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清外交官所写的海外旅行记中,钱锺书最赏识的是《三洲日记》。在《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十四册(商务印书馆2011年8月第一版)中,他写道:“鞧轩诸记以此最为词条丰蔚,惜行文而未能尽雅,时时有鹦哥娇之恨耳。”“鞧軒”本是古代使臣乘坐的一种轻车,故常作古代使臣的代称。“鹦哥娇”比喻书艺尚未成熟,犹鹦鹉之学人语仅能数句,讨巧而已。
《三洲日记》作者张荫桓(1837—1900),字樵野,号红棉主人,广东南海人。据《南海县志》,其为人性豪俊,有胆略,倜傥多奇气,博涉书史,能文章,少应童试不遇,年仅弱冠即弃科举,学西学。同治三年(1864)报捐知县。其后因“器识宏通”,“精明练达”,“熟悉洋务”,“于中外交涉事宜刚柔得中”,受到许多高官的垂青与破格拔擢,进入总理衙门,从一个非正途出身的地方小吏成为权倾一时的大员。光绪十一年(1885),经李鸿章保荐,充任出使美国、日斯巴尼亚(今西班牙)、秘鲁大臣。《三洲日记》即记其出使经历,起自光绪十一年六月十六日,止于光绪十五年(1889)十一月十三日,八卷,有光绪三十二(1906)年上海石印本。
《三洲日记》的内容的确特别丰富,是晚清外交官所写的海外旅行记中的上乘之作,无怪乎博览群书的钱锺书极为赏识此书。
详记任内处理的外交事务
张荫桓是晚清难得的绝域使才,行前皇太后谕曰:“尔向来办事认真,能办事人往往招忌。”可见圣眷之隆。日记详记任内处理的外交事务,即有四件。
一件是就光绪十年(1884)洛士丙冷华人惨遭屠杀(按:指罗克斯普林大屠杀)、财物损失巨大等案向美国提出交涉,要求赔偿。美方以洛案赔偿须等议会通过为由,推诿敷衍,一拖再拖。对于命案惩凶,美方司法机构更是不予理会,不仅将凶手释放,而且倒打一耙,诬蔑华人先开的枪。更可耻的是,企图将洛案赔偿和限制华工事“并议”。经过张荫桓不懈努力,美国国会终于在光绪十三年(1887)正月十八日通过了洛案赔偿决议,赔款洋银十四万余元。由于“美例从无赔偿之事”,张荫桓的抗争作用不可低估,只是他觉得命案未能惩凶,“人命未抵,究不惬意”。
张荫桓赴任之时,正值美国排华风潮甚嚣尘上。还未到美国,排华最嚣张的“埃利士(按:爱尔兰)党”就扬言要残害他。光绪十二年(1886)三月初四日船抵旧金山,他就领教了美国税务官员的狂妄无理:“正在搬运行李,而税司黑假以索阅国书为词,阻碍登岸。”张荫桓告以“税关无接阅国书之权,若欲展阅,须予我以能阅凭据”,税关仍纠缠不休,“复告以迟迟不登岸,或原船回华,未尝不可,国书则断难给阅”。经据理力争,税关黑假的上司天年才“婉请登岸”。张荫桓将这一遭遇电告美国外交部,初八日税司黑假、天年等登门求见,为无理行为辩解,张荫桓讥讽道:“国书非尔所能阅,尔有命运当总统时接阅不迟。”
在旧金山,华商纷纷向张荫桓诉说当地辱华事态:“各商经客岁今春土人谋驱逐、谋炸陷,几不安生,大有风鹤之感。欲收庄回华,账项又难遽集,郁郁居此,又有性命之虞,未免进退维谷。”张荫桓深感责任重大:“余奉命远来,保护商民,责无旁贷。”从旧金山往华盛顿途经洛士丙冷时,他仔细调查这一惨案,更感到“吾侪不能拯水火而慰云霓,良兹愧耳”。在此背景下取得索赔成功,并不容易。
