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长江,就在脚下滚流。眼前烟雨迷蒙,打着伞也是上下濡湿,却一点不减我的游兴,反似为我的龟山古琴台之行,拉开一幕雨气氤氲的布景。
千秋烟景烘托下的汉阳龟山古琴台,确似历史高台上由岁月精心装点的一件道具——古意盎然又新旧驳杂,屡毁屡建却似真若幻。我穿过滴着雨珠的古柏新松,雨帘中的青砖黛瓦、铭文碑刻,仿佛全是被淡墨洗染过的,疏密深浅,一派郁深幽黑。此地,果真就是两千多年前俞伯牙与钟子期相遇相知之处么?地上的石板青苔,黄紫落叶,可还残留着丝毫伯牙、子期的足印气息?多少年来,我都痴迷于这个铭传千古的知音相遇故事,今日,不顾友人的劝阻,终于了了我一个夙愿。
关于伯牙、子期的知音故事,古来各方典籍多有记载,《列子·汤问》、《吕氏春秋·本味》、《说苑·尊贤》、《风俗通义·声音》、《文心雕龙·知音》、《琴史》以及历代诗词歌赋戏文等都有或详或略的言述歌咏;其中明代作家冯梦龙的《警世通言·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一文,以话本小说的方式加以细节、情境的铺染,因而成为此一历史传奇的坊间定本。细查资料,原来在山东泰山、浙江海盐、安徽蚌埠、江苏常州等地,都有类似的传说在当地流传,甚至武汉蔡甸马鞍山下有钟子期墓,安徽凤阳马鞍山也有一座钟子期墓,并且也都各自流传有自,这些只能说明伯牙、子期的知音故事之广被四域,牵动世代人心。
或许,我们还是先回到典籍的源头,重温一下传奇的本事:“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吕氏春秋·本味》)
苍烟袅袅,斜风细雨不住。眼前的琴台轮廓在雨中恍惚,一若影像模糊、被岁月划上痕痕道道的黑白默片。我慢慢步上台阶,浏览着形制古旧的琴台石碑上的碑文,轻抚着雨水打湿的、四壁嵌着伯牙子期浮雕的栏杆。据《皇宋书录》,此古琴台建筑,北宋时已有之,而在清嘉庆年间扩容重建。遥想着两千余载前风烟萦绕的春秋当年,晋国上大夫俞伯牙抚琴在此——巍巍乎高山兮汤汤乎流水;与楚地隐士樵夫钟子期相遇相知亦在此——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翌年中秋伯牙携琴赴约再聚,却蓦地惊闻子期病殁仍在此——那种种样样铭心彻骨的相知之喜、相失之悲,果真历百载千年的风霜雨露而凝聚于此、板结于此啊!
我的脚步沉缓下来。眼前幽幽千古,雨洗风抚,心境也渐渐变得澄静下来。荀子《劝学篇》曾言:“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伯牙弹琴,连低头吃草的群马都会仰头聆听。此一刻,颔首细聆,疏疏雨声中,可是隐隐传来了《高山》、《流水》那悠悠的琴音?头顶乌云厚重,似有远雷滚荡,那可是伯牙在子期墓前碎琴绝弦、仰天悲鸣的古远回响?本来,相遇,就是没有错过;骤逝,这错过就太惨烈了。“士为知己者死。”少时不懂:为何成为知己,就要生死与共?年长后才明白:“知己”二字,不是任何人都当得起的。《文心雕龙·知音》曰:“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杜甫《南征》诗曰:“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岳飞《小重山》诗曰:“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可见,人求知己,知音难觅,竟是一个千古难题,也是千古士人的追思顽念。所以这古琴台的苔迹屐痕,高情余韵,才让人如此低徊不已,陡生慕古思古追古之幽情啊!
