮也吃不上,晏县令如果有心,还是多为这米脂的百姓操操心吧。目下,我们先说说这个郭天赐的事吧,你看怎样处理?”

  从法场回来,陈思伊就在县衙当场重新审理了郭天赐“通匪杀人案”。在县衙大堂上,郭天赐就把自己入狱的经过说了一遍。姜秀莲在观音庙刑场上认出了欺负她的晏文、晏明两个恶棍,并传至堂前当场对质。晏文、晏明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当场吓得尿了一裤子,承认了欺负姜秀莲、伙同郭维成谋害郭天赐的犯罪事实,把一身正气的陈思伊气得雷霆大怒,下令传审郭维成。差役去了一趟回报:上午苏婉儿撞柱而死,郭维成将她匆匆掩埋之后,就在府里上吊了。如今郭府大门落锁,空无一人……

  堂上的郭天赐闻此噩耗,悲怆地呼喊了一声:“婉儿……”当场晕死过去。姜秀莲着人将他抬回城隍庙,一刻不离,侍候在旁。陈思伊令衙役当堂各杖晏文、晏明三十大板,下令暂时监禁,等候处理。晏子宾心知自己这个孽子闯下了大祸,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晏子宾肚里早就有了应对之词,说:“陈将军,犬子有错不假,但并未致死人命,而这个郭天赐与李自成勾结,替他赎罪,让李自成逃出牢笼,致死三条人命,并且还成了反贼,按照《大明律》当为连诛之罪,应该斩首。况且我已将此事上报刑部,刑部准报,下官依律斩杀郭天赐,并无差错!”

  这话说得有根有据,滴水不漏,让陈思伊一下有些犯难。他呷了一口香茶,悠悠地说:“晏县令好口才!不过,既然清楚这人是李自成杀的,让一个替他还债的无辜之人顶罪,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天理不容?”

  “将军恕罪!”晏子宾一听,头上冒出一层冷汗。他心里清楚,无论如何,自己现在已经与这郭天赐结下了血海深仇。如果现在不趁机杀了他斩草除根,将来必定后患无穷……当下,他立即起身,连连向陈思伊作揖道,“下官并非推脱罪责,只是……只是如今陕北动乱,下官以为凡与反贼有关者,当严诛示众,杀鸡儆猴,不然朝廷追查下来,下官担待不起……”

  “哦,是吗?”陈思伊冷笑一声,“晏县令,我知道你上面有人,做事从来我行我素,但你是否听说过,举头三尺有神明?人不可狂,事不可过。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祸。做人与做事,千万别太过。我劝晏县令三思!”

  晏子宾心里“咯噔”一下,看来,这个舞刀弄枪的将军不好对付,当下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将军是否听说过: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劝将军不要为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影响了自己的前程啊。这样吧,将军说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晏某听命!”

  这话软中带硬,连打带拍,陈思伊当然明白其中的威胁意味,他顾不上和这个狗官扯皮,为了自己干女儿的救命恩人,也为了郭天赐这个一身武艺、正气凛然的好汉,他也顾不上许多了,当下决定:“就把郭天赐暂且留在我营里,等他身体恢复后再理论他这扯不清的案子,你回衙写个呈请,向刑部说留下这个嫌犯是为了引来真正的人犯,到时我们抓了李自成,一可典明正身,为民除害,二则除了反贼,为皇上分忧。你看如何?”

  “还是将军高瞻远瞩,下官望尘莫及啊!”晏子宾沉吟了一下,又开口试探道,“既然人犯放了,那么我儿……”

  真是个狡猾的老狐狸!陈思伊心里暗暗骂道,但脸上却不动声色,左右看了看,说:“你那儿子和侄儿既然已经认错,也挨了板子,就领回家养伤吧。不过,晏县令,从此以后你可要严加管教,不然,可是给你晏家引祸呀!”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尽管没能杀了郭天赐,但儿子和侄儿至少没事了。晏子宾心里感激大过仇恨,深深作了一揖,“将军路途辛苦,早些休息吧!余下公事,下官明日再听吩咐。下官告辞了!”

  郭府后院,郭天赐躺在自己宽大的床上长吁短叹,泪流满面。旁边,姜秀莲正把刚刚煎好的药凉着,然后轻声说:“大哥,药好了,你就赶快吃了吧,无论有什么事,先把身子养好再说。”

  郭天赐没有作声,看着眼前这个秀麗温柔的姑娘,就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那苦命的妻子苏婉儿。因为自己出手救姜秀莲而惹了晏家,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家。他的心里隐隐作痛……

  姜秀莲得知因她而给郭家带来的弥天大祸,心里更是惭愧不已。她的父母早已饿死,小戏班子因为得罪了晏知县的公子不敢公开演出,再加上陕北大旱,人们连肚皮也填不饱,哪有心思听戏?所以也散伙了。她走投无路,准备自杀,意外在密林中遇到了剿匪受重伤的陈思伊,遂救下了他,并精心给他喂药。陈思伊伤好之后,把她收留在军中。她认陈思伊做了义父,现在又遇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就把他们当作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

  郭天赐没有作声,一口一口地吃了汤药。姜秀莲给他擦干净脸,扶着他慢慢躺下,就坐在旁边陪他说话。

  米脂县并不安宁,无定河畔不断有饥民闹事,陈思伊把干女儿姜秀莲安排好,让她安心侍候她的救命恩人,自己带领人马东征西战。直到进了腊月,虽然没有下雪,但天寒地冻,全县的形势才渐渐稳定下来。

  在姜秀莲的精心侍养下,郭天赐的身子渐渐恢复,耿耿于怀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这天傍晚,冷风悄起,天空似乎飘下了几片飞雪,在后花园练完一趟刀的郭天赐刚刚收刀,姜秀莲就闪进园门,在那株虬枝乱舞的腊梅树边手舞足蹈地喊:“大哥,你快来看,梅花开了,好漂亮啊!”

  园里梅花年年开,以前,每到此时,苏婉儿都会带着丫头来赏梅,吟诵古人写的那些辞赋。他经常翻阅妻子留下的那些书本,怀念妻子,慢慢喜欢上了诗文,读着就想起妻子,似乎她化身成为书中的诗词,一直陪在他身边……

  现在见姜秀莲这样子,郭天赐不由得想起了苏婉儿。眼前这个姜秀莲,与妻子倒是有几分相像,只是少读了几本书,只见眼前花开,不谙其中真意罢了。

  尽管满腹心事,郭天赐还是不想伤了眼前这位亲人。是的,父母妻子走了之后,这个漂亮的姑娘如今就是他生命中最亲的人了。他答应了一声,微笑着走了过来,和她一同赏梅。

  这棵已经有些年龄的老梅树并不粗壮的枝条上,一朵朵黄色的小花盛开,丝毫不惧这寒冷的天气,在这万木肃杀、沉云乱卷的季节里生机盎然,让自己那已经如死水一样的心顿时解冻,有一种春风拂面的感觉,他的嘴里不由得吟出一首前人的诗句:“梅蕊腊前破,梅花年后多。绝知春意好,最奈客愁何。雪树元同色,江风亦自波。故园不可见,巫岫郁嵯峨。”

  姜秀莲抬头怯怯地看了他一眼,脸色由明转暗,低着头道:“我知道,大哥是嫌我读书少……”

  “不不……”郭天赐闻言,如梦初醒,急忙道,“我只不过是见物起意,随口吟诵,姜妹切不可多心……”

  正在尴尬,园门外一个亲兵来报:“小姐,将军回府了,在客厅备下酒宴,请二位赴宴。”

  ■

  郭府前厅,八仙桌上摆着几盘素菜,正热腾腾地冒着热气。看到郭天赐和姜秀莲进来,陈思伊一笑,手一挥道:“来,快坐下!”

  二人谢过落座,姜秀莲有些诧异,道:“义父今日有何喜事,如此高兴?”

  陈思伊点头道:“当然有喜事,来,先吃着再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郭天赐恭恭敬敬端起一杯酒敬到陈思伊面前,道:“承蒙将军相救,大恩未报,天赐借花献佛,敬将军一杯!”

  陈思伊哈哈大笑道:“郭壮士是我义女的救命恩人,义女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三个互相有恩,就不必客气了。来,我们共饮一杯,我有大事要说。”

  饮过酒,二人看着陈思伊等待下文。

  陈思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呷了一口酒,这才笑着说:“我看你们两个,天赐相貌堂堂,有一身武艺;秀莲花容月貌,又温柔贤惠。天赐丧妻独身,秀莲尚未出阁,值此荒年乱世,我就做个媒,保你二人做个恩爱夫妻,也算了却我一件心事。二位意下如何?”

  这话来得突然,姜秀莲羞得满脸通红,嘴里如蚊子似的轻轻叫了一声“义父……”回头又瞅了一眼同样吃惊的郭天赐,赶紧低下了头。她早有此意,只是羞于开口。

  “这……”郭天赐紧张地看了看面前的两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怎么,你对秀莲不满意?”陈思伊盯着他的双眼。

  “不……不是这个意思……”郭天赐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我是个结过婚的男人,配不上秀莲……再说,婉儿走了后,我就心灰意冷,再不想成家了,还请将军理解,也别耽误了秀莲……”

  “大哥……你……”一旁的姜秀莲听了他的话,顿时有些急了,不管不顾地抬起头,泪汪汪地望着他……

  陈思伊没想到郭天赐竟然是这个态度,刚才脸上荡漾的春风顿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秋霜。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也和你们说实话吧,不是我急着要你们成亲,你通匪杀人的案子还没有最后落下,那个晏子宾把这事上报到兵部,说我故意包庇。这件事兵部已经通报到延绥总兵洪承畴大人处,为了避免嫌疑,洪大人调我明日起身北上榆林剿匪。我本想带走你二人,但又得避嫌。所以,我想让你们早日成亲后远走高飞,请你们体会老夫的良苦用心啊……”

  “陳将军……”郭天赐以为自己这事已经过去,没有想到弄到如此地步。他起身上前跪下,含着泪说,“没有想到我的事竟然连累了将军,天赐在这里赔罪了!不过,我刚才也说了,我不能因为自己,再连累了秀莲。秀莲既然是将军的义女,将军孤身在外,不若就把她带在身边,也有个照应。我愿与秀莲结为兄妹,待将来天下平定之后,我与她共同照顾将军……请将军应允!”

  此时,旁边的姜秀莲也听清了这件事的危害性,她起身过来,跪下求道:“义父,就听从天赐大哥的吧,我愿与他结为兄妹,但义父您伤未痊愈,我要先照顾义父……”

  陈思伊含泪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走到窗边,遥望着黑漆漆的夜空,悲凉地说:“你们坚持如此,我也不好勉强。罢了,就这样吧!只是天赐,你还得多多提防晏子宾!”

  第二天一早,天晴了,地上的积雪只有薄薄的一脚厚。昨天一片荒凉、灰尘遍地的黄土高原披上了一件洁白的衣裳,冷风刺骨,吹面寒心。

  陈思伊带领兵马拔营启程,郭天赐一早就起来给他们送行,穿着一身红衣的姜秀莲和他并马齐行,一路上却默默无语。直到把他们送出了城外,一直送到了观音庙前,陈思伊不让他再向前走一步,他只好站在庙前的那个高台上,目送队伍渐渐远行。

  就在兵马即将消逝在前面高高的山岭上时,郭天赐突然看到穿着红衣、在这冰天雪地分外耀眼的姜秀莲转过身来,使劲舞动着手里的大红巾,一阵缠绵悠扬的歌声由远及近:

  “青草牛粪点不着个火,至死也忘不了你和我。

  河湾里头淌清水,不想你来再想谁。

  隔河照着就是你,恨不得长上翅膀飞。

  白布衫子我给你缝,再不要打短揽长工。

  山丹丹开花背洼洼红,先交上人才后交心……”

  郭天赐也情不自禁地使劲挥着手,眼里的泪水止不住往下流……

  郭天赐用手拭去眼角的泪花,掉转马头正要返回,突然想起了昨夜陈将军临走告诫他的话。他知道晏子宾不会放过他,与其束手待毙,不如及早逃开米脂这个是非之地。他打定主意,等到陈将军和姜秀莲离开这儿,他也逃往他乡,哪怕一辈子背个“逃犯”的罪名,也不能害了自己的恩人。将来等天下太平了,如果能和姜秀莲相逢,再续前缘……

  但是,郭天赐的想法还是天真了。等他在府里收拾好东西,身佩那柄七星龙渊宝剑步出府门的时候,晏子宾已经带领县里的衙役捕快捉刀持枪,将府门团团围住。细长脖子的晏文手里舞着一把剑大声叫骂道:“郭天赐,你的靠山已走,我看你这个杀人通匪犯往哪里走!皇上已经下旨,凡杀人通匪的刁民就地正法,格杀勿论。来呀,拿下郭天赐!”