二件是对美力争,使其取消限禁华工之法令,要求美方以条约的形式保障华工生命财产安全。1882年,美国通过臭名昭著的《移民法》,限制华工入境。经过艰难的谈判,光绪十四年(1888)二月初一签订了《中美新约》,条约共六款,主要内容为美国将“尽全力保护在美华人之身命财产”,但二十年内禁止华工来美。《移民法》这一排华法案,至1943年才被废除。
与此同时,针对海外华人最集中的旧金山各立堂名,相互械斗,以致予当地人排华、辱华以口实的情况,张荫桓为文以谕之(光绪十二年七月十六日记):“本大臣有保护华人之责,欲令华人不为洋人所欺,必先令华人自相和洽”,“离家数万里,不思同舟共济,惟务同类伤残,此种气象何以自全”?真可谓晓以利害,语重心长。
三件是在金山(旧金山)、古巴、秘鲁等地兴办华人中西学堂和华人医院,尤其办学不遗余力。他认识到“华童生长秘鲁,习染甚深,若不导以诗书,久将尽忘本来面目,视储材之意尤亟”,因此辞掉洋教师,让学生“专习汉学,先激其水源木本之思,苟有进境,再拓以西学”,颇具战略眼光。他带头捐款,从筹集经费、选定校址到课程安排、选聘师资等均一一过问。张氏办理学堂情形,在日记中有较为详细的记载。如光绪十二年八月三十日记,“刘湘浦书述秘(秘鲁)廷相待尚优,拟即派员查办各寮虐待华工之案,又将筹办中西学堂”;九月十六日记,“陈蔼亭(驻古巴总领事)禀呈创设中西学堂章程,略有条理,即批令择日开馆”;九月十七日记,“今日金山领事报筹设中西学堂,欲假西人书馆,令华师率华童就学,殊误,即批饬另拟办法”。以往驻美公使很少注意到兴办华侨教育,张荫桓则是倡导和兴办海外华侨教育的第一人。
筹建医院也不容易。金山土人阻止华人自建医院,光绪十四年四月初九日记,“华人自建医院何害于美,且与公法报施之义不悖”,“总是金山土人充厌恶华人之心,无所不至”。
四件是与西班牙交涉,在小吕宋(按:即“马尼拉”。中国古籍曾称吕宋岛为小吕宋)设立领事,但由于西班牙殖民部反对,外交部推诿,没有结果。
张荫桓任驻美公使时,头绪纷繁,应酬很多,劳累不堪。以光绪十三年十二月十一日为例:“申初(按:下午三点)酬应公会十二处。晚饭后十点半钟赴外部之会。”十二月三十日的日记解释说:“西俗纯以酬应为事,非此则耳目闭塞,一事不能办,各使之劳苦殆非得已。”
关于美国的见闻
记刚刚落成的自由女神像。光绪十二年十月初五日记:“此像安置拔劳海岛(贝德罗岛),为纽约入口处……像为女身,略如吾华之观音大士,纯以白石雕镂,光洁绝俗……左手挽一石碑……碑镌‘一千七百七十六年七月四号等字,盖即华盛顿开国之日也。右手举一石盏,其大可容二十人,储火照船以备夜船往来。傍置小梯,为他日重修之地……此为法国赠美国自主之像……甫于光绪十二年八月安置于此岛也。”把自由女神像比成中国的观音大士,令人忍俊不禁。
1888年美国遭遇罕见的大雪。光绪十四年二月初二日记:“美之北境大雪积至二十五丈,或二十尺,即鸟约(纽约)本埠亦雪深五六尺。火车抵埠为雪所阻,停滞于途,或相距数武而不能达,车中人沿路觅食,美洲故老谓创国以来仅见之事。”大雪阻断交通,通信中断,给居民生活带来极大不便,初五日记:“鸟约(纽约)第五街亦积雪二丈余,高至二层窗户,居人不能出门,买食则从雪中穴洞而出。”
