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浪漫
护花情愫画眉才,香梦沉酣烂漫怀。
只为笔疏诗落第,罚他踏雪乞红梅。
说起浪漫,总要联想到魏晋名士风流和历代浪漫主义诗人,或者欧洲十七世纪兴起的狂欢节之类体现酒神精神的活动。浪漫体现于人的情怀、诗人风格和社会风尚,甚至可以视为一种民族精神。大观园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上自贾母,下至大少奶奶、一群哥儿姐儿及丫头都爱行乐搞笑,他们享受浪漫,也制造着浪漫。
大观园中纯属浪漫型的人并不多,突出的有男中宝玉,女中湘云、妙玉;但其他花季少女的内心世界也有激情、冲动的一面,一旦点起浪漫之火,她们心灵都会燃烧起来。
呵护柔花弱柳是宝玉浪漫之情的生动体现。宝玉自有女孩儿的品性,从小就认为女孩崇高神圣,所以他极愿意低声下气地对待,甚至“作养脂粉”。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写平儿枉遭凤姐打骂,委屈含悲,宝玉把她让到怡红院,愿意代琏、凤二人向她赔不是,并叫平儿换衣梳洗。平儿为他“色色想得周到”而感到宽慰。在为平儿理妆时,宝玉竟能介绍花粉胭脂的制作和化妆要领,真有张敞画眉的才情。接着他建议平儿擦些脂粉,又把一枝并蒂秋蕙插在她鬓上,后来又为她褽衣洗帕晾晒,他为平儿尽了心而感到“怡然自得”。他的怜惜之心是出于一种尊重、关爱、纯洁的心态,他想到平儿在琏、凤之间竟能周全妥帖,今日反遭荼毒,感到她的薄命还超过黛玉。第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宝玉为香菱借裙换时,同样也考虑她从小被拐,嫁给呆霸王薛蟠的悲惨命运。他乐于做这些事,虽然算不上“英雄救美”,但确是呵护柔花弱柳的纯洁温馨之举。赠人玫瑰,余香在手,他的心态是真善美的,举动也是浪漫的。
个人的浪漫情怀不易被人知道,而集体的浪漫就有人多胆大、不拘小节和狂欢的意味。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写宝玉生日那夜,院中的丫头们为他单独办宴庆贺,还邀来闺友秘密聚会。席上有芳官唱曲,有掷骰拈令、吟诗喝酒,酒令的诗句又切合她们的身份命运;又穿插互相搞笑的话,大家感到十分有趣。欢乐至半夜,旁人散后,怡红院的几人余兴未尽,感到疯狂得不够,变本加厉,继续闹到四更天。芳官的醉态,晴雯的叫嚷,个个忘了臊地唱小曲,最后就胡乱躺下。这次聚会可谓小小的狂欢。他们的种种自然冲动,是迷醉状态下的人性复苏以致野性激发。
欧美的狂欢节是声势浩大的大众节日,人们跳舞、表演,尽情玩乐,可说是浪漫到极致。其间也免不了有赌博、偷盜、吸毒等恶行,所以必然由警察来维持秩序。警察是狂欢节中唯一笑不起来的人。怡红院的狂欢也有“警察”,那就是林之孝家的和一帮查夜女人。林来查夜时吩咐别耍钱喝酒,叫宝玉早睡早起;连宝玉直呼晴雯的名字,她都要以礼教大义晓之。准备狂欢的人当然讨厌这些唠叨,只是口头假装应承,心里却很反感。麝月就说:“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狂欢总要冲破一些规矩,而越是有人告诫禁止,就越有恶作剧的对抗、秘密的快乐和浪漫的刺激。
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写的也是一次浪漫的聚会。宝玉因不会联句,李纨要罚他,说:“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众人都道这罚得又雅又有趣,宝玉也乐意为之。之前因第一个诗社是宝玉耽误了的,凤姐罚他把诗社中人的屋子各扫一遍。此事当然说说而已,没有执行,只是为了逗趣。而这回李纨对他的罚令是切实可行的,宝玉也乐此不疲,因为这是“雅罚”。