  矮胖的晏明举着一把大刀,带领衙役捕快们一步一步逼上前来。

  郭天赐知道自己插翅难逃了。也罢,哪怕自己今日一死,也要除了这两个恶人,免得他们以后再肆意祸害百姓。

  想到这里,他抽出宝剑,剑锋一指,大声喝道:“各位衙役捕快大哥,我郭天赐与你们无冤无仇,只因这晏氏兄弟欺压百姓,诬我罪名。今天我要与这两个恶棍同归于尽,还望各位远离,天赐剑下不认恶人!”话音落地,挥剑而上。众衙役捕快知这晏氏兄弟平日之行,更早闻郭府公子良善之德,刚才听了这一番言语,都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晏明不知好歹,狗仗人势,嘴里“哇哇”乱叫,将手中的砍刀胡乱舞着冲在前面。郭天赐一招“拨云见日”,就听“当”的一声脆响,晏明手中的砍刀就飞了,还没等他醒过神来,郭天赐的七星龙渊剑横扫巫山,晏明一声惨叫,人头就已落地。晏文一看,顿时浑身汗出如雨,牙关打战,他催马直上,想着就是杀不死郭天赐,大马也能踏倒他。

  郭天赐早有防备,一个青龙出海,腾身而起,躲过迎面扑来的大马,然后闪电转身,一个大鹏展翅,七星龙渊剑直捣还未来得及转身的晏文的后心。晏文惨叫一声,落马扑地,正要挣扎着抬起头,郭天赐踩着他的头,来了个“蜻蜓点水”,飞身上马,把手中的缰绳一拉,大马长嘶一声,回身一蹄,把地上的晏文踩得脑浆四溅,鲜血染腹。

  眨眼之间,晏氏兄弟双双毙命,众衙役捕快吓得纷纷四散逃命去了。在后面督战的晏子宾见儿子和侄儿都毙命了,一口血喷出,倒地不起。

  郭天赐勒马而站,望着地上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以及生不如死的晏子宾,撩起衣襟擦干净宝剑,又仰头深情地望了一眼自己呆了二十多年的家,勒马转过身来,望着西面如烟飘浮的乌云,喊了声:“自成兄,我来寻你了!”一夹马,冲出城门,沿着无定河,向陇西而去……

  ■

  旌旗猎猎,鼓角声声,战马嘶鸣!

  这是十四年之后的夏秋之际。

  此时,崇祯皇帝已经登基整整十六年,而李自成在湖北襄阳称“新顺王”,挥军在河南汝州歼灭了大明陕西总督孙传庭的主力,直指西安。

  也就在这一年,崇祯皇帝命米脂知县边大授刨毁了李自成在李继迁寨三锋背山的祖坟,并焚烧尸骨,以斩断“闯贼龙脉”,以为从此便可以高枕无忧了。正在进军西安路上的李自成闻讯大恸,为报毁坟扬骨之仇,重建祖坟,李自成命侄儿李过统兵三万,回师米脂。郭天赐作为前部先锋,率兵在前。

  此时,无定河岸,两支军队正在严阵对垒。穿着花红柳绿各色衣服的大顺军队,军中的大旗上醒目地标注着斗大的“顺”和“郭”字,与之对垒的大明军队身着整齐罩甲,威武齐整,军中大旗上飘扬着大大的“明”和“陈”字。

  两军恶战一天,穿戴整齐的大明军队明显处于下风,如同杂牌军一样的大顺军队居然节节胜利,把这股明军的残部包围在观音庙里。大顺军正要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攻下观音庙,灭掉这只剩下不足百人的对手,郭天赐却下令停止进攻。

  众将面面相觑,不知何意。郭天赐一身戎装,手持无极定魂刀,单骑出阵。

  “对面的將军可是郭天赐?”

  郭天赐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洪亮的喊声。这声音虽然有些苍老,却又那么熟悉。郭天赐心里一惊,仰头看去,对面观音庙里钟楼之上,一个高大的身影,身穿山文甲,头戴飞碟帽,红色盔缨飞舞,银色髯须飘飘,手抚龙泉宝剑,目光如炬,不怒自威。

  郭天赐横刀马上,双手一拱,问:“敢问将军可是……”

  钟楼之上的大明将军微微一笑,道:“初识观音庙,结缘米脂城。一别无定河,今朝大将军!”

  “啊,将军莫非真是……”

  郭天赐听这明将随口吟出的诗句,似乎猜到了他的身份。前面观音庙的大门豁然洞开,一骑枣红大马飞出,刚才在钟楼上与他说话的那位将军赤手空拳拍马而出,转眼就在他面前立定。他定睛一看,不禁失声叫道:“陈将军,果真是您!天赐失礼了!”连忙拱手作揖。

  “两军交战,将军神勇,并无失礼之处。”陈思伊心中涌起无限欣慰,“一别十数年,没有想到你我竟然如此相见,还是在当年分别的地方。”

  郭天赐满脸泪花道:“将军,我也没有想到,更没有想到您我今生居然会兵戎相见……将军近来可好?”

  陈思伊告诉郭天赐,郭天赐当年杀死晏氏兄弟脱离米脂城后,晏子宾上书朝廷说陈思伊勾结反贼,请朝廷降罪。此时,西北烽烟四起,陈思伊东征西战,屡立战功,延绥总兵洪承畴上书朝廷说,不要因为一个贪得无厌的小知县,让大明朝廷失去一个能征善战的大将军,于是朝廷颁下圣旨,着陈思伊悔过自新,继续留用,镇守陕北……

  说过旧事,陈思伊笑着问:“郭将军,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与李自成交情很深,现在已经是总兵元帅。你我旧日相识,有些交情,但今日两军对阵,各为其主。只是老夫想问,将军是否成家?当年,我可是把我的义女姜秀莲许配与你了啊……”

  见陈思伊又提起旧事,郭天赐苦笑了一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将军,我当年说过,我的凡心已死,不想再成家,至今我还守着我的诺言。”他停顿了一下,仰头望着高远的天空,“将军,秀莲是个好姑娘,不要耽搁了她的青春,还是……还是让她早日嫁人吧!”

  “哈哈哈……”陈思伊突然大笑起来,眼里有泪渗出,让郭天赐不知所措。

  陈思伊止住笑声,一脸严肃道:“人生在世,命由天定。我已年过天命,也管不了这许多了。不过,目下老夫有一事相求,请将军万勿推辞。”说完,双手一拱,定定地望着郭天赐。

  郭天赐立即拱手还礼道:“恩人放心,我绝不会做忘恩负义之事!”

  “不!”陈思伊神情凝重,斩钉截铁地说,“我求将军的并非此事。”他掉转马头,目光越过无定河,直向那遥远的东方,“我的故乡在太行山坳的山西阳城,县城边的化源里,十四年前来陕北征战之时,我把年迈的母亲和妻女送回了家乡,不知我的母亲现在是否还在人世,我这个做儿子的,怕是给她老人家送不了终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喉头哽咽着,泪水就顺着双颊而下,浸湿了那花白的胡须……

  “将军放心,吉人自有天相,老夫人和您的家人一定会平安无事的。”郭天赐安慰道。

  陈思伊转过头来,道:“我那女儿,算来今年也十六七岁了,我给她起名望月,她从小就见不到父亲,让她每天晚上看看天上的月亮,也就算见到父亲了。可是,我这把老骨头再也回不去阳城,她也永远见不到她的父亲了。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郭将军日后如果路过阳城,请到化源里替我看看她们……”

  “将军,您……”听他这么一说,郭天赐也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还有那撞死在府门前的妻子苏婉儿,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陈思伊轻轻地摸了一把胡须,郑重地说:“我观天下大势,朝廷气数已尽。请将军日后照顾一下我的家人,特别是我那可怜的女儿望月,我在九泉之下也就心满意足了……”

  郭天赐吃惊地说:“陈将军,我一定会做到,我……我会放将军归故乡的……”

  “哈哈哈……”陈思伊凄然一笑,“家在阳城身在陕,濩泽可比无定多?五尺神躯写忠义,一腔血泪润山河!郭将军,我不能投降,也不忍看着弟兄们白白送命。若下世有缘,我陈思伊再与你相聚……”说完,突然拔出腰佩的那柄龙泉宝剑,在脖子上一抹,一腔热血直向郭天赐喷射过来……

  “陈将军……”郭天赐大惊失色,飞身下马。但为时已晚,陈思伊从马上跌落,最后看了一眼抱着他的郭天赐,头垂向了一边……

  郭天赐收殓了陈思伊的尸体。闻讯赶来的姜秀莲披麻戴孝,为义父送行。葬了陈思伊之后,姜秀莲一直跟着郭天赐。郭天赐道:“秀莲妹子,恩人已去,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吧!我眼下已是大顺军人,自当归营,上阵厮杀,了此一生,你一个女人,一直跟着我如何是好?”

  “哥……”姜秀莲当即泣不成声,“当初因为救我,连累你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如今义父撒手而去,这些年我在他身边尽孝,也算报了义父的大恩,但你的大恩我始终未报,怎敢私享人福?秀莲自小失去父母,在我的心中,你就是我的亲人,你生,秀莲随你而生;你死,秀莲随你而去……哪怕只能做哥身边的丫头,我也心满意足……”

  郭天赐强咽下心中涌起的巨大悲痛,道:“你就跟着我吧,我把你当亲妹子。若是有朝一日你遇上了如意郎君,我再送你出嫁!”说完,他转过身,硬着心肠,紧咬着牙关,大步向前走去。姜秀莲眼泪汪汪地跟着他。

  攻下米脂,李过和郭天赐率兵进城。米脂现任知县边大授自奉皇命掘了李家祖坟后,日夜心神不定,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带着全家溜之大吉,从此在陕北消失。

  修整好李家祖坟后,李过和郭天赐就率军暂驻米脂县城。这天,二人在城内转悠,突然发现城北马鞍山后有群山环抱,前有无定河回绕,龙盘虎踞,气势雄伟,不禁想起安徽凤阳朱家祖茔及洪武行宫,立即动了心思:李家祖坟修葺完毕,此处风水不凡,何不修建一座闯王行宫,以彰大顺天朝的气势?

  打定主意,立即上奏。李自成接奏大喜,欣然批准。于是,郭天赐又承担起了修建闯王行宫的大任。不出数月,仿承天府式样,将马鞍山上原有的真武庙改建为闯王行宫,更加威武显赫。

  是年十一月,李自成亲率大军回故里参加祭奠,在行宫前下马,见其楼台叠峙,亭殿交错,如巨龙盘卧,气势壮观,心中欢喜。登山入宫,见其构思精巧,廊腰漫回,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更是喜上眉梢,赐马鞍山名为“蟠龙山”,行宫正殿为“启祥殿”,后殿为“兆庆宫”,并大摆筵席庆贺。

  回到西安后,正值新年,李自成登基,宣布“大顺”王朝成立,年号永昌,并准备进军北京,夺取天下。

  举城欢庆之际,郭天赐并没有参与,而是一个人静静地呆在府里,思绪万千。

  风水轮流转,兴亡亦寻常。纵使把朱家皇帝赶下台,李家皇帝坐天下,依然是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百姓要吃饭,是官又如何?只是失去的亲人,永远也不能再见,逝去的岁月,永远也不会回来……

  姜秀莲进来给他送上了一壶热茶,见他一脸凝重的样子,轻声问:“哥,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郭天赐笑了笑,“只是不想去凑热闹罢了。”

  自从跟郭天赐随军,生活有了保障,姜秀莲的身心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头发又粗又长,油光发亮,秀美的瓜子脸更加红润,有一种说不清遮不住的妩媚,嘴里时常哼着轻快的陕北小曲……

  郭天赐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知道他这一生给不了她,但又不想破坏了她的心情,反而让他更加难受……有时候,他也想找个人说说自己的心里话,兄长李自成已经是大顺朝的皇上,君臣有别……

  正在胡思乱想,姜秀莲却笑眯眯地开了口:“其实,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你是大将军了,有权有势,这长安城里佳人多如牛毛,你也应该有个家、有个女人疼你了。我说过,我前世欠下你的,今生就是来还债的,我情愿侍候你一辈子,只要你不嫌弃就行……”

  “哎,妹子,你怎么说起这话来……其实,我……”

  郭天赐有些尴尬,但又不知说什么好。

  正在难为情,下人来报,说皇上召见郭将军。郭天赐连忙跟来人进了宫。

  李自成在偏殿等他,郭天赐一进门就要上前行参拜之礼,李自成急忙起身,双手扶住了他,道:“你我兄弟不必多禮,快坐。”

  郭天赐不敢违拗,有些不安地坐了下来。

  李自成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这才开口道:“贤弟,你我乃患难之交,你十几年来东征西战,立下赫赫战功,现在只封了一个将军,委屈你了!”

