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光绪十五年(1889),三十二岁的康有为完成论书专著《广艺舟双楫》(又名《书镜》),鼓吹“尊碑”的主张。此书于光绪十九年(1893)刊印,虽起争议,但影响甚大。
康有为所说“碑学”之义
《广艺舟双楫》中,康有为屡屡说及“碑学”。这个概念在二十世纪成了书家论书的常用词。可是,康有为行文中的“碑学”所指却飘忽不定。这并不奇怪。康有为是晚清今文经学的大家,重义理的阐发,其以“碑学”论书,意欲揭示晚清书法大势所在,劝人顺应这一时尚潮流。至于定义“碑学”,康有为不为。
康有为的“碑学”,其意到底如何,我们可从文本的具体语境中来了解。《尊碑第二》一章说:
今南北诸碑,多嘉道以后新出土者。即吾今所见碑,亦多《金石萃编》所未见者。出土之日,多可证矣。出碑既多,考证亦盛,于是碑学蔚为大国。
这段文字所说“碑学”,指著录、考证南北诸碑的学问,属金石之学。同一章中,他又说道:
迄于咸、同,碑学大播,三尺之童,十室之社,莫不口北碑,写魏体,盖俗尚成矣。
这里所谓“碑学”,转而指称“写魏体”的书法风尚。《体变第四》一章中,康有为论及清朝书风之变,把碑学书风视为清朝书风演进的一个阶段:“国朝书法,凡有四变:康雍之世,专仿香光;乾隆之代,竞讲子昂;率更贵盛于嘉、道之间;北碑萌芽于咸、同之际。至于今日,碑学益盛,多出入于北碑率更间,而吴兴亦蹀躞伴食焉。”
康有为所谓“碑学”的概念,还不限于金石学、书风两端。《尊碑第二》一章中,他有一段推崇包世臣著书立说以提倡北碑书法的文字:“泾县包氏以精敏之资,当金石之盛,传完白之法,独得蕴奥,大启秘藏,著为《安吴论书》,表新碑,宣笔法,于是此学如日中天。”这段文字没有明言“碑学”,但“如日中天”的“此学”显然是指代“碑学”,即包世臣为“表新碑,宣笔法”的书学著作。
于是我们知道,康有为的“碑学”概念,涉及金石学、书风、书学。他之所以一概以“碑学”相称,是因为都与“南北诸碑”相关。《尊碑第二》一章中,康有为列出“尊南北朝碑”的五条理由:“笔画完好,精神流落,易于临摹,一也;可以考隶楷之变,二也;可以考后世之源流,三也;唐言结构,宋尚意态,六朝碑各体毕备,四也;笔法舒长刻入,雄奇角出,迎接不暇,实为唐宋之所无有,五也。”
康有为借鉴梁朝庾肩吾《书品》之例,立《碑品第十七》一章,把“南、北碑”分为十一个等级:神品、妙品(上、下)、高品(上、下)、精品(上、下)、逸品(上、下)、能品(上、下)。第一等“神品”有三种:南朝宋《爨龙颜碑》、北魏前期《灵庙碑阴》、北魏后期《石门铭》,不是南碑就是北碑。《购碑第三》一章开列的碑刻品目,还包括吴碑、晋碑和隋碑,或许因为吴碑、晋碑被认作南碑之源,隋碑属北碑之流。
康有为的“碑学”在南北朝碑范围提倡的重点是“北碑”,北碑中推崇“魏碑”。康有为所谓“魏碑”,泛指北魏的铭石之迹,包括碑刻、墓志、造像记、摩崖题刻。《备魏第十》一章说:“北碑莫盛于魏,莫备于魏。”“凡魏碑,随取一家,皆足成体,尽合诸家,则为具美。虽南碑之绵丽,齐碑之逋峭,隋碑之洞达,皆涵盖渟蓄,蕴于其中。故言魏碑,虽无南碑及齐、周、隋碑,亦无不可。”康有为如此夸赞魏碑、突出魏碑,不仅出于审美的观察,且是对前辈书家写魏碑而卓然名家的经验总结。康氏后期的书法实践,得益《石门铭》和《孝昌六十人造像》,乃“魏碑”系统的书迹。
