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人学,人的内在世界和日常生活异常幽微繁复,文学的世界和艺术表现也是千姿百态、风光旖旎的;人与文、作家与作品无疑构成了多样化、混溶性的复杂关系。近读译著《名作家和他们的衣橱》(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以下简称《作家衣橱》),顿觉耳目一新,让人大开眼界。原来作家与他们的创作还可以这样来观察和解析,文学世界与日常生活还可以交织得这样充满诗意和理趣。
《作家衣橱》由英国知名女作家特莉·纽曼撰写,林燕翻译。这位英国女作家算得上是一位“时尚达人”。她在时尚界从业近三十年,先后担任过《i-D》《态度》和《服务自我》几家杂志的编辑,为颇有影响的《卫报》《独立报》《星期日泰晤士报》等报纸供稿,还曾为相关电视频道的时尚节目撰稿或主持时尚节目。现在,任教于英国创意艺术大学埃普索姆校区,主讲“时尚新闻”课程。
这是一本视角独特、知识新颖,又高雅有趣、雅俗共赏的好书。它给从事文学史研究的专家学者提供了新的思路与方法;对普通读者来说,则丰富了其阅读的视界和体验。曾经担任过《时尚》与《时尚芭莎》杂志时尚编辑及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服饰研究顾问的著名时尚作家戴安娜·弗里兰为这本谈作家和衣橱的书写了《没有文学,时尚会走向何方?》的精彩《导言》。她写道:“观看时装目录,仿佛阅读一本书:它是一座金矿,蕴藏着丰富的影响力、可参照性、可研究性和创造性。同样,一位作家的作品,集合了作家的生活、价值观、想象力、才华以及独特性。其中一些具有魔力的成分,必然渗入他们的衣橱,因此,审视我们最爱的作家的衣着,与讲故事一般让人心动。”的确如此,在近现代西方文学界,时尚与文学难舍难分,互相启发与成就。时装屋经常在文学和文学才俊中挖掘想法和信誉;反之,许多有趣的作家,将一些着装精华融进其作品的情节与场景。深入探讨作家的衣橱,以及他们描写衣着的方式,还能让人瞥见他们生活的世界和生活的瞬间。
1804年在巴黎出生的乔治·桑是进入了欧洲文学史的一代大家。她在自传《我毕生的故事》中,反思了自己古怪的着装选择,这些选择成了她标志性的风格。她的态度是实用,这远远超出了十九世纪初贵族少妇的行为和穿衣准则。《作家衣橱》这样描述个性十足的乔治·桑:“在同时代人的眼中,她的生活方式惊世骇俗。她靠写作养活自己,和丈夫离婚,与男人和女人恋爱。她独立生活,我行我素地穿梭于巴黎和法国其他地方——高兴时经常穿男装,抽雪茄也是常事。对当今的许多女人来说,她是女权主义的象征。她质疑社会,拒绝社会的性别分类。在一个认为只有男人才该有职业生涯和野心并实现自我愿望的世界中,她的生活是成功的。她认定,所有这一切也是她想要的。”正是这种反传统的精神、无拘无束的个性,成就了她浪漫主义代言人的形象。在文学王国里,她寻求通过文字的艺术来表达激情和能量,而且她挚爱自然所激发的情感。了解了这些,才能更好地了解她作品的思想内蕴和风格构成。
与乔治·桑的着装风格、个性特质和艺术表现浑然一体不同,美国女作家西尔维娅·普拉斯把着装当作“盔甲”。《作家衣橱》描绘说,她看上去就像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一个梦。美国东北部私校生流行里外两件套、双圈珍珠项链、夏季衬衣式连衣裙,是这些形象帮助建造了她的神话。但是如她的散文和诗歌讲述故事的方式,西尔维娅·普拉斯的服装起的是一种虚构作用。“她把服装,或者说试图把服装作为抵挡世界的盔甲,以演绎出一个更强大、更忙碌和更有用的自我。”“现在看起来,普拉斯的制服式着装,更像是她为了让自己不崩溃而在扮演一个角色。”1953年她第一次自杀未果,1962年她写下《爸爸》那首名诗,几个月后在伦敦寓所自杀身亡。
男性作家中,马塞尔·普鲁斯特是人们都很熟悉的,他的《追忆逝水年华》在中国影响极大。《作家衣橱》是这样描绘他的:“于1871年出生在巴黎奥特伊区的普鲁斯特,是一位美好年代的花花公子。他戴洗熨平整的白手套,扣眼中别着卡特兰花,这是他每日从巴黎皇家路那家昂贵的拉绍姆花店买来的奢侈品。他遵循并体现了那个时代着装的优美精妙——头发梳成优美的波浪形,抹着头油,小胡子充溢着那个时代的精致。他总是系一只硕大的领结,而且总是系得恰如其分地优雅。他穿‘毛皮镶边大衣,据说经常穿着它去赴晚宴。常有人看到他穿着它去里茨饭店喝茶。”
