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郎伟”——敦煌卷子中有以此为名的歌词。唐玄宗天宝末内乱,吐蕃乘机攻占凉、陇诸州;宣宗年间,张义潮收复沙、瓜、伊等十一州,朝廷于沙州置归义军,历经张、曹二氏政权一百八九十年,“儿郎伟”就产生于这一时期,有二十二个卷子共五十九首,包括驱傩词、上梁文、障车文三个题材。唐代和宋代一些作家的作品也有这种歌词,但数量不多;明清时期,“儿郎伟”的创作依然不流行,仅有极少数文人应一时所需而作,从诸家诗文集中看,辑存者极罕见。不过,有些让人意料不到的是,朝鲜文人学习并延续了这种文学体裁的创作,并保留了极多的“儿郎伟”文稿。
时至当下,关于“儿郎伟”,研究者各抒己见、众说纷纭。分歧的交点,一是“儿郎伟”这一文学创作体裁是否成立?一是“儿郎伟”三个字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是有明确含义,还是仅有音而无义。本文不进行这两个层面的讨论,而是从凌廷堪与焦循创作的“儿郎伟”,谈谈对“儿郎伟”的认识。
如前所述,“儿郎伟”主要包括驱傩词、上梁文、障车文三个题材,但从后来的实际创作情况看。驱傩词、障车文两个题材渐渐退出而消失,在明、清文人的笔墨中唯见上梁文“儿郎伟”;朝鲜流传下来的“儿郎伟”,也多为上梁文,可见上梁文因为其实用性和民俗化,而得有一息留存。
为建筑房屋举行仪式,始于魏、晋时期,到明、清已遍及全国各地。勿论大户小户,不分高楼大屋,还是五架梁的小平房,都像走程序一样举行礼仪活动。建房礼仪是求吉礼仪,用意在于祈求房屋永固,富贵长久,子孙满堂。按照民间建房的程序,建房礼仪大致可分为选址、立中柱、上梁、立门、竣工等几项,其中上梁仪式被视为最重要的礼仪。上梁仪式很烦琐,程序甚多,其中必备的是“上梁文”。上梁文以上梁之建筑为核心,骈文、韵语交替,融叙事、状物、抒情于一体,有丰厚的文学性和审美性,是雅文化和俗文化的完美结合,是具备独特风格的文学体裁。“首尾俪语,中陈六诗”是其结构特点。一般来说,上梁文由三部分组成:起首文字,相当于序,骈体文,陈述建造该上梁房屋的缘起、过程和房屋的方位,赞美称颂之词连贯全文。中间部分为六首诗,以“儿郎伟”冠前,其下分别为“抛梁东”、“抛梁西”、“抛梁南”、“抛梁北”、“抛梁上”、“抛梁下”起句,分别押东西南北上下韵,内容为吉兆话、祝福词,内容自然要符合该业主的家庭背景和实际情况。结尾用骈文,内容与“六诗”相呼应,只是更雄伟宽广,当然不可缺少的是祈求上苍赐福的文字。
凌廷堪《校礼堂文集》卷三十三辑存《铜鼓斋上梁文》,过录如下:
儿郎伟:碧鸡旧宅,草堂藉老杜而留;白鹤新居,茅屋因大苏而重。果置身于不朽,斯容膝其必传。迪彼前修,垂兹后世。丽仲主人(程洪溥),胸有成竹,目无全牛,放眼空九州,读书破万卷。天下山川形势,较若列眉;古来成败是非,明如指掌。谈言微中,顾盼动人。思缘经济以发名,不屑辞章以邀誉。陈平门外,恒虞车辙之群来;董子园中,将与诗书而共对。别营斗室,涵养寸心。耻盗处士之虚声,勉效前民之实用。雄剑在匣,萧然一亩之宫;奇书满家,俨若百城之富。莳花种竹,三径初开;葄史枕经,千秋自命。爰储瑶函之秘帙,肇锡铜鼓之嘉名。盖慕诸葛君之为人,非同赏鉴家之爱古。欣协栋隆之吉,敢陈堂构之规。谨托讴吟,聊供邪许。
儿郎伟,抛梁东,旭日初生曙色红。细数古今真事业,发源多在读书中。
儿郎伟,抛梁西,科举文章要细稽。读到昌黎《明水赋》,始知心细是昌黎。
儿郎伟,抛梁南,过目仍须反复探。试想深宁辛苦日,原来过目本虚谈。
儿郎伟,抛梁北,才高往往矜明识。不分途径用工夫,至竟身心何所得。
