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走读》(以下简称《走读》)是湘西凤凰走出的艺术家黄永玉推出的回忆系列《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第三部作品,前两部分别是《朱雀城》《八年》。
《走读》延续了《朱雀城》《八年》的风格,兼具真、趣、奇三大特点。书中所写之事大多是亲身经历,写得既异彩纷呈,又真实可信。黄老爷子笔下那个群星荟萃的时代,令人印象极为深刻。漫画界的、木刻界的、文学界的名人,各有各的脾气秉性,各有各的相貌语气。他记性好,跟这些鼎鼎大名的人物又有交集,巴金、臧克家、楼适夷等人,在他笔下活像当面站在读者面前一般,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他与普通人的交往也写得情真意切。以与周毅的交往为例,这一节似是听闻周毅去世的噩耗所作。周毅是黄永玉的忘年交,《文汇报》副刊《笔会》原主编,盛年早逝。黄永玉回顾了与这位年轻朋友的交游。文章表现了“老顽童”少有的凄凉。开头说:“我命不好,让年轻的朋友周毅死在我的前头。”结尾说:“哪天死了,我就会在云端上到处寻找,大声地喊着:‘周毅,我来了!”杜甫《赠卫八处士》云:“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而对于写作《走读》的黄永玉而言,旧人不是“半为鬼”,而是几乎全为“鬼”了。知交零落,连忘年交也逝去,对周毅的故去,他感到凄凉又后悔。读者自然为这份友情的深沉所感动。
“趣”则是在细节之中体现出趣味。趣味就像做菜的原材料。材料新鲜,才有发挥的空间,不新鲜的材料,做得再漂亮,也是白费功夫,没人愿意动筷子。细节最是考验功夫,材料新鲜,还要讲究色香味俱全,读来才有回味。《走读》中序子的生活真是颠沛流离,从江西辗转去福建,再到上海,受邀赴台湾,仓促离台,再赴香港,其间经历的种种,以苦居多。但在《走读》中,这些痛和苦就像是一杯咖啡,早已汰去最苦的渣滓,只留下了鲜明的、虽苦但充满回甘的味道。从心理层次的角度来看,回忆本身就有一种“美化”功能。在黄永玉的笔下,回忆之中的苦难甚至背叛,都既没有撕心裂肺的痛,也没有龇牙咧嘴的苦,有的是淡淡感伤,更多时候,回想起来不禁莞尔一笑。
回忆的迷人之处也在于细节的重塑。《走读》里有不少琐碎具体的生活烦恼,房租筹不到,工作没着落,弟弟到了身边却没钱没时间带出去玩等,黄永玉都写得生动有趣,桩桩件件读来都令人兴致盎然。他用欣赏的态度对付难熬的日子,如此,再难熬的日子也是有意思的。这个态度也是《走读》的底色,在苦难中欣赏他人、欣赏生活、欣赏艺术。抱着这种态度,在他眼中,就连带渣的楼梯也成了艺术品。
“奇”则包含经历之奇与写法之奇两方面。黄永玉活了将近百岁,走过了千山万水,逢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遇到各种稀奇古怪之事。不过,他的经历之奇,就算在同时代人中,也很难有同样的经历。十二岁从湘西出走的少年,凭着自学的本领和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闯出一条路来,这本就是不平凡的事。更不平凡的是这一路上遇到的种种,有些骇人听闻,如与死尸同船;有些则令人心生向往,如与流落到上海的吉卜赛人一家有一“饭”之缘,对他们的厨艺、生活方式、艺术产生心灵的同频共振。事奇倒也罢了,把每件事都写得这么精彩,真是难得。
从写作方式来看,《走读》开创了一种“非典型性”或“反类型化”的回忆录写作。想起一个人、一件事,就把与之相关的人和事几十年后的情况都交代完了,再接着写下一件事。古典小说讲究草蛇灰线,伏脉千里,黄永玉则干脆跳过千里万里,直接把几十年之后的事情连起来一起告诉读者。这种爽朗干脆的寫作风格,造成了作品中时间的跳脱穿插,有点意识流的味道,但与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相比,行文更完整,也更符合中国人的阅读习惯。
黄永玉是木刻家、雕塑家,也是杂文的行家。他的当行之处,正是“反套路”。“雅谑”“俗谑”随手拈来,毫无心理负担。他既不兀自清高,也不媚俗。行文风格既不同于沈从文,也不同于汪曾祺。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艺术风格不被任何人“接管”。
看《走读》,就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对那个逝去不远的大时代有真切得似乎可触摸的感觉。但梦醒时,一切人、一切事都还历历在目,只是不能带到现实里。能带回来的,不过是一些过去的印象,一些情感的涟漪。“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要再次进入那迷离的梦境,只能期待《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下一部早日问世了。
(黄永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走读》,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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