美国总统、外交部长等高官往往成为画报的嘲讽对象,而不被认为是对政要人物的诽谤。光绪十二年十一月初四日记:“美国画报列牛、马、鸡、犬诸状而面目则作人形,神理逼肖。其庞然大物、骍角细毛者,今总统企俚扶轮(克利夫兰)也;小犊相依、眯目张口者,外部大臣也;蹲踞于前、狺狺欲詈者,两举总统未成之咘也。”他认为“民政从宽甚于处士横议”。光绪十五年(1889)三月十一日记:“美都画报绘一大象,其面目如今总统,豢象者为外部咘,以鞭蹙之,象若不堪,当献技时,忽踢以后足,情状可笑。民主之国,不以为毁谤也,拟为豢象图歌。”
光绪十四年二月二十四日记有个妇女在总统住处附近骑马,马失控。总统格罗佛·克利夫兰正好与户部大臣(财政部长)骑马,在这个危机时刻,总统立即跳下马来,试图将马制服,但力有不逮,在户部大臣的帮助下,才使此妇女脱险。事后总统“以己马与妇骑归,妇谓君马虽佳,而我马善跃”,“握手各西东”,总统的平民作风及临危不惧,跃然纸上。
美国时兴演中国戏剧。光绪十四年二月二十四日记,鸟约“近有西人作华剧,衣貌宛肖,且能华语,其剧本曰《北京珍珠》,羌无故实,尤可笑”。四月初八日又记:“西人近演华剧,购得行头一副,旗伞均备,台上陈设有螺钿几桌,务求肖似。又供一木像,所演中国新昏(婚)庙见,令人绝倒。西人好奇,观者如堵,要之声音笑貌,茫无影响,是尤优孟不若矣。”
关于南美的情况
在公使任内,张荫桓于光绪十四年四月至九月去秘鲁,光绪十五年底至十六年(1890)初去古巴驻节。因而日记中关于南美的情况很丰富,也颇有价值。
记巴拿马情况及请美国领事柯林臣兼任中国领事;华人在巴拿马经营以“永和昌开庄最早,生意最大”;社会治安情况是“此岛叛乱靡常,诚非善地”;环境方面“沿海多鳄鱼”,“山林多瘴气”;巴拿马运河原计划十年建成,但到1888年“已六年矣,工程不及十分之一”,不知倡建运河的法国人何以善后。
秘鲁情况:政局混乱,自嘉西勒士任总统,不满两年换了十个外交部长,“秘政之纷略见一斑”,因此中国外交官在秘鲁“办事极难”;贿赂公行,“无论如何重囚,均可贿释”;通信昂贵,电报费每字十二元,“价亦昂矣”;首都市政建设,“秘都街道纯是碎石砌成,车行甚喧,妇女亦可溺于通衢,尤环球所独”;虽然“秘都极陋,而水质却佳,瓷碗泡茶,隔宿无水渍。物价不昂,鱼尤肥美”;最初前往秘鲁的华人极为艰辛,坐船时间长达三至五个月,因海上航行易得脚气病,有次同去秘鲁的“九人死其七”;华商最大的商号为“永安昌”,在南美洲各国皆有分号,总部则在香港。秘鲁首都利马附近有两座高山,张荫桓的前任郑光禄(藻如)曾经登临,结果瘫痪,其后容闳登山,“口鼻出血而返”,原因是“山太高耸,氧气不足故也”。
张荫桓没去智利,但听知情人介绍了该国的情况:“智利风气略如欧洲,南墨利加(南美)目之为小巴黎,华商却无甚利益”;“智利产铜甚佳”;“智利妇女操工无所不有,街车马车多女工执御,环球所无”。
如此全面详尽地介绍南美情况,在以前的出使日记中还未有过。
对奇闻轶事的记录