儿郎伟,抛梁上,薄技偏长何足尚。经术为根史佐之,逢源左右真无量。
儿郎伟,抛梁下,古人才力应难跨。观书鲁莽是聪明,但恃聪明吁可怕。
优愿上梁之后,学问日深,见闻日广。心思则静而益静,才识则开所未开。射策千言,书姓名于雁塔;建功万里,明勋业于麟台。遮几北野故庐,可媲南阳先哲。
铜鼓斋,嘉庆十二年歙县程也园、程洪溥父子构建。是年,程也园命次子程洪溥从通儒凌廷堪受学,笃于师生之谊。两年后,廷堪卒,家贫无嗣,程洪溥经纪其丧,葬之于歙县梅山,可证程、凌關系非同一般。当铜鼓斋即将落成欲上梁时,不喜写应酬之文的凌廷堪特意撰《铜鼓斋上梁文》,文体为“儿郎伟”。细审凌廷堪作“儿郎伟”,完全符合前述该文体的写作方法,启始为《序》,突出“丽仲主人,胸有成竹,目无全牛,放眼空九州,读书破万卷”,“别营斗室,涵养寸心”,“奇书满家,俨若百城之富”。中间为“儿郎伟”诗六首,这六首诗从内容上看,主要是激励程洪溥好学深思。六首诗紧紧相扣,围绕中心,强调从科举文到经史学术,皆要熟读深悟,切忌依仗小聪明投机取巧,只有细心稽查、反复探索,取得“逢原左右真无量”的学识。结尾是对六首诗启示、警戒作用的肯定,祝愿铜鼓斋主人遵循这一读书法则,取得“射策千言,书姓名于雁塔;建功万里,明勋业于麟台”的成就。饱含老师对弟子的美好祝愿。
“儿郎伟”亦称儿郎辈,是旧时上梁文中的套语。宋楼钥《跋姜氏上梁文稿》:“所谓儿郎伟者,犹言儿郎懑,盖呼而告之,此关中方言也。”欧阳修《醴泉观本观三门上梁文》:“儿郎伟,我国家膺三灵之眷命,革五代之荒屯。”文字结构上有变化,但仍以“儿郎伟”冠首。清嘉庆八年十月左右,焦循作《儿郎伟》诗两首。诗前小序讲及创作缘起,该年秋水横溢,堤坏坝损,纠集民工修筑,并广植柳树护堤。民工“请为歌,以宣其力”,亦即有文辞的劳动号子,以壮齐心协力。焦循奇思涌发,以“儿郎伟”之体裁创作,却大变其体,以更适合作“劳动号子”。焦循《雕菰集》卷二辑存该诗,过录如下:
筑堤筑堤莫惜力,土嬉水怒塞不得,水不避土土失职,儿郎伟。筑堤筑堤莫惜力,筑堤不成力不息,不如速成归早食,儿郎伟。筑堤筑堤莫惜力,阿兄在南我在北,与兄合陇在此刻,儿郎伟。筑堤筑堤莫惜力,明日风吹雪如织,老父涉之僵且跌,儿郎伟。
儿郎伟,种柳深,深易生。儿郎伟,种柳多,生相争。儿郎伟,乐交末,立蔑倾。儿郎伟,僢而弛,茹结萦。儿郎伟,侈者节,风不惊。儿郎伟,岐者北,蠡者更。儿郎伟,扃厥本垩厥茎。儿郎伟,守勿辍,揠或擎。儿郎伟,萌舍下,升其情。儿郎伟,绍在颠,厥力并。儿郎伟,日寸积,月丈盈。儿郎伟,长若戟,短若缨。儿郎伟,阴蔽暍,利众行。儿郎伟,波不溢,木长荣。儿郎伟,丰年屡,称舄觵。儿郎伟,杨柳密,湖水平。儿郎伟,岁甲子,观厥成。
筑堤民工的劳动号子,添加文辞,丰富感情,抒发心声,激发力量,极有效果;但连贯文辞的无义音,如“嗨哟嗨哟”是不可或缺的。焦循一改常态,取用“儿郎伟”,当然有其认知和感悟。他在《易余籥录》卷十八辑笔记一则:“《北史·儒林·熊安生传》载:‘齐任城王湝鞭宗道晖,道晖徐呼安伟、安伟。按:‘安伟,犹上梁文之称‘儿郎伟,被鞭负痛,急呼为‘安伟,荷重舒力,缓呼为‘儿郎伟,俗写疾苦呻吟之声为‘阿育唯者,即此‘安伟也。”焦循的感知大约来源于此。若视为“有义”,字面意即指“青年雄伟”(另有一说为“儿郎们”);若视为“无义”,则是连贯文辞的吆喝声。“有义”与“无义”,两者兼而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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