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江

　　蒋勋说，一个真正好的作家，可以把日常生活里非常平凡的事写得非常精彩。在这一点上，作家肖克凡向来熟练。他擅长讲述工人阶级的故事，在作品《最后一个工人》中，他塑造了一系列平凡日常的工人形象：失眠的工厂锅炉房工人徐卫国、失踪后离职的老大罗民达、翻砂厂的青年工人群体……肖克凡通过形形色色的工人群像生活来反映时代的变迁，用个体的生活变动来反映时代的波涛汹涌。

　　而在他的中篇小说《妈妈不告诉我》中，他又一次表现了高超的叙述手法，将日常生活写得精彩非凡，甚至想出了更高明的方式来铭记它。在这篇作品里，他将视线投射于私人空间与陈旧历史，以天津市民家庭日常生活为场景，采用现实与历史相互交织的组织结构讲述了一位英雄母亲的故事。这是一次文本结构的创新，也是一次文本内容的拓展，在阅读文章过程中，我多次为作家巧妙的结构安排而叫好，也忍不住为其动人的书写而落泪。

　　《妈妈不告诉我》作为一篇中篇小说，仅靠短短六万字就建构了两条故事线索，通过明暗线的交错发展，清晰明了地讲述了“我”揭开母亲人生经历、了解我党地下工作者英勇牺牲的故事。小说以“我”的成长为明线，从八岁到二十六岁，我由一个“冰糖嘴儿”小孩变成津沪大学端正成熟的大学生，在对生活的观察与体验中，渐渐具有了感性而慈悲的特质；此外，故事以“我”与师傅刘乙己研究历史，寻找母亲过去经历的真相为暗线，在“我”与刘乙己的挖掘与母亲的回忆中，历史得以还原：多年前，我党地下工作者田文佐身陷囹圄，为了营救他，革命者小树叶儿与母亲都甘愿献身，最终小树叶儿与田文佐尸骨无存，而母亲被恶人污蔑，遭舆论压身，多年后不惜承认“污点”以证明田文佐之子的烈士遗属身份，并坚持用后半生来怀念故人。

　　六万字中出现将近十个人物，但肖克凡均通过高超的笔法将他们都塑造得有血有肉，即使是配角也都有着饱满突出的个性。口无遮拦、没心没肺的“小黑眼儿”二姨，疼爱后辈、单纯善良的外祖母，身份神秘、沉稳威严的田文佐，可爱可敬、无私奉献的小树叶儿……肖克凡在现实与历史之间来回穿梭，既有“纵观”也有“横切”，把握了特定时代的历史脉搏，也抓住了当下社会的重点热点，由点及面地呈现现实与历史的精神面貌，细致入微地刻画出了一幅熠熠生辉的群像图。

　　毫无疑问，母亲是全文最为深刻复杂的人物。她严肃而认真，当儿子问到“填房”“官太太”的意思，她毫不敷衍地加以解释；她外柔内刚，参加水利建设时不慎骨折，疼得脸色惨白还笑着问儿子“手里拿着什么书”；她坚韧而隐忍，年轻时为了营救田文佐甘愿献出贞操，虽然没被玷污，但受舆论误导，众人以为她曾委身于人，长久以来被舆论所折磨。而后来，她为了证明田文佐儿子的烈士家属身份，不得不承认委身恶人的“污点”，下放到农场进行改造。她这一生都在付出，年轻时的献身并未能救回田文佐，于是她背负着这段往事，一言不发，郁郁寡欢，直到为了田文佐的孩子自陈“污点”，她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参与劳动建设，并在挥洒汗水中得到自我解放。肖克凡通过塑造这位命运坎坷、敢于献身的母亲，既表达了对历史中我党地下工作者的尊重与赞扬，也抒发了对现实里拥有高尚人格的普通人的崇高敬仰。

　　革命故事中少见鲜明的母亲形象，而本文中的母亲坚韧顽强、无私奉献，具有难以忽视的人性闪光点。每每看到她，我都忍不住将她与王安忆《一把刀，千个字》中的母亲形象进行对比。王安忆书中的母亲兼具反叛与顺从的双重特点：她不顾他人看法，与朴实的男同学杨帆结婚组成家庭，过上泯然众人的生活，但是却又敢于在斗争漩涡中心坚守内心看法，直到最后牺牲。在她牺牲的历史之后，是更加混沌的现实光阴，她的孩子经历了躲闪与指责之后又被当作模范加以宣传，在明亮又刺眼的现实世界无所遁形。

　　相比于《一把刀，千个字》，《妈妈不告诉我》有着含蓄而温柔的呈现。小说中的妈妈始终没有告诉儿子她年轻时为理想而献身的地下工作故事，以至于“我”时常幻想着有两个母亲：一个长久驻留在历史时光里，一个辛勤劳作于现实生活中，这是历史事件当事人对过去的怀念与珍藏。而故事中的“我”最终通过旁人的叙述以及历史资料的考证了解了真相，这种写法令人更加为革命者舍身成仁的崇高信仰所感动，也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避免直接接触到历史事件的当事人，降低了回顾历史的残酷性。这也与肖洛霍夫在《一个人的遭遇》结尾处的描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故事最后，在战争中白了头发、上了年纪的男人流泪时，及时转过脸去，因为最重要的是“不要伤害孩子的心”，这种经历了残酷历史后对美好现实的不打扰，如同劈向我们内心冰封大海的斧头，让沉寂已久的内心不可避免地產生撼动。历史泥沙沉淀后，现实湖泊清澈重现，“我”了解了母亲背负的往事，知晓了她终身不泥的情愫，也知悉了革命者的无私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