  “皇上言重了!”郭天赐站起来双手一拱,行了一个礼,“小将在危难之时投奔皇上,承蒙恩顾,由一个平民百姓成为将军,还得多谢皇上栽培。”

  李自成呷了一口茶,笑了一下,道:“前事就不多说了,眼下我准备进军京城,顺应天命,夺取天下,兵分两路,我亲率一军北上汾阳、太原、大同,扫清长城之外的明军,直逼京师;由刘芳亮率一军东进,其兵分两路,一路向东南经沁水、阳城,攻取潞安,翻越太行,夺取邯郸,一路经河东攻占怀庆府,然后北上太行,在阳城相会,共同攻取潞安府后,出邯郸直取大名府,然后进逼保定,两军京城相会,天下定矣。我欲命你为攻占阳城一路之将军,大功告成,则为大顺朝开朝功勋,到时共享荣华富贵,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郭天赐闻言,起身再次行礼道:“小将乃皇上的部下,谨听吩咐,万死不辞!”

  李自成站起来边慢慢踱着步,边说:“贤弟,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再一个人苦着了,你身边那个姜秀莲,你要就娶了她,不要的话,等到京城我亲自给你择个皇亲国戚,就是崇祯的女儿都行,让你一世安乐,哈哈哈……”

  “谢谢皇上美意,郭天赐不敢妄贪天功,只要能为大顺朝顺利进军京城铺平潞安之路,我就心满意足了。”

  李自成满意地点了点头,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

  崇祯十七年农历二月初二,黄河刚刚解冻,还是春寒料峭之时,大顺军乘木船渡过黄河,正式拉开了进军京师的帷幕。

  此次东征,按照李自成的部署,郭天赐部隶属刘芳亮,事实上,两支大军在潼关分开,刘芳亮率军渡河直向河东,郭天赐部跟随顺帝李自成渡河后北上,直到平阳才正式分开。李自成遣刘宗敏率兵向北直逼宁武,郭天赐则直线向东,直指阳城。刘芳亮派了他的表弟刘耀光作为监军,随军进发。两人约定,等刘芳亮攻下河东和怀庆府、郭天赐攻下阳城后,刘芳亮率军翻越太行山,两军在阳城会合,再北进攻取潞安府,然后按照李自成的预定部署,进军保定,会师京城。

  此行线路安排,李自成自有深意,已经明喻刘芳亮,只是瞒了郭天赐一人。

  平阳之东,一马平川,郭天赐几乎没费吹灰之力,攻城夺地,直到越过沁水,接近阳城时,他才真正领略了攻取这块宝地的不易。

  郭天赐离开时,曾经到过阳城的李自成告诉他,阳城县城乃一城上之城,建在一土山之上,周边有濩泽河相护,易守难攻,叮嘱他千万不能大意。今日一见,果如其言。郭天赐立即命令大军四面围城,休息一夜,次日攻城。自己率兵驻扎县城南面的黄龙山上,居高临下,观察城内的动静。

  黄龙山上有一座黄龙庙,庙里僧人听闻有大兵压境,早已逃走。郭天赐将大帐设在黄龙庙内,遣人往城里送信,劝告阳城县令早日投降,免得百姓受累。

  天色尚早,郭天赐登临山巅,举目四望,不禁暗暗惊叹。这个山间小城虽然不大,却风水不凡,北高南低,东瘦西肥,形似凤凰,昂首朝阳。城内官宅民房排列有序,街巷纵横交错,东西南北相连,上下左右贯通。特别是那依山环绕起伏、高大而宽阔的城墙上,雉堞密布,敌楼高耸,东门惠元门上轩榭昂然,南门蔚文门上楼阁雄视,西门丰泽门上岗亭怡然,北面极拱阁上的望远楼一枝独秀,城内守兵往来,真可谓壁垒森严。

  这些年,郭天赐虽然随李自成南征北战,到过不少地方,但这黄河以东和以北能在他脑海里留下深刻印象的,也许只有眼前这个阳城了,这才明白李自成为什么在西安一立朝,就急着要向东进。

  晚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郭天赐返回庙中准备用饭。姜秀莲早就让厨子准备好饭菜,侍候郭天赐用过,就劝他早点儿休息。郭天赐突然想起半天不见刘耀光的面,就差人去请监军,商量一下明日的攻城之事。亲兵去了半天回报,监军下山去了,至今未归。

  郭天赐心里暗暗不满。

  这个刘耀光,仗着自己是主帅刘芳亮的表弟,自平阳一路而来,从没有把他这个副帅放在眼里,打兵骂将,肆意妄为。下面的人敢怒不敢言,他虽然看不惯,但也没深管——他不想因此坏了他和主帅刘芳亮的交情,也不愿影响了皇上进军京师的大事。谁知现在大战在即,他却跑得不见影子了。没办法,他吩咐亲兵,让他们看到监军回来,一定让他来一下。

  亲兵应声而退。郭天赐感觉身子十分乏困,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就在床上躺下,很快进入了梦乡……

  梦里,他漫步小桥,回首北望,好一个大村,安静地停留在城墙之外,云中闪出三个字“化源里”。他想着在哪里听说过这三个字,又想不起来。他禁不住迈开脚步,顺路而上。山路蜿蜒,两边荆棘密布,怪石嶙峋,前面一个巨大的石龛,似大山张开的一张大口,龛下是洞,深不可测……

  郭天赐正在欣赏美景,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郭天赐,当初我托你到阳城照顾一下我的家人,你满口承诺,如今却不管不顾,让我的家人惨遭不幸,你还我家人命来!”

  他闻声回首,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影子,一身缟素,掩面哭泣,向他扑来……

  “啊……”

  郭天赐一声惊叫,一身湿汗。刚刚进门的姜秀莲见状,连忙上前一边轻轻地摇着他,一边柔声呼唤道:“哥,哥,你醒醒……”

  尚在梦中的郭天赐极力用双手推开她,嘴里大声争辩道:“你是谁……是谁害了你的家人……”

  “哥,我是秀莲,你醒醒……”姜秀莲一边回应着,一边用毛巾为他擦拭着头上渗出的豆大的汗珠。

  郭天赐这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清了站在他床前的人,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此时,月上中天,淡淡的月光映照在纸糊的窗棂上,伴随着低沉的风声。姜秀莲扶着他慢慢坐起来,端过一杯香茶。郭天赐轻轻呷了一口,就开始细细回想刚才梦中的情景,突然想起了梦中“化源里”三个字,自言自语道:“化源里……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两人正说著,就听门外亲兵报道:“禀将军,刘监军回来了,前来拜见将军。”

  “请刘监军稍候,我穿上衣裳。”

  郭天赐赶紧让姜秀莲拿过衣服,还没穿上,刘耀光就提着一个沉沉的口袋进了门,瞟了一眼正在忙活的姜秀莲,道:“姜美人也在啊,呵呵呵……”一脸淫邪暧昧的表情。

  姜秀莲给郭天赐穿上衣服,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就转身出去了。这个刘监军为人轻浮,时常弄些欺负女人的桃色事件。自从潼关出发,知道她与郭天赐的关系后,言语中无不充满调戏,让她觉得分外恶心。她曾和郭天赐说过,郭天赐劝她忍耐几天,等大帅刘芳亮从怀庆府上来,就把他这个表弟给他交回去。

  刘耀光把手里的袋子往桌子上一放,一阵“叮当”的响声。郭天赐在桌边坐下,警觉地问:“什么东西?”

  “好东西!”刘耀光“嘿嘿”地笑着,“下午发了点儿小财,也有将军一份。”

  “什么,发财?”郭天赐眉头紧皱,“你不会去骚扰老百姓了吧?”

  “骚扰?哧!”刘耀光冷笑了一声,斜着眼望着郭天赐,“将军你不会不知道大顺军队为什么从山西进军京师吧?”

  郭天赐两手一摊,道:“为什么?从山西进军京师路近么,再一个,打下了山西,京师也就成为一座孤城,前无援兵,后无退路,除了投降,别无出路。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明摆着嘛!”

  “还有……”刘耀光也悠悠地摊开双手,似乎在等待着郭天赐接住他嘴里吐出的下文。

  郭天赐回过头,不屑地一笑,问:“还有什么?难道说是为了掠夺老百姓的财物?”

  “对头!”刘耀光一跃而起,“将军,我不说你也知道,咱大顺朝底子薄,军饷最缺,打京师,千里之行,处处打仗,几十万大军,要吃喝拉撒,哪里不要钱?别的不说,将军你说今次大军出西安,大顺皇上给咱们发了几两军饷啊?没有,一文钱也没有。但是,为什么还敢出兵攻打京师?”他眉飞色舞,侃侃而谈,“皇上自有主张啊。他刚起兵造反时,跟着王嘉胤来过这个阳城,知道这是个富庶之地,他和你是结义兄弟,所以就把这个肥差给了你,这是天上掉下的一块馅饼啊!我刘耀光也真是运气好,跟着沾光。不瞒你说,昨天你要上山看地形,我先去打了个秋风,看看皇上的话准不准。要说,还真不假,我到了这阳城县城东面紧挨的化源里……”

  “什么,化源里?”郭天赐一听,跳了起来,眼瞪得比牛眼还大,直盯着刘耀光,好像他是个身上长翅、头上长角的怪物。

  正在兴头上的刘耀光吓了一跳,怔了一下,看着他这个样子,笑道:“是啊,化源里,一个又大又富的村子,我和几个弟兄抢了一个姓陈的将军的官宅,遇上了一个天仙似的美娘子,走了一回桃花运。又抢了两个富商家,这才回迟了……将军放心,我刘耀光从来不吃独食,有福同享,这包金银,足够你吃喝半辈子了……”

  刘耀光后来说的,郭天赐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李自成竟然默许顺军抢劫财物充军费,他的心一下子就凉了。眼前这个身为监军的刘耀光,不但带头抢劫,而且还奸淫民女,让他心中厌恶倍增。他再也忍不住了,抓起桌上那包金银,一下扔到刘耀光怀里,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吼道:“滚,你马上给我滚!”

  刘耀光一下子蒙了,有些胆怯,结结巴巴地说:“这……”

  郭天赐“刷”地抽出墙上挂着的宝剑,直指他的鼻尖,一言不发,怒目而视。刘耀光顾不上许多,夺门而出,正与听到动静过来的姜秀莲撞了个满怀。姜秀莲退后两步,站稳脚跟,扬起右手,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巴掌,打得刘耀光眼前金星乱冒。他捂着左脸,狠狠地骂道:“臭骚货,等我以后和你算账……”说罢跌跌撞撞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姜秀莲进了屋子,看到郭天赐脸色铁青,满脸怒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心翼翼地问:“哥,怎么了……”

  郭天赐大声喊道:“来人,传令,停止攻城!”他转过身来,一下抓住吓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姜秀莲的双手,悲怆地哭道,“秀莲,我想起来了,化源里是你义父、我恩人陈将军的故里……是陈将军给我托梦,是不是他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都是我的过错啊……”

  郭天赐把陈思伊的遗言向姜秀莲说了一遍,又联想到刘耀光说的姓陈的将军的官宅,后悔自己只顾行军打仗,忘记了恩人的嘱托,到了阳城后没有及时去化源里看望恩人的家人。

  天亮之后,郭天赐立即穿戴好下山,带着自己的亲兵来到了县城东北的化源里。

  化源里的村子很大,确如刘耀光所说,是一个富庶之地,但是因为打仗,村里大部分人都跑了,整个村子寂静无声。郭天赐正四处张望,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凄凄切切的哭声。他加快脚步向哭声方向走去。

  街边一座府院,门楼不大,也不威武,但门额三个不起眼的大字“将军府”,让郭天赐的心跳加速——老天,莫不真是恩人的家人遇劫了吧……

  等他步入院子里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地上躺着两具女尸,一具年纪尚轻,面容娇美,一具年纪与自己差不多。旁边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正在有气无力、长一声短一声地哭着,嘴里念叨着:“我的媳妇、我的孙女呀,你们就这样去了,我这个七老八十的人怎么辦呀……”又指着天骂道,“思伊呀,你死哪儿去了……你当个将军,连自己家也保不住!你看看你这媳妇和闺女死得多惨呀!可怜我的孙女才十七岁呀……”

  她哭着哭着,猛然回头看到身后不知何时站着的官兵,怔了一下,止住了哭声。郭天赐上前正要问话,老人突然起身向他扑过来,嘴里凄厉地叫喊着:“你们这些贼兵,害死了我一家人,我也不活了,我要和你们拼命……”

  两个亲兵冲上前去架住了老人的两条胳膊,老人拼死挣扎着,叫喊着。郭天赐黑着脸命令:“放开老人家!”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老人家,都是我的过错,您就打死我吧!”

