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锺叔河先生处看到一册郁达夫诗词的手抄本,是其好友俞润泉于1965年用拓蓝纸抄写并手工线装。虽尘封已久,但仍不失其精致,乃锺先生翻寻旧籍,无意之间发现的。此手抄本俞润泉仅做四册,赠锺叔河、朱正、张志浩各一,俞自留一,迄今已整整五十八年。
在我看来,这是一件既富含历史深意又颇具文学价值的珍贵现代文物。
俞润泉与锺叔河、朱正、张志浩四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为《新湖南报》同人,年轻的他们曾充满激情地迎接新时代的到来,并为之讴歌;也曾一派天真地表达过一些不合时宜的个人看法。于是在1957年四个人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沦落至社会底层。“文革”时期,俞、朱、锺又因“现行反革命罪”被判刑,同时在湖南洣江茶场劳动改造而成为狱友。
如今,俞润泉与张志浩已经辞世,余锺叔河与朱正健在,但皆为九十多岁高龄的老人了。
锺叔河曾在《润泉纪念》一文中忆及此册郁达夫诗词抄本之事。文中写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他们四人在长沙以缮写、挑土维生,张志浩借到一部郁达夫诗词抄本,俞润泉则熬夜数晚复写四份,装订成册,一人一本,并于卷首题诗一首:
赏心乐事人人有,数我抄书事最奇。
隔宿有粮先换纸,每朝无梦不亲诗。
只缘偏爱元温句,却是伤心屈宋辞。
写罢富春才一卷,晓风凉雾入窗时。
至晚年,俞润泉在给张志浩的一封信里亦回忆:“在报社那个小天地里,诗那时不成气候。我们这些‘小四人帮,你喜杜,叔河喜李贺,朱正学李白太高,杜牧对他来说又低了些。我算什么呢?我喜欢义山,他是现代朦胧诗的鼻祖,特别是他的卑弱、屈辱,与我相似……”
但锺叔河说过,若论才情,他们四人当中以俞润泉为第一。在《润泉纪念》一文的开头,锺先生引大沼枕山句“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借此以示对俞润泉其人其文的深切缅怀,且非常伤感地写道:“一位可与谈艺论文的老友的逝世,像一本翻熟了的旧书突然被从手中夺去投入焚炉,转眼化作青烟,再也无法摩挲重读了。时间过去得越久,书中那些美好的、能吸引人的篇页,在记忆中便越是鲜明。”
此册手抄本的版式,为钢板蜡纸刻写后油印而成,折页边处有书名有页次,两端还俨然画了鱼尾,乃地道的古籍线装本形制,看来俞润泉确实用了心思费了气力。尤为珍贵的是,整册抄本几乎每页都有批注,天头地脚乃至字里行间写得密密麻麻。随意翻看几则,往往由此及彼举一反三,颇具学识见地,亦多感时伤怀。
如,郁氏诗云:
乱离年少无多泪,行李家贫只旧书。
夜夜芦根秋水长,凭君南浦觅双鱼。
批注则引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又,郁氏诗云:
不怨開迟怨落迟,看花人正病相思。
可怜逼近中年作,都是伤心小杜诗。
批注则联想到孟郊的《古别离》:
欲别牵郎衣,郞今到何处?
不恨归来迟,莫向临邛去。
再细看这些批注,几乎都是出自一人手迹,却与俞润泉抄本之笔迹分明不同,便问锺先生是谁写的。但因批注皆信笔所致,字体既小,且颇为潦草,锺毕竟年事已高,记性与眼力均不逮,难以确认。说看去有些像朱正的字,但也可能是张志浩的字。我便说,若果真是朱正写的批注,这册抄本就更有价值了。锺先生说,那当然。
于是当即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给朱正之子朱晓,请他转给父亲看看。隔天,朱正给我回电话确认,批注乃他所写。但若不提及,他也早就忘了。且有意思的是,朱、锺二人皆忘记这册抄本是如何到了锺的手里。而锺自己那本,早也不知所终。记得的仅是自己那册开头有俞润泉写的诗,迄今仍能完整地背出来。
人的记忆,真是奇妙得很。
又与锺先生闲聊,说若哪家出版社有意将此册手抄本配上朱正的批注释文,以线装本形式出版,当不失为一本有独特价值的出版物,应该蛮好啊。锺先生颇有同感。却笑言,这得由朱正认可。又说,今人写旧体诗,尤喜郁达夫。朱正的批注,当然最妙。
此抄本毕竟经历数十年时移世变,多处字迹或已淡化,或已漶漫模糊。能保存至今,已算奇“迹”,若果能出版,善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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