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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涛的史识书风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屋 热度: 19936
李怀宇

  唐吟方《雀巢语屑》一书中多次出现刘涛的名字,在这些近乎“世说新语”的故事里,刘涛仿佛六朝人物。我认识的刘涛是一位诚朴的读书人,他的书法清雅,文章通透,更难得的是有一肚子学问,却无时下一些名流的习气。

  我是业余的书法欣赏者,总觉得题书名要十分讲究。在张充和女士之后,我想到为拙著《家国万里:访问旅美十二学人》题书名的第一人选是刘涛。刘涛写字是精益求精,常常写好几十幅后,选一最满意者,其余撕掉。

  刘涛写书更是惜墨如金。我读过几本:《书法谈丛》(中华书局2012年版),《极简中国书法史》(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版),《古今同观》(广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魏晋书风:魏晋南北朝书法史札记》(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

  一、以史为根

  写中国书法史的书颇多,就我涉猎所及,刘涛的书让我受益最深。2015年深秋,我在新加坡的茶渊喝茶,朋友何华是一位品位高的读书人,他说《极简中国书法史》这种小书最见作者的书法修养和文章功底,刘涛的功力不凡。

  《极简中国书法史》是刘涛应友人之约所写的。我在书还未出版时已听刘涛讲过,不禁联想到钱穆《师友杂忆》中所记陈梦家劝钱先生写《国史大纲》的故事。《极简中国书法史》开篇就讲,梁启超在为清华学校教职员书法研究会的演讲中说:“美术,世界所公认的为图画、雕刻、建筑三种。中国于这三种之外,还有一种,就是写字。”刘涛进一步说:“古代社会里,文字书写的实用性和艺术性之间并无泾渭分明的界限。……东晋书家王羲之的《兰亭序》、唐朝书家颜真卿的《祭侄稿》,当时不过是信笔写下的文稿,经意于文,无心于书,却成为书法史上的经典之作。”

  刘涛从事中国书法史、书法技法的教学和研究多年。他1982年毕业于武漢大学历史系,后留校任教;1988年调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任教。刘涛以史为根,纵论书法,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与前人的书法史研究相比,刘涛非常重视历史研究,尤其是二十世纪的考古发现,从新发现来观察老问题,往往有创见。刘涛论及金农晚年“变法”,独创“漆书”:“当时,这是一种怪异奇特的隶书样式,惊世骇俗。”刘涛在论述中运用了新近的学术发现。“二十世纪出土了大量汉代简牍,其中有一件签牌,上面写有隶书‘诏书二字,这种美术化的隶书,也是横粗竖细。唯有撇笔写得粗,与金农的‘漆书稍异。金农当年万万没有想到,自以为匠心独运的‘漆书,竟然与千年之前汉朝人书写的隶书相似。”再配上汉代“诏书”签牌与金农“漆书”的图片,作品也会自己说话了。

  刘涛曾著《中国书法史·魏晋南北朝卷》,编《中国书法全集·王羲之王献之卷》,对“二王”的历史了然于胸。因此,他写王羲之如写故人,举重若轻,寥寥数段便重现王羲之的风采。南朝人评价王羲之的书法,是拿他与张芝、锺繇相比,得出一个评断:“王工夫不及张,天然过之;天然不及锺,工夫过之。”(庾肩吾《书品》)刘涛认为王羲之对工夫与天然“兼而得之”,而“王献之书法以笔势流畅、宛转妍媚见长,相比之下,王羲之的书法就显得古质了。南朝前期的几十年间,书家‘爱妍薄质,追摹王献之,不复贵重王羲之,更不用说锺繇了”。这一番比较,使读者更容易明了“二王”之间的特点。

