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以小学文凭成为知名作家,并登上了大学讲坛成为教授。与沈从文经历相似的,还有现代著名诗人汪静之。
严格说,汪静之连正规的小学都没念过。他从小接受的是乡村的私塾教育,但比较系统全面。后来直接进了屯溪一所茶务学校(相当于现在的职业中学),读了两年觉得不满意,转入有名的杭州一师,两年后,跳到上海宏文学院读了半年,此后便彻底与学校教育绝缘。
在杭州一师时,汪静之有朱自清、叶圣陶等名师的指导,短时间内创作大量新诗,在离开杭州一师的那一年,出版了被朱自清誉为“是向旧社会道德投下了一颗猛烈无比的炸弹”的诗集《蕙的风》(有胡适、朱自清、刘延陵三位名人写的序言),三年中销行高达两万多册,当时仅次于胡适的《尝试集》、郭沫若的《女神》——那年,汪静之还是个十九岁的小青年。
汪靜之,就是“乘”着诗集《蕙的风》顺利地走上中学讲堂,开始了教书生活。
初生牛犊不怕虎
在杭州一师的第三年寒假,汪静之遇到一个朋友。朋友知道汪静之的父亲生意破产,动员他去武昌的旅鄂湖南中学教书,汪静之认为自己中学都没毕业,不敢前往。朋友说:“不要紧,你出版了诗集已经名满天下了,何必靠大学毕业文凭呢?”于是,汪静之带上朋友的介绍信,寒假一过就到了武昌。
那时汪静之不满二十二岁,个子瘦小,看上去像中学生。进了学校门房,人家当他是来报考春季的插班生,就告诉他早已考过了,以后再来。汪静之告诉他是来教书的,这才被带去见校长。校长第一眼见到汪静之,也大吃一惊,怎么让一个小孩子来当老师!但推荐信里明明写着是个“名满天下”的诗人。坐不到一分钟,校长便按捺不住地问汪静之是否北大毕业的。汪静之听了不快,狠狠地答他:“我从来没有毕过业。”校长大失所望,可木已成舟,又开学在即,只好将就着,况且好歹还是个大诗人,于是赔笑道:“汪先生少年英俊,著作等身,前途无量。”
汪静之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第一次上讲台居然毫无惧色。他教的是高中语文,教室里的学生有一半年龄和他相仿,另一半比他大几岁,最大的一个已经三十一岁,是三个孩子的父亲。汪静之自有他一番自信的理由:我刚出版诗集,当时还从没见过出版了书的中学教员呢,学生自然会更崇拜我。
有了这自信心垫底,第一节课,汪静之面对学生,便先老老实实地交代:“我比你们年级还低呢!我只读过师范学校二年级,三年级还没有读完,我同你们等于是同班同学。”然后,侃侃而谈了一点钟的文学理论。果真,学生对这位“同班同学”教师竟颇为崇拜。
汪静之教的是旧制中学四年级。虽然以写新诗出名,暂时受学生崇拜,但担心学生说自己只懂新文学,不懂旧文学,于是上课时,汪静之有意只讲三分之一的新文学,其余就讲屈原的《离骚》《九歌》,庄子的《齐物论》《逍遥游》《秋水》,司马迁的《项羽本纪》,以及老子的《道德经》。好在汪静之的私塾教育良好,旧学功底扎实,对付这些功课绰绰有余。只是没有什么教参或其他资料,要一篇篇讲通这些篇目,也颇费功夫,单翻阅《辞源》就得花大量时间。幸亏,学生很认可这位小老师,板书时偶尔出现错字,学生也能原谅。
当时是1924年,新、旧文学尚处于交锋阶段。旅鄂湖南中学里有大学毕业的语文教员,年龄四五十岁,他们中极少人接受过五四运动思想的影响,教学上沿袭老一套。而汪静之在中学时代就大量阅读新文化运动的先锋杂志,如《新青年》《新潮》《每周评论》《星期评论》等,在杭州一师时期,又受过朱自清、叶圣陶的亲炙,还与胡适、周氏兄弟等新潮大人物多有往来,满脑子膨胀着新思想。这些新东西,在教学过程中自然而然会流露出来。加上汪静之为人坦率,喜欢信口开河,即使老教师没惹他,他也“瞧他们不起,随便骂人”(汪静之自述)。老教师聚到校长面前告状,还上纲上线,说汪静之是“洪水猛兽”。在那时,被视为“洪水猛兽”的,其思想总是危险的,政府未必逮了他,但饭碗基本就丢了——没几个校长敢担这个政治风险。
暑假一到,汪静之自然拿不到聘书了。半年后,汪静之转赴保定育德中学教书。
保定育德中学是全国名校,人才济济,不少教员是北大毕业的高才生。校长想当然地认为汪静之是北大毕业的,居然问也不问。
在育德中学,教学上就轻松些了,还认识了一个同事,即后来成为著名哲学家的潘梓年,潘两年前刚从北大哲学系毕业来保定中学任教。可惜好景不长,快放暑假时,学生请汪静之演讲,汪静之以《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为题,“用一种激烈的、极端的、沉痛的态度”,把中国的儒、释、道痛骂了一番;骂完就算了,可他一不做二不休,还把演讲稿整理成一篇长文,印发给学生,学生个个欢呼赞同。校长知道了,大为吃惊,认定汪静之是个大逆不道的人,怕他把学生教坏,立即采取补救措施,到各班对学生训话,说汪静之的话全是错的,不能相信,又强令学生把那篇文章缴还校长烧毁。但学生喜欢那篇文章,没人肯缴出。
事已至此,汪静之只好从保定育德中学一走了之。
“我教书也只好打八折”