对此,我亦别有怀抱也。
我出生在一个多子女的传统家庭,父爱母爱,在革命年代贫寒多子的环境中,本就显得稀疏淡薄;自小离家,从十二岁那年赴远地住寄宿学校后,就成了家里“永远的出门人”。十五岁上山下乡,天涯海角一去十年;大学刚一毕业便负笈西行,学成归国后又京师任事,几经时潮血火的惊涛跌宕,从此海国漂流,客籍西域,更成了家国乡土的“永远的异乡人”。反顾人生来路,我很早就发现:这大半辈子,自己与朋友的相处,远多于与亲人的相处。人生路上陪伴着我的友情,每每多于亲情——“文革”批斗的凄风惨雨中那一坂坂护卫的肩膀,乡居油灯下那一本本并首共读的残缺书页,无涯黑夜里那一注注信任的目光,车站码头上那一双双紧握的粗手暖手……无论“土插队”、“洋插队”,是风雨如磐或是丽日蓝天,是离合悲欢还是得失哀乐,朋友,总是朋友随时伴随着我,环拥着我,熨慰着我。所以我常说,是朋友塑造了我的人生;是多于亲情的友情,予我以生命动能与尘世温热。这,正是千古流传的伯牙、子期的知音相遇故事里,那种无关乎功名、势利,只在乎山水清音相闻相照的澡雪情怀,那种可以为知音知己毁琴绝弦的刚烈侠义,会如此深久地打动我、震慑我的地方。
雨幕垂帘的知音树,巨伞一般遮笼着琴台的高宇低檐。像是头顶凝聚的一团岁月的浓墨,濡染着彤云密布的天空;滴沥滴落的,竟是千古文墨的斑斑印迹,隐隐馨香……伯牙亭,子期亭,印心石屋,琴台画廊、碑廊……我在时而淅沥时而滂沱的雨声穿梭游赏,忘情亦忘言,似乎默默地只想听雨话、听风吟,与自己对心,与古人对话。雨伞早已不管用,飘飞的雨丝雨滴一若古人的声口余音,穿透时光雾障,轻抚着我也湿润着我。
忽然想起,钱钟书先生好些关于友情和友谊的絮语:“真正友谊的产物,只是一种渗透了你身心的愉快。沒有这种愉快,随你如何直谅多闻,也不会有友谊。”又曰:“在我一知半解的几国语言里,没有比中国古语所谓‘素交更能表达友谊的骨髓。一个‘素字把纯洁质朴的交情的本体,形容尽致。素是一切颜色的基础,同时也是一切颜色的调和,像白日包含七色。真正的交情,看来像素淡,自有超越生死的厚谊。”(钱钟书《谈交友》)
“超越生死的厚谊”的浓烈,却以“君子之交淡于水”的“素交”方式呈现;无关乎世俗生计利害的相知相交,却要以“士为知己者死”的绝弦碎琴的决绝方式完成——这浓淡之间、生死之间的辩证法,正是伯牙、子期的故事昭告我们的啊。所以人们常说:爱情是酒,友情是茶。如果再延伸:亲情,则是衣食米饭。黄山谷的《茶词》说得最妙:“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以交友比吃茶,可谓确当之喻。说起来,亲情是无以选择的,所以它是饭食,是不言自明的生命存活的基本。酒茶,则是自斟自酌的产物。酒,以醉人为力;茶,则以沁心作本。酒乃高温蒸馏过的琼浆玉液,茶则为饱孕山林风露的甘泉清水。水,清淡无闻却不可或缺,一若老子所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此乃谦下之德也……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此乃柔德;故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坚。”因之,爱情,浓醇若酒的世间爱情,是排他的占有的,每会因人欲的迷乱、势利的诱惑或时空的损耗而因爱生恨,变质变味;友情,清淡若水若茶的友情,却是收纳包容的,因之无关乎得失利害而弥久常新——虽然也会有利障,有背叛,但真正的友情,常常有着比爱情更加细水长流而绵长恒久的生命力。呵呵,这么说来,敝言敝论,一似贬“酒”而褒“茶”,抑“爱情”而扬“友情”哩,哈,这龟山琴台之行,难道竟让我这一本来笃信“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爱情至上主义”者,一经楚天风露之沐浴,便“沦为”“友情至上主义”者了么?
碑廊前,我一再为清道光年间宋湘的“竹叶书”狂草驻足流连。“相逢在此,万古高山,千秋流水,壁上题诗,吾去矣”。当代学贤饶宗颐,曾为此法书佳作生出豪兴感慨:“想见兴酣落墨,俨欲槌碎黄鹤楼踢倒鹦鹉洲也。”(见饶宗颐《琴台铭》)我则在那一若疾风中劲舞飘飞的笔墨中,凝神于“万古”、“千秋”二词而沉吟良久。为什么伯牙、子期这个一天相知而一年相离的故事,竟可担得起这“万古”、“千秋”之名?这是一种什么样神异的时间尺度?何以英语里“soul mate”(灵魂伴侣)一语,本可与“知音”、“知己”通译却大异其趣(“soul mate”在英语日常使用中,一般仅指有性爱关系的爱人),莫非人性共有的关于“友谊”、“友情”的释义,也有华洋、中西之别么?