  刘涛论及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稿》、苏轼《黄州寒食诗帖》三书的文字,皆可视为优美的散文。“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是“即兴”书写的典范,而“天下第二行书”《祭侄稿》是“无意于书乃佳”的极端之作。“王羲之的《兰亭序》也是稿本,但涂改之笔较少,字迹端正遒媚,并不潦草。《祭侄稿》是一篇起草的初稿,二百六十八字,涂去了三十四字,横涂纵抹,圈点勾勒,重叠复潦草,说是满篇狼藉也不过分。”刘涛写道:“颜真卿书写之际,痛心疾首,悲愤交集,不能自禁,与王羲之写《兰亭序》志气平和的‘即兴状态很不一样。边写边改,笔墨浸透哀悼悲思,墨点仿佛是从心底流出的泪滴,线条如同悲怆的浩叹。”而刘涛在深入分析《黄州寒食诗帖》时,似乎重构了苏轼作书之际起伏不平的心绪。“此帖笔墨随着情思起伏跌宕,是心境与书境合一的杰作,世称‘天下第三行书。”

  也许是沉浸于魏晋南北朝书法史的研究数十年,刘涛的笔也染上了那个时代的气韵,写历代著名书家的特点,往往用了“世说新语”的笔调。论草书,“颠张狂素”,张旭、怀素的风神跃然纸上。谈唐楷五家,家家各有特点。至于宋四家,刘涛写米芾有“米颠”的雅号:“他(米芾)有洁癖,听说建康城有位青年叫段拂,字去尘,他很欣赏,便把女儿嫁给他。米芾敢在宋徽宗面前发癫,有一次徽宗召他入宫表演写字,他反系袍袖,跳跃着在一幅张挂起来的二丈多长的绢上狂写,自己得意起来,对徽宗大叫:‘我写得奇绝啊,陛下!。”相形之下,进士出身的苏轼、黄庭坚、蔡京,陷在“党争”的是非漩涡里,或辱或荣,时沉时浮,不能自主。

  而刘涛论《读书与书卷气》,指出“书卷气的养成,须由读书陶冶熏染”,并举数家说法。如黄宾虹说:“画之道在书法中,论其法者,即在古人文辞中,此作画不可不读书也。”溥儒则对学生说:“学画要先读四书五经,练好书法,人品端正,而后不学自能。”环顾当今书坛,这些先人的见解,正如黄钟大吕。

  二、知人论世

  在电脑写作盛行的时代,写书法不易,理解书法史更难。刘涛的《古今同观》一书,既解读书法技法,又通观中国书法史,更探索书法背后的人情世相,进入“知人论世”之境。

  《古今同观》从书迹中理解古人今事,非有数十年沉浸书法的历史与现实世界的功力不可。刘涛自序:“说书迹,无论古人今人,不管如何变,书体不出篆隶正草行,技法不外用笔结字。放到书写者生活的时代里比观,看其来龙去脉,大体可以把握他是如何写,又写得如何。做到米芾说的‘所论要在入人,不为溢辞,不容易。”比如他深入地分析:苏轼盛赞欧阳修书法,与颜字有关。欧阳修学颜字,而苏轼对颜字推崇有加,说王羲之以后的大家当数颜真卿。苏轼说欧阳修写字“纵手而成,初不加意”,苏轼也是这一路,自称“点画信手烦推求”。知道欧、苏是这样的相通,对于苏轼对欧阳修书法的认同也就容易理解了。但是,无论怎么说,欧阳修的字也够不上苏轼标举的“有自然绝人之姿,信天下奇迹”的水准。历史上,也没有人附和苏轼的这种拔高欧公的说法。是曲高和寡,还是别有玄机?光在书法里很难找出答案,恐怕还须进一步了解苏轼与欧阳修的关系。原来,欧阳修爱惜才俊之士,以举贤为乐,他在写给焦千之的信中说:“苏氏昆仲,连名并中,自前未有,盛事!盛事!”又在与梅圣俞的信中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那高兴的劲头可感可知。欧阳修格外赞叹苏轼,一时传为美谈,更使文学青年苏轼声名大振。苏轼在诗文中多次提到欧公的“放他出一头地”,引以为自豪。苏轼礼赞欧阳修的书法,仅看字面,恐难明白何以如此。当我们了解他们的交集,才能知道苏轼的评语中含着感恩之情。