  所有人都怔住了,老妇人更是惊得两只手在胸前乱抖,嘴合不拢了。

  郭天赐慢慢爬起来,抓住老妇人粗糙的手,努力忍住心中的悲痛,轻声问:“老人家,您别悲伤了,您家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一定会替您报仇的……请问,您的儿子可是叫陈思伊?”

  “你认得我儿子?”老人的眼里突然闪现出一道亮光,她一把紧紧抓住他的手,“我儿子远走陕北,可怜我这媳妇和孙女,竟惨遭贼兵毒手……”

  得到老人的证实,郭天赐心中悲愤不已,同时暗暗下定了一个决心,正要向老人说什么,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郭将军,今天不是要攻城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郭天赐回头一看,刘耀光带着几个兵丁进来了,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看到地上的尸体,他当即哈哈大笑道:“不瞒将军,我昨天就在这里摘的桃花,风流快活,没想到你对身边的美女不动心,竟然看上这个老的了,真是不一样啊,兄弟我佩服,佩服,哈哈哈……”

  “住口!”

  郭天赐一声断喝,如雷震天。刘耀光一惊,一脸惊恐——自出潼关到现在,他这是第一次看到这个话语不多的将军发威。

  郭天赐转向亲兵,手一挥,道:“来呀,把这几个害民凶犯绑起来!”

  随行亲兵一拥而上,把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刘耀光和他带来的那几个兵丁五花大绑。

  “郭天赐,你要造反?老子是大顺征东军的监军,刘大帅的表弟,难道你不要命了?”刘耀光凶相毕露,挣扎着跳着脚大骂。

  “跪下!”郭天赐喝道。

  被绑的几个兵丁齐齐跪下,刘耀光却昂着头,直挺着腰杆,道:“老子堂堂一军之监军,凭什么给两个贱人下跪?老子不跪!”

  郭天赐给亲兵使了个眼色,亲兵拿起手中的砍刀,用刀背在刘耀光的两条小腿上狠狠一击,刘耀光惨叫一声,立时跪倒。

  郭天赐转过身,向吓得已经失去血色的老妇人一拱手,惭愧地说:“老人家,我没有保护好您的家人,罪该万死!这几个人害了您的家人,我一定会让他们以命偿命,以告陈将军妻女的在天之灵……”

  “大将军……你……”老妇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弄蒙了,嘴里不知该说什么,两行浑浊的老泪喷涌而出……

  郭天赐弯下腰,向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命令:“来呀,把这几个凶犯押到县城南门,竖起长杆,高高挂上,吩咐下去,为这两位受害人准备后事。明天一早,先斩这几个狗头,为两位死者陪葬!”

  刘耀光大叫道:“郭天赐,我是皇上任命的监军,你无权杀我,皇上不会同意,我表哥也饶不了你!”

  郭天赐突然哈哈大笑,将双手向天一伸,声若洪钟道:“我郭天赐替天行道,为民报仇,不管是大顺皇上,还是你的大帅表哥,天理自在,谁人敢违?!”

  刘耀光的心一下子凉了,像突然掉进了万丈冰窟,身子一软,瘫在地上……

  ■

  阳城县城有东、西、南三个城门,城北地势最高,下面是一条穿过化源里的小河,城墙建在刀削斧劈般光滑的石壁上,高大坚固。

  此时,南门蔚文门外的河滩上竖起了十根高杆,一根在前面中央,上面吊着大顺朝征东监军刘耀光,九根在后,横列一排,吊着和他一起作恶的九个兵将。围城官兵远远望着这些自己昔日的上司和同伴,互相打探着内情,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些做贼心虚的兵将们不敢抬头,心里悄无声息地祈祷着……

  城墙上,守城的大明兵将和县令董会极等人,还有城内未来得及跑的商人百姓,都争先恐后地趴在城垛口上,感到莫名其妙,不知这些大顺军在唱什么戏。

  一天一夜过去了,这些人依旧吊在上面,大顺军没有攻城。

  第二天天亮之后,郭天赐骑着一匹白马,头上扎着一圈白布条,来到河滩中央下马。他的身后,跟着两口棺材,一身孝服的姜秀莲扶着已经哭哑了的陈家老夫人,慢慢地跟在后面。

  棺材在河滩中央停下,郭天赐一挥手,吊在高杆上的十个人被放了下来,面对棺材跪下,背后站着十个手持鬼头大刀的壮汉。郭天赐阴沉着脸,手持祭文,悲声念道:

  皇天上鉴,三军悉听:两军交锋,不伤无辜;违犯军规,坏我大顺。杀人偿命,自古不枉。监军耀光,欺下瞒上,纵恶逞强。随属从恶,不可饶恕。今日正法,以祭冤魂……

  郭天赐宣读完毕,放声大哭,双膝跪地,虔拜棺木。城墙上所有看者,无论官兵百姓,尽皆惊诧哀伤。

  郭天赐起身,环视左右,大声宣布:“时辰已到,斩!”

  十个大汉手起刀落,顿时血喷河滩……

  郭天赐道:“大顺将士为陈家母女祭守三天,以彰其咎!”

  城头上的人愣住了!那县令董会极更是泪流满面。

  这天下午,郭天赐在化源里将军府内正和陈老夫人说着恩人陈思伊的一些旧事,忽然亲兵来报,城内明军主将有书信送来。

  郭天赐一愣,让他们把书信呈上来。

  打开信封,郭天赐扫了一眼,脸上顿时笑逐颜开,站起身来仰天大笑道:“感谢上天,应我美意!”随即道,“取笔砚来!”

  亲兵奉上笔砚,郭天赐捉笔,在来信上写下大大一个“准”字,把笔一放,道:“取酒来!”

  姜秀莲拿起信一看,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将军爱戴百姓,严明军纪,我等深感其德,愿献城归顺,乞望恩准!”

  姜秀莲把信一放,脸上如桃花盛开,欢快地喊了声:“上美酒!”

  郭天赐没有想到自己能兵不血刃地进了阳城县城,上下一片欢腾。有了南河滩上的严刑惩戒,大顺军自上至下军纪更加严明,秋毫无犯。几个富商大户到县衙门请示县令董会极,想设宴款待刚入城的大顺军主帅。董会极献城投降,不但没有被郭天赐免职,而且让他继续担任大顺朝的阳城县令,既保全了性命,还受到了全城百姓拥戴,心里自然更是感激,亦有此意,于是专门来到郭天赐驻扎的开福寺邀约。

  虽然杀了刘耀光等十个恶徒,为陈家母女报了仇,又顺利取得了阳城县城,但郭天赐的心里并不高兴,仍然沉浸在陈家母女被害的巨大悲痛中,他总认为自己对不住恩人陈思伊。况且,自己的结义兄弟、大顺朝的皇帝李自成,为了补充军饷,公然放纵下属抢劫,更让他这个曾经对大顺王朝寄予莫大希望的将军,对未来产生了严重怀疑……

  所以,等阳城县令董会极前来呈上全城百姓的谢意,并极力邀请他参加全县官宦商贾共同为他举办的欢迎宴会时,正在翻阅《阳城县志》的郭天赐连头也没抬,淡淡地说了声:“代我谢谢阳城各位父老乡亲的美意,宴会就不必了,你等做好应做事务,特别是不准欺压百姓,如果发现,严惩不贷!”

  “谨遵将军命令!”董会极不敢再多言,起身告辞。

  郭天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姜秀莲去陪伴陈老夫人了,自己现在心里有许多话,不知该向谁说。他站起身来,望着窗外透进来的和煦春光,想了想,换上一身便装,慢慢踱出寺外。

  他从县志上得知,东南方向的山顶上,有一座玲珑小巧的庙宇。他想了想,径直向那庙宇走去。

  穿过一段被荆棘草丛遮掩的小路,爬上一段石梯,转过一个小弯,眼前豁然开朗。两块巨石立于谷中,相距约有丈许,自成天然桥墩,中间青石相砌成桥,通向对面。对面一道山岭如曲线凸起,草青棘密,更为奇特的是半山中,一个大石龛昂然在目,口长且高,藤萝垂帘,恰似绿水漫下。石龛的前面有一条石头砌成的路径,盘旋在山岭草丛,通向北面峰顶那座小庙宇。

  这竟是自己曾经梦到过的地方!

  郭天赐不由自主地向橋上走去。头上古树枝丫交错,遮天蔽日,桥下溪水激荡,飞珠溅玉。人在桥上飘飘欲仙,如入仙境,心旷神怡。过了石桥,登上石梯,拂开紫藤珠帘,步入龛内,一股清凉之气扑面而来,让人神清气爽。龛高且大,如同厅堂,崖壁平光,上面隐隐有题诗。他趋步向前,仔细辨认。

  清凉龛

  清凉六月胜,拄杖陟诸天。

  选境披青蹬,登高过碧巅。

  潮声翻乳宝,珠影弄山泉。

  布地堪修竹,偎崖可结缘。

  烧灯诸暗破,搥声众声坚。

  钵定闻龙伏,床平见虎眠。

  林空仙梵响,龛静法幢悬。

  香饭燃松屑,齐蔬灌石田。

  鸟鸣深岩柳,犬吠隔篱烟。

  狭路新花绽,平台落果鲜。

  宰官时说法,居士欲逃禅。

  证业参前世,观空司幻缘。

  卧行随色相,动静识通圆。

  叩钥茫无我,淘河信大千。

  归途歧路迥,远岫积阴连。

  法雨衣浑径,香泥履尽穿。

  萧疎情不厌,淡石与多偏。

  久矣忘尘累,陶然任往还。

  细细读过此诗,他心内波动,特别是其中“证业参前世,观空司幻缘。卧行随色相,动静识通圆”几句,让他突然想起了观音庙里的方丈大师讲述的自己身世、自己后来遭遇的种种灾难,和姜秀莲割舍不断的关系,以及到阳城来后有恩不能报,导致此生的莫大遗憾。难道,这个神秘之处真如诗中所说,能够“证业参前世,观空司幻缘”吗?

  郭天赐此时感到十分迷茫,呆呆地站在洞龛内,一时不知所措。

  出了清凉龛,天色有些阴暗,凉风轻起,星星点点,似有雨来。但郭天赐心中无一丝归意,沿着向北的石径,径直向远处山岭巅峰的小庙走来。

  上石梯,庙门正中牌匾是三个大字:清凉寺。

  清凉寺不大,一进院落,两层构造,东北、西北、东南、西南各有耳房两间,正殿供佛,耳房住僧。寺内僧人不多,一师二徒。正在打坐诵经的方丈智渊见有人入寺,带着慧觉和慧悟两个徒弟迎出殿来,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和颜悦色道:“施主是来进香,还是许愿、还愿?”

  郭天赐赶紧合掌还礼道:“师父,我是路过宝地,前来观赏。如有打扰,万望原谅!”

  “不妨,不妨。”智渊道,“施主能够前来,也是与小寺有缘。我见你仪表堂堂,相貌不凡,似有佛缘!”

  郭天赐闻言,心中一怔,道:“我父母敬佛礼佛,若说佛缘,也是他们结的……”

  智渊双手合十,笑道:“佛不渡无缘之人,施主日后自会理会。”他回过头,“慧觉慧悟,送施主出寺!”