离开保定育德中学后,汪静之到了位于上海的暨南大学中学部当高中教员。
据汪静之的学生温梓川(马来西亚著名华文作家)回忆,汪静之到暨南大学中学部当高中教员时,不过二十五六岁,因为读过那部扉页上题着“放情地唱呵”的《蕙的风》,温梓川认定诗人一定是风流倜傥、风度翩翩的才子形象。谁知一见之后,让人大跌眼镜:“身材很短小,比一个普通五英尺二寸高的女子还要来得略矮,大概还是五英尺不足的样子。四肢很短,却相当粗肥,手脚也很小,头部特别大,圆圆的胖脸,配着个圆圆的鼻子,眼睛很小,却戴着近视眼镜,浑身是肉,却显不出胖相。跑路的姿势最特别,也最滑稽,一晃一晃地……”
虽然外表不够高大上,汪静之的课及其为人却颇为有趣。暨大的师生都给他一个美称——“汪诗人”。
汪静之教的是国文,平日上课,往往闲谈多于唱诗,唱诗又多过讲书。他先后发给学生他的讲义《诗歌原理》和《李杜研究》(不久就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又让学生人手一册他的诗集。讲《诗歌原理》时,一旦要举例子,就翻开《寂寞的国》放声大唱一通。有时他高兴起来,会告诉学生某一诗是怎样写出来的,某一诗又是在怎样的心情下写出来的,为谁而写的。原本枯燥无味的《诗歌原理》教材,经他又唱又说地一番渲染,学生顿觉津津有味。学生温梓川评价说,汪静之在课堂上的所谓“闲谈”也颇有可取之处,比那些动辄就说“当我在巴黎的时候”的留洋教授,要有内容得多了。
汪静之的课堂充满民主氛围。一次,有同学问他:诗集《蕙的风》的书名是怎样来的?他坦然说,是写给一个叫“蕙”的女孩子,后来自己被她甩了。另一个同学便问他现在的太太是不是失恋后才追上的,他承认了,又说他太太不顾学校的反对,坚持和他恋爱,“是懂得恋爱的,现在的女学生哪里懂得谈情说爱”?接着顺便把女人笑骂一通,挖苦得课堂上的女同学也觉得有一点热辣辣的。终于,有位女同学愤然站起来抗议:“汪先生,你不能老是骂女人!”他却笑嘻嘻地说:“如果我说的是谎话,我相信你一定不会替女人辩护的!”这女同学便没招了。
学期考试时,温梓川写的一篇《与社会问题有关的民歌》竟得满分,他代某同学作的一首长诗,也得了九十八分。汪静之以为发现了天才诗人,在教室里当众大加赞扬某同学,使他羞惭得简直无地自容。
“国文也有一百的?”当时一个同学不服,问汪静之。“怎么没有?”他说:“各种学科的成绩都可以得到一百分,国文也不例外。否则国文批八十分的话,那么最高的成绩不是一百分,而是八十分了,这哪里公平?每班的同学一定有一二个分数最高的,而最高的分数竟是八十分,吃亏未免太大。”还说,温梓川得满分非常应该,况且他还出版过两部书,难道他的国文成绩不配得满分吗?汪静之这种多样化的评价方式,即便在当下也是超乎想象的。
有一阶段,教育部发下来的教育经费不足,暨大只好对教员实行减薪。从此,汪静之每星期总有一二天请假不上课。有学生在课堂里问他为什么要请假,他大发牢骚说,教书的生活很苦,每星期要上十七节课,又要改许多裹脚布一样长的文章,而薪水又那么少,他上有老,下有小的。结论是:“现在学校的薪水打八折,我教书也只好打八折,余下二折時间,我要写文章卖钱,不然我的生活也很成问题哩。”
这类“消极抵抗”的言行在那个时代或许不算什么。然而,汪静之终于又惹出一连串的事情。一次,汪静之和同事章铁民选用了《西厢记》的《哭宴》作国文教材,引起文学院系主任陈钟凡的不满,认为《西厢记》是诲淫的书,不应该作青年学子的教材,于是双方展开激烈的笔战。随后,暨大又接连发生几起风潮,汪静之卷入其中,最后以失败离开暨大而告终。
纵观汪静之早年的教书经历,四处碰壁的时候居多。汪静之这种“大胆”又“不受约束”的特点,和他所处的新、旧思想冲突激烈的时代背景有关,和他小时候自由优裕的家境有关,更与他少年得志有关。抗战结束后,他在课堂上就变“乖”了,不谈政治,而且“装作老先生,口口声声讲孔夫子,人家认为是老腐朽、儒教徒”。
曹聚仁先生晚年在《我与我的世界》一书中这样评价汪静之的教书:“静之兄的诗,写得并不坏;可是他教国文,实在糟得太不成话。一篇应该教一个星期的课文,他就在四十分钟教完了;无可奈何,他就说些文坛掌故来填补。……一篇课文,至少该教三小时,他只能敷衍半小时,而且把文言文的选文忽略了去……于是,他要学生来念他自己的诗歌,这对于高、初中学生,最不适宜。而且教书,要顾及一般学生,不能只为几个爱好文艺的所谓天才学生说法的。”曹聚仁还当面对汪静之说:假如我是校长的话,决不请像你这样的诗人来教国文,你这样的教法,真是误人子弟!
曹聚仁是汪静之在暨大的同事,自身又有近三十年的中学和大学的从教经验,他的话在某种意义说也称得上是知人之论。换在今天,大概也没有哪位校长愿意或敢于让汪静之上讲台的。不过,作为教师,汪静之身上某些独特而可贵的东西,曹聚仁似乎未曾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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