  刘涛透过现象看本质,使读者明了书法背后的实情。他观察过黄庭坚与“苏字”的即和离:“黄山谷曾经学过‘苏字,而且写得很相似。这一点,宋朝以后的书家都忽略了。”黄庭坚是“苏门四学士”之一,他的诗歌创作并不看齐苏东坡。东坡是李太白之流,黄庭坚却倾向杜甫,而且是最早学杜甫诗法的。他写字却受了苏东坡的影响,四十余岁的几年间步趋苏字。但是,“黄山谷写字最终要走自己的路,一如他写诗不蹈袭东坡的风格,才能显示自己的价值”。黄庭坚的书法,开始称得起自家笔墨的作品,不论行书草书,大字小字,主要出现在谪居黔州之后到迁居戎州的三年间。“这时的黄字,与苏字大不一样了,以行书为例,东坡善作小字,山谷以大字见胜;苏字扁阔,黄字紧峭;苏字丰润,黄字清瘦。此是外观模样。其字的自家特点所在,是字势团聚,辅之以纵展的长笔画,今人多名之曰‘放射状。”黄庭坚“自成一家”的经验是:离开时人,走近古人。刘涛的这番评述,相信对学书法者多有启发。

  书法史上颇多成见,导致陈陈相因。刘涛在研究书法史时,常常拔开浮云。他论八大山人的草书时说:“前朝‘一朝覆亡,改朝换代可以在短期实现,但书法风尚的变迁较为缓慢,不会因为前朝灭亡而自动消失,需要几代人的渐次蜕变才能完成。比如晚明董其昌的书法,后人论及清初几十年间的书风,常说康熙酷爱董字,故天下流行董字。但是具体分析起来,董字在明末已经风靡,清初依然如此。与康熙的爱不爱没有一点关系。八大一生主要生活在清朝,早年就写得一手董其昌的行书,比康熙好董字早了好多年。八大的书法延续晚明风尚,比如好奇字,用异体,结字怪伟。他的书法,早年师承欧阳询、黄庭坚、董其昌,后来临《阁帖》。六十岁以后,作品一概署名‘八大山人,近七十岁,他才确立了自己的风格,见于楷书、行书、草书中,人称‘八大体。由晚年的‘八大体观察,八大擅长删繁就简。因为简,他的草书透出一股文雅单纯的气质,而且,气象浑穆高古。”康熙酷爱董字而致其流行之成见,至此终结;而对八大山人的师承与创新,也分析得透彻明白。

  一些大名鼎鼎的书家,所论也未必经得起推敲。比如康有为,他的书法论著自是书以人传,然而其早年名著《广艺舟双楫》所论之谬,学者早有举发,却不为世人注意。经刘涛列举,可见一斑。刘涛说:“康氏善于辞章,却沾染好说大话的陋习,喜好自我宣传,常有不实的炫耀之词。如光绪皇帝召见之事,如救驾之‘衣带诏之类。‘康圣人大言欺世习以为常,老来随口炫耀其能,就成了行家谈笑的昏话。”

  《古今同观》在探讨古人书法时,常能发前人未发之覆。而在评论今人时,却常怀抱同情与理解,“记人评书”一辑读来格外亲切。刘涛在文章后面的附记,往往寥寥几笔便写出人物的风神。《王玉池先生素描》的附记,刘涛引用了王玉池一位老同学的一段发言:“当年我们都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人,很单纯,‘反右运动一来,很紧张……我们班,一个‘右派也没有,平平安安过来了。前些年写校史,查档案才知道,当时党内开会查‘右派学生,王玉池是党员调干生,参加了党内会议,他说:‘我们班的同学都很年轻,有先进的同学,也有落后的同学,但没有反党的同学。王玉池有革命经历,得组织信任,他的那番话保护了我们这些同学,可是他从未对我们提及这件事。”刘涛看到这一幕,眼泪盈眶,更加敬重王先生。