了解了普鲁斯特的私人生活史,再来看他的文学创作和艺术世界,一定别有感受。《追忆逝水年华》(1913年至1927年出版)是深入普鲁斯特灵魂和精神的细腻、曲折之旅。通过这套七卷本三千多页的大书,他探讨了生命、爱情和艺术的意义所在。《作家衣橱》说它“是一部承认衣服及其缥缈、超世俗共鸣的价值,并淋漓尽致地评价其重要性的小说”。在《追忆逝水年华》中,作者描绘了十九世纪末最时髦的沙龙里常见的那些时尚风格。当時的设计宗旨是装饰性的、难以企及的优雅。最精美的花边和衣料,最雅致的配饰,包括几乎总是堆砌着羽毛和花朵的帽子,是高贵的上流社会人士的日常穿着。普鲁斯特是备受学者和引领时尚潮流者推崇的著名作家,其影响既在文学界,也波及时尚界。知人论世,深度解读其“衣橱”,无疑也是洞悉其艺术世界的一扇特别“窗口”。
充满对美的强烈欲望的奥斯卡·王尔德是我国读者耳熟能详的十九世纪爱尔兰名作家。《作家衣橱》这样介绍他:“王尔德什么都不在乎,及时行乐,只管拥抱生活。他很精明,而且有一段时间,当世界可以理解他时,一切都很平静——天鹅绒斗篷、马裤、向日葵、丝袜,等等一切。王尔德思想开放,毫无陈腐之气地在最出人意料的地方发现美;正是这种标新立异,在一段时间里让他备受赞颂,他的种种奇谈怪论让众人神魂颠倒。”与好些作家不同,王尔德对服装、时尚是经过自己深思熟虑的,他有一套“理论”,发表过《服装的哲学》等文章,并留下若干格言警句或语录,例如:“自己穿什么,什么就是时尚。他人穿什么,什么就不是时尚。”“服装的美,完全和绝对地取决于它所遮盖的美,而且取决于它不妨碍自由和行动。”“时尚是短暂的。艺术是永恒的。的确,到底什么是时尚呢?时尚不过是丑陋的一种形式,它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所以每隔六个月,我们不得不改变一次!”作为理性着装学会的成员,王尔德还有很多关于着装、时尚的见解。而作为真诚的知识分子,再加上在都柏林三一学院和牛津大学受到的一流教育,王尔德能够通过大量的文学作品,精确地表达出对艺术的深刻见解。他的着装理念是他生命流动的延伸。
1882年,王尔德去了一趟美国,他在此行中的着装,是他与唯美时尚的恋爱达到的最高潮。1882年的《纽约时报》上有一篇文章,题为《与诗人的十分钟》,它详细描述了王尔德奢华的服装:“他穿一件低领白衬衣,翻开的领子特别大,系一條淡蓝色丝绸领巾。他的手放在毛皮衬里的宽松大衣的口袋里,头上包着一条缠头巾。浅色的灯笼裤、漆皮鞋……左手一根手指上戴的印章戒指,是他展示的唯一珠宝。”王尔德死后几十年,他的风格仍是人们议论的话题。
王尔德说过:“说到服装与优雅品位和健康身体的关系,没有人比我更充分地赞赏它的价值和重要性。”这位太了解和热爱服装与时尚的文学大家,曾经那样奢华,最后流落在巴黎一贫如洗,“死都死不起”,结局令人感叹唏嘘。
在《作家衣橱》中,除了每篇写一个作家及其衣橱,还特设《标志性形象》栏目,分别介绍多位作家的眼镜、西服套装、头发和胡须、帽子,无不短小精悍,妙趣横生,给人启发。且看著有四十多部小说的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的眼镜:“戴上眼镜时,纤瘦、精致的面庞微微变得古怪和严肃起来。她……所戴的大框眼镜,完全淹没和压倒了她的外表,以致她看上去仿佛戴了一副假面具。无论是否为了隐匿自己,欧茨的眼镜都比极客时尚早了几十年。她看上去古怪、冷静,而且有趣。到了二十一世纪,欧茨戴的是金边眼镜,镜片很薄,而且带颜色,小小的椭圆形镜框更适合她的脸型,是一种优雅老去的时尚。”至于发表过名作《荒原》的T.S.艾略特一生钟情于西服套装:“经典、完整的三件套西服和领带,是T.S.艾略特的穿衣选择,几乎从未有人看到过他穿别样的衣服。他扣上全部纽扣,以无懈可击的方式大步走出去,看上去优雅、彬彬有礼和有教养。他赫赫有名的诗作《荒原》发表于1922年,当时的爵士年代开始鼓励战后年轻一代丢弃谨慎,无拘无束地生活。在这首诗中,艾略特合成了那个时代的情绪,这成为对那个荒芜和迷失时代的最复杂和最现代的回应。”由人而衣,由衣而诗而文,丝丝合缝,浑然天成。在《作家衣橱》中,类似的素描还见诸帽子、头发和胡须等“标志性形象”中,不再举例。
总起来看,作家的衣着打扮往往是其情感和文字的公开表露。即便有些作家从表面看,其个人衣着与文学作品之间并无直接关联,但打开他们的衣橱、翻看他们的抽屉,个性风格及内在关联就逐渐展现了。在我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研究和教学中,“衣橱”似乎还是一个盲区。打开中国作家衣橱,也许我们会有意外的惊喜和特别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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