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读研时曾以沈从文研究为毕业论文专题的缘故,之后我对沈从文总是念念不忘,《沈从文小说精品》也是我经常会翻阅的文学经典之一。《沈从文小说精品》选收了沈先生的重要小说《柏子》《萧萧》《绅士的太太》《三三》等三十一个短篇,以及《神巫之爱》《阿黑小史》《边城》三个中篇。
沈从文先生被誉为“京派小说”代表人物,但我认为称他为“湘派小说”或“乡土小说”代表人物似更合适。何也?辄因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起,沈从文便开始用小说构造他心中的“湘西世界”或“乡土世界”,并发表了大量独具美学魅力的小说和散文。他以“乡下人”的主体视角审视当时城乡对峙的状况,批判现代文明在进入中国的过程中所显露出的丑陋,这种与时事拉开一定距离、致力于修筑一座人性小庙的独具特色的文学书写,丰富和拓宽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内涵与边界。
《沈从文小说精品》基本勾勒出了作家所精心建构的“湘西世界”的大致轮廓。这部小说选集深度描述湘西农村民众生命形式的善美,提出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审美观,以及本于自然回归自然的生命观和哲学观。“湘西世界”所代表的健康、完善的人性,“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正是沈从文小说所负载的文化审美内容。可以说,沈从文小说是中国乃至世界文化宝库中不可多得的瑰宝,寄托着沈先生独特而悠远的文化审美理想。
窃以为,如果仅仅用浪漫主义或现实主义界定其美学风貌,未免失之简单,也不够精确。沈从文小说除包含着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因素外,同时也带有古典主义色彩,呈现出一种颇具现代开放色彩的古典和谐美形态。它们以迥异于中国现代其他几位小说大家如鲁迅、茅盾、巴金、老舍、丁玲、赵树理、张爱玲等人的美学特质,在中国乃至世界文坛上熠熠生辉,虽日月更替、斗转星移,亦不减其艺术光泽。
读《沈从文小说精品》,不难感受到其所散发的中国古典美学气息。沈从文小说偏重对伦理内容的抒写,不仅篇与篇内容之间是和谐的,就是每一单篇中,其伦理内容的表现也是和谐的。不管是写人的命运遭际,还是写婚姻爱情,我们看不到小说中伦理内容的剧烈对抗。作品的主题总归指向善与美,指向人性的健康,人际关系的和谐,以及人生境界的优美静穆。
沈从文小说美不胜收,似清清溪水令读者流连忘返。自然的风光、善良的山民、纯洁的爱情、古朴的风习,构成一个浑然整体,令人神往。在淡泊而充满人情美的乡下人眼中,善、美乃是他们衡量一切的价值尺度。翠翠祖父为人摆渡从不收费,即使过渡者硬给他也不要。在当地,茶叶水给过路人解渴,是不要付费的。即使妓女,也自有她们重义轻利、感情深沉的一面。年轻人的择偶方式有“走马路”与“走车路”的选择自由,较少封建色彩。湘西人是助人为乐的,地方上的人去世了,人们会自发地来到死者家中,扛上米、酒、火腿、猪肉等物,安慰死者家属,帮忙料理后事,张罗着做道场。如果死者只剩下一个无靠的后人,便会有一个忠厚慈祥的老人卷了铺盖来陪着过日子,直到他(她)自立。(《边城》)甘美的橘子不作商品卖给路人,而是任人“尽管就手摘来吃好了,橘子园主人不会干涉的”。湘西人的慷慨、仗义、乐善好施,于此可见一斑。(《长河》)湘西山民是乐观而幽默的。他们想出计策,使玉皇落雨,那方法分软求与反激两种。软求为设坛打醮,反激为用水去浇孩子同一只公狗。玉皇见状,“以為地下有革命行为”,必“动怒落雨”,人与自然在乐观幽默的气氛中显得十分和谐。(《一个母亲》)湘西人是爱憎分明的。不论你是谁,做人有德行的,乡亲们自会对他尊重,如果缺德现眼,尽管他“头发已全白,胡子起了纽纽”,连娘女家小孩子也敢不客气地直呼“烂脚老杨”。可见湘西人心目中都有一面明镜,对“名器不可滥假于人”是心领神会的。(《更夫阿韩》)