康有为《尊碑第二》云:“碑学之兴,乘帖学之坏。”他将“碑学”与“帖学”对举,以别取法不同之书法流派。那么,他的“碑学”还有指称书派之意。
大体说来,康有为的“碑学”指向多端,包括金石学、书学、书风、书派四个方面,不妨名为金石学的碑学、书学的碑学、书风的碑学、书派的碑学。
阮元、包世臣是“尊碑”的先驱
嘉庆年间,金石学已盛。那时著录、考证金石的巨帙名著当推孙星衍与邢澍合撰《寰宇访碑录》、王昶《金石萃编》,所见南、北碑书迹已达百余种,阮元、包世臣得以亲见大量北碑拓本书迹,两人都将金石学的碑学转化为书学的碑学。但是,两人书学的碑学取向有所不同:阮氏借此探讨书法史的南、北书派,包氏宣扬北碑书法,尤其是用笔的笔法。
阮元(1764—1849),字伯元,江苏仪征人。历乾隆、嘉庆、道光三朝,官湖广、两广、云贵总督,所至之处,皆提倡学术、振兴文教。主编《经籍籑诂》,校刻《十三经注疏》,汇刻《皇清经解》,著有《揅经室集》,是乾嘉学派晚期代表人物。
乾隆、嘉庆之际的二十年间,阮元自道“所见所藏北朝石碑,不下七八十种”,不但“留心南北碑石,证以正史”,并以碑、帖分界分南、北书派,撰成《南北书派论》《北碑南帖论》。钱泳《履园丛话》记载,嘉庆十九年(1814)三月,到淮阴拜谒阮元,座中论及书法,阮元出示《南北书派论》,大谈书法分南、北宗。钱泳深表赞同,并将阮元之说录入《履园丛话》。
阮元“两论”是最早结合碑帖书迹与正史相关记载讨论中古书法流派的文章。《南北书派论》认为:晋至隋朝,书法分南、北两派,东晋、南朝为“南派”,“乃江左风流,疏放妍妙,长于启牍”。北魏、北齐、北周、隋为“北派”,“则是中原古法,拘谨拙陋,长于碑榜”。延及初唐三家,虞世南为南派,欧阳询、褚遂良为北派。又撰《北碑南帖论》,首次将“碑”“帖”对举,划出界域,指出各自长处:“短笺长卷,意态挥洒,则帖擅其长。界格方严,法书深刻,则碑据其胜。”(康有为不同意阮元的南、北书派论,《广艺舟双楫·宝南第九》曰:“书可分派,南北不能分派,阮文达之为是论,盖见南碑犹少,未能竟其源流,故妄以碑帖为界,强分南北也。”)阮元提倡学习北碑书法,寄望“颖敏之士,振拔流俗,究心北派,守欧、褚之旧规,寻魏、齊之坠业,庶几汉魏古法不为俗书所掩”。阮元如是说,学北碑的最终目标在复兴“汉魏古法”。
包世臣(1775—1855),字慎伯,安徽泾县人,曾官知县。书法初学唐宋,后法北碑,晚年学“二王”,工书且好论书法,名重江南。嘉庆二十四年(1819)包氏客济南,“得北朝碑版甚夥”,写出“表新碑,宣笔法”的书学专文《历下笔谭》。包世臣盛赞“北碑字有定法,而出之自在,故多变态”,相比之下,“唐人书无定势,而出之矜持,故形板刻”。包世臣宣扬北碑,主张学习北碑,而且指点笔法:
起笔处顺入者无缺锋,逆入者无涨墨,每折必洁净,作点尤精深,是以雍容宽绰,无画不长。
包氏师从邓石如,指出邓氏笔画“中截无不圆满遒丽”,如此“中实之妙”,更是包世臣强调的北碑书法要点:
古人雄厚恣肆,令人断不可企及者,则在画之中截……其中截之所以丰而不怯、实而不空者,非骨势洞达,不能幸致。
欲求笔画中截“丰而不怯、实而不空”,包世臣主张“万毫齐力”和“五指齐力”的用笔之法:
北朝人书,落笔峻而结体庄和,行墨涩而取势排宕。万毫齐力,故能峻;五指齐力,故能涩。