日记记西班牙国王阿方疏第十二绯闻。光绪十三年闰四月十七日记:“前年日君阿方疏第十二挟女侍臣冶游,置剑门外,军校守之。日后飞骑至,睹剑不能入,询守者,曰:我能入乎?守者曰:杀我则可。西例君主之剑在门,无论何人何事均不得入也。后言稍急,日君已虑其来,复闻其语,窘迫无地,亟启窗纵女侍臣逸去,自辟户与后为礼。后愤甚,手枪击之不中,自击亦不中,日君急切劝慰,后决意大归,即往奥使馆,谕奥使保护回奥,后盖奥之郡主也。日君转求与国亲故调停,盛礼迎之回宫,即今日墨缞居摄之君后也。阿方疏第十二英年嗣位,政极仁明,几将返弱为强,卒以女戒不谨,遽殒于色,日人至今悼之。”国王偷情败露后的狼狈,王后的刚烈,历历在目,并且“西例君主之剑在门,无论何人何事均不得入也”之说,颇富文化史的价值。
光绪十三年闰四月十一日记在西班牙博物院参观时,见到罕见康熙钱一枚,上錾七绝一首:“花枝镜里百般妍,终让才人一着先。天只生人情便了,情长情短有谁怜。”评价为:“旷夫怨女之词,吾华却罕见,不识何由得此。”
对华盛顿画院所见拿破仑第一石像的描述和评论:光绪十三年二月二十四日记,画院“楼上下并有石像,雕镂极工,如老妇蒙纱、幼童垂泪均能形容于石,已非易事。其最难能者,拿破仑第一之像,系兵败被拘愁郁致疾,枯坐胡床,手握地图,背倚棉枕,膝盖棉毡,眼光上视若有所思,口鼻之间若喘息,既肖其兀傲不平、病困抑郁之状,而棉枕折纹、棉毡垂搭、地图如纸薄,悉于石乎求似,以至坚之物作如许揉叠,令人视之忘其为石,美都所见石像斯为最矣”。用了一连串动词,将拿破仑的神态刻画得栩栩如生,说明作者不仅写作水平高超,而且有着极高的艺术鉴赏能力。
《三洲日记》有关于机器人下棋的记载。光绪十四年十一月十三日记,午后往华盛顿“蜡偶院”看蜡偶下棋:
“蜡偶为埃及装束,蟠坐一桌,棋枰置于膝,左手持印度烟袋,右手举棋。每有妙着辄自点头,若甚得意,间遇难应之子亦点头,若甚费踌躇者,沉吟半晌而下,既下则神理舒徐,隐自立于不败之地也。客或误下一子则摇头,俟客复下子乃应,客或悔着亦然。”
和张荫桓同去的两个使馆官员先后败于蜡偶,后一西人与蜡偶对弈,亦告败北。下棋时,“蜡偶随手运动,棋路固无参差,即遇国手亦无能取胜,诚莫名其妙”。张荫桓观察蜡偶胸部装满机器,“密如蜂房,座下亦皆机器手持之”,“此种奇巧固非电机不可,然何以能肆应不穷,殊难悬揣”,“展转思之,不能得其要领”。
光绪十五年二月二十八日再次前往“蜡偶院”看蜡偶下棋,记蜡偶系“英西省不离士顿人嗑婆所造,名曰亚折”,同治六年(1867)曾赴巴黎博覽会展出,在伦敦、巴黎展览时,“观者无不诧异”,曾有人登报向嗑婆索取七千金,“否则揭其术,嗑婆置之不理”。四月二十四日第三次前往“蜡偶院”看蜡偶下棋,“夜观蜡偶弈,遇劲敌,摇头伸颈,几败矣,各存一子,终成和局”。七月初九日第四次前往“蜡偶院”看蜡偶下棋,这次的棋盘系从英国伦敦租来。综上可见,这个机器人不仅表情丰富,并且棋艺高超。张荫桓对机器人有着浓厚的兴趣,公务繁忙之余四次到“蜡偶院”观摩下棋,反复思考其工作原理,并详细记载,这在晚清外交官中是不多见的。
有的记述,只有生活阅历很深的人才能做到。光绪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记,每到冬天,黄河结冰,从冰上过黄河的车马络绎不绝,“然必验有狐迹始敢畅行,盖狐性多疑,应机甚捷,每夜侧听冰里无水声乃渡,故车行先视其爪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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