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门宴》多年入选语文教材,节选自《史记·项羽本纪》。课文以范增对项羽说的话开篇:“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亦以范增的话作结尾:“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所虏矣!”刘邦成功从鸿门宴脱身,前后文的照应,让很多人从学生时代便认为,项羽在鸿门宴上放走刘邦,从而错失了杀刘邦的机会,对项羽后来兵败乌江自刎甚为扼腕。另外还传达一个讯息,如果项羽用了范增的计谋,在鸿门宴上除掉刘邦,历史可能就此改写,把范增渲染成有远见的谋士。然而,根据《史记》中《高祖本纪》《项羽本纪》《留侯世家》《樊郦滕灌列传》和《汉书》中《高帝纪》《陈胜项籍传》《张陈王周传》《樊郦滕灌傅靳周传》等关于刘邦、项羽、张良、樊哙等人物记述综合考量,事实并非如此。
在课文第一段,当左司马曹无伤对项羽说:“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这一句很关键。再看《汉书·陈胜项籍传》:“……闻沛公欲王关中,独有秦府库珍宝。亚父范增亦大怒,劝羽击沛公。飨士,旦日合战。”皆强调要“击破沛公军”,而非杀刘邦。
项伯来访,刘邦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
第二天,刘邦从百余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
乍一看,会认为这两段话是刘邦的开脱之词,《史记·项羽本紀》记载项羽进入咸阳城的经历:“行略定秦地,函谷关有兵守关,不得入,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项羽遂入。”对比《汉书·陈胜项籍传》,关于项羽如何进入咸阳,几乎如出一辙:“至函谷关,有兵守,不得入。闻沛公已屠咸阳,羽大怒,使当阳君击关。羽遂入,至戏西鸿门,闻沛公欲王关中,独有秦府库珍宝。”而看《史记·高祖本纪》记载:“十一月中,项羽果率诸侯兵西,欲入关,关门闭。闻沛公已定关中,大怒,使黥布(后改名英布)等攻破函谷关。十二月中,遂至戏。”这段话意味着项羽花了一个月才进入咸阳,当项羽栉风沐雨、风餐露宿、风尘仆仆来到咸阳,函谷关已被刘邦派兵把守,攻关才得入,项羽怒气未消,击沛公属意气之举。《汉书·张陈王周传》记录沛公刚进入咸阳城的反应:
沛公入秦,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樊哙谏,沛公不听。良曰:“夫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为天下除残去贼,宜缟素为资。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愿沛公听樊哙言。”
这段话和樊哙在鸿门宴说的话非常像,张良请求沛公听樊哙言,且张良的话对沛公起到作用,同样樊哙的话也对项羽起了作用。但也间接说明项羽所听传闻非虚。泗水亭长起家的沛公,和秦始皇在同一片天空下生活了四十七年,此刻已到了知天命之年,面对咸阳城如山珍宝,刘邦的反应体现了人的本能欲求,正呼应在咸阳服徭役看到秦始皇车队时发出的感叹:“大丈夫当如此。”那时的刘邦未必是想建功立业,实则艳羡如此奢华盛大的阵仗。在《汉书》的《高帝纪》和《陈胜项籍传》中记载另一个同样的情节:楚汉战争时,汉王皆已破彭城,收其货赂美人,日置酒高会。
根据《汉书·高帝纪》,在谋臣们的劝谏下,刘邦乃封秦重宝财务府库,还军霸上,萧何尽收秦丞相府图籍文书。这就能解释《鸿门宴》中沛公那两番话了,是为自己辩护,亦是事实,先成功为自己辟谣,打消对方对传言的疑虑:“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项羽襄城一役后,刘邦起于沛,两人曾一起攻下定陶,复一起攻打陈留。在《史记·高祖本纪》中,沛公的军队包含项羽叔父项梁“益其五千人、五大夫将十人”。
“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这句话有影射意味,且将祸水东引。当时天下共尊楚怀王,怀王熊心安排项羽北上救赵,即战河北;令沛公西略地入关,即战河南;项羽本愿与沛公西入关,但怀王不允,独遣沛公西略地。据《史记·高祖本纪》,沛公引兵西,一路攻打入咸阳城亦非易事:引兵西,在昌邑遇彭越,战不利;战洛阳东,军不利;攻开封,开封未拔;袭攻武关,破之……“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多少有几分真实写照,此刻,沛公已基本上为自己成功开脱。刘邦建立汉朝之前,北方战场基本上都是韩信开辟的,《史记·淮阴侯列传》记载高祖在洛阳行宫大宴群臣,韩信认为其领兵不过十万,而自己是多多益善,这是实情。项羽兵败,战场上是项羽和韩信两大战神的最终对决。
“待将军至”自然非真心,但遣将守关,“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是事实,更是将保卫胜利果实之举转化为正义之举;刘邦确实不料想“得复见将军于此”,当时项羽北上救赵极其困难,章邯率领秦军主力,谁也无法预料战争结果。巨鹿之战中,楚战士无不以一当十,破釜沉舟,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等到项羽大胜,召见诸侯将,“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成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此时才二十七岁的项羽蜚声海内,二十四岁起兵,三年便立下赫赫战功,血气方刚,睥睨一切。项羽进入函谷关,沛公竟不来拜见且拒之关外,项羽的心理产生巨大的落差与不满。一旦刘邦打算主动上门,项羽心中的怒气便逐步消解,这也是为什么项伯的话能对项羽起作用。
再看《鸿门宴》樊哙与项羽的对话,樊哙曰:
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