包世臣既提倡北碑,又指点写北碑的笔法,学者翕然从风,一时“从学者相矜以包派”。包世臣的笔法论曾对传播北碑书法产生很大影响。
阮元“表新碑、别流派”,包世臣“称美韵、宣笔法”,将金石家著录、考证的碑学转化为书学的碑学。当时南北朝碑石书迹多是新出土、新发现,楷书是大宗。阮、包倡导学习北碑,树立新的楷书典范,开辟学习楷书的新途径。书法家取资于书,终于在咸同之际形成“莫不口北碑,写魏体”的新书风。
北碑书迹,魏碑居多,又以北魏后期的魏碑为盛。因此,清末康有为的“尊碑”,重点在北碑中的魏碑。
清朝碑派书家
邓石如(1743—1805)是取法北碑楷书而获承认的第一位书家。乾嘉之际,邓石如弃唐楷而习北碑楷书,是筚路蓝缕的独自探索。包世臣师承邓石如,传邓氏之法,如铺毫纸上,如中截丰满,如计白当黑,成为“传完白之法”的宗师。包氏弟子众多,如吴熙载、梅植之、杨亮、黄洵、毛长龄、姚配中、杨承注之辈,大概他们困于积久成习的唐楷笔法,于是研讨北碑笔法成为碑派书家的要务,或许这也是包氏研习北碑好论笔法的原因之一。
何绍基(1799—1873)晚包氏二十余年,也“性嗜北碑”,“摹仿甚勤,而购藏亦富”。他批评“包派”写北碑不得法:“余以‘横平竖直四字绳之,知其于北碑未得髓也。”康有为生当碑派书法兴起之际,辨正包氏笔法粗谬,亦有举发。包氏值北碑书法未彰之世,所论笔法自有功劳与价值。他晚年研习“二王”,欲将“王书”笔法与北碑打通,却如作茧自缚,徒劳无功。
嘉道之世尚北碑真楷者,尚无接续邓石如而名家者。咸同时期,写北碑卓著名家者,當属张裕钊、赵之谦。张氏以古质雅洁为胜;赵氏以流美婀娜见长。两人的碑体楷书都得益于北碑中的魏碑。
张裕钊(1823—1894)是古文家兼书家,康有为盛赞张氏北碑楷书:“高古浑穆,点画转折,皆绝痕迹,而意态逋峭特甚,其神韵皆晋、宋得意处,真能甄晋陶魏,孕宋、梁而育齐、隋,千年以来无与比。”又称:“吾得其书,审其落墨运笔,中笔必折,外墨必连;转必提顿,以方为圆;落必含蓄,以圆为方,故为锐笔而实留,故为涨墨而实洁,乃大悟笔法。”故称张裕钊楷法“集碑之成”。按康有为的看法,开北碑书法风气之先的邓石如,成就难及张裕钊。
赵之谦(1829—1884)是地道艺术家,兼擅书、画、篆刻诸艺,书法涉及篆、隶、楷、行诸体,为张裕钊所不及。赵之谦写北碑楷书,发为姿媚,遭到康有为的贬斥:“赵撝叔学北碑,亦自成家,但气体靡弱。今天下多言北碑,而尽为靡靡之音,则赵撝叔之罪也。”
稍后的陶濬宣(1846—1912),仍是宗法魏碑楷书,铺毫作书,笔画方厚,笔力雄劲,结字茂密,名重一时。
北碑楷书盛行之后,一些书家也用写北碑的中实笔法写隶书、行书、草书,有新姿异态。济于隶书者,赵之谦开路领先。资于行书者较多,张裕钊、赵之谦并峙于前,康有为也是以碑体行书见称书坛。发于草书者,是一代通人硕儒沈曾植,曾与康、梁同组强学会变法维新。沈氏以北碑方笔写章草,尽折笔之妙,气势雄强。
研习北碑楷书是清朝书坛出现的新风气,为宋朝以来所未见,康有为名之曰书法的“今学”“新党”,今人称为“碑派”。如果把邓石如看作是北碑书派的开山祖师,这一书派至今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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