去妙玉处踏雪折梅,此行大有浪漫因素:一是别人不一定能从妙玉处讨到红梅,而宝玉不仅费了不少精神讨来,后来又去庵中让妙玉给每人送一枝,皆大欢喜,给足了宝玉面子。他和妙玉微妙的情感私密尽在不言之中。二是他像个出征的将军,行前有湘云、黛玉执壶递杯,回来又有探春送上暖酒,备受姐妹们的关爱。三是湘云给他作诗命题为《访妙玉乞红梅》,诗题出得好,宝玉有亲身情景感受,所以很快成篇。吟诗时湘云击鼓,黛玉执笔,大家的评论都以宝玉为中心,热闹非凡。其诗云:“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把栊翠庵比作仙佛胜境,把妙玉比作观音、嫦娥之类人物,美化了他的知己,自己当然也飘飘欲仙了。诗中还有“冷挑红雪”、“香割紫云”等妙句,一首七律让宝玉和众人的身心都陶醉于梅雪境界中了。
古代“雅罚”之事甚多,兹录与梅花有关的一则。《谈言》载:一狂生酒酣后,见邻家庭中月色如昼、梅花盛开,便诵宋人诗:“窗前一样梅花月,添个诗人便不同。”吟罢颇为自负。主人听了也诵宋人诗句讽刺他:“自从和靖先生死,见说梅花不要诗。”梅花失去知音后,就不要俗人来附庸风雅了,主人怕狂生作诗玷污了梅花。狂生因受此嘲弄而辱骂主人,两人争吵不止,邻家主人竟讼之官府。县官试了狂生的诗才,感到水平很差,笑对狂生曰:“姑免问罪,押发去百花潭上,看守杜工部祠堂。”受此“雅罚”,那位狂生可能浪漫不起来了。
饮食文化的另一面
雪庵啖鹿话风流,散坐欢酌桂影秋。
诗酒两酣繁礼少,此中情味复何求。
说到《红楼梦》中的饮食文化,人们津津乐道的总是奇珍异肴和极其奢华的口腹享受。小说中描述的种种美食的确极其丰富,令人叹为观止。1990年3月,我在扬州参加全国《红楼梦》笔谈会期间,曾品尝了西园饭店的“红楼宴”和琼林苑饭店的“怡红寿宴”,真是大开眼界、大快朵颐。“红楼宴”中有品菜、冷碟、大菜、细点和茗酒五个系列。冷碟中有宝玉爱吃的糟香舌掌、金桂爱吃的油炸骨头;大菜中有老蚌怀珠(相传为曹雪芹所创)、三套鸭(鸭中套鸽、鸽中套鹌鹑);细点中有豆腐皮包子、松瓤鹅油卷等。“怡红寿宴”也有近四十个品种。食品之众多,烹饪之精美,大家都啧啧称奇,赞不绝口。当然,有些食谱也有望文生义或理解欠妥之处,如豆腐皮包子应是豆腐皮做馅,而不是豆腐皮中加肉馅。这是冯其庸先生当时指出的。毕竟雪芹并未留下详细的食谱,即使有,制作得不走样也大有讲究。因为当时各地一哄而上的“红楼宴”,从菜谱、制作和评说出现了一些问题,已有人撰文说,“红学”“乃天下最无聊的学问”,北京某家饭店的一次“红楼宴”是“欺世盗名”。反正言论自由,这个领域的研制还正属于初始阶段,人们应该冷静对待,红学家也没有必要与之打笔仗。
对于《红楼梦》中的“红楼宴”我没有什么发言权,但是我对小说中的饮食文化有个看法,即饮食文化不仅仅是像贾府中那样的贵族化食品,还应该注意到书中提及的饮食心态、饮食方式和饮食习俗等诸多方面,这些也是饮食文化的重要内容。如果像土豪那样认为吃得豪华别致才是文化,那起码是没有了解饮食文化的真谛。真正值得开发的“红楼宴”应该是小说中提到的那些清淡、有乡土味、别致的食品,如灰条菜干子、葫芦条儿、炒枸杞芽儿、酸笋鸡皮汤、碧粳粥、枣泥山药糕、藕粉桂糖糕,等等。
《红楼梦》中的饮食形态似乎并未被人重视。第三十八回写螃蟹宴,贾母吃完走后,湘云、宝钗等要另摆宴席,宝玉说:“也不用摆,咱们且作诗。把那大团圆桌就放在当中,酒菜都放着。也不必拘定座位,有爱吃的大家去吃,大家散坐,岂不便宜?”众人赞同,于是公子、小姐与丫头等一处共坐,“山坡桂树底下铺下两条花毡,命支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来”。后来他们边饮酒边作菊花诗和咏蟹诗,并品评佳作,真是口角噙香,风雅之至。这种忽略尊卑礼仪的平等随和心态、诗酒流连的艺术氛围,只有思想新潮的宝玉能想得到、做得出,读者从中可以感受饮食文化的诗意和现代性,我们不能等闲视之。
第四十回写贾母、王夫人及众姊妹商议给史湘云还席,宝玉道:“我有个主意。既没有外客,吃的东西也别定了样数,谁素日爱吃的拣样儿做几样。也不要按桌席,每人跟前摆一张高几,各人爱吃的东西一两样,再一个什锦攒心盒子,自斟壶,岂不别致?”这个建议连贾母也说“很是”。这种饮食方式不就是尊重个人选择,犹如当今的自助餐吗?