记得在耶鲁课堂上,每次给学生讲述中国成语“相濡以沫”,讲到庄周寓言里那两条涸澈之鱼,倚靠彼此的唇沫微温而得以存活的故事,每每让美国学生激动感慨不已(甚至有学生为此而盈泪课堂),他们惊叹:中文实在太高妙精美了!一个“friendship”(友谊)或“help each other in the crisis”(在危机中互相帮助)的英语释义,怎么能表达清楚如此深刻、动人的中文意蕴和精神?当我引导他们循此成语,进一步追溯剖析中国传统道德里那个“义”字之重——何以“义重如山”、“义薄云天”?何谓“肝胆相照”和“为朋友两肋插刀”?又何谓“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每一回,借着解说“相濡以沫”,我给他们讲述起这个春秋时代伯牙、子期知音相遇的故事,每讲到子期墓前伯牙绝弦碎琴的悲鸣,我总看见满堂学生,一个个肃然动容,眸子里有异光闪烁。他们啧啧感叹:西方话语系统中,似乎很少给予“友谊”、“友情”以如斯高言、如斯高位的!可是,当我细述“不若相忘于江湖”——这种“友情”与“诚信”生死扭结的意蕴,这种超越世俗功利、可以为友情友谊付出生命代价却又可以“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相忘于江湖”,其温情与刚烈、决绝与洒脱,他们似乎闻所未闻,却又一似蓦然面对巍巍青山,浩浩江海,令洋孩子们仰止生敬,钟情神往。
德国哲学家汉斯·布鲁门伯格(Hans Blumenberg)在其《神話研究》一书中,曾提出过一个“幻体”(phantom body)的概念——(人类)“其对压力的回避,靠的则是树立某种与进化机制相对立的东西,比如幻体。这是他的文化领域,他的制度——也是他的神话”。他指出:故事传说经历数个世代的传述,往往变成传统、习俗,甚至法律和制度,来为我们的生活提供秩序和意义。其目的,正来自于人类传承的持久性需要。我们需要这个世界以某种方式而存在,而我们的故事就是这种方式的指路标。(引自2017年8月6日《纽约时报》中文版《我们为什么该追求生活的目标?》)——我当然知道,千古流传的伯牙、子期故事,包括今天立在风雨中的这座古琴台,正是这样的“幻体”。其意义,并不在史料真实细节的考据(包括自古即有人质疑这古琴台地点之真实性),而在于它成为文明进化和人性提升的某种“指路标”。平时在课堂上,其实我很难有闲暇向耶鲁孩子们细细讲述——那些关于忠义大德的价值的绵远源流,关于“友情”、“友谊”千古流传的人事佳话。可是此一刻,微风细雨中,那一个个从史册画卷里走出来的凛凛面影、飒飒身姿,似乎倏忽之间,都从长江之畔这座被岁月风雨销蚀的古琴台上,翩翩序列起来,浮游过来了——
由伯牙、子期的身影导引,管仲与鲍叔牙,程婴与公孙杵臼,刘备、关羽、张飞与诸葛亮,阮籍与嵇康并“竹林七贤”,李白与杜甫、贺知章及汪伦,欧阳修与苏轼及“苏门四学士”,文天祥与张千载,顾贞观与纳兰性德并吴兆骞,一直到鲁迅与瞿秋白,闻一多与李公朴,陈寅恪与吴宓……
言必信,行必果;手足情重,心神相融;披肝沥胆,患难与共;志同道合,许国赴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那是一道贯通中华文明血脉源流的浩然正气,那是一架跨越古今、贯通中西的文明彩虹,那是一座座彰显传承中华民族精神的丰碑和典范啊!
步过那个挂满新旧“知音锁”的新建亭廊,我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本来似乎一若各地旅游点常见的那种“爱情锁”、“同心锁”一样,单薄俗陋的亭子,透着浓烈的商业气息。我却蓦地对着眼前这些斑驳杂沓挂着、拥挤着的大小锁头,沉下心来,凝起神来。雨气滃濛中,那一个个色泽沉暗的大小锁头,倾着脑袋,滴着雨珠,并头相连,悬结成层层叠叠的锁之链。真情,哪怕微末俗拙,也是不可轻慢嘲笑的。“知音锁”,你可以嘲讽此乃“消费友情”的勾当,可细细想来:那每一个锁头,不正包含着结伴而来的友人的心志,才会成为诚心购置、甚至相对默默盟誓的仪式,挂到了这座简朴的亭子之上的么?其每一锁头每一钥匙,或都是世俗的,微末的,不足道的,但它们锁结着的,何尝不是一如当初伯牙、子期相遇相知一般的,带着深深期许的,被千古咏赞的对于知音知己的执念和寄愿啊!
“千载朱弦无此悲,欲弹孤绝鬼神疑。故人舍我归黄壤,流水高山深相知。”我轻轻吟诵起众多琴台咏诗中我最喜欢的王安石的《伯牙》诗句,心头却脱尽了诸般“孤绝”的悲情。放眼龟山古琴台托举着的浩渺楚天,远眺着那座烟雨迷茫处新挑起的琴台音乐厅,眼前成摞成串、似带着某种戏谑色彩的“知音锁”,倒仿佛一个个簇新的寓言:千载之下,鬼神莫疑——俞伯牙的朱弦,已经不单遇见了钟子期,更遇见了如我辈一样栉风沐雨而来的、如这些锁儿们一样成群结队而来的——千千万万在“高山流水”的传承清韵中,重新焕发人生的“深相知”了。
浩浩长江仍在脚下滚淌。流水如斯,逝者如斯,千古不易。头顶密布的彤云,此时却又如水墨一般地晕染开了。风消雨住,我步出古琴台的拱门,收起湿漉漉的雨伞,掠手抹去了脸颊上满盈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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