  ■

  从化源里回到开福寺,姜秀莲直奔后院郭天赐的住处。但是找遍里外,不见他的踪影,她就唤来兵丁询问,兵丁说:“将军大概是巳时出去,出了东城门,后来就不知到哪里去了。”

  姜秀莲愣住了。这些天,自己在化源里侍候陈老夫人,为她宽心,哄她吃饭,端茶送水……好不容易让陈老夫人平静下来,她也累得腰酸腿疼。前两天,陈老夫人的一个远房表妹来投奔她,表妹也是孤寡一人,两人见面更是亲切,就决意留下不走了,互相照顾,姜秀莲这才放下心来,转回城内看郭天赐,不料却扑空了。

  此时,郭天赐正缓慢穿行在城东山岭上,回望清凉寺,掩映在绿树青草之中,微微有白雾荡漾,如同仙境,郭天赐就疑心自己刚才是不是误入了仙境,见到了仙人。他想,这人活在世上,真是一条苦虫,不及这山中草木,自由生长,没有苦痛;更不能与那些鸟儿相比,展翅天地,自由自在。现在的自己,整日东征西战,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很迷茫……

  脚下信步游走,脑子里正在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前面突然传来了悠扬的钟声。他循着声音望过去,小路前面的青枝绿树下,一座金色的庙宇静静地伫立在山岭中,脊上六兽威武雄壮,在蓝天艳阳下居高临下,俯视人间。

  郭天赐情不自禁向这座庙宇走来。

  渐渐走近了,郭天赐发现,与刚才看过的清凉寺相比,这座庙宇建筑规模大了许多,一条青石铺就的道路又宽又长,一头连着山下自己刚才走过的岔路,一头连着山门,山门正中三个大字:东灵寺。寺周边石碑如林,一侧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马,昂头撅耳,威武雄壮。

  郭天赐觉得有些奇怪,寺庙山门前塑马像,他还是头一次见。大殿内传来一阵诵经声。郭天赐举目四望,门前四柱高耸,两尊石狮高大威武,大门前立着一通碑,碑文上书:“所令到此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入庙参拜。”郭天赐不禁惊诧,趋步入庙。

  正殿之上威严的关公神像前,几个僧人正合掌诵经。郭天赐不敢打扰,在殿下台阶前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向殿内高大威武的关公神像行礼。礼毕,正要转身出去,就听大殿之内诵经之声骤停,一个声音传来:“施主且慢,老衲有话要说。”

  郭天赐转过身,鹤发白须的方丈步出大殿,望着台阶下的他,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和颜悦色道:“神雾罩鹫峰,圣水润官蓬。东灵何喜事?菩萨送仙风!施主降临小寺,倍增灵光。施主且随老衲禅房一叙,品用清茶一盅。”

  郭天赐急忙合掌行礼道:“承蒙高望,我本俗人,不过随意到处走走,怎敢打扰高僧?多谢大师!”

  方丈并不多言,脸上依然笑如春风,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郭天赐只得随他进了禅房。

  清茶氤氲,香气扑鼻。方丈望着他,笑道:“昨夜三更菩萨托梦,言今日有大德高人入我佛门,不想贵人已到,相迎来迟,万勿怪罪!”

  郭天赐赶紧道:“大师言重了,既在佛祖菩萨宝地,我也不打诳语,我乃大顺将军,今日闲来无事,上山转悠。如惊宝地,请勿怪罪。”

  “哈哈哈……”方丈朗声大笑,“万里山河寻觅处,此地原来真功夫。千岁不过一瞬间,古稀成佛后世无。善哉善哉!将军适才进山门,是否看见门外有匹红马?”

  郭天赐点了点头,又不解地问:“不知贵寺为何在门前立马?”

  方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那可不是一般的马,那是关帝爷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的神驹赤兔马啊!当年关帝爷在江南归天后,英魂不散,骑马巡游天下,一日到此宝地,得佛祖指點,幡然醒悟,下马成圣。于是,四乡集资,修建关帝庙,立赤兔马于寺外,修建起了与之相随的东灵寺。”

  “真有这事?”郭天赐听着,睁大了眼睛,随即又不解,“天下关帝庙宇甚多,大师为何说这里是宝地?”

  方丈起身道:“将军且随老衲来看一样圣物。”

  郭天赐随着方丈出了禅房,来到大殿。方丈指着大殿上方悬着的一盏看似极其普通的灯盏问:“将军可识此灯?”

  郭天赐仰头细细打量,摇了摇头。方丈道:“此乃长明灯,自晋时就有,至隋不灭,燃了数百年矣!”

  “没有想到这座并不起眼的小山岭上,竟然有如此圣物。”郭天赐十分感慨。

  “将军既入灵山,就随我去观赏下这座神山宝地吧!”方丈抚须道。

  郭天赐点头应允,就跟着方丈沿着那条宽阔的石板大道出了寺院东门,直向山顶走去。方丈一边走,一边向郭天赐道:“将军脚下这条石板路,就是阳城的官道,是向东出入这阳城县城的一条大道,无论学子考试、官员上任、官兵出入、游子归乡,无不经过此道,入寺拜谒,以求关帝护佑,达到如意心愿。”

  郭天赐心中肃然起敬。

  及至峰顶高处,视野更加广阔,特别是山之东面,立势陡峭,似壁直立。其下向南,中开一门,濩泽河水至此,如马脱缰绳,冲出石门,浩浩荡荡,向东而去,流向云端……

  方丈指着远处濩泽河水流出的地方,深情地说:“这阳城自古就是一个大泽,名曰濩泽,南北纵横数十里,波光浩渺,甚是壮观。后来,禹王导水到此,劈开那道石门,这才放走了大水,有了今日的县城之地。南面那座小崦山上距石门口最近的山峰头上,那座小庙就是禹王庙。将军可知脚下这座山名是什么?”

  “请方丈赐教!”郭天赐的心思已经完全被方丈所讲而折服,拱手向方丈深深地施了一礼。方丈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石门旁边刚才看到的那雄险石壁,嘴里轻轻地吐出一句:“它有一个神圣的名字——鹫峰岭!”

  “鹫峰岭?”郭天赐重复了一句。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在哪儿听过,但又一下子记不起来,怔怔地回头看着方丈。

  方丈点了点头,道:“是的,鹫峰岭,又称鹫岭!将军可知,天下有几座山敢有如此称呼?苏东坡有文曰:‘庶几鹫岭之雄,豈特鹫湖之冠。鹫岭,是仙山佛地的专称啊!”

  “我想起来了!”郭天赐的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我离开家乡米脂时,观音庙里的方丈大师曾经说过一句话,‘曹溪路险,鹫岭云深,此处故人音杳。不知其所诵词中的‘鹫岭与大师现在所指此座鹫岭是否有关联?”

  方丈转过身,突然泪流满面,一把抓住郭天赐的手激动地说:“将军家乡的住持,正是先师!先师早有暗示,只是将军被红尘蒙了心,现在终于开悟了!真是天道轮回,佛法无边,苦渡有缘之人啊……将军,天下鹫岭是一家,将军迟早是佛门人!”

  “佛门人?”郭天赐闻言大惊。

  方丈转过身,遥望着云海深处那处若隐若现的峭壁山峰,问:“曹溪路险,鹫岭云深,此处故人音杳。将军在这世上可还有故人?”

  一句话,引起了郭天赐的不堪回忆——父母已逝,妻子身亡,家道破败,又无子嗣,救人入狱,被迫从军,东征西战,孑然一身,踽踽独行,不知所向……如果说故人的话,一直跟随自己的姜秀莲可以算作一个,可是自己却始终把她当作妹妹。一切的一切,正应了曹溪路险,鹫岭云深,此处故人音杳……

  郭天赐把自己的身世和遭遇,直到阳城杀了那十个凶徒的事向方丈简单讲了一遍。末了,他深深地施了一礼,道:“大师,我没有什么故人,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牵挂,真想在此出家,可是,我现在还是大顺朝的征东将军,大顺天子李自成今次出兵北上,要攻取京师,夺取天下。我与他是结义兄弟,真的不想有负重托,半途而废……待到完成使命,我就脱下铠甲换袈裟,青灯明月侍佛祖……”

  “哈哈哈……”方丈突然又大笑起来,郭天赐怔怔地望着方丈,小心翼翼地问:“大师,我说得不对吗?请大师指点!”

  方丈转过头来,道:“大顺朝,永昌年,其实就来自一句话:顺我者昌。你的这位结义兄弟李自成只知这上半句,忘了还有下半句:逆我者亡。他一知半解,把圣人说的这句至理名言中的‘我当作他自己,其实,这里的‘我是指上天,天理,民意。为了夺取天下,他狂妄自大,忘记了天道,忘记了民意,为充军费,纵兵抢劫,肆意妄为,上违天理,下失民心。老衲窃算,大顺不顺,永昌不昌,就是进了京城,也夺不了天下,李自成充其量也不过是个草头王,只能得意一时!”

  “啊!”

  郭天赐闻言,如雷轰顶——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但是,想想自己这些年,不,也就自进入阳城来所遇到的一些事,他的脑子里翻江倒海……

  方丈面无表情,双手合十,闭目诵道:

  南来北往走西东,看得浮生总是空。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杳杳在其中。

  日也空,月也空,来来往往有何功。

  田也空,地也空,换了多少主人公。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大藏经中空是色,般若经中色是空……

  郭天赐心中一动,如拨开云雾,立见青天。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号啕大哭,泪流满面。方丈亦不相劝,任他发泄。等泪流干了,他双手一拱,虔诚而坚定地向方丈道:“大师,我愿在此出家!”

  方丈正要说什么,就见鹫岭险峰,一只肥大黑色的鹰鹫腾空而起,尖叫一声,郭天赐回过身来,见县城南部的黄龙山下旌旗飘荡,战马嘶鸣,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向县城方向开进……

  ■

  刘芳亮到阳城了。

  等他将元帅大帐搭建到了阳城县城外的濩泽河边,依然不见郭天赐的影子,就连自己的表弟刘耀光也没了消息。进了县城,来到开福寺,依然不见郭天赐和刘耀光的面,只有郭天赐那个美若天仙的义妹姜秀莲在帐里。刘芳亮问郭天赐去哪儿了,姜秀莲说:“可能是去查看军营了吧,这几天有军士抢老百姓……”

  刘芳亮一屁股在太师椅上坐下,灌下姜秀莲给他捧上来的香茶,大言不惭地道:“打仗哪能不抢?如果不抢,兵将吃什么,用什么?况且大顺皇上早有圣谕,进山西就是来抢军费的……”

  “啊?”姜秀莲一听这话,大吃一惊,手一松,茶壶就掉到地上,摔成碎片,茶水浸进砖缝。

  刘芳亮也吓了一大跳,把手中的茶杯往八仙桌上重重一放,腾地站起来,瞪着牛眼呵斥道:“大惊小怪做什么?”他把长满黑毛的大手一挥,“去,给我传刘监军!”

  “刘监军已经被末将斩了!”

  随着洪钟似的声音,一身便装的郭天赐进了门。

  正在气头上的刘芳亮闻听此言,如雷轰顶,吼道:“你说什么?你竟敢斩了本帅的表弟、大顺的监军?”

  郭天赐点了点头,挥了挥手,姜秀莲和下人们都知趣地退出去了。郭天赐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平静地说:“大帅,且听末将述说缘由。”就把刘耀光等人的恶行简单说了一遍。没等他说完,刘芳亮早已按捺不住心头的恼怒,厉声质问道:“这就是你斩他的理由?你可知道大顺军现在钱粮紧缺,凭什么攻取京师?西北风吗?”他喘了一口气,一本正经地说,“实话告诉你吧,皇上率军从山西之北直取京师,要我等自南向北进军,就是想遣我等在山西南部的泽州、潞安等几个富庶之地筹措钱粮。怎么筹?就是抢,不管是大明的达官,还是本地的富商,只要钱粮到手,都是功臣……”

  “真是这样?”郭天赐惊得差点儿跳起来,“我还以为刘耀光是胡說八道的,原来……”他气得脖子上青筋凸出,脸色通红,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刘芳亮冷笑一声,道:“本帅以为你在阳城早已筹备好了钱粮,谁知你却斩杀了有功之臣。你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大顺的征东将军,我是不能治你的罪。到达京师,我要向皇上参你枉杀功臣之罪,是死是活,由皇上定夺。同时,我要奏请皇上,为刘耀光请功。我休整几天后,就率兵进攻阳城东乡,筹措钱粮,我看你怎样来治我刘芳亮的罪,哼!”说完,一甩手,气哼哼地出了门。

  郭天赐知道,阳城东乡的百姓又要遭殃了,许多无辜之人将要死在这个刘大帅的手里……他十分悔恨自己不该当这个什么狗屁征东将军,后悔自己当初没有看透李自成的真实面目,更不该跟他起兵造反,又想起惨死的陈思伊的妻女,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姜秀莲听到自己的心上人伤心欲绝的哭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跑进来,只见郭天赐伏地而泣,自己也禁不住痛在心上,泪流满面。她一边哭泣着,一边上前拉住郭天赐的衣襟,轻声哀求道:“哥……你别哭了……有什么事就……就对妹子说说……”

  郭天赐抬起泪脸,看到珠泪滚滚的姜秀莲,更加悲痛。他一把抱住她,哭着喊了声:“妹子啊……”两人抱头痛哭……

  哭了一阵,两人渐渐平静下来,姜秀莲给他端上一杯香茶。郭天赐一口气喝下,望着面前面容娇美的姜秀莲,沉吟了一下,吐出了一句话:“我要出家!”