还有第四十九回,写“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更是独有风味。那是个下雪天,湘云与宝玉在芦雪庵烤新鲜鹿肉吃。芦雪庵盖在傍山临水的河滩上,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可以垂钓,四面芦苇掩覆,充满回归自然的村野景趣。湘云边吃鹿肉边说:“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面对别人的嘲笑,她还发了一通“真名士自风流”、大嚼腥膻却锦心绣口的议论。这与现代青少年喜欢的野炊烧烤岂非一样浪漫?
饮食是种口腹享受,但俗礼繁多会情趣大减,而且与浅薄者同席食欲也会大受影响。《红楼梦》中的这些青年男女崇尚个性自由,憎嫌封建礼教和陈规陋俗,而且他们都是吟诗高手,一首首诗词抒发了他们对饮食、对景观和对人生的情怀,他们的饮食行乐图体现了较高的文化品位与价值。现今的宴席有很多陈规陋习,光是喝酒,就有“舍命陪君子”、“感情深,一口吞”等“酒德酒風”,比起上述大观园中筵席习惯真是很大的倒退。
《红楼梦》描写的饮食文化与满族人的传统习俗有一定关系。曹雪芹的上祖曹振彦原是明朝下级军官,归附后金以后,在多尔衮属下入了满洲正白旗,自然被满族生活同化。满族人的很多饮食习惯反映了游牧部落的特性。满人贵家有大祭礼或喜庆,则设吃肉大典,无论熟人与生人都可前往。主家院中建芦席棚,席地上铺红毡,客人席地而坐,围着肉盘自切自食,全无深受儒家礼仪教化的汉族人的一整套繁琐礼节。满族人喜射猎,爱吃烧烤之物,亦有喝动物鲜血的食俗。乾隆皇帝性好入山围猎,曾射鹿后取其血饮之。满人入主中原后,其饮食文化对汉族人也很有影响,从《红楼梦》中可以看到满族化饮食和满汉融会的一些痕迹。
当作T型舞台看
鲜衣艳质画图开,玉动珠摇款款来。
天降婵娟看不足,目光似剑T型台。
少年时看京剧《红楼梦》折子戏,王熙凤穿的是满族服装,头上盘头翅,脚上花盆底高桩鞋,觉得有些古怪。后来才知道,《红楼梦》中贾府的主要人物都是汉族,不可能穿满族服装。贾府贵族男女除入朝谢恩时穿规定的朝服外,一般情况下妇女都穿宽袖大袄,着摺裥长裙,外加褂子;冬季是毛皮大褂、斗篷披风之类,梳髻,着鞋,而且仍缠足。
曹雪芹家祖辈四人及舅祖李煦,曾多年担任江宁和苏州织造官员,为皇宫督造织物,所以曹雪芹对汉族和满族的各种服饰十分熟悉,这为他在小说中描写服装提供了真实的依据。
贾府人物的服装主要有皮裘系列和丝绸系列。皮裘系列有珍贵细毛皮的“大毛”系列和轻暖细毛的“小毛皮眼”,前者如狐皮、貂皮等,后者如银鼠皮、灰鼠皮、獭皮等。刘姥姥见凤姐时,“那凤姐儿家常戴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这就是汉族贵妇人的冬季服饰。
衣服的华贵和织造的精致,可以从宝玉穿的孔雀裘得到证明。孔雀裘是由孔雀金线织成,其原料来自俄罗斯。第五十二回中,宝玉不小心把裘衣烧了个洞,织补匠人均无法补缀;而晴雯凭她的精细巧手,照经纬线一针针修补,竟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
丝绸系列如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松花绫子夹袄等等。
睡衣系列如怡红院丫头夜间在床上打闹时的衣服,晴雯的葱绿院绸小袄、红小衣红睡鞋,麝月的红绫抹胸,耶律雄奴的撒花紧身儿等。
除以上系列外,红楼人物在特定的环境条件下还有其他的另类包装。作者在描写服饰时也注重动态展示,使人物体态美与服饰美交相辉映。
下雪天湘云在皮袄里穿小袄,腰束宫绦,因而显得猿背蜂腰、螂形鹤势,像个小子似的,比女妆更为俏丽。这是“仿男装”。下雨天宝玉戴箬笠,披蓑衣,穿木屐,像个渔翁。这是“渔装”。宝琴下雪天穿着凫靥裘,这是“雪装”。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这是“晚露装”。跛足道人的“麻屣鹑衣”,癞头和尚的“破衲芒鞋”,可视为“乞丐装”……这些人物以时装亮相,集体走秀,简直是T型舞台上个性强烈、美感十足的模特了。尤其是尤三姐的“晚露装”,酥胸微露,颇有诱惑力,已与当代女模不相上下了。