沈从文的小说不仅是歌颂的,也是批判的。在他的小说系列中,有不少也是审丑的。比如,一对青年夫妇在山上被捉了“奸”,前来猎奇者甚众。山民们一面斥责其伤风败俗,一面也就在被捉女人极尴尬的情状上“俨然有一种满足”。满足者何?无非是他们所不齿的。老年人忘记自己年轻时的荒唐而力倡风俗,呈现了讽刺的色彩。主张剥下衣服笞打后送乡长处的那个满脸疙瘩再加上一个大酒糟鼻子的汉子也没忘了事先用大而有毛的手摸了女人的脸一下,妇女和小孩也来推波助澜。有人说找磨石来预备沉潭,也有人说喂尿给男子吃,喂女人吃牛粪。但结果那样的悲剧却没有出现,这就由悲剧转入喜剧。冲突仍是以和谐为主导的。(《夫妇》)有了小丈夫的萧萧,因耐不住性的压抑,与一男青年有了关系且怀了孕。婆家发现后,准备将其沉潭或发卖,但因生下了儿子,便安然无恙地留在了夫家。悲剧耶?喜剧耶?二者兼而有之,和谐共处。(《萧萧》)由于经济破产,湘西地方上丈夫送妻子到城里船上“做生意”,已沦为寻常。这种为求生存而使人沦为非人的状况,给湘西和谐美的意境平添了几分不和谐,这种不和谐因素的描写,使得湘西民俗显出其固有的复杂与丰厚,因而收到了化腐朽为神奇的审美效果。(《丈夫》)一个叫三翠的女人婚后丈夫随人外出当兵不归,她一人又当慈母又当孝女,伺候儿子和瘫在床上的干妈。女人的命运线攥在丈夫的手心,丈夫不在了,攥在儿子手心。儿子长大了,瘫妈年老了,三翠却不敢有去寻觅爱之梦的“非分之想”。她“在众人的口中的完美并不消失”,实际是在众目睽睽下一步步迈向坟墓。悲惨的命运用赞美的语言表述,其中不难窥见美丽之后的悲哀。(《一个女人》)
沈从文以小说、散文构筑的“湘西世界”对美好人生形式的追寻,凸显一种道家与儒家混凝的既出世亦入世的美学风格。作家以大量极具个体辨识度的独创小说文本昭示人们:无论是现实中的,抑或文学中的“湘西世界”,均有着美丽之后的悲哀、和谐之外的苦痛。沈先生一再提醒人们,不要只顾欣赏他笔下的“故事的清新”“文字的朴实”,而忽略了“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隐伏的悲痛”。这是令人深思的颇具辩证意味之论。沈从文小说创作风格,总体上呈现一种古典和谐美,但又有着一种现代开放形态。他的小说大多表现“湘西世界”善与美相统一的生活和人物。即使是表现恶与丑,也不与善与美的力量对抗和冲突。在矛盾的处理上,作家总是把丑与恶的因素隐去或淡化,美与善的力量始终占据小说的主导地位。与讴歌追求善与美的人生形式相吻合,沈从文小说的形式也是美的。在情节建构上,没有惊险和离奇,只有款款的漫叙。语言风格上,也不粗犷苍雄,而是像散文诗一样,散发着幽幽的芬芳。沈从文秉承中国古代伦理型、审美型文化即中和文化精神,同时也汲取了西方古典文化特别是希腊文化的精髓,饱含丰富地域文化、民俗文化,凸显鲜明的民族特征,而且特别注重与现代艺术、世界文化相沟通,因而自成一家、雄踞文坛,并当之无愧地进入中国现代文学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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