  “什么?”这回轮到姜秀莲吃惊了,紧张地望着他劝慰道,“哥,你气糊涂了吧,快别说这话了……”

  郭天赐平静地说:“我决心已定——既然大顺皇帝是这样打天下的,就是他坐了江山,百姓还不是照样被欺压?他以前当闯王时,均田,不当差,不纳粮,赈济贫困,除暴恤民,任用好官,平买平卖,通商贾,抚流亡,所以百姓才爱戴他,唱出了‘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的歌谣。可是,你看他现在,为了占江山,杀无辜,筹钱粮,简直比大明的那些贪官污吏还狠,这样的皇帝,如果我郭天赐紧随其后,岂不是成了欺压民众的帮凶?我要趁早离开,参禅拜佛,赎我罪过,了此残生……”

  姜秀莲突然大哭道:“哥是对的,秀莲不敢相劝,可是……可是哥,你出家了,让我……我怎么办呀……”

  “秀莲……”郭天赐心如刀绞,“我早就和你说过,让你找个好人家,别耽误了你的大好青春,可是你……你还是听哥的话吧,就在这阳城找个好人家……”

  “不……”秀莲截断他的话,“哥如果执意要出家,我也削发为尼。除了哥,我谁也不嫁,今生修行修为,等到来世,我再嫁给哥……”

  “不,秀莲……”郭天赐喉头哽咽着,“你得替我完成一桩心愿:侍奉陈老夫人,她百年之后,你想做什么,也就随你……”

  傍晚,一身素装的郭天赐悄悄离开开福寺,出了县城东门,上了鹫峰岭,来到了东灵寺。方丈知他来意,正要安排剃度,郭天赐却摇头道:“小可想在清凉寺剃度,那是我梦中之圣地,修身之静所……”

  方丈点头赞许道:“告别红尘,远离繁华,清静修为,定成正果,阿弥陀佛!”

  清凉寺大殿外,一轮明月中天,繁星闪烁天幕,晚风掠过寂静的山岭,大殿内,佛像威武尊严,弥漫着隆重的气氛。

  等智渊方丈持刀剃下,一绺长发落地,郭天赐的心飞越遥远的陕北米脂无定河,悄无声息地落进了太行山坳的山西阳城鹫峰岭……

  剃度已毕,满地青丝,郭天赐眼前最后掠过父母的身影和姜秀莲那哀怨的眼睛,只觉内心如同泉水一样清澈透亮。他双手合十,向智渊方丈跪下,以头触地,三拜九叩,道:“师父……”

  智渊方丈端坐禅堂,轻抚长须,道:“你既皈依佛门,从今以后就要去俗归真,老衲为你取法名慧圆。”

  “慧圆谢过师父!”

  仪式完毕,智渊方丈正要让两个徒弟给这个新徒弟收拾一间禅房。郭天赐拱手道:“师父,小徒看好了一处住所,不知师父是否允小徒去住。”

  智渊方丈惊讶道:“是何处?”

  郭天赐道:“就是前面的清凉龛。”

  智渊方丈闻言,禁不住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灵龛生天地,清静无尘埃。今迎有缘人,拈花万世开!”

  刘芳亮休整了几天,准备攻城时,才听说郭天赐出家了,他有些气急败坏。等他吃喝玩乐一通,去搜刮钱财时,竟然发现附近十室九空,百姓全部躲到了后面一个名叫砥洎城的古堡里。刘芳亮集中兵力去攻打这个砥洎城,却发现这个砥洎城三面临水,一面接地,高大的城墙甚至比阳城县的城墙还高,人爬不上,炮打不烂,箭射不穿,水淹不了,倒是守城的民军用早已准备好的滚石和弓箭,让他们损兵折将,偷鸡不成蚀把米。不知哪个高人出的主意,这些“刁民”在进村的各个路口堆满了坩埚、铁锅、犁铧等各色各样的东西,人马进不去,寸步难行。加上那些护村的民兵躲在高楼之上不时射箭,围了一天,硬是没有踏进城里半步,城外却布满了大顺军横七竖八的尸体。

  刘芳亮只好灰溜溜地收兵,沿途搜刮了几个小村,就返回县城,准备第二天拔营北上攻取潞安。

  等他回到县城时,郭天赐只给他留下了一封书信。信中是一首诗:

  曾忆米脂除凶霸,无愧跟随闯王时。

  劫富济贫成旧梦,欺良害民为新痴。

  脱下铠甲穿袈裟,祈祷苍生拥宁日。

  大顺黄娃归期到,鹫峰清凉夜雨迟。

  “这个郭天赐,真是他妈的脑子被驴踢了,放着荣华富贵不享,却跑去做什么和尚……”刘芳亮禁不住破口大骂,又没有办法,只好揣着这封书信,北上去向李自成交差。

  就在郭天赐出家的第二个月,陈老夫人在将军府中去世。

  等姜秀莲在清凉寺里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郭天赐时,郭天赐大恸,捶胸顿足道:“是我辜负了恩人,没有保护好他的家人……”

  智渊方丈合掌安抚道:“阿弥陀佛,人之寿命,自有天数,你已经尽力,不必懊悔。今陈老夫人已经归天,你替子尽孝,丧事完毕,再行归寺。”

  郭天赐谢过师父,即刻随姜秀莲下山。化源里的人皆认得这位叱咤風云、有情有义的将军,是他悄悄教他们躲去砥洎城,击退了刘芳亮。见他突然做了和尚,大家都十分惊讶。郭天赐依照风俗准备丧事,请师父和二位师兄下山,为老夫人做了七天道场超度,自己夜晚守丧至天明。出殡这天,他披麻戴孝,把老夫人送进了陈家祖坟,伏在坟头,痛哭不已……

  丧事完毕,郭天赐就要返回清凉寺。但他看着孤身一人的姜秀莲,犯了大难,不知该如何处置。

  姜秀莲看出了他的心思,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哥,今天就让我最后叫你一声哥吧……你已经踏入佛门,我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以后,你就没有我这个妹妹,这世间会多出一个仙姑……”

  “你真要出家?”郭天赐急急劝道,“秀莲,人来这世上一次不容易,我是成过家的人,起码尝过这人间的烟火……而你,还是一个大姑娘,哥劝你还是别空负了人生,找个人家,好好过日子吧……”

  “哥……”姜秀莲眼红红的,突然哭了,“秀莲虽然没有嫁过人,但自从遇到你,我就把我的心交给了你……哥之所以从富家主人,到家破人亡,到从军造反,到成了和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这一切都源于当初救我……这十几年来,我紧随着哥哥,心里就是盼着能和你厮守,照顾你一辈子,可是,你却出了家,秀莲怎么舍得让你独守青灯……”

  “妹子,我……”郭天赐听着这肺腑之言,字字如诉,心在泣血……

  姜秀莲用衣袖替他擦了擦眼泪,劝他说:“哥,你别说了……秀莲决心已定,就在这鹫峰岭上结草为庵,庵名我都想好了,就叫莲花庵,我要洗净今生罪孽,做佛前的一朵青莲,修个来世好果。今生不能与哥成双配对,来世一定要鸳鸯相伴,比翼齐飞……”

  “秀莲……”郭天赐再也忍不住了,不顾佛门礼教和路人的眼光,紧紧抱住姜秀莲,二人抱头痛哭……

  ■

  清凉龛龛身虽大,却前面洞开,冷风扑面。若遇雨雪,呼啸而入,纵然躲在龛后狭窄之处,依然冷风飕飕,让人难以承受,更别说晚上入睡了。清凉寺里禅房不多,郭天赐随两位师兄慧觉和慧悟在清凉寺里挤了两天,早课、晚课之余,一方面按照师父的指点学习经文,一方面自己来修葺清凉龛。现在姜秀莲要出家,山上也不知有没有现成的庙庵。如果没有,还要搭建。他禀过方丈,就到山岭上去寻找庵堂。慧觉和慧悟得知,也与他一同出去寻找。

  慧觉第一次见到姜秀莲,就被这个秀美的米脂姑娘迷住了。她面如弯月,肤色白中透黄,一头乌发,后面两条长长的辫子,精致的五官巧妙地分布在俊俏的脸上,特别是那双黑而亮的大眼睛,让人心旌荡漾,正应了“米脂的婆姨娞德的汉”那句传遍天下的俗话。他想,都说貂蝉就是米脂人,当年的貂蝉之美也不过如此吧。所以,他就很奇怪这个新来的师弟,当着大将军,有钱有势,身边跟着这么一个大美人,为什么还要出家,自己如果能和这么美的人儿风流一夜,就是立马去见阎王,也心满意足了。

  郭天赐在清凉寺里和他们挤在一起的时候,慧觉就有意向郭天赐提起这个话题。慧悟一听,立即捂着双耳跳起来,道:“师兄,出家人六根清净,这是犯戒之言,切莫让师父知晓了……”

  慧觉看着低头不语的郭天赐,讪笑着说:“我不过说说罢了,谁能有咱师弟慧圆的艳福……”

  “师兄此言差矣!”郭天赐再也忍不住了,正色道,“我虽才入佛门,亦知其中规矩,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尤其是邪淫,绝不可犯。秀莲是我妹子,随我征战多年,如今我虽然已经出家,但她永远是我妹子,绝不容任何人侵犯……师兄以后别再提此话。”

  见郭天赐黑着脸,慧觉冷笑道:“师弟莫生气,我不过闲来无事,开开玩笑而已……”

  郭天赐和两位师兄在鹫峰岭上转了两天,终于在一座山上的草丛之中找到了一座小庙,进去一看,共有三间,中间为殿堂,里面正中供奉着观音菩萨,两边两间耳房,锅灶水缸土炕一应俱全。只是年代久了,院里杂草丛生,墙里墙外泥墙脱落。早年有尼姑居住,后来人去庵空。经师父智渊方丈同意,三人早课之后就来帮助姜秀莲修筑院墙。

  慧悟老实,只知道低头干活,慧觉却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地拿眼偷偷地瞅姜秀莲。姜秀莲也不在意,只是心疼郭天赐。他在家时是公子,在军营是将军,粗活累活都有人替他干,现在却沦为一个小寺里的和尚,在这荒山野岭帮她补庵……

  没几日,庵墙就修好了,姜秀莲换上素衣,看起来更加端庄秀丽。她为自己起了个法名:莲姑。郭天赐的心里暗暗伤感,想着从此以后她就要在这个凄苦的庵中诵经念佛,他的心在泣血……

  姜秀莲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说:“师兄别伤心,既然出家了,我就四大皆空,师兄在那清凉龛里不是和我一样吗?仰头石壁,低头经卷,身边孤灯,龛外清风……”说着说着,她再也说不下去,转身扭过头去,两行清泪顺颊而下……

  郭天赐在清凉龛下用石头垒起了一道墙壁,砍来树木做成简易的栅栏门窗,居然像模像样,如同一座石头宫殿,挡风遮雨,不惧风雪。郭天赐得以安居,独修静炼,倒也十分怡然自得。

  这天早课之后,寺外忽然进来一人,身后还跟着几个人,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郭天赐抬头一看,不禁叫出声来:“董县令,你怎么来了?”

  董会极一看,急忙上前跪下行礼道:“郭将军,您果然在此,董会极看望来迟,敬请恕罪!”

  郭天赐急忙起身道:“董施主,小僧已不是过去的郭将军,是清凉寺里的小沙弥慧圆!”

  董会极叹了一口气,道:“前些时日听说郭将军在清凉寺出家了,本县和百姓大为吃惊。郭将军心系百姓,除恶扬善,民众爱戴,今突然出家,似有难言心事,我等也不方便过问。今日本县受阳城百姓所托,专程上山来看望将军,奉上些柴米油盐,权表百姓心意,请乞收下,万毋推辞!”

  郭天赐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承蒙阳城百姓牵挂,慧圆在此深表感谢。请董县令善待百姓,不造过失,慧圆感恩不尽,必在佛前多念善经!”

  董会极敬佩之至,合手低头施礼道:“会极谨记将军教诲,将军保重!”