作者在描写中有着明显的观赏服饰文化的艺术意图。第五十回写一次雪天,“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见了说像明代画家仇英画的《艳雪图》,而贾母说:“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一片银装素裹中,丽人华服玉立,实境之美已超过艺术之美了。贾母既看重服装,又看重美人,她是很有审美眼光的。
这一回由宝琴穿孔雀斗篷,引出许多件斗篷和其他冬装,作者似乎有意识集中展示华丽的群艳图。请看:
众姊妹——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
宝玉——大红猩猩毡斗篷。第二天大雪,他穿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罩海龙皮小小鹰膀褂,披玉针蓑,戴金藤笠,登沙棠屐。
黛玉——穿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子,罩大红羽绉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戴雪帽。
李纨——青哆罗呢对襟褂子。
宝钗——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鹤氅。
湘云——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外发烧大褂子,戴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围大貂鼠风领。褂子里面穿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无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是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束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穿麀皮小靴。
如此艳服大观,令人目眩神醉,加上雪天和园林背景、丽人的动态展示,让服装美与人物体态气质美产生视觉冲击,给人高雅的审美享受。作者对贵族人家高档服装如此熟悉,在中国小说史上是空前绝后的神来之笔。
如果说宝琴的雪地披裘镜头是静态之美,那么好多场景写出了动态之美。尤三姐借醉捉弄贾珍、贾琏时,“……底下绿裤红鞋,鲜艳夺目,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宝玉《夏夜即事》中有句云:“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这是指夏夜各处水亭上有女孩乘凉,柳风吹动她们的绸裙;而朱楼里为了让凉风吹来,已把窗帘卷起,她们身上已卸掉晚妆,穿着单薄的小衣了。短短两句诗,有动有静,讀者可以从想象中感受服装和人体之美。
《红楼梦》中最能写出华丽服饰美和动静相映的人体美融为一体的,应是第五回关于警幻仙姑的一段赋:
……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中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慕彼之华服兮,烂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羡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此赋在艺术手法上显然受到曹植《洛神赋》的影响。警幻仙姑的华服、容貌、气质和态度已理想化、完美化了。尤其对警幻动态的刻画,“将言而未语”、“待止而欲行”的飘忽不定之中,正是《洛神赋》中“步踟蹰于山隅”,“若将飞而未翔”,“进止难期,若往若还”的相似写法。
“诗从胡说来”
白发三千谁见过?无人道是口雌黄。
痴言诞语不循常,吟出奇思绝妙章。
薛蟠的侍妾香菱住进大观园后,知道探春等发起建立诗社,几位才女和宝玉等经常吟诗述怀,十分有趣,便要黛玉教她作诗,宝钗、宝玉等人也愿给她指点。香菱因从小被人拐卖,未能有多大的学养,却为学诗而苦心入迷,宝钗就说她:“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红楼梦》第四十八回以较多的篇幅写香菱“挖心搜胆”地学诗。宝钗在评议她的诗时说了一句话:“原来诗从胡说来。”对宝钗这位淑女来说,这句话有违传统诗教,简直是惊世骇俗的“奇谈怪论”。但正是这句话启人懵懂,成了作诗的度人金针。