  刘涛写“雀巢主人”唐吟方:“唐吟方说他看中‘雀与‘巢二字的组合,含有理想的成分。按我的解读,‘雀是比喻居无定所的飞来飞去,‘巢是希望有个属于自己的‘家。他终于在北京安了‘巢,‘雀依然出现在画面上,是他常画的一种题材。那雀多是简笔为之,可谓吟方画中的一种图式符号。他的‘雀常常歇于浓阴之下,其状憨厚,似乎寓意某种生存的状态。一次,老辈画家廖冰兄先生看到了,戏称他‘唐风眠。”而唐吟方将多年所积累的掌故文字集成《雀巢语屑》一书,在刘涛看来,是理性的通达与人情的体恤浑然一体的那一类,有文笔有思致,而且善于用简洁的白描手法造境。这样的文风,大有《世说新语》那种简约通脱的遗韵。刘涛发现唐吟方好读书,好看展览,好收藏,也好交游。他认为唐吟方对老辈人的掌故如数家珍,有一种深深的情怀:“在老辈那里,尽管往事如烟不堪回首,偶有所及,隔代的年轻人听来却是在在新鲜。老人是一本书,他们的沧桑,后学晚辈抚今思昔一想,比读史书更容易生发历史感。吟方有文心,对前辈的过去总是抱一种求知的好奇,一种人性的同情,而且默识于心,笔记于册。老辈所谈的画理,示范的笔墨技法,还有那一封封鼓励、提携、引荐的信函,赠送的书画,都在传达人间的暖意,成为吟方的生活经历,又在他那里转化为精神的方舟。”这番论述,可谓多年知交的肺腑之言。

  白谦慎是功力深厚的书法与书史研究学者,刘涛分析白谦慎《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纪中国书法的嬗变》时,认为“《傅山的世界》是一个专题的‘完整叙述,也是一部很好读的艺术史著作。这好读,当然不是时下张鸣‘闲话历史那类,不是姜鸣‘追思历史那类,亦非易中天‘历史通俗化那类。作为专题学术著作,作者必须克制主观的发挥,收敛趣味的表达。按学术规范写作而又好读,来自作者一贯采用的考述手法:在问题的论述中展現场景,时时进入细节的描述;探案一般的细节发掘,又推进研究情节的展开和深入。”而作为朋友,刘涛又能近距离了解作者:“就我所知,白谦慎占有资料的欲望近乎‘贪婪,对资料的取用却是相当‘吝啬。他收集和甄别材料慢,写作起来快,而修改补充、出手发表复归于慢。”这番文本的分析与亲身的观察,可使读者更深一层地理解白谦慎的研究方法。

  刘涛是一位具有文化视野的读书人,其深切关怀者远不止于书法。《古今同观》中有一辑“世相札记”,看似讲当今书法界的现象,更多的是透过书法圈认识人性和世情。他写书家的“苦役”:台静农先生中年以后专力书法,书名越来越大,随之而来是应付各方索书,不胜役使之苦。而刘涛随唐长孺先生到启功先生家,见房门上贴着北师大中文系的告示,为启老抵挡求索。“我看也无法根本解决问题,老人经不住熟人请索,还得开门揖迎,十有七八提笔就范。”近年刘涛常常应邀为中华书局、三联书店等出版社出版物题签,不知能解其中味否?