樊哙屠狗起家,但绝非等闲之辈。《史记·高祖本纪》记录昔日高祖进入咸阳欲止宫休舍,樊哙曾劝谏。《史记·樊郦滕灌列传》记载:“大王今日至,听小人之言,与沛公有隙,臣恐天下解,心疑大王也。”这里没有写陈平在场,樊哙亦非张良召入。防止其他诸侯进入函谷关和咸阳城是合理的,樊哙的话一则解释为何把守函谷关,强调守关不是防项羽,是为了防止其他人,而防止其他人是为了等待将军项羽;二则,“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做好前期的工作也是为了等项羽来,成功抬高项羽,极大满足了项羽的虚荣心与自尊。樊哙着重解决项羽大怒的源头并再次辟谣,樊哙说完,“羽亦因遂已,无诛沛公之心”;《汉书·陈胜项籍传》也记载:“羽意既解。”项羽在项伯、刘邦、樊哙三人的话语中,逐步消解了心中的火气,也忘了之前的传言。
当曹无伤中伤刘邦时,项羽第一反应不是杀刘邦,而是“旦日飨士卒,为我击破沛公军”,纵然要杀刘邦,也是堂堂正正俘虏而杀之,要先打败他。这是项羽的人生信条,项羽作为楚国贵族的后代,有君子之风。楚汉战争,两军广武对峙,项羽对刘邦说:天下这样,都是因为咱俩,我们单挑。汉王不敢,历数项羽十宗罪,项羽大怒,一箭射中汉王胸。此时亦有机会除去刘邦,但项羽没有这么做,这种心理注定他不会借鸿门宴除掉刘邦。项羽更多是觉得刘邦先入关损了自己的颜面和自尊,窃取了自己的胜利果实,留下太多流言。鸿门宴上的座次一直被人津津乐道,多半是说项羽的傲慢与自矜功伐,正是这样的性格,项羽从没把沛公当成自己的对手。苏轼《范增论》评价范增,笔者不是很赞成,但谈及“增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君人之度也”,颇认可。
项羽本对击破沛公军有信心,便不会在宴会上搞小动作,主要想看看沛公在鸿门宴上作何反应。这场鸿门宴,一开始极可能是项羽兴师问罪,正如张良最后说的“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趁着宴会搞僵关系,然后把破坏和约的帽子甩给沛公,名正言顺开战。没想到反被将了一军,项羽一时没了开战的理由。项羽认定刘邦根本不是自己的對手,却先入咸阳,但从项伯、刘邦、樊哙口中都听出刘邦有自知之明,心中的怒气已消减大半。在战场取得大捷的项羽,此刻益有骄色,亚父范增不懂项羽。
当范增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羽无以应,范增召见项庄说:“君王为人不忍。”项羽真的是为人不忍吗?真的是妇人之仁吗?北上救赵,巨鹿之战前除掉“卿子冠军”宋义,项羽何等杀伐果断;新安坑杀二十万秦军,项羽何曾犹豫。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祖父为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叔父项梁在和秦将章邯的对峙中,被逼自尽。项羽抱着报仇雪耻的心攻打秦军,巨鹿之战后“百二秦关皆属楚”。除掉宋义颇失人心,但项羽依然这么做。项羽作为一代战神,政治上颇为幼稚,这是公认的评价。当陈胜首难,项梁听从范增的建议找来楚怀王的孙子继承怀王位,新任怀王虽曾在民间放羊,但心思并不简单。项梁死后,怀王为防止项羽的势力壮大,采取一系列手段欲使项羽边缘化,终招致杀身之祸;处处掣肘,以项羽的个性焉能不除之而后快?项羽若不先发制人,很可能被楚怀王除去,抑或死于北上救赵途中。
项羽因上述行为饱受争议,当项伯回到项羽帐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曰:“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项羽渴望成为英雄,义薄云天,不肯渡乌江,将乌骓留给乌江亭长;自刎让故人吕马童拿自己的人头回去论功行赏。刘邦没有任何冒犯项羽之处,在鸿门宴上以臣自称,试想一个五十岁的中年人向一个二十七岁的少年俯首称臣,极尽虔诚,项羽何能不消气。苏轼在《留侯论》中写道:“观夫高祖之所以胜,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笔者深为赞成,项羽和刘邦对决,非战之罪也,不善谋也。
范增最后那一句“竖子不足与谋”是说给项羽听的吗?笔者认为是说给项庄听的,撒气给项羽看,范增在鸿门宴上的谋划非高明之举。
《史记》中没有关于范增的专门传记,范增的事例主要散见于《高祖本纪》和《项羽本纪》里,《项羽本纪》写道:“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计。”项梁死后,秦兵攻打赵国,怀王发兵救赵,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宋义迟迟不发兵,一直到巨鹿之战的胜利,未见范增为项羽出任何计谋。项羽一把火烧了咸阳城,大火弥漫三月,当地有人建议项羽,关中物阜民丰可称王。项羽觉得“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这个称楚人“沐猴而冠”的人都知关中可成帝业,范增竟未看出。陈平行离间计,项羽质疑范增,范增怒而乞骸骨,未至家乡“疽发背而死”;高祖在洛阳行宫大宴群臣,论自己何以取得天下,总结项羽失败教训:“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
《鸿门宴》中写道:“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沛公走了那么久,项羽怎么会没有察觉,这期间去找的陈平起了什么作用?《史记》没有交代,《汉书》中无论是高祖、张良,还是樊哙、陈平的传记,关于鸿门宴这一段,都没有记录陈平在场。这便成了谜,后来陈平投奔刘邦帐下,陈平是否有放走刘邦的嫌疑?且项羽安排陈平去查看,是明智之举吗?从鸿门宴到沛公驻扎的霸上相距二十里,骑马也需半小时,这半小时陈平做了什么?起到了什么作用?项羽或范增没有起疑派人去问吗?这些疑问之处,是太史公的疏漏,还是有意为之,就等待更多的史料和研究者去解答此间的疑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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