中国古代的诗教是儒家教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诗言志”、“温柔敦厚”、“思无邪”等观点成了千载不移的诗家圭臬。宝钗是个“君子儒”,她博览群书,学养深厚,其“胡说论”正是总结了诗歌中形象思维、非理性的特点,很有些反传统的味道。“胡说”即不按常规思维,而以奇特的想象、看似谬误的措辞和运用比拟与夸张等手法进行创作。古代诗人屈原、李白、李贺等人的诗作就具有这种特征。如李白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李贺的“天若有情天亦老”、“羲和敲日玻璃声”、“芙蓉泣露香兰笑”,等等。对于这种创作手法,历代诗论家都有所论述,如吴乔的“诗有别裁”、贺裳的“无理而妙”、张戒的“拙诗亦诗”。清代诗论家叶燮分析了杜甫几句奇特的诗(“碧瓦初寒外”、“月傍九霄多”、“晨钟云外湿”),反对实写理、事、情,认为“惟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见之事,不可径达之情,则幽渺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恍以为情,方为理至、事至、情至之语。此岂俗儒耳目心思界分中所有哉?”他强调诗中的理、事、情有别于客观实体,作者在构思时应将这三者虚化为“幽渺”、“想象”、“惝恍”的意象,这样才能进入诗的境界。这哪是迂腐的读书人头脑中的观念啊。西方亚里士多德也说过类似的话:“诗需要一个人对此具有特殊的赋予,或其人有疯狂的成分。”可见“诗从胡说来”是符合诗学原理的。
宝钗的这个诗学观也不是她的独创,类似的说法前人已有过。明人黄山说:“诗从乱道得。”又云:“我平生作诗,得猫儿狗子力。”虽然后人对他的话有所批评,但与他主张“寻常言语口头话,便是诗家绝妙词”的观点统一起来看,还是有价值的。清代袁枚说“诗情愈痴愈妙”,贺裳说“情不痴不深”。有了情痴便有“胡说”。袁枚还认为“孩子语”也能写出奇妙的好诗来,因为能体现出“赤子之心”。他举了一些例子,如沈石田《落花诗》云:“浩劫信于今日尽,痴心疑由别家开。”卢仝云:“昨夜醉酒归,仆倒竟三五;摩挲青莓苔,莫嗔惊着汝。”宋人仿之云:“老僧只恐云飞去,日午先教掩寺门。”清人陈楚南《题背面美人图》云:“美人背倚玉阑干,惆怅花容一见难;几度唤他他不转,痴心欲掉画图看。”此“孩子语”即与“胡说”同属于非理性话语。
对于香菱这样诗学根基很浅的人来说,最需要冲破规范,放胆去写,宝钗对香菱的教导正是“因材施教”的方法。其实黛玉在教香菱时也有这样的点拨。她说:“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目的都是要学诗者在广泛阅读后,放弃畏惧心理,以诗胆激起“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灵感和想象。宝钗的这个诗学观也体现在其他人的作品中。第五十回芦雪庵即景联句,众人都要参加,凤姐勉强从命,她说:“我只有一句粗话”,众人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只管干正事去罢。”她因下雪前听了一夜北风,所说的“粗话”就是“一夜北风紧”。不料大家认为她为联句开了个好头:“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写不尽的地步与后人。”这也是体现“诗从胡说来”的一个例子。
宝钗和黛玉都是香菱的学诗老师,两人所教各有侧重,而以黛玉的意见更为重要。她指出,诗以词句新奇为上,格调规矩是末事;不能选浅近的古诗学,入此格局就学不出来;要学王维的五言律、杜甫的七言律、李白的七言绝,然后再看陶、应、谢、阮等人的诗。如果只记住“诗从胡说来”这一句,那也不能走上正路的。或者说,宝钗的诗论是从战略层面说的,黛玉的诗学观是从战术的层面说的,必须兼顾二者,方不偏废。
脂砚斋说:“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香菱学诗这一回,体现得特别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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