  如今中国书法越来越受到文化界的重视。刘涛自称记述眼前的今事,是阅世,也是阅人。在“书法热”之中,写字练脑与长寿似乎是常常被人提起的话题。刘涛说:“我曾经为老年人讲书法课,他们常说书家都长寿。历史上,长寿的书家很多,未及天年的也不少,两者的比例还没有专门的统计。但今天的知名书家大多高寿是为人所知的,如沈尹默、林散之、沙孟海、萧劳、游寿、萧娴、启功、董寿平,所以人们有了书家长寿的认识。进入暮年,关心长寿,这也是一些老人练习书法的动力。”面对纷纷扰扰的书坛,虽然也可以举出一些反例,但是,从刘涛所记的高人妙事,不妨乐观地相信:怀抱古风,书以怡情,当可使身心健康。

  三、魏晋风度

  刘涛先生既是书法家,也是书法史家。他深受唐长孺先生影响,对魏晋南北朝书法史下过苦功。而他数十年深入研究魏晋书法,笔下也颇具魏晋气象。《魏晋书风:魏晋南北朝书法史札记》有史料,有心得,更有创见。

  回望历史,刘涛认为:“汉魏之际是一个群星闪耀的时代,‘建安七子‘正始名士,都是那个时代的杰出代表。在‘人的觉醒‘文的自觉的‘精神气候里,文字书写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变化:书迹不再仅仅是书面交流的文字形态,而且是文士用以‘寄兴的手段,用来表现‘风度的凭借。于是,书写技艺自在的审美价值凸现出来了,以‘善书而获致声名的书家群体迅速壮大起来。”魏晋风度,让文化人神往不已;而魏晋书法,也让后来书家梦魂牵挂。

  王羲之是魏晋书法的中心人物。刘涛说:“王羲之留下一些品评书法的言论,散见在南朝、唐朝的书学著作中,零零星星不成系统,人们不怎么注意。如果搜集起来读一读,可以了解他关注过哪些书法家,以及他的书法观念。”在分析王羲之书法的分期时,刘涛也点明:“但是,王羲之的书法也曾受到后人的批评。唐朝书论家张怀瓘说:‘逸少草有女郎才,无丈夫气,不足贵。(《书议》)宋朝书家米芾说:‘子敬天真超逸,岂父可比。(《书史》)但是这类声音很弱,未成气候。唐朝时,王羲之成为书法史上的无冕之王,他的书法一直占据中国书法的主流地位。即使清朝提倡碑学书法的书家,提倡北碑楷法,指斥刻帖之坏,却不敢指责王羲之的书法。”刘涛冷静地指出:“王羲之并非书法神童,他的书法也有一个自然演变的过程。我们现在要寻绎这个过程确实为难,因为存世的‘王书墨本、刻本,多是四十岁之后写的尺牍,即使同一种书体的尺牍,面貌也多,并无一件真笔原迹,所以学者很少讨论王书的分期问题。”于是,刘涛根据前人文献,细心阅读这些篇章,发现了一些有关王羲之书法变化的记载,虽然只言片语,收集起来,稍作考辨,再按时段先后排列,就可理出王羲之书法发展的线索。

  南朝宋明帝《文章志》说:“献之善隶书,变右军法为今体。”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羲、献父子的书法竞赛如同马拉松。刘涛再现这种比赛之后认为:“王羲之揽得‘今体美誉,王献之赢得‘创草破正‘破体之功,各得其位。那位极力夸奖王献之行草书的张怀瓘,要让二王父子各领风骚:‘逸少秉真行之要,子敬执行草之权,父之灵和,子之神俊,皆古今之独绝。(《书议》)”总之,在那个时代,“二王”占据了风流人物的中心位置。

  人们论及东晋南朝的书法世家,历来注意那些随晋室南渡江左的北方士族,却忽略了江南本土的书法世家。刘涛特别指出:书法文籍记载的吴士书法家,吴郡张氏一門不绝于书。西晋时,吴郡张氏门族中最著名的人物是张翰(季鹰),有清才,善属文,而纵任不拘,很像曹魏时放荡不羁的阮籍。阮籍曾任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所以当时人称张翰为“江东步兵”。吴国灭亡后,张翰一时起兴,就和贺循一起登船北上游洛阳,竟不告家人。他被当国的齐王司马冏看中,召至麾下做幕僚。未久,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张翰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欧阳询行书《张翰帖》就是抄撮“张翰思鲈”的故事。张翰嗜酒如命,他说“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后世的酒徒奉为名言。张翰能草书,唐朝时还有一帖草书存世,“三行,有古榜口,满骞押尾”,窦蒙《述书赋注》有著录。