  看到董会极一干人消失在清凉龛边,郭天赐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向智渊方丈施礼道:“小徒请师父把这米面油菜稍分些许,与那莲姑师太,给她分些忧愁。”

  智渊方丈道:“今日施主所施,本是冲你来的,自然由你作主。”

  郭天赐带着米面油,向莲花庵走去。临近莲花庵,耳边忽然隐隐传来一声呼喊:“救命啊……你这个无赖……”

  郭天赐吃了一惊,顾不上多想,拔脚向前冲去。愈来愈近了,不错,这呼声正是姜秀莲的声音。他的心更急,施展自己学过的“飞燕踏雪”轻功,以脚点石,快如疾电,来至庵前,庵门大开,里面豆油灯闪烁,一个黑衣身影正把姜秀莲压在地上,撕扯着她身上的衣服,上身已经露出白花花的肉来……

  “大胆狂徒,竟敢跑到这里行凶!”郭天赐大喝一声,飞身而入,左手抓住黑衣人的衣襟向上一提,右拳直捣其面门。顿时,黑衣人“啊”地惨叫一声,松开抓着姜秀莲衣襟的双手,紧紧掩住了脸。郭天赐狠狠地把他往地上一掼,又使劲踏上一脚,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黑衣人叫了声:“我的佛祖呀,疼死我了……”

  郭天赐觉得这个黑衣人的声音有些耳熟,怔了一下,赶紧上前扶起姜秀莲,问:“师妹,你没事吧?”

  “哥……”姜秀莲叫了一声,就嘤嘤哭起来,一只手扯着衣服遮住胸前,一只手指着黑衣人恨恨地骂道,“你这只披着羊皮的狼,披着袈裟哄佛祖……”

  郭天赐闻言一看,黑衣人竟是慧觉!

  姜秀莲收拾好自己,操起一根粗大的柴棍就要狠揍如哈巴狗一样趴在地上连连叩头求饶的慧觉,郭天赐拦住她道:“虽然慧觉此行畜生不如,但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还是交给官府来论处吧!”硬是劝住了姜秀莲。

  两寺僧众得知,惊讶万分,智渊方丈更是气得顿足捶胸,直骂自己瞎了双眼,收了这样一个孽畜。

  开审这天,阳城县衙门外人山人海,都来看县令如何审理这个和尚行淫尼姑案。董会极坐镇大堂,两边衙役持械,齐喊“威武”,声震大堂。慧觉早已吓得倒在堂上,如实招供。

  按照律令,罪当该诛。站在台下听审的郭天赐走上大堂,向董县令道:“圣人云:人孰无过?今慧觉已经认错,且其行未能得逞,以小僧之見,死罪可免,不若杖打三十,收监使其悔改,重新做人,亦体县令慈悲教化之功,请县令大人三思!”

  堂上堂下之人闻言,皆为他的见识和慈悲胸怀所感,赞不绝口。倒在地上的慧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自从慧觉出事之后,智渊方丈就一病不起。慧觉的事不但让他自己身陷囹圄,而且让香火本来就不是很旺的清凉寺雪上加霜。智渊方丈气病了。郎中说:“方丈患的是心病,老朽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郭天赐的心一沉。

  这天黄昏,一直沉睡不醒的智渊方丈突然睁开眼睛,望着两位徒弟泪流满面。他紧紧拉着郭天赐的手说:“刚才老衲做了一个梦,梦见菩萨召我归天。我走后你就是这清凉寺的方丈,万望你带好徒弟,弘扬佛法,老衲在西天也心满意足了……”说罢,面带笑容看着两个徒儿,慢慢闭上了眼睛……

  丧事之后,已经成为方丈的郭天赐依旧安身在自己的清凉龛。这天晚上,他坐在龛前简陋的石桌前沏了一壶清茶,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端起石桌上的茶具就要转身回龛,突然,前面山下传来了隐隐的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皇上,就在上面,马上就到!”

  是县令董会极的声音。可是,他嘴里称的“皇上”是谁?

  郭天赐的心有些乱,想回洞龛,脚下却迈不开脚步。他只得轻轻放下茶具,在洞龛前徘徊着,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逡巡,那一行人已经迈过清凉桥,到了洞龛前的台阶下,似乎已经看到了他月光下的模糊身影,就听董会极压低声音喊道:“慧圆方丈,有贵客到了,赶快迎接!”

  “什么贵客?天赐兄弟,是我,李自成,可想死我了!”

  中间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快步登上台阶,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郭天赐定睛一看,果然是李自成,二人紧紧抱在一起。

  随行之人四下散开警戒,董会极站在龛门外待命,李自成随郭天赐进了龛内。郭天赐点亮油灯,顿时龛内大亮。李自成扔下身上披的黄色滚龙披风,摘下冲天冠,就在木头搭就的床上坐了下来,前后左右地打量着龛内,长长叹息了一声:“兄弟,你出家就住在这里呀,受苦了!”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可怜我一个堂堂的大顺天子,现在居然被那鞑子撵得没有落脚之地,还不如你老弟,还有这样一个固若金汤的洞龛栖身。”

  郭天赐给他倒上刚泡好的香茶,有些不解地问:“皇上,大顺已经占领京师,您怎么又落到如此地步?”

  “你就别皇上皇上地叫了,咱们还是兄弟。”李自成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我进入京师后,从投降的大明臣子嘴里,才弄清了当年我为什么从银川驿站丢了饭碗的,原来是一件争风吃醋的事引起的。”就把当年御史毛羽健因私纳小妾被老婆发现,把气撒在驿站上,想方设法联名上奏建议裁撤驿站、崇祯帝不明就里下令裁撤驿站的旧事简要讲了一遍,把郭天赐听得目瞪口呆。就因为这么一件事,逼得李自成把大明的江山搅了个底朝天。

  郭天赐又问:“那今次退出京城,又因为什么?”

  李自成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你给我的诗里,已经有了答案——‘劫富济贫成旧梦,欺良害民为新痴。出生入死跟着我打天下的弟兄们,得了胜利,也得让他们享享这人间清福吧,所以我……”

  郭天赐明白了——看来东灵寺方丈所言不差,正要向他说些什么,李自成突然话锋一转,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今次京城的败退,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因为一个女人啊!”就把刘宗敏抢占陈圆圆,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联合关外清军共同对付大顺军的事简要说了一下,郭天赐心里顿时又是一惊。

  正在感叹,就听李自成总结道:“倾国倾城佳人貌,谁知红颜是祸水?虽然先人早有警言,我却始终不以为然,不信一个女人能坏了我的军国大事,现在却真正走到了这一地步。唉……”他脸色灰暗,叹声连连,“当年,淮阴侯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而今我李自成是成也女人,败也女人!”

  郭天赐暗想,难道老方丈所说的“大顺不顺,永昌不昌”,其真正含义正在女人身上吗?李自成当年因为他老婆韩金儿与人通奸,杀人犯事,被迫造反。但这一切,真的全是女人的错吗?

  郭天赐当下道:“兄弟斗胆劝大哥一句,今后的日子里,无论建朝也好,立国也罢,少近女色,多亲百姓,惩恶扬善,方能确保天下和谐,万世太平。”

  “兄弟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李自成激动地站起来,紧紧拉住他的手,“天赐兄弟,以前我只知你武艺高强,谋略过人,我今次败退阳城专门寻你,就是想请你脱下袈裟,再披铠甲,与我共打天下,同享荣华富贵,不知兄弟意下如何?”

  直到现在,李自成才抛出了他夜探清凉龛的真正目的,郭天赐不好明言拒绝,只能用几句古人的话来应对,随即吟道:“朝走西来暮走东,人生恰似采花蜂。采得百花做成蜜,到头辛苦一场空。夜后听得三更鼓,翻身不觉五更钟。从头仔细细思量,便是南柯一梦中。”他双手一拱,向李自成深深地施了一礼,“实在对不住兄长了,我既入空门,就不返红尘,外劝慰世人,内养性修心。今生只念弥陀佛,但愿世间保太平……”

  “天赐兄弟……”李自成还要劝说他跟自己走,就见门外守了半夜的董会极来不及通报,急匆匆地进来道:“禀皇上,山下突然来了一队人马,嚷着要捉皇上,请皇上速速移驾!”

  李自成闻言,正要出龛,郭天赐一把拉住他,道:“清凉龛前唯有上下一条路,此时出去,必定被他们堵个正着。叫外面的弟兄赶快进来,且随我来。”

  众人正在迟疑,只见郭天赐挪过刚才和李自成饮茶的木桌,拉开蒙着床布的篱笆,一个不大的洞口就出现在眼前,有风吹出,一阵凉意。他抽出一把早已砍放在边的麻秆,在油灯里蘸了蘸,然后点燃,交到董会极手里说:“快引皇上从此出去,这里由我来应付!”

  李自成和董会极早已被这石龛后隐藏的小洞所惊到,听他这么一说,立即进入狭窄的洞龛。李自成转过身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有些激动道:“天赐兄弟,我李自成没有白到你这龛洞,也许有一天,我会和你一样,也寻一座神仙洞府,过几天逍遥日子……”

  郭天赐嘴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兄长快走吧,一切自有天意……”赶紧松开手,挪过木桌,拉过布蒙上篱笆,堵上洞口。

  听得外面的动静,郭天赐估计追兵已到龛前,于是步出龛外,双手一拱,道:“各位施主,天色已晚,欲想进香,等到明日吧,阿弥陀佛!”

  就见一个瘸子手里舞着一把短刀,向一个头领模样的人说:“军爷,这个慧圆原来就是闯贼的手下,当年就是他引兵攻的阳城,后来在这清凉寺出家,当了和尚,就住在这个大龛里。那闯贼兵退阳城,肯定要到这里找这个慧圆……”

  众人停下了脚步,一齐望着中间的头领。头领愣了一下,就见那个瘸子上前用刀尖一指郭天赐,阴阳怪气道:“慧圆,少他妈在这里装蒜,快快交出闯贼,否则,让你这秃驴立马归西!”

  郭天赐一看,这个瘸子居然是慧觉,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慧觉师兄,怎么,刑满释放了?那就早些回到寺里来呀,怎么舞刀弄棍的,还带着这些人?”

  “慧圆,你这个天杀的……”慧觉破口大骂,“你坏了我的好事,打折我的一条腿,还把我关进县衙大牢,夺了我的方丈之位,还他妈在这里老虎头上戴僧帽——假装菩萨!我告诉你,有仇不报非君子,赶快交出闯贼,也许能留你一条狗命,不然,将你剁成肉泥!”

  郭天赐估计李自成他们已经走出洞口,脱离了危险。刚出家准备到这清凉龛居住时,他曾向当时还是他师兄的慧觉问了清凉龛的情况,慧觉压根就没把这地方放在心上,根本不知道后面还有个出口。郭天赐当下黑着脸说:“你们尽可以进去搜查!”说着,让开身子,将右手一伸,做了个“请”的手势。

  头领一挥手,随行几个人就蜂拥而入,在里面翻了翻,时间不大,骂骂咧咧地出来了。头领用手中的长剑往慧觉的脖子上一横,道:“你这个秃驴,是要赏银,还是要命?难道你是在替闯贼打掩护,故意声东击西,让他好逃命?”

  慧觉就觉得脖子一凉,小腹下坠,裤子霎时就湿了,结结巴巴地说:“军爷,我我我……我哪敢哄您,是我亲亲……亲眼看到一行人上了这……这里……”

  “哒哒哒……”

  这时,山下不远的路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循声望去,黑夜中好像有几匹马跑过。头领一挥手,吩咐道:“追!”几个人就返身顺原路而下,顺着马蹄声追赶而去。

  慧觉大声呼喊道:“军爷,等等我……”

  一陣山风刮过,卷走了他的声音。

  郭天赐冷笑一声,道:“慧觉,你气死了师父,该当何罪!”

  慧觉顿时毛发倒竖,停下了正要迈下阶梯的脚步,回头紧张地望着郭天赐。他知道他曾经是大顺朝的征东将军,一身武艺,身经百战,不由得举起了刀,上下牙关打战,道:“慧圆师弟,不……方丈,我也是迫不得已,无论如何,你我都是同门师兄弟,佛家仁慈为怀,你的心最善,不会杀……杀生的……”

  郭天赐盯着面前这张熟悉而丑恶的嘴脸,一字一板地说:“佛家慈悲,但不悲无耻之徒,佛家仁慈,但不慈世间恶鬼。你欺压僧尼,败坏佛名,引狼入室,气死先师,天地不容。今天,我就要替天行道,替民除恶,愿你早日超生!阿弥陀佛!”

  “对,杀了这个畜生!”