  书画的作伪与鉴定的关系,是相伴相随的“互动关系”,彼此消长,仿佛“魔”与“道”的博弈。书法鉴定早于绘画,南朝刘宋时期就有了。刘涛举出诸多例证后认为:“各个时代的装潢形式以及所用材料质地有所不同,所以,早期的书法鉴定,也注意到前朝装治藏品的形式、使用的材质以及南朝宫廷鉴书艺人的押署名款,这些都可以作为鉴定真伪的辅助手段,也可以据此判定藏品的流传情况。但是,最根本的手段,仍然依靠熟悉古代书迹形成的‘眼力作判断。”这些观点,对于当下作伪日盛之风,仿佛当头棒喝;而对书法鉴定,自是妙方。

  刘涛不仅关注书法本身的现象,更思考书法背后宏大的历史。在回顾北魏太武帝仆倒《峄山刻石》的史实中,刘涛特别关注北魏太武帝南征途中,还做了一件与军事行动毫无关系的事情:登临峄山,“见秦始皇石刻,使人排而仆之,以太牢祠孔子”(《资治通鉴》卷一二五)。峄山的“秦始皇石刻”,就是大名鼎鼎的《峄山刻石》(公元前219)。秦始皇“东巡郡县”,显示统一天下的威仪,先后在六地“立石刻颂秦德”。《史记》记载,秦始皇当年“上邹峄山,立石;与鲁诸儒生议,刻石颂秦德,议封禅望祭山川之事”,俨然一副尊重儒生的姿态。想不到几年后,那些应招的文学儒生,以秦皇“刚愎自用”“专用狱吏”“乐以刑杀为威”,难与为谋,他们还像战国游说之客那样不合则去,不辞而别。秦始皇自恃统一天下的武功,哪里容得了儒生的任性,一怒之下,“焚书”之后再“坑儒”,终落得千古骂名。刘涛写道:“后人一直把秦始皇的暴政当作殷鉴,对于秦始皇自立的纪功刻石,他们未必在意。却没想到,身赴戎机的北魏太武帝,并非儒士,却在鲁郡仆排秦刻石,同时‘祠孔子,这两个举动,表明太武帝知晓历史,懂得汉族士大夫的‘恨和‘爱,也是宣示自己尊崇儒学的政治文化态度。”

  关于“正体字”,古今有许多争论。刘涛自有看法:“漫长的书体演变,不是人为的预设,大趋势是文字的组织结构越来越简,一路下来,步履由缓而快。先看正体字。古篆,自殷商甲骨文、金文到秦篆,一千多年;隶书,从古隶到汉隶,二百多年;楷书,从早期楷书到王羲之今体楷书,近二百年。再看一直充当俗写体的草书、行书。草书源于草篆,秦汉之际已有,变为章草在汉代,简化为今草在东晋,前后五百年;行书的出现,如果以东汉中期的刘德昇为起点,以东晋王羲之行书为完成式的话,其间二百余年。”正体字是每个时代通行的官样字,标准,清晰。而且,每个时代的人,学书都是从当时的正体字入手。刘涛认为:“正体字形体的递变,篆书被隶书取代,隶书被楷书取代,虽是‘取代的关系,但是隶书时代不废古篆,楷书时代不废篆隶。先后出现的草书、行书都是隶书时代出现的俗写体,也一直并用不废。所以,汉字演进的结果,一面是正体字体势的趋简,一面是各种书体的共存共荣,各有其用场。因此,各种书体的书写技法得以保存,也越来越丰富。”这一番见解,从历史的深度来观察书法的变化,在今天更具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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