  郭天赐一惊,回头一看,慧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龛边。这时,他从那块大石头后冲出来,怒气冲冲地指着他曾经的师兄。

  慧觉没有退路,来了个先下手为强,举刀就向郭天赐迎面劈来。郭天赐鼻子里“哼”了一声,侧身躲过,回手一招“霸王挥鞭”,正中慧觉脑后,他惨叫一声,手中的砍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不等他翻身,郭天赐上前一步,一脚踩在他那细长的脖子上,狠狠一碾,慧觉“啊”的一声,就去了极乐世界……

  ■

  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眼就是三十年。

  清凉寺的庙宇颜色越来越淡,但它的钟鼓声却依旧悠扬。郭天赐苍髯如雪,鸡皮鹤发,但却更加睿智,精神矍铄。他知道,是这鹫峰岭的山水滋养了自己的血肉,是这清凉龛的寂静仙气修炼了自己的凡躯。

  自从那年朝廷布告李自成在湖北九宫山被乡民诛杀的消息后,不知怎的,他一直悬在半空的心“扑通”一声落了地,有种尘埃落定的感慨。他不由想起了那句话:人生在世,命是天生的,运是自己的。

  “方丈……”

  忽然听得龛前树木深处有人呼唤。郭天赐转过头,就见慧悟急匆匆地沿着狭窄不平的山路跑过来,有些急促道:“莲花仙姑病了,托人捎信让您去一下……”

  “啊?”郭天赐一听,长眉一抖,当即站起身来,吩咐道,“你和众徒弟继续寺里的佛事,我去看看。”说完,转身取来油伞,披上蓑衣,赶往莲花庵。

  姜秀莲躺在炕上,身体已经十分虚弱。她知道自己在这世上停留的时间不会长了。出家为尼,在这庵里三十年,她慢慢开悟,渐渐明白,天地演变、沧海桑田、白云苍狗,皆归虚幻。人生百岁,终有一死。但是,她的心中始终放不下她的天赐哥……

  “师妹,你怎么样了?”

  正在胡思乱想,就见郭天赐披着一身风雨进来,扔下手里的雨伞和包袱,就扑了过来。姜秀莲看到他的袈裟湿透了,两脚尽是泥,头上却热气腾腾,汗流满面,不由得心里一酸,两眼就湿了……她强压住自己狂跳的胸口,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埋怨他说:“我没事……看把你急的……”

  郭天赐在炕边坐下,抓过她的手试了试,不是太热,一路上沉重的心稍稍轻松了些,转过身来拿过自己带来的那个包袱,里面是几个白面馒头和苹果——这些年,清凉寺里的香火已经十分旺盛,供品也很丰富,他不时地派两个徒弟给她送些接济。

  把米汤在砂锅里炖上,郭天赐又洗了一个苹果,用刀切成片,给她端过来,拿起一片,要往她嘴里喂。姜秀莲的脸“刷”地红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含情脉脉地看着他。郭天赐没有注意到她眼里的情意,只是着急地说:“看什么?快吃!先吃饱肚子,完了咱再想办法请大夫看病。”

  姜秀莲点了点头,慢慢地张开嘴……

  吃了一个苹果,炉子上的米汤就热了。郭天赐盛过半碗,一口一口地喂她。

  姜秀莲慢慢喝着米汤,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郭天赐安慰她说:“哭什么?人吃五谷,就要生病,吃了药,病就能好……”

  他是这样说,心里却是如刀割般地生疼——面前的姜秀莲已是满头花发,眼珠塌陷,满脸皱纹,身子消瘦……他想起了四十年前在米脂观音庙里戏台上那个唱歌的姜秀莲,背上长长的两条粗辫,红得如同苹果一样可爱的脸蛋,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让台下的千百男子目不转睛,而如今……

  雨声渐渐小了,姜秀莲也吃饱了,精神了许多。她深情地望着郭天赐,悠悠地说:“天赐哥,这里没有外人,我也不叫你方丈了,你也别叫我师妹了,叫我秀莲……看看天是不是晴了,我想出去转转……”

  姜秀莲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又在那面小镜子前用梳子蘸着水梳了梳自己干枯的头发,端详了一下自己那已经十分憔悴而苍老的脸,苦笑了一下,扶着郭天赐,慢慢走出了庵门。

  雨水洗净了大地,草木格外清新,四周雾气升腾,山川若隐若现,犹如置身仙境。来到庵后山岭中一块光滑的大石板上,姜秀莲坐下来,满目惊喜地看着四下的景色。郭天赐就在她身边坐下来,陪她共赏这雨后鹫峰岭上难得的美景。

  “哥,我想我们的老家米脂了,你想吗?”

  “想,父亲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让我们郭家儿孙满堂,他老人家的墳上能够香火旺盛,永远不断……可是,我却做了和尚,把他和母亲扔在无定河边的那块荒草野地……秀莲,你跟着我,连亲都没有成过,你后悔吗?”

  “哥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我后悔什么?”

  “可是,秀莲,我……有时我一直在想,是我害了你呀……”

  “不,哥……我的命,是你给我的,当初如果不是你救了我,我早就死了。我义父是个将军,他有妻有女吧,可是最后怎样?他死在无定河边,妻女却葬在这濩泽河畔,他的命比我还苦呢,真成了孤魂野鬼……”

  郭天赐说:“现在没有了战乱,我在清凉寺里天天念经,就是祈祷盼望着这天下太平、百姓安稳,永离战乱灾害,家家团圆和谐……”

  姜秀莲道:“可是,一想到你满腹才华,却孤身一人,我的心里就难受……”

  郭天赐道:“秀莲,今天怎么尽说些悲伤的事呢?说点儿高兴的,对你的身体也有好处……”

  姜秀莲回过头来,望着身边的这个男人,脸上笑成了一朵花,道:“哥,你记得我在观音庙里唱的那支歌吗?因为那支歌,我才有幸结识了你……那支歌,是我们陕北的歌,今天,我再给你唱一遍吧……纵然现在就死了,我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郭天赐深情地望着她,没有作声,只是使劲地点了点头,泪水就出来了……

  放眼望去山连着山,

  硷畔上的妹妹孤零零地站。

  庄稼人来盼个吃饱饭,

  妹妹我想你我的那心肝肝。

  山连着山来川对着川,

  妹妹我又望着川外川。

  庄稼人来最怕天干旱,

  哥哥你可不敢把妹妹闪。

  窗花花剪下一对对,

  我不想旁人光想你。

  五谷里就数高粱高,

  妹妹我只记着哥哥的好。

  墙头头高来挡不住风,

  拉住了哥哥不丢手。

  哪怕路远山又高,

  这辈子就把哥哥找。

  鸳鸯鸯戏水嘴对嘴,

  妹妹我跟你不后悔,

  头埋在你怀里甚也不要……

  姜秀莲深情地唱着,歌声在山谷间回荡……

  郭天赐心潮起伏,泪水滂沱,强行压抑着自己,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他刚要说什么,就觉得身边正在唱歌的姜秀莲突然倒了过来。他急忙撑开怀抱,姜秀莲满脸泪水,睁开双眼,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唱完了最后两句:“这辈子就跟哥哥好,这辈子就跟哥哥好……”头一歪,闭上了双眼……

  “秀莲,秀莲……”

  郭天赐使劲摇着怀中的姜秀莲,可是,姜秀莲再也没有睁开双眼。他放声大哭……

  办完姜秀莲的丧事,本来就不多话的郭天赐更加沉默,一个人呆在清凉龛洞内读书,寺里的一切大小事务全部交给了慧悟。原阳城县令董会极在大清入关之后不愿做三姓之臣,便出家为僧,法号慧晋,因有慧根,在东灵寺方丈圆寂之后继任为方丈,常与郭天赐谈经论道。慧晋知道,姜秀莲的仙逝对郭天赐打击很大,所以想方设法开导他。

  这天,慧晋在东灵寺里抄了首古诗来到清凉龛,没想到郭天赐看到他,竟然一下子来了精神,烧水续茶,说正想与他讨论一个问题。慧晋想,郭天赐是早已开悟之人,无需自己再多费心,便想把诗藏起来。郭天赐早已看见,笑着说:“什么好东西,掩掩藏藏的?”

  慧晋没办法,只得拿出呈上。上面有首古诗,是高人石屋的诗:

  过去事已过去了,未来不必预思量。

  只今只道只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

  郭天赐赞叹不已,抚须道:“石屋高人的诗,就是我此时的心境,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如梅子一样成熟,是否有枙子的清香?”

  见郭天赐如此高兴,慧晋大喜,连连赞道:“大师心胸宽阔,悲悯众生,必定修成金身,名传后世!”

  郭天赐道:“你过誉了,我本布衣,陋居于米脂,偶然机会,得遇顺皇,本想征战救民苦,不想事与愿违,心灰意冷,鹫峰岭出家,潜心学佛。我心只有一愿,这就是国泰民安,五谷丰登,礼义遍布,和谐城乡。如此,吾生足矣!”

  四月初八佛诞日,郭天赐率寺内僧徒及参拜民众办完佛事,已经是子夜时分,回到清凉龛洗漱完毕,睡意渐浓,还未来得及吹灭油灯,就酣然入梦。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走进龛里,轻声唤道:“慧圆还不起来,陪老衲转转你这清凉圣地。”

  他定睛一看,呀,这不是多年前在米脂观音庙里遇到给他说身世的方丈大师吗?他赶紧起身跪拜。方丈大师问:“三十年间,在此洞龛感觉如何?是否想离开?”

  郭天赐拱手答道:“遮风避雨,隔绝红尘,今生有此洞府,不羡皇宫金殿。”

  方丈大师笑道:“先有福人,后有福地。而你是福人居福地,福地福人居!”

  郭天赐赶紧施礼道:“大师过奖,慧圆福浅,还得修炼。”

  “礼就免了,且随我来。”

  他跟着方丈大师出了洞龛,来到清凉桥边,方丈大师又问:“你可知此桥为何桥?”

  郭天赐答曰:“清凉桥!”

  方丈大师道:“此非人间凡桥,乃渡仙桥也,可直通幽冥,径通三界。只有渡过此桥,才能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这就是所谓的‘法桥引渡!”

  郭天赐闻言,大吃一惊,他没有想到自己在这座由两块巨石为基座搭成的小桥上来来回回行走了三十年,居然不知道这就是佛经上所说的“渡仙桥”。正要說什么,就见方丈大师一挥手,再次问他:“你可知道你这法名慧圆之意?”

  郭天赐拱手道:“先师未讲,弟子德浅,不能领悟,敬请大师指教!”

  方丈大师款款道:“慧者,智慧也,是谓觉而不迷,正而不邪,净而不染。众生本自具足无上的般若智慧,只源心迷,不见般若。如皆是你,能去除心中的谜障,般若智慧即可显现。圆者,圆满也。我佛涅槃,亦作‘圆寂,寂就是清净寂灭。寂为何物?心里头一念不生;灭什么?灭生死、灭烦恼、灭无明、灭邪见。尔今智慧已得,圆寂将至,所谓功德圆满,即行归位。”

  未等郭天赐相问,方丈大师就原地腾空,直向远方……

  郭天赐急得大叫:“师父,师父……”一下醒来,浑身是汗。他再无睡意,细细回想梦中之境和方丈大师最后告诉自己的话,忽然明白了……

  天亮之后,郭天赐早早起来,来到清凉寺中,前前后后走了一遍,然后与寺里众僧共做早课。课罢,当众宣布:“今日开始,慧悟接替方丈之位,主持寺里一切大小事务!”

  众僧惊讶,慧悟更是惊恐不已,匍匐在地连连推辞。

  郭天赐微笑着合掌道:“俗语云: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唤自己去。如今老衲正好七十有三,暗合圣人之道。老衲已选择龛前宝地,就在此坐化。七日后众徒可在老衲坐化身外修建砖塔,老衲将永居此地,永守清凉!”言毕,满目含情,环视众僧及庙宇,径回清凉龛中换了袈裟,收拾整齐,默默告别,过了清凉桥,就在梦中方丈大师指引的那块空地闭目打坐,一动不动……

  东灵寺方丈慧晋得知,急急赶来,郭天赐已在那块月牙形菜地中间闭目打坐,知此事不可挽回,只得依依不舍,送别郭天赐……

  七日之后,郭天赐果如其言,圆寂归天!

  慧晋、慧悟及众僧跪地诵经,为他超度。超度完毕,就开始围绕尸身砌塔,完他夙愿。

  作者简介:

  张红胜,笔名宏苑,山西阳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历史小说《连升三级张好古》《抉择上河》,中篇小说《升官有道》《都市刀客》《桃花盛开》《无悔选择》《罗马游戏》等,文集《燕临窗前》,专著《阳城史话》《悠然阳城》《灵毓寺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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